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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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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力雄
【】
一
March 20; 1998
地球人在努力营造一个大千世界。
它很小,一半向着光闪闪的太阳,一半向着遥远的恒星。
它像一个橙子,橙皮上起伏着山川河流,在没边没沿黑呼呼的宇宙中没着没落地旋转。
在这颗橙子亮面与暗面相交的边缘上,太平洋中一头灰鲸玻璃般的眼球射进清晨第一束阳光。
它仰浮的躯体被石油和有毒物质所腐烂,最后一丝知觉正沿着阳光去追溯往昔的海洋。
琥珀色赤潮汹涌地覆盖着无际的洋面。
与鲸鱼相对,橙子的另一侧明暗相交处,落日余光正把尼罗河干涸河床上蠕动的饥民照得如同鬼影。
大风卷起干燥热土。
爬行的沙漠早已掩埋古老光荣。
人的脸上只剩盐碱﹑沙粒和一层层剥落的皮肤。
美洲在太阳照亮的一面,倾斜地躺在大洋上。
美国被高温和衰退折磨,百业萧条,艾滋病医院却肥皂泡般咕噜噜地越涌越多。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吊在圣地亚哥街灯上的政变者尸体吹得摇摇摆摆。
巴西淘金者的推土机正在铲平亚马逊平原最后一片雨林。
加拿大被韩国新一轮贸易攻势搅得举国不宁,政府倒台。
而中美洲的将军们又开始乐此不疲地策划第七十八次政变。
背着太阳的一面,白沙瓦的毛拉在清真寺顶高亢地号召穆斯林们奔赴克什米尔战场。
一颗定时炸弹把科伦坡的印度使馆炸得血肉横飞。
俄国科学家面对温室效应融化南极冰层的试验结果目瞪口呆。
上百名枪手护卫的贩毒马帮正趁夜色从缅甸闯进云南。
伊朗秘密部队加紧部署核武器。
两架巨型客机在悉尼机场上空撞成火团。
同一时刻,一个日本破产者与妻子儿女拥抱在一起从东京的摩天楼顶飞身跃下。
而在苏门答腊岛的赤道线上,耸入云霄的钻塔正在夜以继日地轰鸣。
这项美国﹑德国和日本合伙投资的研究项目打算把地球钻透一个眼儿。
一个男孩听说眼儿的那头将是哥伦比亚,思考着问: 等真把地球钻透的那天,他朝眼儿里撒尿,会不会尿到哥伦比亚人的脑袋上 他的伙伴一个比他大点的女孩博学地纠正,不会尿到脑袋上,只会尿到两腿之间的“小洞”里。
他们兴奋地得出结论: 两头可以对着尿! 这就是人的星球。
它很小,射出织密的纤细电波,环绕着微粒般的人造飞行器,发出蝇蝇嘈杂。
可人在努力营造着一个大千世界,索要这颗橙子从橙皮到橙核的一切。
有时人觉得它很大,很大。
March 21; 1998
北京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军队在北京对民主运动进行的镇压形成了一个“六四结”,从那以后,中国的政治始终离不开这个结。
石戈活了近五十年,虽没有经历过战争,也算见过不少死人,但即便是当年的“六四”屠杀,他也未曾面对过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场面。
卡车货厢上站立的人竟然没有头! 全部没有! 齐刷刷地一样高! 唯有从一片脖腔里喷出的血高度不一,在第二辆卡车的车灯照耀下红艳艳地跳动。
两辆卡车之间的柏油路上,滚动着散乱的人头。
刚砸在他自行车前轮上的那一颗披散长发呲着牙,写在额上的“翻案”二字好象第二对眼睛。
血腥气铺天盖地弥漫,冲进肺腑。
一道刺耳的嗡鸣在没开路灯的街道上方扩散,如同在给这个恐怖画面伴奏。
那是一根高强度钢丝,横拉在街道上方,绷得紧紧,正好和站在卡车上的人的脖子高度差不多,对着飞驰的卡车,便相当于迎头挥来的砍刀。
