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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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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只知道这些。”
“这是个聪明办法; 但为什么不让人去 ”
“……大概是怕被狗咬伤吧。”
“他去干什么 ”
“……不知道。”
“为什么在里面呆这么久 ”
“教师”耸耸肩。
“他总去吗 每次都呆这么久吗 ”
“……最近才这样……”“教师”更加吞吞吐吐; 表情有点怪。
“……有时候……会呆上大半天……”
可现在是核冬天; 是世界末日! 连这个关头都不能让他在狗圈里少呆一会儿; 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陈盼觉得这么推理有点像恐怖小说。
在她的一再追问下; “教师”又说出曾有几个电子专家和生物学家被欧阳中华带进过狗圈; 然而出来后个个守口如瓶。
看来这确实是他知道的一切了。
狗圈在寨子西南隅一道峡谷里; 远离居住区。
峡口被又高又密的栅栏封死。
离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群狗吠叫; 从极凶狠的咆哮到细嫩的尖嚎; 组成多重声部; 似有成千上万条。
越接近栅栏; “教师”越显得忐忑不安。
他从未距离狗圈这么近过。
一根绳子悬空拉进峡谷; 上面隔不远就吊着几块碎犁铧一类的铁块。
拽动垂在栅栏外的绳头; 铁块便相互碰响; 一直响进峡谷深处。
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罗锅儿; 走路姿势像个大号刺猬; 紧绷绷的小脸在栅栏缝隙里显得油光光。
这种富有营养的特征在一个饥饿的世界上简直像奇迹。
罗锅儿最先做出的动作是凶狠地挥动又黑又小的拳头进行恐吓; 一看清陈盼是个女人又立刻变成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开门钥匙; 看上去也绝不敢擅自开门。
陈盼捡起一张半绿的枯叶签上自己的名; 让罗锅儿送给欧阳中华。
说了无数遍罗锅儿才明白;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陈盼厌恶地使劲用树叶擦那个被罗锅儿碰过的手指。
上面似乎粘乎乎; 还带点血红。
“教师”困惑地捏着鼻尖; 自动说出早听闻管理狗圈的是一群怪人; 要么畸形; 要么智力低下; 要么有残疾。
他们只能从狗圈后面一个专用寨门进出; 不许进入寨子里面。
群狗吠叫中有一种极怪的声音; 听上去是许多条凶猛并且处在发狂状态的狗。
不知何以做到那样整齐; 能在同一瞬间一齐停止狂吠; 又能在同一瞬间一齐恢复。
每次恢复时疯狂的程度都有增加。
令人感觉最不对头的是狂吠的突然中止; 那时声音并不彻底消失; 而是好像突然被卡在半截; 化做一种从牙缝里渗出的、音量低许多却更加恐怖的呜呜声; 仿佛是在强力遏止下的窒息; 带着万分的憎恨、屈辱和渴血的挣扎。
一出现这种声音; 峡谷里的狗就全陷入惊吓; 叫声慌乱胆怯; 没有底气。
而窒息一过; 狂吠恢复; 所有的狗就一同狂热地随之附合。
直听得陈盼全身一阵阵发冷。
欧阳中华快步从峡谷深处走出; 手里拿着陈盼签名的树叶; 像拿着一捧鲜花; 满面光彩。
他瘦了。
原来刮得光光的下巴长出了浓密胡子; 别有一番魅力。
开栅栏的钥匙在他手里; 好多把; 打开一道一道锁; 出来第一件事是把栅栏重新锁好。
他没有责备“教师”; 反而亲切道谢。
“教师”知道该告辞了。
陈盼叫住“教师”; 把加热营养液的试验对欧阳中华讲了一遍。
欧阳中华立刻叫好; 连称是伟大贡献; 不仅全基地要争分夺秒地推广; 还要立刻动用一切手段传达到其他基地; 要让全中国的薯瓜设备都尽快恢复生产。
“教师”急匆匆地去送通知了。
欧阳中华深情地看着陈盼; 张开怀抱; 期待像久别的恋人那样跟她亲热一下。
