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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南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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犄角旮旯里冒出头来,义正言辞地制止,感叹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你到底会不会谈情说爱呀你!哪有你这样野蛮又不讲理的姑娘,真不知道这死小子看上你什么,我听了好半天,半句叫人面红心跳的话没有,就赶着这打来打去的瞎乐呵,真够没劲的!”

顾南风被严重批评以及严重鄙视,内心受挫,瘪着嘴不说话。

周沐来打圆场,“末将拜见贺兰老将军,将军勇健一如当年……”

没等他说完,老爷子便不耐烦地摆手,“你闭嘴,少罗嗦,你小子现在在我眼中就是一根廊柱,你看过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跟廊柱说话的没有?起开起开,一边凉快去!”

周沐瞟一眼顾南风,表示爱莫能助。

她深深叹息,没办法,只好陪老爷子玩角色扮演外加猜谜游戏。“那您说要怎样才对?”

“你看看你那个毫无求知欲的样子,老子真想就这么一巴掌直接拍死你!知道什么叫恋爱嘛你,土包子顾南风,你个女儿家要温柔,温柔懂不懂?要笑,体贴入微,柔情似水,你这么打来打去的母老虎一只,哪个男人会喜欢?你和这死小子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傻到一块去。唉……看来还得老头子我亲自上阵,不然你这只过年宰不得的小肥猪估计到洞房花烛夜还是这么个男女不辨的模样。看着啊,我只演一遍,仔细学好!”说话间已把周沐当做人体模特自顾自操练起来,靠着周沐的肩膀,娇娇柔柔小鸟依人,皱得菊花似的脸,偏还要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装出几分生硬做作的娇媚情态来,憋着嗓子学志玲姐姐娃娃音,可惜是老年男性娃娃音,听得人胃里泛酸水,要吐。“啊呀,情郎哟,你咋才回来?奴家想你想得好辛苦好难过。怎么不说话呢,亲亲情郎,让奴家为你捶捶肩膀,揉揉手臂,再打好洗脚水,放下红罗帐,奴家和情哥哥细细说……”

周沐的脸色绿得要发霉,望着一旁反胃的顾南风,嘴角抽搐,无声求救。但顾南风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他,这厢老爷子又出招,瞪死了眼睛拼了命眨眼皮,“哎哟哟,情郎哥哥哟,你这样饱含深情地望着奴家是为何?奴家……嘻嘻……害的奴家都脸红了……讨厌……”又是娇嗔一瞥,顷刻间杀人无数,为更表娇憨嗔怒,顺手推那呆滞的情哥哥一把,因拿捏不住力道,将周沐咕咚一声一把推倒地板上,仿佛身受重伤,周沐半晌爬不起来,趴在地上干呕。

而老爷子英雄人物,哪容得他捣乱不配合,径直把人提溜起来按在凳子上端端正正坐好,勾一个兰花指来眼前绕,勾得人几乎身形俱灭,魂飞魄散。“情哥哥,你看奴家生得美不美呀?”

周沐像是快要被噎死,从耳根红到脖子。

老年版伪娘贺兰昭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哥哥,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奴家美不美美不美到底美不美啊啊啊?”

一切像是徐徐拉长的慢镜头,周沐缓缓地沉痛地点头,银牙咬碎,“美、美、美,正所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天下第一美人!”

老爷子柳眉倒竖,捏着周沐腰上的肉放肆一拧,痛得他一溜烟躲到顾南风后头,而老爷子入戏太深,真当自己是绝世大美人,胡搅蛮缠乃人生第一大要务,“老子倾国倾城你还回答得那么慢,找死是吧,心里想着别人是吧,说,你跟那头牌妓*女七七是什么关系?你俩睡过几回亲过几回?你小子暗地里是不是还哪我家傻姑娘跟那小婊*子比较过?得啦,老子昨晚上已经去藏春楼睡过那小婊*子了,功夫不错,皮肤也嫩,叫起来那个销魂,极品啊极品,哎,你还缠着我家小七干什么?回头我就帮你给小婊*子赎身,你俩有多远滚多远,别再来抢我家小七。”

这下连顾南风也捂着嘴回头来看他,真脏,她默默念叨。

周沐忙解释,“我与七七姑娘不过萍水相逢,我见她一介女流路上艰难,出手相帮而已,到了太原城,她无处落脚,便借住一段日子,我仍是住在营房,没有半点相干。”

“得了吧,你就凭你这张嘴一个劲胡说,傻瓜才信你。”老爷子眼含不屑,一扫先前娇柔媚态,转眼已然大义凌然,颐指气使,“早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顾小七你这大傻冒还不快过来,唉——枉我聪明一世,怎有你这样没头脑的外孙女!丢人!”