据说最锋利的刀在最有腕力的刽子手里,可以砍掉人头而人身不倒,眼前这道钢丝不但超过世上任何刽子手,而且一喝完血便嗡嗡地唱起来。
第二辆卡车好歹停得及时,钢丝离车上人的脖子只差几尺。
石戈第一个开始动作,虽然感觉还是像在噩梦里,可本能使他挺身指挥在场的人们进行抢救。
两辆卡车都是“人民阵线”赶去增援天安门广场的,还活着的人全吓傻了,得对他们吼着喊着才有反应。
电视转播车倒比警察来得还快。
尽管已是半夜一点,四面还是很快围满了人。
街两侧的窗子也纷纷亮灯,伸出脑袋。
看见新闻灯左一个右一个打亮。
石戈缩回手,准备悄悄撤出现场。
粘在手上的凝血在手心蠕动。
围观人群热闹地议论着。
有人说一定是“民主阵线”拉的钢丝,目的是阻挡“人民阵线”的增援队伍。
此时两个阵线正在天安门广场抢夺人民英雄纪念碑,谁能占住纪念碑,谁就能成为八九年天安门运动的象征,也就可以成为眼下这场澎湃而起的翻案运动的主导者。
电视台记者非常热心地把这个传言收进话筒,到处寻找可能提供证据的人。
石戈就是在从天安门广场回家的路上碰见这事的,本想在出国之前再看看那儿的情况,结果自行车被汹涌的人潮踩变了形,只能推着走。
“这爷们儿离得最近! ”几个光脊梁小伙儿指住石戈。
灯光和摄像机随即转向石戈。
“老师傅,请谈谈你看到的情况。”记者立刻盯上来。
石戈闪开脸,用后脑勺对着摄像机。
他怕的就是这种尴尬的场面,可偏偏没躲过去。
他只是含糊地摆手,想尽快脱身。
“哎,爷们儿,”光脊梁小伙儿拉住他。
“跑什么呀 ”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
七月雷雨前的闷热把汗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
石戈矮胖的身子像是被埋在人群中,头发稀疏的额头淌着汗,始终转来转去用后脑勺对着镜头。
记者连珠炮似的问题似乎都是中性的,可在石戈耳中,却能清楚地听出其中的挑唆味道。
他是内幕中人,知道新闻界被某种旨意操纵,正在充当诱导事态发展的工具。
当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在电视上播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就会让多数观众认定此事是“民主阵线”干的。
不难想象,两派本已不共戴天的局面会怎样火上浇油,而群众又会对眼下的民主运动增添几分厌恶。
这些是他无法左右的,但若一会儿就会播放的电视画面里有身上手上都是血的他,他便很难解释清楚了。
一个当贼准是好手的瘦高个小伙儿趁石戈不备,猛夹出他胸前小兜里的硬皮证件。
“我来替你回答。”
石戈想抢回来,可小伙儿个那么高,举在手中,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出入证……”小伙把证件转向新闻灯仔细辨认。
“中……”他突然叫起来︰“中共中央办公厅的章! ”
人群愕然,这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矮个子怎么会跟中共中央有关系
电视台记者却立刻不问了,摄像机和新闻灯也不声响地转移。
石戈知道上镜头的麻烦没有了,可新的麻烦却更难摆脱。
电视台是党的工具,不敢惹跟“中央”沾边的人,而周围这些人却正好相反,与“中央”有关只能引起他们的戒心和敌视。
他这回不敢再含混,置身这种场合,任何差错都可能使群众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
面对四周越来越严厉的盘问,他拼命解释他是过路的,只不过恰好在钢丝下面修了一会儿自行车。