“你身上有狗毛。”陈盼开玩笑地打岔。
他那身很合体的帆布工作服上确实有不少狗毛; 还散发出呛鼻的味道。
他和狗的接触距离想必很近。
一种新的不安袭上她心头∶自从欧阳中华出来; 狗圈里就再没传出过那种同时中止或一齐狂吠的狗叫声。
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她又回了一次头; 发现罗锅儿正藏在栅栏后面死死盯着她。
他不回答她的追问; 只是用玩笑闪避。
这个话题至少对陈盼有一个好处; 他不再试图与她亲热。
她不愿意直接刺伤他; 但她心里清楚; 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重叙旧情。
这不光是个理性决定; 感情也已如此。
她知道自己在被送往神农架时并没有产生过去那种回避的念头; 说明她已不再害怕不能控制自己。
她的心已和他有了距离。
他是敏感的; 能察觉这种变化; 他的极度自尊便会使他明智地避免自取挫折。
当初她爱上欧阳中华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石戈在这一点上并不比他更出众。
虽然石戈肯定算得上个伟大人物; 但那更多地是出于历史的推举; 偶然性很大。
石戈完全有可能是个普通人; 他也能安于天命地任凭自己的才华埋葬于一个普通的人生。
而欧阳中华却无论生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普通; 他是天生的伟人; 一定会脱颖而出; 在历史上留下他的足迹。
与石戈的从天命不同; 欧阳中华是要让天命服从自己; 正是这一点曾使她崇拜不已。
然而当一个女人彻底成熟起来便会发现; 崇拜不是爱; 只是一种少女心态。
她现在爱上石戈决不是因为他更伟大; 恰恰是因为他更普通。
他是一个普通的丈夫; 普通的父亲; 正是这普通使人感到博大的温暖和无所不包的宽容。
女人爱欧阳中华只能是献身; 爱石戈却是他被捧进手心。
也许正因为这普通和伟大结合在了一起; 石戈才能把他手中近于无限和绝对的权力运用得那样令人温心; 而欧阳中华的伟大缺少那么点普通; 就处处显得生硬和霸道吧。
对她要基地救助外面那些农民的激动呼吁; 欧阳中华耐心地听完; 一点也不打断。
然而那耐心只是礼貌; 丝毫未予实质的考虑; 回答得也很简单∶爱莫能助。
“你不能见死不救! ”陈盼不想一见面就吵架; 可是忍不住激愤的声调。
“我见死不救吗 ”欧阳中华微笑。
“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人。
我建立的生存基地已经接纳了一千四百万人。
现在仍以每天数万人的规模继续接纳。
这些人本来都是注定要死的; 不正是我救了他们吗 ”
“可是中国还有几亿人没得救! ”
“全救等于不救; 连已经救了的也得死。”
“可至少这些农民就在你门口! ”
“既然不能全救; 就得有选择。”
“你的选择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吗 ”
欧阳中华像酸了牙一样微微皱一下眉。
“你可以这么说。
这个时候再死抱着平等观念是迂腐。
建立生存基地为的是保存一个文明的中国; 而不是一个动物种群。”
“我不能接受这种奴隶主的观念; 有人值得活; 有人就该死! 谁死活不能由你选择; 有上帝! ”
“上帝 ”欧阳中华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不屑的神情。
陈盼对这神情熟悉透了; 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次数虽然不多; 却充满他整个内心世界。
“上帝在让人类自相残杀呢! 我问你; 你在上帝的选择中是什么角色 你能杀人吗 你会打架吗 给你一只烤熟的人脚; 你能吃下去吗 由上帝选择; 未来的中国存活的只有一群群牙齿硕大; 四肢发达; 浑身长毛的半兽; 只会发出要吃和要性交的单音呼号; 在文明的尸骨上游荡。
至少在这一点上。
我比上帝强得多! ” 陈盼说不出话了; 只有默默走路。
枯叶在脚下瑟缩。
