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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南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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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靠着她,眼圈有点红,瘪瘪嘴说:“嗯,有可能。”

顾南风道:“很有可能是山西灾民,深受蒙古之害,无米下锅,无衣御寒,更不要说读书习字,香茶点心,镇日只能扒观音土吃,个个面黄肌瘦,形同鬼魅,战时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无处可逃,唯有求死。”

李慕一惊,“朕知道。”

顾南风继续说,“也可能是江南富庶之地平常农家的儿子。那么估计就不叫李慕了,而是……皇上的生辰是?”

李慕道:“六月初六,你可给朕记好了。”

顾南风道:“哦,那就很有可能叫李六六、李双六或者李重六,民间的名字大都这么起,要不就是李富贵,李旺财,李来福,李阿弟……”

李慕道:“太难听了点,朕才不要跟小六子一个名儿。”

顾南风:“或者是生在富贵人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大花鸟鱼虫吃喝嫖赌玩一辈子,或是家道中落,无财挥霍,落魄浪荡,四处漂游。”

李慕道:“那不是废人一个,朕觉得做你也不错呀。”

顾南风无奈地笑,“是吗?臣上面六个姐姐,三个姨娘,每天都来正房溜达一圈,一人一句话说完得一炷香时间,随你做什么,对也好错也好,在她们那都是一句,‘男孩子就了不得了?迟早出祸害。’虽说不在乎旁人说什么,但好歹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被人看笑话似的看着,也是不舒坦的……”

李慕道:“那确实不好,朕还是做皇帝吧,朕是皇帝就可以保护你了,顾小七,朕会永远保护你的。”

顾南风柔和的光晕里,轻轻勾起唇角,微笑说:“顾小七永远相信陛下。”

李慕却渐渐睡着,小身子一团软软的肉,紧紧贴着她,紧紧依赖。

往事

雪,缓缓散开,落地无声。

隆庆七年冬,天寒地冻,草木枯败。

他是山西驻军中一名小小百夫长,在岁末严冬时,披一身三十斤重的冰冷铠甲,守着边防重镇——大同。

今年的冬天这样漫长,漫长到酝酿出来年开春蒙古铁骑的铮铮响动。

所有人都在被迫等待,这一个冬天过后,牛羊冻死,饥鹰饿虎似的蒙古人挥舞着弯刀,为边境小镇,带来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戮。

手中持着长枪,腰间挂着短剑,呼吸间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将心肺都冻出冰凌。

他叫左安良,他的父亲是朝中首辅,他在荒凉边境,做一名小小士兵,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似三弟细白皮囊,他有一张线条利落的脸,英武粗犷,他的身体里留着蒙古人的血。

他几乎已将左安良三个字丢弃,在大同,他们大都唤他阿良。

胡二虎摇晃着粗短的身子,抬高手,一掌拍在他肩上,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阿良,饿带你耍去!”

那时,一日美好,莫过于巡防后,躲在低矮简陋的营房里,喝上一口火烧火烧的烈酒。

春,万物伊始,蒙古人终究是来了。

这年,他未及弱冠。

哭喊声,厮杀声,马蹄声,咆哮声,战鼓声……

战场,不,是屠杀地,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马叔齐肩而断的手臂还拽着他的铠甲,随同他的恐惧与悲鸣,一上一下地绕圈子。

大同失守,蒙古人的铁骑踏过边城,屠城,放火,淫□女,烧杀抢掠。

他侥幸逃脱,回撤怀仁。

大同——大政与鞑靼的第一道防线就此毁灭,怀仁、山阴、应县自是不在话下。

他提了校尉,依旧茫然,只想着,死便死了吧,没甚了了。

可是,他在校场上见到他,一身戎装,寒光猎猎,却是细致眉眼,清俊容颜。

他说,他要与所有将士同生共死。

五六年未见了,承贤。

阿良笑,他还是与儿时一般,空有一身意气。

隆庆八年三月,太子代父出征。

太子来了,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这个帝国,腐朽太久,除非天地倒置,莫得延续。

承贤受了伤,肩上帮着绷带,露出结实匀称的身体,细白柔滑的皮肤。他召他来帐中,咧开嘴,傻呼呼的笑:“阿良,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承贤下颌还有血渍未尽,点缀着白皙皮囊,道不明的暗昧情愫。