可他既然是个能够出入中央的人,却是一副下夜班工人的打扮,不但不坐小汽车,连自行车都这么破,半夜三更正好停留在出事现场,有想象能力的人立刻就能把他想象成是特务﹑便衣警察或奸细一类的角色,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说不定那根钢丝就是他拉的呢。
“我是炊事员,”他只好信口胡说了。
“中央也得有做饭的嘛。”他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官儿样”,也不会有人信他解释。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拖时间,等着警察尽快赶到。
这种群众私自审问的场合眼下北京到处可见,几乎没有哪个被审者最后不落个皮开肉绽。
但警察的动作异呼寻常地缓慢。
风驰电掣般地开来了一队“人民阵线”的汽车。
刚才石戈指挥抢救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警方打电话,可直到现在仍然听不见有警车的声音。
他由此几乎可以断定,那根钢丝并非一根简单的钢丝,它所通之处是能够指挥警察的,甚至也能指挥新闻界。
电视转播车赶来快得反常,警察的动作又慢得反常。
如果警察赶到得早,现场就要按规程封锁,电视镜头就难以那样贴近地渲染,“人民阵线”指挥部人员也就不能深入现场,受到那么大刺激,甚至当场就疯狂地要去向“民主阵线”讨还血债。
“审问者”们把石戈扔在一边,全去看新的热闹。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声命令“人阵”成员冷静,并且警告电视记者不要用这种场面恐吓人民,让人民远离民主运动。
“这是阴谋! ”
他声音嘶哑地喊着。
“为的是挑起人阵和民阵的武斗,让民主运动自相残杀,我们不能上当! ……”
他叫邢拓宇,是人民阵线的总指挥,眼下民主运动最显赫的人物之一。
多数报道﹑包括石戈看过的内部材料都把他描绘成一个冲动型人物,真实的他看来还是粗中有细。
石戈没有多听下去,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趁这个机会脱身,不过必须先要回出入证,凭那个可以进到中南海核心区域,丢了可不是小事。
然而这无疑是自投罗网,拿走出入证的小伙儿揪着他连同出入证一块交给了“人阵”的纠察队员。
“这老家伙特可疑! ”
当石戈如同一个麻袋被塞进吉普车里,才听见大批警车赶到。
吉普车根本不理会警车命令在场车辆接受询问的广播,开足马力扬长而去。
“人民阵线”总部设在一座临街大楼里,从上到下灯火通明。
老远就听得见高音喇叭慷慨激昂。
楼外贴满印刷品。
楼顶垂下的竖幅标语随风翻卷舞动。
无数面旗帜扑扑喇喇。
吉普车刚一停下,憋了好久的雨随着一声霹雳倾盆而下。
聚在楼外的人蜂拥般挤进楼里躲雨。
March 22; 1998
楼里满地是纸,弥漫呛人的烟味﹑汗味﹑厕所味,所有的嗓门都提到最高,混乱到极点。
押送者甚至不知道该把石戈交到哪,便让他双手抱头,蹲在楼道角落里。
那已经蹲了好几个人。
满地废纸,石戈脚边正好扔着一本过期的《掏大粪》。
那是眼下北京最流行的一份民间刊物。
自从它在最新一期注销“民主阵线”的头头在国外与妓女鬼混的性照片,销量又猛增一倍。
这份名称不雅的刊物以揭露丑闻为宗旨,起初矛头对准高官和权贵,最近也卷入了“人阵”
和“民阵”的内斗。
现在,民间的各种政治组织大都以这两个阵线划分立场。
刚刚红火了没几天的民主运动日益滑向分裂和敌对。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对民主运动的镇压导致了一个“六四结”。
那以后的中国政治始终离不开这个“结”。
它对某些人是甩不脱的阴影,对某些人是期待中的资本,对某些人又是锋利的双刃剑。