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已经到头了。
西面的寨门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喧嚣; 突然开始响起一声声大炮似的撞击; 伴随着千万人的齐声吼叫。
寨内乱做一团。
欧阳中华却镇定如常; 一直把她送到能看见他的棚屋的街口; 嘱咐她好好休息; 才拐向寨门方向。
大概太阳在平流层的烟雾上方已经倾斜; 崇高的黑色天空显得更加黯淡与诡异。
远处寨门朦朦胧胧; 有点像地狱的鬼门关。
欧阳中华的棚屋大开着门。
那匹矮小的白马仍在老树下垂着头。
“单刀”横躺在地上; 脸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的傣刀已经断折; 剩下的半截插在地里。
姑娘不在了。
“单刀”在陈盼的叫声中睁开被打烂的眼皮。
挂满血丝的眼白吓人地滚动。
他指一下寨门方向。
嘴里堵满凝结的血块; 说不出话。
陈盼意识不到她如何骑上了那匹白马。
马的全身没有一根杂毛; 也不沾一点尘土。
多像在地狱里奔跑啊! 马蹄几乎无声。
大大的马头在奔跑中一动不动。
短小的马身却每一部分都上下翻腾。
似乎没有空气没有温度没有距离也没有时间; 只有均匀的黑暗和毫无真实感的形影。
欧阳中华在前面大步走着。
寨门就在眼前。
那是一排并列的粗大原木。
里面用十几根倾斜成各种角度的原木顶死。
石块砌起的城墙顶在两边山上。
山的内侧是斜坡; 外侧是和城墙一样陡的峭壁。
白马跑过欧阳中华身边。
她看见他惊讶地张开嘴; 却如在真空中一样听不见他的喊声。
畸形小马直冲上山坡; 在峭壁边缘无声地收住脚步。
寨门外面那些沉默的农民已经化成地震和洪水; 正在漫山遍野地沸腾咆哮。
一根巨大原木被上百人奋力拥举; 在万众一心的齐吼中一次次撞向寨门。
城墙摇动; 两侧山崖塌下震松的石方。
无数火把在空中划出红艳艳的弧线; 落在寨门脚下; 舔出一片片吱吱作响的火舌。
绿卫队在城墙顶和两侧山崖上向下射箭扔石块; 用出全套古代守城的手段。
城下全是人; 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落空一石一箭; 然而那些农民似乎已经失去了逃避伤害的本能; 倒下一个抬撞木的人立刻就有新人补充上去; 甚至踩着还未断气的同伴身体往上冲。
寨门燃烧起来了。
火龙贴着原木向上窜; 升起冲天烟柱。
农民们被壮观的大火刺激得更加疯狂; 眼看再撞几下; 寨门就可以张开怀抱欢迎他们了。
一支冲锋枪密集清脆的扫射声在城头响起。
寨门前的农民随即好似狂风中的树叶那样成片倒下。
巨大的撞木轰然落地; 砸断了仍活着的人的腿和脚。
其他人慌恐地向远奔逃。
他们不是怕死; 而是怕枪。
“哈哈哈! ”一个大猩猩似的巨汉站在城头; 单手抡着怒射的冲锋枪。
一个赤条条的姑娘如白面口袋一般夹在他腋下; 看上去已失去知觉; 软绵绵地被甩动; 像个玩具娃娃。
“杀! 全杀光! ”大猩猩放开喉咙吼叫。
他一只手就把姑娘举在头顶。
“牛爷爷今天干了个黄花丫头; 小子们看看; 带花的! ”
是那个姑娘! 大猩猩把姑娘两腿劈开; 手舞足蹈地转着圈。
那被摧残的两腿间染满鲜红的血。
绿卫队的痞子们发出狂呼怪啸; 扔下为节省子弹而使用的弓箭和石头; 一齐举枪射击。
“杀啊! 谁杀得多牛爷爷今天就赏谁! 让他尝尝这个! ”大猩猩把冲锋枪的枪管狠狠插进姑娘阴道。
陈盼只想手里有把刀; 捅进那个畜牲的心脏。
她记不得自己如何冲上城头; 拚命地打那个肥厚的躯体; 就像打一座山。
大猩猩牛皮一样的面孔转过来; 然而却在笑; 无比淫邪地笑。
她被身后伸来的一双臂膀抱开。
一个高大身影挡在她前面。
欧阳中华! 她瘫软了; 只想趴在那个宽阔的背上痛哭。
“大牛; ”欧阳中华指着寨子外面。
“你给我滚! 滚出去! 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
陈盼从未见过欧阳中华有过如此的激愤。
此刻她真心为她曾爱过这样一个人感到自豪。
大猩猩的脸狰狞地歪曲了; 霎时射出凶恶目光。
城头枪声停止。