左安良一拱手,恭敬道:“末将不敢。”

动作太大,伤口扯动,他疼得龇牙,却仍嬉笑道:“咱们打小一块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我虽是太子,但却什么都及不上你。”

“末将惶恐。”

昏黄的光,晕开他唇角浅笑,

阿良嗅到桃李芬芳,清甜甘冽。

大战,大败,他从死人堆里将承贤背出来。

他奄奄一息,低声说:“阿良,你救我性命。”

阿良,阿良背上一道鲜血淋淋的伤,他看不到,顾不了。

他已完满。

战不能战,便只得和谈,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二十万禁军从各地调来,解山西之困。

承贤笑着说:“阿良,救命之恩,教我如何报答?”

他升了副将,这样快,半年间,从百夫长到虎贲营副将,旁人久而不得,他的心却悬起来。他说:“末将斗胆,愿调往京都,侍奉太子左右。”

他舍不下,承贤承贤,像迷惑人心的妖,只需往他眼前一站,他便已然目眩神迷。

承贤的妻,是阿良的妹妹,她叫宛之,娴静温婉,每每娇羞地,轻声唤他:“二哥。”

他随同太子大驾,游幸繁山温泉。他眼见着他们戒牒情深,恩爱和睦。

隆庆八年秋末,宛之诞下麟儿,单名慕,依着孩子父亲的排行,小名便为三儿。

有时,承贤抱着孩子,在他眼前,乐呵呵地傻笑。

阿良也笑起来,他在远方看着承贤快乐,渐渐觉得满足。

繁山行宫,深夜走水。

他慌了,承贤还在深睡。

人人都以为他疯了,烈火狂舞,安和殿眼看便要坍塌。左安良浇湿了衣衫,独自一人冲入火场。

他不要命了,他已爱到疯癫,他只愿用他卑微性命换承贤无恙。

仿佛回到一年前,残肢满地的沙场,阿良将承贤背出来,孤寂的背影,踽踽独行,他救了两条命,阿良的,承贤的。

他替承贤挡了落下来的横梁,半边身子烧伤,走出火场便倒地不起。

承贤守着阿良,焦躁不安,却手足无措,他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

他害怕,这无端汹涌的情潮。

他念着:“阿良,阿良,你要醒来,待你醒来,我将性命还你就是。”

他被缚在透明蚕茧中,看着阿良苍茫无措,却只得默默看着,他乱了,心惊,胆怯,畏缩,却逃不开。

桃花开了又落,盛极则衰,万物循环,谁也躲不过的命理。

桃花坠在窗棱上,风拂来,将有几分颓败色彩的花带进内堂。

阿良醒来,瞧见清减的承贤,努力地笑,他嘶哑着嗓子,笑出一段悲戚,他只是说:“你没事啊。”

那就好,那就好。

长久的沉默,他已支撑不起,合上眼,沉沉睡去。

独留承贤对着梦中的阿良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便回去。”

那一个漫长的春天,永不凋零的桃花,漫天飞舞的柳絮,妙笔丹青,细细描绘,一桩缱绻缠绵,一处情好难分。

他们做许多事,附庸风雅,谈古论今,激昂文字,高谈雄辩,同怀赤子之心,他们互引知己,击掌为名,有生之年,要以江山社稷为任,内清吏治,外驱蛮夷,还苍生一个升平安逸。

他们论过的诗词,谈过的策论,奏过的曲调,辩过的学派。深深刻在左安良心中,至今明晰。

微醺的夜,满室酒香。

但左安良知道,他没醉,承贤也没醉。

他们滚做一团,在春榻上,承贤抚着他凉薄的唇,他张开嘴,伸出舌头,含着承贤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细细地舔着。