这个“结”已是化不开抹不掉的,迟早要摊牌。
随着政治元老相继过世,翻案呼声越来越高。
当局采取了一种宽容姿态,虽未公开宣布平反,却不太限制有关的政治活动,对以往的大忌──非法组织﹑非法游行﹑非法出版物等也睁一眼闭一眼,而且释放了仍在监狱服刑的“六四暴徒”,允许“六四流亡者”组织的“中国民主阵线”回国,做出了一系列极不寻常的让步。
外界压力一小,翻案运动立即扩展,民主派内部也很快势成水火。
“人民阵线”的领导人被称为“国内派”。
他们六四之后大部分曾被捕受刑,又被关押多年,吃了不少苦。
他们认为被称为“留洋派”的“民主阵线”领导人当初暗藏退路,裹挟运动经费,跑到国外出风头,拿“绿卡”,名利双收,享受奢侈生活,把世界对中国民主运动的同情全归为已有,现在又忙不迭地跑回来摘桃,盛气凌人,以当然领袖自居。
中国不需要这批挟洋自重脱离中国实际的投机家和新贵族。
“人阵”在工人和市民中很有基础,而“民阵”多年活动于国际舞台,已经成为中国民主运动的象征,财力雄厚,声名显赫,文化素质高,有电台报纸等多种宣传渠道,在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中影响广泛。
“民阵”认为“人阵”缺乏理论,目光短浅,不了解世界潮流,更未曾亲身体会过民主制度,不可能完成改造中国的重任。
两个阵线开始还是在纲领策略上争论,很快就上升到人身攻击。
《掏大粪》登性照片,“民阵”
刊物则把“人阵”领导人当年被捕后写的“认罪书”和口供全文刊载,公布由于他们的出卖而受牵连者的名单。
楼门大厅的喧嚣突然升高,听上去殴打尖叫和哭诉混成一团。
一个在“六四”之后向戒严部队做过举报的居民委员会主任被群众游街送到这里。
当年被举报的人早已处决,埋在亲人心中的深仇大恨却一点不被时间磨损。
哭诉的妻子要把奸细的舌头拔掉。
奸细的女儿跪着向群众求饶。
有人在鼓动拿奸细抵命。
这种场面近来随处可见。
今天下午的“情况通报”统计上来的被群众私刑处死的人已达十三名。
虽然看不见,石戈却能清楚地想见门厅中每一个情景。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一片仇恨的叫嚣中,那个声音温和但是坚定地说服群众,阻止他们的疯狂,保护奸细不被伤害。
他想象那女人应该很美,至少使多数男人有好感,因为她能让他们冷静下来,最终听从了她。
“这些人怎么了 ”那女人走到身后。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石戈感到这声音有点熟悉。
一缕清淡的香味混在雷雨中飘来,挺好闻。
“都是群众扭送来的,还没来得及审查。”听上去陪同者对她十分尊重。
“你们是不是准备自立法庭 ”
“……我们不好打击群众积极性。”
“我以为不应当是群众带着你们,而是你们引导群众。”
陪同者没回答。
“至少别让他们用这种姿势。
……这个人怎么全身是血 ”
石戈被允许站起来。
蹲得太久,脚麻得站不住,女人伸出手扶他。
她果然很美,不是那种无可挑剔因而会显得骄横的美,却更能吸引人的目光,让人内心自然流出温柔的感应,如同她的美属于每个人。
她也许超过三十岁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长发微微弯曲垂在胸前,一双大眼睛有点朦胧和忧郁,看不出化妆的痕迹,也没有装饰品。
淡绿色的丝绸衬衫下摆系在腰间,裤子是墨绿的,朴素,恬淡,唯一给人压迫感的是她有点高。
他瞄了一眼她的鞋跟,很平。
他觉得不仅声音熟悉,样子似惚也见过。
她也仔细端详石戈: “如果您不是在这,不是身上有这么多血,我会把您认成另外一个叫石戈的人。”
“叫石戈的不是另外一个人,身上有血而且正好就在这。”
“我叫陈盼。”
石戈没想起来。
“我在沧州找过您,为欧阳中华被捕的事。”