农民已逃出很远。
城下布满东倒西歪的尸体。
只有寨门的火在噼啪燃烧。
城上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大牛。
“我滚 ”大牛呲出粗壮的门牙; 猛然端起手中的枪。
“我滚还是你滚 俺他娘的早就想让你滚了! 说俺畜牲; 操你祖宗! 你是畜牲腚眼儿里的粪蛋。
念两本臭书就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
姥姥! 今儿个老子让你看看到底谁他娘的威风; 你们这群城里的粪蛋全都给我爬着滚出寨子; 一个他娘的别剩! ”
绿卫队员个个炫耀地把枪举在手里。
他们全站在大牛一边; 早巴不得由他们独霸寨子。
如果赶走占总数一大半的城里人; 寨子里的储备足够他们放开肚子吃几年。
既然枪在他们手里; 凭什么让城里人当主子。
现在全看欧阳中华下一句怎么回答; 继续激化大牛就会立刻动手; 而他若一服软; “欧老板”从此也就彻底完了蛋。
欧阳中华直盯着大牛的眼睛; 如同没看见对准他的枪; 突然放声一笑。
“大牛; ”他的口气既不硬也不软; 而是一个处惊不变; 居高临下的江湖帮主。
“你还没忘掉你师傅吧 你师傅把你交给我的时候给你的戒令是什么 女人是祸水! 他就怕你在女人身上走下道。
我骂你是看在你师傅的托付上。
要是别人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动肝火。
怎么; 你大牛今天真要为一个女人背上欺师灭尊的罪名吗 ”
陈盼只觉得自己随着欧阳中华出口的每个字落进无底冰河; 全身冻成一块冰砣。
但是这段话却控制了局面。
大牛只能干干地瞪眼; 半天说不出话。
“……我……我……”他简真像一头突然掉进陷井的困兽。
“……俺他娘的为女人……”
他猛然大吼一声; 震天动地; 把赤裸的姑娘往头顶一抡; 原来对准欧阳中华的枪口杵在姑娘身上一阵猛射; 把所有子弹都打进姑娘小腹。
姑娘的身体在枪击中剧烈颤抖; 鲜血从被穿透的后腰高高喷起; 随后如一片被撕碎的破纸飘落在地。
大牛恨恨一跺脚; 扬长而去。
陈盼疯了一般跳起往前冲; 却一下被抱住转向相反方向。
她在欧阳中华的怀里挣扎。
这个过程是那么短; 在旁人眼中; 甚至会觉得欧阳中华没看到大牛杀那姑娘; 而是同时抱走了陈盼。
是不是这个城里女人正好犯了“抽疯病”
陈盼挣扎不出那双有力的臂膀。
她曾在其间陶醉; 现在却只想把它们撕碎。
她放声痛哭。
血腥气从肺里冲出。
天空黑暗之极; 又开始飘落核冬天的雪花。
欧阳中华大步离开城头。
他在她耳边苦苦哀求∶“……别喊; 不能喊; 他会杀你! ……”她感到他全身战栗; 他的心响得像分不出节奏的鼓。
他在远离众人的山坡上把她放下。
那匹畸形的白马呆呆地看着天边。
“相信我; 我会除掉这个畜牲! ”他说。
哪怕离开一寸的距离; 也就感受不到他的战栗和心跳; 他就又显得强大自信。
“我会让他用血偿还! ”
陈盼痛苦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
“……这不是我的错; 是这个世界……”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又发出漫山遍野的喊叫。
燃烧的寨门在撞击下升腾起爆烈的火球。
外面的农民重新开始攻打寨门。
欧阳中华看向城墙。
守寨的绿卫队员袖手旁观。
有的喝酒; 啃着狗腿; 有的干脆原地躺倒; 任凭城下的农民举着撞木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地撞门。
“你赶快回去。”他慌乱地对陈盼说; 转身跑向城头。
陈盼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不防守 ! ”他喊。
寨门已经烧酥了; 开始在撞击中断裂; 向四面迸射无数灿烂的火花。
他一把揪起一个蒙头躺着的小头头。
“为什么不防守 ! ”
“……弟兄们说……”小头头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摇撼。