承贤的身体展开来,四肢百骸都熨帖着,他迷离着眼看他的唇,终于收了手,缓缓吻上去。

疯了,乱了,桃花落满地,碎裂碎裂,融进厚重泥土,再不相见。

纵我一生,只疯癫这一回。

他们将夙世的仇怨都宣泄在遮羞的布帛上,“嗤”、“嗤”,裂帛声,酣畅淋漓。

左安良脊椎右方的皮肤已再回不到原样,新生的肌肤,丑陋地咧着粉色牙龈,嚣张大笑。还有一道刀伤,纵横而去,狰狞可怖。

承贤轻轻吻上去,一寸一寸,暖着他,暖着他的伤,他的心,他的所有所有。

左安良被阵阵发痒,他唇上的温度,熏得他浑身酥麻。

他低哑着嗓音,沉沉道:“来,你来。”

承贤压着他的背,双手绕到他身前,揉着他,捏着他,令他苦,令他沉沦。

“我不想你再受伤。”

他只说:“你来,不怕。”

他低声诉说:“阿良,阿良。”

他侵入,他痛苦。

不,阿良,痛苦着承贤的快乐,心中如有甘泉潺潺流过,宁静婉转。

来,在我的身体里沉沦,直到天涯,直到末日,抵死缠绵。

承贤伸手去握住阿良滚烫的性*器,他一声低吼,喘息不定。

他们的身体连在一处,他们的呼吸一并急促,他们的起伏共同且快速,他们像从不曾分开的双生儿,今日终于不离不弃。

浊白的精*液混杂在一起,汗水黏腻,承贤潮红的面色是一颗诱惑的果,他吻过去,狠狠地,带着决绝的意味。

承贤伏在左安良背上,低声说:“从前,我总觉得丢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东西,却又记不起究竟是何物。原来,是丢了你,幸而,总算让我找着了。”

左安良身下有血,他半眯着眼,默默不语。【小说下载网﹕。。】

他已得救赎,就此完满。

闭上眼,但愿黎明永不到来。

承贤回到京都,左安良外调蓟州副总兵。

十里长亭,承贤为他送行,萧瑟秋风中,无言对饮。

翻身上马,有风盈袖,他狠心扬鞭,策马而去。

他不能,那是他妹夫,他不能伤了宛之。

一夕欢愉,一生足矣。

承贤立在风中,久久不去。他清瘦的背脊,孤独而坚毅。

宛之还是知晓了。她如往常一般,静静坐在小凳上,手边是在摇篮中酣睡的三儿,瞧见他进来,她仍是不动声色,一下一下推着摇篮。

“二哥走了?”宛之仍旧含笑看着三儿,声音极低,仿佛不是在同他说话。

承贤任福公公将外袍解了,换上件面料轻薄的,心上微微一颤,含糊应道:“嗯。”

宛之突然抓住摇篮,令它不再动弹,悄声吩咐了:“都下去吧,我与太子有话要说。”

宫娥太监都退了出去,门亦合上,屋子里太静,静的连呼吸都清晰。

宛之笑,飘渺如云,“繁山行宫如何?”

承贤端了茶,心不在焉,“不错。”

她伸手去逗孩子的脸,轻声说:“我二哥呢?他如何?”

承贤道:“那自然也是好的。”

宛之抬起头,看着承贤,温婉一笑,话语却是寒森森的冷,“是么?好到床上去了?我怎不知道,自家哥哥原来竟是捡着床便往上爬的娈童!”

承贤怒极,摔了茶盏,“胡说八道!又是哪个奴才在这嚼舌根呢,今天非办了他不可!”

宛之不过扬起眼角,睨着气急败坏的男人,缓缓道:“太子身边的人,跟着去繁山行宫的人,总不该是胡沁吧?”

她将目光转向已被吓醒的三儿,低声自语,“原来你喜欢男人,原来你喜欢我二哥,那我算什么呢?三儿,你又算什么呢?”