欧阳中华的女秘书! 她那时罩在核防护服里,大半个脸挡着防毒面具。
他当时没兴趣注意她。
公安部门介绍她除了当秘书还兼任欧阳中华的情人。
他从来讨厌这种混合角色。
但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说服公安部门释放了欧阳中华。
不管怎么样,核电站事故造成了巨大损害,领导当地居民示威不能算犯罪。
欧阳中华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写过好几本轰动全国的书,又是中国绿色拯救协会的主要领导人。
“六四”以后的政治严控时期,这个表面上以生态和环境保护为宗旨的组织成了国内唯一能与政府发出不同声音的来源。
他们总是曲踞在不让政府撕破脸皮的边缘,从而保持生存并逐步有了全国性影响,受到国际瞩目。
前年的全球绿色和平奖就被授予欧阳中华。
绿色拯救协会在最近的政治大潮中只扮演了一个温和角色。
除了宣布支持为“六四”事件平反以外,没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毫不介意风头被后起者抢尽,只在两个阵线冲突愈演愈烈时才出面充当了调和者。
“绿协”的威望受到各方面尊重。
刚才石戈就听见满楼人欢呼欧阳中华到来。
“我在后来的一份报告上看到,”石戈对陈盼说。
“你从公安局把欧阳中华接出去时,他对欠了我这种人的情很不乐意,当场说过他会按同样方式还账,现在正是机会。”
陈盼笑了。
“他一定很乐意。”
陈盼离开不久,便有人把石戈带进三楼会议室。
石戈马上断定坐在邢拓宇旁边的就是欧阳中华。
一见面就能理解为什么传闻这个人拥有大批女性崇拜者。
他有芭蕾舞王子那种脸型,既有艺术家的潇洒,又有极其冷静坚毅的气质,三十五﹑六的年龄,精心的保养和锻炼使修长身材仍保持少年一般舒展匀称,配上质地高级的进口服装,把身边人全衬得黯然失色。
在场的男人只有邢拓宇跟他还算旗鼓相当。
虽然这位“人阵”的一号人物个不高,一脸伤疤,头发乱蓬蓬,看上去比欧阳中华老得多,却全身放射一种力量,让人感到燃烧的激情和不屈不挠的意志,是个能压倒一切的男子汉。
他在八九年民主运动中是工人纠察队队长,被捕后受尽折磨,然而始终坚贞不屈。
“民阵”宣扬“人阵”领导人在狱中叛卖,唯独找不到他的污点。
这使得“人阵”把他从较后名次推为一号人物,并大力宣传他,使他成为群众中有口皆碑的英雄。
邢拓宇盯着石戈。
屋里人也全都一言不发,象看一个怪物。
没人让他坐,使他有面对法庭的感觉。
他很累,两条腿感到身体重极了,身上脸上都有抢救时沾的血迹,衣服皱巴巴,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我可以走了吗 ”他问。
邢拓宇仍是半天没说话。
“可以,”他终于开口。
“我正想见一见你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你能自己送上门来。”
“不是我自己……”
“行啦,我已经看够你了。”邢拓宇打断石戈有气无力的声音。
“放你走以前,有两句话。
第一句,刚才那根钢丝砍掉了十六个民主战士的头,而‘百字宪法社’是要砍掉整个民主运动的头,我相信你跟钢丝没关系,但你是‘百字宪法社’的幕后操纵者,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
石戈没做声。
他知道否认也没有用,没有确凿的消息来源,邢拓宇是不会凭空向他提出这种问题的。
在形形色色各竖一旗的民间政治组织中,“百字宪法社”被所有组织视为共同敌人。
连“人阵”“民阵”这样激烈对立的派系,对“百字宪法社”的态度也完全一致。
这个组织专门攻击民主运动和民主制度。
它从不上街,全部宣传都通过印刷品。
成吨成吨的小册子和一份发行量很大的小报,散发到每一个角落,影响极广。