“……要看欧老板自己开一枪……” “混蛋!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
“……只要欧老板打死一个; 剩下的俺们全包……”
绿卫队员们全都抱着枪不动; 冷冷看着欧阳中华。
寨门已经倾斜; 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你们不想活了吗 ”欧阳中华问; 手指城下。
“他们一进来; 没有一个人能活……别以为你们有枪; 枪不是万能的……你们好好想一想! ……” 没人回答; 也没人想。
他面对的是一群他自己制造的半兽。
他惶恐软弱地扫视他们; 突然发现了陈盼。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爆炸般地向她怒吼。
陈盼不说话; 死死盯着他; 眼光如两道冰柱。
他的嘴唇颤抖了; 脸色无比苍白; 连寨门燃烧的冲天大火也不能给他一点血色。
“……毁灭就是残酷和痛苦……”他像求饶一样说。
“你怎么能要求我仁慈 仁慈只能更痛苦……” 她仍然不说话; 仍然死死盯着他。
“把她架走! ”他高喊。
她被两个彪形大汉架起来。
她拚命挣扎。
寨门正在撞击中分崩离析。
她看见欧阳中华迫不及待地从小头头手里抓过枪。
“欧阳中华;”她声嘶力竭地哭喊。
“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手! 让我看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城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枪声; 如匕首刺在她心上。
无数枝枪的扫射随之狂风般怒号起来。
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宇宙只剩下一张黑油油的天……北京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他睁开眼。
这样说也许不准确; 他的眼已经睁开好久; 或者根本就没合上过。
然而在这以前他视而不见; 意识完全空白。
现在他睁开了意识的眼。
他坐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旧式沙发里。
不知何时身上被人零乱地盖上一堆毯子和窗帘。
窗外崇高的黑色天空衬着无叶树影; 好似一个陷入热寂的全熵世界。
当那些树开始在核冬天中落叶如雨时; 他把仅剩的人召集到一起; 正式宣布本届中国政府结束。
从那以后他一直这样坐着; 好似化了成塑像。
也许这是休息; 他太累了; 累得连一个脑细胞都不能再动。
也许是因为震惊; 人类末日轰然而至使人呆痴。
也可能是茫然; 未来已一无所有。
或是彻底的无能为力; 只有隐入真空。
然而现在; 那些感觉都已没有了; 就像死人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有什么可为前世操心的呢
他推开盖在身上的那堆东西。
毯子里面掉出一个包。
十几条干鱼呆呆地瞪着眼睛。
他认出那是“龙口”的包; “龙口”无论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而在走向末日的时候却留给了他。
他起身环顾; 没有一个人。
喊了一声; 更显得寂静无比。
核战爆发后便是一天比一天地寒冷和寂静; 现在寂静已像凝结的固体; 即使大喊也无法穿透; 只能硬梆梆地反弹回自己耳中; 痛苦地嗡鸣。
他从镜子里看自己; 发了很久的呆; 慢慢伸手撩起一络头发。
确实是自己的头发; 像原来一样稀疏柔软。
然而原来多数是黑的; 现在却全部成了白的。
雪白雪白; 白得那样飘渺忧伤; 不期而至。
他似乎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形象藏在身后; 他没有回头。
如果真有; 那就是死神。
而如果是死神; 别说藏在身后; 即便它肆无忌惮的大笑跳舞; 也不会让人看见。