“你是我妻,我自会一辈子对你好,你又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宛之的手已拢上三儿脖颈,她仿佛沉醉在梦中,兀自絮叨:“是呀,我计较这样多做什么?可我还记得,隆庆四年,十里红妆,我坐着十六人的大轿,从正阳门抬进东宫,你掀我的盖头,拉着我的手说,从今后,白首不相离,怎地变得这样快呢?”

她的手,掐着三儿的脖子,越收越禁,她哄着孩子,轻声说:“你走吧,走吧,乖,别哭,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

承贤终于察觉,边喊着来人来人,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宛之,甩手一记响亮耳光,“你疯啦!你这恶妇,竟要掐死自己的孩儿!”

宛之却只是笑,细细挽上被承贤打散的发鬓,无声地笑,笑得他心中发寒,只听她默默念着:“我的孩儿?我哪里来的孩儿,我的丈夫喜欢男人,喜欢我亲二哥,我从何处得来的孩儿?三儿,将来你兴许还要管二舅舅叫娘亲呢!”

奶娘进来将三儿抱走,宛之仍旧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然出离了尘世,无声无息,她已然死去,在他与他澎湃无羁的爱恋中。

宛之说:“我爱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宛之将承贤与左安良私交,及于繁山行宫所谈愤愤之言,全然记下,透露给言官。

一封折,惊天地,太子结交外将,意图谋反。

父皇将折子甩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当年你与良嫔厮混,朕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并不计较,此番竟酿出大祸,你教朕如何?”

他倏地跪下,“儿臣死罪。”

第一个念头竟是,他无非是丢了太子位而阿良,这封折子会要了阿良的命。

阿良,就当我还你救命之恩。

他俯首认罪,将所有罪责包揽,只道此事与左安良并无关联,他私下联系之人乃左安良手下副将,左安良从不知晓。

又与左丞相联系,买通了审案御史,左安良不过连降三级,保得一条性命。

皇帝下诏,废太子。

是夜,他望着宛之安然面容,不禁问:“你满意了么?”

这一次,他见到宛之的泪,她碎了心,拼尽了全力,不过见证他们愈发悲壮的爱。

宛之摇头:“不,哪里够。”

他有些晕,身体无力,软软载倒在地毡上。

宛之锁了门,抽出剪刀来,他想喊,却没有力气,只得看着她,猩红着眼,步向死亡。

宛之说:“我爱你,我的血里流的是你。”她展开剪子,比了比手腕,一刀划下,血似落花,一朵朵坠下,染红了素衣白裙。

他的眼泪涌出来,呜咽着,费劲气力却毫无用处。

宛之笑:“我爱你,我的肉里藏的是你。”她朝胸口刺下,拧转,活生生剜出一块鲜肉,啪嗒一声,她往他脸上砸,瞧着他俊俏的脸,被她的血染红。

宛之已觉不出疼痛,她的心,早已被他碾作齑粉,落入尘埃,任人践踏。

“我爱你,我的命里爱的是你!可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爱而不得,诅咒你永远活在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她合紧了剪子,往喉头猛*插,她纤长的颈项破裂,血似泉眼,喷薄而出,恣意流淌。她的气管、肌肉、血管顺着巨大的口子展露出来,她一身是血,她还在看着他,一双眼,瞪得像铜陵。

她看着他,看着他,死死看着他,至死不休。

他醒来,瞧见满脸胡渣的阿良,他推开他,哭着喊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害死了她,我将我的命还她,我还命给她!”

阿良眼圈微红,沉沉道:“错了吗?我不过是爱你罢了,她容得下太子府里的女人,为何又刚烈如斯。我不过是偷偷爱你罢了,偷偷的,见不得光,连个可说的人都没有。”

承贤流着泪,浑身发抖,“你走,你走,莫再来祸害我!”

他变了,阿良不再是阿良,他早已费尽了一生温柔。

承贤亦然,他藏在冰冷角落,时时受梦靥折磨,时时疑问,究竟错在哪里。



自从发现张岁寒实心眼什么都爱同顾南风争这个特点之后,李慕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折腾张小胖。比如大冬天里指着结冰的湖面说,“你敢不敢跳呀死胖子,顾小七可是敢一个猛子扎进去!”