与以往官方反对民主的宣传不一样,它的观点既有理论水平,又生动引人,有说服力,紧紧抓住一般群众求安定怕动乱的心理,所以尽管不见其面,这个组织却争取到相当数量的群众,使他们远离轰轰烈烈的运动。
许多人想查清它的内幕。
它不搞募捐,无人赞助,却能进行这样大量的印刷和成本高昂的传播。
它的办公处狭小冷清,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守口如瓶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却能进行如此有效的组织和运转。
它的理论文章出笼速度跟印刷机那么快,不经长时间的推敲不可能达到那么高的质量,说明它肯定早就在做准备,而且班子规模必定很大。
这个“百字宪法社”宣称: 在适当时候,它将公布一个只由一百字构成的宪法,依据这一百个字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社会。
它不断渲染所谓的“百字宪法”,又不公布内容,不少人因此产生兴趣和期待。
“百字宪法社”
自己解释只有先通过对民主制的批判让人们丢掉幻想,放弃对民主制的盲目追求,才到适于公布“百字宪法”的时机。
但民主阵营一致认为这只是幌子,一味攻击民主过于赤裸,它有必要打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旗号,真正目的只在于为破坏民主运动做挡箭牌。
不少人认为它是当局的特务组织。
难怪屋里的人们都要用那种眼光看石戈。
“第二句,转告你的主子,他那一套在开明旗号下搞的诡计我们全清楚。
你们当年派女特务在国外勾引流亡者,现在把那时偷拍下的照片捅给人阵,同时又把人阵领导人当年在狱中的口供提供给民阵刊物,让我们互相搞臭,让人民厌恶我们,而你们坐等渔利。
今晚的钢丝事件也肯定是你们制造的,你们的特务此时正在到处散布谣言,企图挑起两派的武斗,给你们镇压的借口……”
石戈仍然没说话,但他的心里知道邢拓宇说得不假。
虽然他并没有参与任何一件,也不确切地知道什么,然而对他来讲,这种小伎俩无论遮掩得怎样巧妙,都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告诉你的主子,你们不会得逞! 这笔债记在你们头上,血债要用血来还,还帐的日子马上就到! ”邢拓宇是个受过太多折磨的人,又刚刚被街上那满地人头所刺激,眼光里充满仇恨。
“现在,你可以滚了! ”
欧阳中华不引人注意地对石戈晃了一下食指,像是表明了账了。
“还我出入证。”石戈说。
邢拓宇愣了一下。
“你倒是忘不了你的狗牌儿! ”
“如果我带不回这个牌儿,中央警卫局会搜遍这栋楼。”他的口气很温和。
“威胁吗 ”
“不是。”
邢拓宇轻蔑地盯他一会儿,挥了一下手。
“给他找! ”
尽管邢拓宇是个极端激烈的人,石戈在他面前并不为安全担心。
即使没有欧阳中华的“还账”,自己也不会遭扣留。
身为一个组织的负责人,哪怕稍有一点理性,也会知道扣留政府官员会惹来什么麻烦,那和扣留一个无声无息的老百姓完全不一样。
但他往外走的时候,面对的却是激愤而全然不考虑后果的普通民阵成员。
在楼梯上他还只受到推搡,这么一会儿似乎全楼都知道了他是“百字宪法社”的“黑后台”。
在二楼,一个嘴喷酒气的女人连抓带挠地剪掉了他一大块头发。
这形像可怎么站在总书记访问日本的随员行列里 从二楼到一楼他几乎是沿着楼梯滚下来的,只觉得上下左右全是拳头和脚,他护住要害部位,挺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免得被人群踩扁。
然而拳头和脚停住了,陈盼站在他面前。
她头发乱了,衣服皱了,胸脯上下起伏。
他对着门上玻璃看看自己,嘴角破裂,鼻血流淌,右半个脑袋露出头皮。