不过他已真地无所谓; 此时他已彻底解脱了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
人没有道理哀怨死亡。
那么多和你一样的物质都处于永恒的黑暗; 只有你这一点侥幸组合成了生命; 让你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
你应当感叹的是上帝的恩赐; 哪怕活一分钟都是白捡的便宜。
对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人; 便宜占得已太多太多。
重归死亡的母体; 只该感到心满意足。
白白享受了一番意外之财; 归还时却愤愤不平地视做剥夺; 那才是以怨报恩; 自寻烦恼哩。
大厅中央有厚厚一堆灰烬。
那是核冬天降临时工作人员们取暖烧的。
灰旁剩下最后一堆燃料——半箱当年中共的绝密档案。
起初他看见食堂用档案烧火做饭还发脾气; 后来发现连毛泽东的私人档案都不知何时被分光; 只因为那些档案的羊皮封套可以煮了充饥。
现在他亲手点燃最后这堆档案; 准备以火代替太阳给收音机提供能量; 再听一次世界的消息。
美俄核大战之后; 两国都没被彻底打垮; 双方首脑系统保存完好; 常规武装部队也大部分无损。
尤其是美国; 长期准备的战时体系立即发挥作用; 军事实力仍保持世界第一; 其随之展开的军事行动不是继续与俄国交战; 却是直扑无冤无仇的南美和澳洲; 去占领南半球的产粮区和牧场。
俄国也挥兵欧洲; 同时去占领非洲和南亚。
一旦清醒过来; 两国都知道最危险的已不是对方; 而是谁也逃不掉的核冬天。
唯一的活路是尽多尽快地把别国储备的食品抢回自己国家; 并且占据下一个夏季比北半球早来半年的南半球土地; 以在核冬天过后能尽早开始农业生产。
南美和澳洲对这种闪电战毫无准备; 迅速被占领。
俄军却被欧洲军队打得焦头烂额。
但是当俄国向法兰克福、里昂、利物浦、米兰和巴塞罗那各发射一枚核弹后; 欧洲便告投降。
虽然欧洲拥有强大的核反击能力; 可是和一个已经发射了上千枚并且也遭受了上千枚核弹的玩命者谁也拚不起。
世界如旋风一般剧变。
几十万年进化成型的人类社会正在碎做齑粉。
此刻的天空会不会已没有人类的声音; 而只有遥远宇宙冷漠闪烁的射线呢
火越烧越旺。
火的热量使他颤抖; 重新感到血脉流动; 心变得温暖。
那些中共主席和总书记们的批语签字、勾勾划划的任免名单、秘密决议与不公开的信件; 每字每行每页都包含着无数阴谋、沉浮、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和生生死死的搏斗; 此刻全在火光中扭曲、变黑、消失。
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无聊可悲。
他也曾是那些纸里行间的一个字; 也曾虔诚地以为自己是在创造永恒。
然而现在那全部“永恒”都正在化做青烟; 只在空气中摇摆几下; 就再不见丝毫踪影; 永远消散成虚无。
太阳能电池的电压指示灯亮了; 他却没有打开收音机。
他感到了饥饿; 把一条干鱼伸进火里。
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烟; 现在终于明白; 该把最后一点生命留给自己。
饥饿在体内呐喊; 那是生命重新耸动。
新的生命是一个人; 而不再是总理、历史人物; 或是一个一睁眼就要把天下装进胸中的容器。
世界该怎样就怎样吧; 与自己已再无关联。
从复活的生命中喷薄而出的是一个完整彻底再无任何杂念与羁绊的渴望——去找陈盼; 并且永不分离! 他连头带尾带骨头吃掉了整条干鱼; 身上已暖暖和和。
档案烧成了一堆白灰; 越来越小的火苗缩进灰底。
他开始打点行装; 带上过夜的毯子; 攀山的绳索; 包好干鱼; 在“绿展”上买的“生命盒”也揣进兜里。
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会有这天; 现在却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
打起背包又重新解开; 塞进本已不准备带的收音机。