张岁寒衣服都不脱,二话不说往下跳,任谁都拦不住,最后冻得嘴唇乌紫,面色惨白,浑身僵硬,被侍卫们从湖里捞起上来时仿佛一块速冻猪肉,滋滋冒着白雾,李慕那厮坏得令人发指,即便如此,仍是笑得脸蛋好似一朵大菊花,“哈哈哈哈,死胖子变成冰块死胖子啦!顾小七说热胀冷缩,你会瘦一点哦,朕这都是为了你好不是?”

张岁寒怨毒的眼神从李慕转移到顾南风,套用那句老话,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顾南风已经在张岁寒滔天的怨憎之中被千刀万剐一万次,再挫骨扬灰一万次。

顾南风早已经习惯这种不公平待遇,有时她琢磨着难道是男女有别性别歧视?那张郡主的第六感够强悍,晶晶火眼,一见便知。

大多数时候顾南风会在张岁寒怨毒的眼神下故作轻松,抱头扭捏,向天大喊,“苍天啊,为什么要让我长得这么帅?为什么要让郡主深深爱上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虾米?”

李然在一旁配合地揉脸,做环绕立体声,“这一切究竟是为虾米呀为虾米为虾米呀为虾米————”

尔后天地之间一派肃杀之气,张小胖冻得通红的鼻头宣誓了她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她身边的所有一个两个三个大贱人的深刻的痛恨!春宵苦短日高起,此恨绵绵无绝期!

顾南风继续抱头问天,李然继续揉脸为虾米,李慕继续保持他残忍的笑声。

又一个冬天就在这样复杂的恩怨情仇之间踩着欢乐的步伐呼啸而过。

第二年开春,宫里御花园补充一大批新玩意,大都奇花异草,飞禽走兽。李然看上新进仙鹤王,为它修长的大腿悠然的身姿所蛊惑,一定要抓来炖了吃,可这灵鹤很得太皇太后喜欢,任李然如何软磨硬泡撒娇耍赖无论如何不肯松口,而李然对吃的执着显然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三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仍旧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不肯放弃,吵得太皇太后没辙,天天关着门躲他,最终是大长公主出主意,只道,想吃任他自己去抓,追上了便直接往小厨房里送就成,追不上可别再来吵闹。

执着的李然,为了食物永不放弃的李然,就在御花园里追仙鹤追了一下午,到最后仙鹤王累得倒下,泪眼婆娑地望向虽然气喘吁吁但满脸红光的李然,摊上这么个吃货,也只能自认倒霉。

而顾南风真的不懂,仙鹤身无四两肉,有什么好吃?

大长公主却说,李然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爹是先皇兄长,被封太原王,驻地山西,却连年受蒙古之祸,三年前山西大乱,太原王便死在蒙古人刀下,嫡长子李尤世袭王位,李然是庶出次子,生母早逝,受长兄嫡母欺凌,童年凄苦,太皇太后亦有所耳闻,这才将他接进宫来亲自照顾。

顾南风恍然,李然大约是因此从小没吃饱过。

李慕道,后妈猛于虎。

大长公主不禁长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顾南风暗道,知道人家可怜还让他追着只仙鹤沿着偌大的御花园跑了十几圈,这人可真不一般的铁石心肠。

谁知大长公主仿佛生了触须雷达,一瞬之间已知她心中所想,眯眼笑道:“顾小七想什么呢?本宫这是让他趁此机会好好锻炼身体,也明白世间之物得来不易的道理。你说呢?”

顾南风被末尾那句“你说呢?”逼得浑身一凛,忙起身拱手谢罪,“大长公主说的是,微臣深以为然,深以为然。”

这厢,李慕大功告成,抱着累瘫了的仙鹤王,一脸满足的甜蜜笑容,明艳可爱,举高了仙鹤,“喂,你们要不要来一起吃?很好吃的哦,不来当然更好。”

李慕悄悄对顾南风说:“要不然朕干脆灭了现在的太原王,把封国还给李然?”