周沐拉住她,“我对天发誓,一切只是误会,你不要中计。”

顾南风闹别扭,“我才不信,那七七姑娘长得不错,又水性杨花,你救了她,她无以为报不就正好以身相许?水到渠成,顺理成章,鄙人在此祝你们百年好合,断子绝孙。”

周沐眼冒金星,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么下去一定死在这祖孙二人手上。“你饶了我吧,天地良心,我至今未开荤。一心一意对你,拜托别再折磨我。”

祖孙两个异口同声,“你活该!”

顾南风道:“谁让你没事见义勇为乱惹桃花!”

老爷子哼哼:“跟妓*女勾三搭四,不是好东西!”

顾南风小声嘀咕,“外公,你不是要为外婆守寡么?”

老爷子摸摸胡子,“哎呀,这不都是为了你嘛,你外婆深明大义,会理解我的!”

周沐咬牙,偷偷摸摸在顾南风耳边说:“你外公也不是什么好鸟!”

“你小子嘀咕什么呢你,我可听见了!看招!”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少林一阳指,虎虎生威,什么妖魔鬼怪,通通一巴掌拍死!

哎,傻姑娘,今晚要不要跟外公去藏春楼见识见识,会一会情敌也是好的嘛,反正无聊!

“真是扫兴啊……”老爷子摇着脑袋,捋着胡子抱怨。周沐与顾南风两人走在后头一个劲黏糊,其实主要是周沐黏糊顾南风,这霸气妞怎么看怎么不像在谈情说爱,光顾着豪气干云傻乐呵,一路来没见撒撒娇使使小性儿,真像两个男人在扯淡。

现在的年轻人啊……想当年他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咳咳,都是过去的事情,好汉不提当年勇,罢了罢了。

藏春楼作为太原城著名旅游消费娱乐场所,一入夜便汇集了城中各类名流,虽说身家不同背景不同,但大家都拥有相同的本质——男人,怀有相同的目的——女人,热热闹闹,吹吹牛皮,听听曲子,再赞一赞姑娘美貌,身子娇,声音媚,来来来,摸摸小手,再来亲个小嘴,真乖真听话,一晚上就这么耗过去,明天再来,换首曲子,换个姑娘,日日都有新鲜货,夜夜做新郎,你说爽不爽?

藏春楼财源广进,日进斗金,日日有人来穿花,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七七姑娘一来便是头牌,夜夜红灯高挂,生意好得不得消停,现在外头大厅唱唱乐乐十八摸,里间七七姑娘香闺里头有新客,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乌龟似的跪在地上打颤,那面色惨白的窝囊样,倒不如七七姑娘弱质女流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这倒是个机会,去到富贵人家,做个妾,或是没名分的暖床丫头都比这皮肉生意轻松,这几年风华正茂,自然有人来捧你爱你,再来年老色衰,人人都嫌你脏污,碰一下都有毒,谁还记得昨日容颜?从来是只闻新人笑,谁有闲情逸致听个老姑婆哭昨日倾城貌?

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博一把,为自己寻个好出路。

更何况这贵人是英俊少年郎,比之脑满肥肠大肚流油的老员外好了何止千万倍?她虽低眉顺眼不敢细看,余光掠过,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窥见少年兰芝玉树,眉目如画,举手投足自由一番风流气韵,贵不可言,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她亦未曾听说太原城内有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人物,或是方入太原城,却又是为何而来?

左思右想间,已唱完一曲《孤城闭》,辽远广阔,仿佛将人带回在草原疯跑的无忧少年时,苍穹之下,大地无垠。

那人闭着眼,待最后一个音落下,微微勾起唇角,笑如皎皎明月,开口似珍珠落玉盘,铮铮如琴音空灵,“姑娘想起家乡了?”

知府大人挽起袖子擦汗,仿佛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宽大的袖子后头藏着一张滑稽可笑的脸,拧着眉毛对她使眼色。

她笑,对着镜子练习无数次的柔媚笑容,温软中藏着妩媚,男人最最受不得,看一眼就要心肝宝贝叫着拉进怀里好好宠爱一番。可惜贵人仍闭着眼,昏黄的光在他白玉似的面容上亲吻,他眼角青色的痕看得让人心疼。

捧一碗香茶奉上,他依旧不理,默然无言。

七七带着笑,轻声道:“谁人不思归?即便是奴家这般身份,亦是想着他日能再回故乡去。看一看花草树木,就已满足。”

那人在躺椅上休息,面容平和,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熟睡,听她说话,却是一顿,继而问:“你家乡在何处?”