等太阳再现; 他还是想听听世界成了什么模样; 尽管再不会插手; 可这辈子看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总该知道结尾。
沙沙一直老实地躺在床上; 全身冰凉; 笑颜不改。
他抱他起来。
那吱吱叫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出无限柔情; 使他忍不住在那个调皮的小脸上亲吻。
“咱们找妈妈去! ”他给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时亲手做的那个书包。
书包里放进陈盼临别写下的字条。
最后一件事是精心绑好脚上的鞋。
他知道要走很远的路。
从知青的年代起; 他就懂得了怎样走远路。
他穿过紫禁城。
孤独的足音清晰回荡。
到处都没有任何生命。
北京已成一座鬼城。
走出天安门之前; 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想在往日中国的最中心看上最后一眼。
城楼上摊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框已被拆光; 只剩画布折皱地堆在地上。
站在近处看不清全貌; 但他立刻就能认出那双眼。
打他降生于世就被这眼日夜看着; 从每一个角度和每一寸空间。
他默默凝视。
画上落满尘埃的双眼如一左一右两口枯井; 呆呆地仰对漠然的天空。
他没从那张宛如绵延黄土的脸上踩过; 并非忌讳; 而是他从不愿意把脚踩上任何人的脸。
毛泽东的革命只是毁灭; 他是个毁灭的天才; 然而人类既然只能靠毁灭改弦易辙; 毁灭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动人类进步的天才。
也许毁灭就是这代苦难人类的意义吧; 用最大的苦难换来最大的变化; 完成人类历史最重大的转折。
桂枝在尘沙中倒下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电影重现。
为什么飞机飞得那么高; 那个双乳间的细小弹孔却永远近在眼前呢 意义 意义能抹掉红得那般惨艳的血吗
极目远眺; 一片片水泥钢筋的人工建筑死寂矗立。
直线和直角组成的街道沉默延伸。
巨大都市已彻底死亡。
管路是空的; 电线是凉的; 所有的车辆都不动; 每一栋房屋都无人; 覆盖在一张宛如尸布的天空下。
他一个肩膀挎着行李卷; 另一只手抱着沙沙。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但这不重要。
他将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直到走遍海角天涯。
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人类世界虽然人们是在饥饿死亡间挣扎; 却比任何时刻都靠近以往智者们设想的新型社会。
丁大海改装的浮标发报机开始发报时; 美俄一共互射了二千九百一十一枚核弹头; 总当量十七亿九千万吨。
浮标发报机只发报五十七分钟就被一枚不知何处飞来的常规导弹摧毁。
美国和俄国停止了交手; 却继续咬定是对方首先挑起核战争。
美国不能承认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悲惨最昂贵最具毁灭性的大战是一场傻瓜上当的闹剧。
俄国也不愿意揭露真相。
“误会”不能支持误会以后的行动; 只有神圣的反击旗帜才使它更有理由去抢掠熬过核冬天的物资。
理智的欧洲用投降来保存人民生命。
一些易冲动的核小国却毫不犹豫地使用核武器对美俄侵略军进行了反击。
同时许多宿怨也被世界末日的疯狂激发出来。
伊拉克与以色列、巴基斯坦与印度、北朝鲜与南朝鲜全都相互使用了核武器。
当然; 世界已不在乎再多这么几次核爆炸。
整个地球混战一团; 战火燃遍。
全球农业在核冬天中毁灭。
牲畜因牧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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