顾南风道:“算了,等陛下长大了再说。”

李慕不服气,“顾小七你可不要小瞧朕,朕现在虽然很小,但将来会很厉害!”

“好啦,我知道了,将来会很厉害很厉害的陛下,要不要去尝一尝仙鹤什么味儿呀?”

“哼哼,看在李然的面子上去试试。”

“微臣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来呢,程牧云又出现一回,传扬千里的事迹是同御花园的猴子打架,伤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是赢是输,这是一个永远的谜,无人知晓,无人敢言。

小朋友们就这样热热闹闹的手牵手享受童年的无忧时光,却也各自有了青春期的小秘密,李慕梦见更多容颜各异的漂亮姐姐穿得越来越清凉,光着脚撒丫子向他狂奔。顾南风平坦的胸脯已然开始微微坟起,青春期最让人烦恼的胸痛骤然来袭,让人手足无措,仿佛又回到许多许多年前,羞赧而小心翼翼,走路都要弓着背,生怕被人瞧出端倪,露出破绽。

中秋节里庆团圆,还被程牧云狠狠在胸脯上拍了三掌,一边用铁砂掌拍得她差点吐血,一边还要满含鄙夷地说:“瞧瞧这一阵风能吹倒的身子骨,将来怎么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只怕是连根长枪都举不起来!切——小娘们!”

李然忙着埋头大吃,已经同外界隔离。顾南风痛得趴在桌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李慕在一旁乱叫,“表哥表哥,你拍死顾小七啦,你真把她一掌拍死啦!嗷嗷嗷,吐血了吐血了!快宣太医,快通知顾大人!”

程牧云强行将顾南风从桌上掰起来,抓着肩膀一阵猛晃,晃得她眼冒金星,他还一个劲嘀咕,“有没有这么严重啊?小爷居然这么厉害了?喂,顾小七别真跟小娘们似的啊,快给我说句话!”

李然吃得一嘴油地抬起头来,好心提醒,“表哥你别摇了,小白痴都快翻白眼了。”

“咦?难道小爷我真是神功盖世?哎,顾小七……”

顾南风甩开他的手,突然间爆发,对着他大吼道:“我就是小娘们,我就是女人,我是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妈了个逼的,我就他娘的是个女人!你个死王八蛋给老子滚滚滚滚滚————”

她这一吼,把李然嘴巴里叼着的鸡腿吓得跌在桌面上。

李慕处在顾南风一连串脏话之中久久回味。

程牧云抹了一把被喷了满脸的口水,“你……你不是……我……”

“我就是!”顾南风继续吼。

程牧云再抹一把脸,这口水带着股红烧肉的味道,“我再不说了成吧?你……你也别太激动了……”

“我就激动!我激动还不能了是吧!我就激动激动激动激动,我偏激动,往死里激动!”

程牧云已经懒得抹脸,“你不要总是这么小家子气嘛,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什么叫说说而已?你这句话已经像蚊子似的绕着耳朵说了五六年!老子受够了!我告诉你程牧云这个世界上我第一烦的是你,第二烦的是你,第三烦的还是你!老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死去吧你!”说完捂着胸口气冲冲往外跑,谁都拦不住。

可是没有人意识到,此后即将迎来的是一段漫长的离别,而她指责的话语竟是留给程牧云最后的想念。

当顾夫人决定送她去太原与外祖上户将军贺兰昭做伴时,顾南风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早知道就不发飙了,留下恶人形状,无法消弭。

前些日子顾夫人终于产下麟儿,取名顾北树,上上下下都小树小树地叫,听着亲切可爱。小树的满月与生辰倒不似顾南风当年的大操大办,顾夫人的话说,顾南风本就是个小心眼的家伙,若见了弟弟受宠,心底里不知要恨过多少遍,不如低调些,也别让旁人又多嘴舌。

顾南风忍不住辩驳,“我哪里小心眼?我分明大肚得很,恨不得您敲锣打鼓的满大街招呼,咱终于有个正儿子喽!”