给他剪头的女人说奸细就要剃“阴阳头”他用手梳理一下左半边头发,好象刚从理发馆的椅子上站起来。
从玻璃中,他看到陈盼在背后注视他。
灯光下,她被撕开的领口里皮肤雪白,跟门外的黑夜对比,不知为何让人难忘。
他没回头,径直走出“人阵”总部,没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之中。
March 23; 1998
东京银座区
若想做一件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事,最好还是避开系统,系统永远可能出现漏洞。
这次是他第七次来这里了。
再来七次,他可能也弄不清这座地下迷宫的结构。
到处都有暗道,密门,夹层。
走在里面,只记得无数个拐弯和上上下下的小巧电梯,与上头地面那个震耳欲聋,灯红酒绿的世界相比,安静得有点让人不自在。
这次穿和服的老板亲自为他引路,仅仅是因为他每次来都不啬金钱,还是因为今晚那个“少校”终将露面 沉迪的护照是新加坡的,腋下的手枪是德国的,可他的感觉却是道地中国式的。
在那张肥肉成迭的笑脸上,他第一眼就感到老板今夜已把他当成了同路人。
“请。”在最后一条暗道尽头,老板伸出胖嘟嘟的短手,尽最大可能弯了弯球一样的腰。
一扇难以发现的门无声敞开。
一个日本姑娘跪在门口向他行礼。
姑娘身姿温顺谦恭,像个典型的日本传统女人,下身却光光的一丝不挂。
柔弱的双腿在幽暗光线下如粉脂一般细腻光滑。
这个房间沉迪以前从没进过。
很大,几乎可以在里面追逐。
矮矮的顶。
整个房间没有直角,全被软材料包着。
连冰箱﹑电视一类的设备也都改装成软表面。
进屋就像钻进一个大被窝。
加上那张能供五﹑六个人打滚的大床和满墙日本春宫画,散发出一种淫荡气息。
老板拍一下巴掌。
一个高个西方姑娘托着酒盘进来。
她只穿一件紧包臀部的黑皮短裤和一双长筒黑皮靴。
一对圆滚滚的乳房在齐胸的金发中甩动。
她向沉迪挤挤眼睛,一甩头把波动的金发撩到背后。
沉迪的模样讨人喜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滋润,穿著讲究。
一个四十出头功成业就的东南亚富佬,对女人可是一棵哗哗做响的摇钱树。
然而,沉迪对那对乳房和那双粉腿只说一句: “这里不需要人。”
老板按下一个开关。
对面一道帷幕徐徐移开,露出后面的玻璃墙。
“请随意吩咐。”他把节目单小心地放在沉迪面前的茶几上。
“祝你愉快,先生。”
他领着两个姑娘退出。
门无声关上。
二十年前,沉迪刚开始出国执行任务的时候,这种场合曾使他长久地着迷。
后来,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尝过了,直到八年前,他的一个战友被传染上艾滋病,他从此再也不和外国女人发生性关系。
无论那些老板怎么向他出示每个姑娘的体检证明,他也无动于衷。
他惜身如玉,理智清醒,而且在他的档案里,每一任上司都写下同样的评语: 意志坚强。
他对着粉红色话筒随便念了节目单上一个编号,只当成是来这里少不了的程序。
玻璃墙那边灯亮了,非常亮。
一个夏威夷土人细致地表演怎样同时蹂躏两个日本姑娘。
他们的每根毛发都清清楚楚。
女人在褐色的身体下痛苦地蠕动。
呻吟和喊叫在传声器里就像响在耳边。
艾滋病逼迫全球色情业大规模改革。
这种转变不但使色情业从困境中解脱,而且以超过以往的势头更加生机勃勃地发展。
人肉体上淫的能力从来有限,精神的淫却无止境。
如果肉体被恐惧束缚,那么精神的淫欲就更炽烈,消费能力也会更强。
玻璃墙那边是一面镜子,看不见这边,有身份的人物会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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