“是是是,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但不知是谁,跟人吵得面红耳赤的回家来,还气得胸痛,结果招呼都不打就要扬长而去。”顾夫人一面指使下人为顾南风收拾行装,一面手里抱着胖乎乎圆墩墩的小树,依依呀呀说话。

顾南风自顾自捡她收藏的破烂玩意儿,一个都不愿落下,“什么呀,都是因为那小淫贼拍乱摸!一掌拍下来人家那里都要凹进去了。”

“所以啦,让你去你外公家避一避,省得越发大了更难相处,到时坏了名节你要如何嫁得出去?”

顾南风摸摸鼻子,“原来您还打算把我嫁出去的?”

顾夫人蹙眉为难道:“就你这样的想要嫁出去,还不知要赔上多少嫁妆才够,真是高难度啊!”

顾南风赌气道:“明早我就找个人嫁了。”

顾夫人道:“好呀,去嘛,找着了我给双倍的嫁妆!”

小财迷听后大喜,“此话当真?”

“你娘亲说话几时还有假?不过,瞧你这好吃懒做的样子,连路边的乞丐都嫌你不会伸手讨钱呢!谁娶了你真是……”

“是什么?是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是是是,小厚脸皮!”顾夫人刮她的鼻子,又将她的脸揉得奇形怪状,“去了太原好好听你外祖的话,那老头特烦人,你外婆去世之后更加唠叨,也好,让他好好折磨折磨你!看你还敢胡闹!”

顾南风狡辩,“我哪有胡闹?”

顾夫人揪她耳朵,“还说没有!以前在宫里做伴读与皇上亲近那便也罢了,待你到达太原,可千万记得别再同皇上纠缠,皇上若派人去信问话,你记着一概不理不回,晾久了皇上的心思也就淡了,宫里什么样精明讨巧的人没有?迟早将你丢开,明白吗?你还好好做你的顾家七少爷,兴许以后变回七小姐,切记勿与宫内人有任何瓜葛,否则一生难平。”

顾南风郑重点头,保证以后一定独行天下,再不跟人三五六群的拉帮结派,特别是李慕。

顾夫人这才放心,第二天一大早送别,话却不多,一个劲往她包袱里塞银票,顾南风看着那厚厚的一叠,连声道,“够了够了,再多也花不了。”

顾夫人理了理包袱,将银票藏好,嘱咐凌淑凌晗好好照顾七少爷,才语重心长地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看你吧,长得又没有几分姿色,包袱里再没个银钱,山贼们会很生气的,他们一生气吧,你小命就玩完,小猪就快出笼了,我可不想做赔本买卖,先让山贼们抢先宰了。”

顾南风深呼吸,深深呼吸,忙着对自己说,我不生气,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可面如重枣赛关公,像是便秘许多年,难看的紧。

顾夫人最终拍拍她的肩,挥手说:“走吧走吧,看见你就觉得碍眼,快滚快滚。”

顾南风道:“母亲保重身体。”

“好啦好啦,再保重都要超重了,少罗嗦,再不走我先进去了。”

顾夫人眼里分明泪光闪烁,还偏要逞强,倒像个半大的孩子,顾南风无奈地笑,嘱咐道:“母亲一定保重,超重了也一样艳冠京城。到了太原我就给您写信。”

顾夫人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一个月内接不到信,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南风笑着与父亲作别,互道珍重,尔后马车辚辚,踏上漫漫长路。

顾夫人抱着仍在睡梦中的小树,眼泪终于落下来,说到底,她亏欠最多的还是小七儿。

春秋交替,时光流泻,岁月枯荣,年年岁岁年年,这光景似曾相识,却又遥远陌生得不可捉摸。

快乐的,痛苦的,点点滴滴都还在,岁月的沉淀,无五味交杂。无人知离别在即,风雨欲来,树木疯长,孩子们疯玩,一年年,褪去柔软的脆弱的壳。

突然间屏幕一黑,嗯,五年过去了。

+++++++++++++++我是写到青春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的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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