七七答:“奴家家住朔州,三个月前逃难来的太原。”

他手上一块碧玉扳指,缠一根红线似血脉交缠,更衬得皮肤浑然一派病态的苍白。“朔州没了……”

七七道:“待蒙古人走了,会再有的。”

“若蒙古人再来呢?”

七七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似乎是累了,说得两句话,又沉默起来,她有些无措,不知哪里说错话,脑中将方才情景细细回放一遍,发觉并无不妥之处,只得自嘲,原来是自己急功近利,太过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白白放过脱离苦海的好机会。

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听口音像是京城人士,京城来的,总不会是皇帝吧。

“你叫七七?”谁知他突然问,而她呐呐答,“是。”

他说:“改个名字。”

她呆愣,不敢问为何。

却听他淡然带过,“春花秋月良辰美景随你取名,七七不要,因为……你不配。”



不配吗……

瞬息之间便将一颗心伤透,这就是贵人们的本事,与生俱来,你看他不动声色,仿佛方才仍在说家乡辽远,永不可达。而不是说她低贱下作,连七七这个名字都配不起,连名字都不可以拥有,却要往何处安身?

仍是要笑,谁让你站出来卖的就是迎来送往一沉不变的媚笑?

她默默不语,知府大人急得满头汗,压低了声音训斥,“不识好歹的东西,公子金口玉言赐你姓名,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磕头谢恩哪!”

她再不敢多言,柔顺地跪下磕头,“良辰谢公子恩典。”仿佛是她苦苦求来这陌生姓名,而他不过闭目养神,纤长的手指扣一扣扶手——知道了。

她缓缓起身来,知府大人仍旧战战兢兢跪着,唯恐有何不妥之处,怠慢了贵人,要抄家灭族,惹来弥天大祸。

屋子里靡靡白兰香早已撤去,现下鼻尖只闻得到明前龙井苦艾茶香,浅淡芬芳。

时光静谧,他似乎浅眠入梦,又仿佛陷入千头万绪的过往之中,微微拢着眉,不宁。

忽而他问:“你见过她吧,如何?”

“公子指的是……”是故交好友,或是红颜知己?

“顾家的小少爷,顾南风,你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罢,说说她。”

她斟酌言语,万分小心地答道:“顾公子那样的家世,一生富贵荣华,自然是极好的。”

他有些恍然,低声喟叹,“你说的是,她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会只言片语没有。倒宁愿她受了委屈,哭着闹着回来,如此……”如此好过六年不相见,百千日夜,无所恋眷。她足够心狠,誓要同昨日断个干干净净,半点念想不留,她自要有她一番广阔天地,在宫里……不,她怎能情愿锁在囚牢一般的宫殿中伴他左右?只得苦笑,听闻顾南风现下另结新欢,他却似被遗弃的妇人一般思前想后,踟蹰不定,谁教他仍念着她?活该心似火焚,通通自讨苦吃。

而七七,不,现下应是良辰姑娘不敢多问,闭紧了嘴巴陪着他一同静默,仿佛在此刻共同缅怀,缅怀过往纯净无暇的时光。

他说:“我只怕如今,她早已认不出我来,即便相认,亦是相顾无言,徒增烦恼。”

一路来,他心中惧怕,唯恐她疏离冷漠,再不复从前。

仿佛食一颗青梅,既酸且涩,回味是绵长清淡的甜。

这忐忑心绪,一声不过经历一次,他却将此献给所谓至交好友,说来可笑。

“长相思,难相见。且奏一曲长相思罢。”

“是。”

琴声淙淙似水流,长长,似思念无期无涯。

总有莽人来吵闹,曲未完,弦已断,良辰跪下请罪,他却似未闻,细细听外间声响,仿佛是——痴迷。

是她昨夜恩客,贺兰将军在门外叫嚣,“去把你们头牌姑娘叫出来,今儿要给我加小七儿开开荤,藏春楼看得过眼的也就七七了。”

良辰一怔,却瞧见贵人轻勾唇角,侧过脸望住紧闭的门,眯着眼轻笑,似一夜春花开遍,暖风微醺,一纵醉人桃花香,迷惘之际,魂魄已离了肉身,随那眉眼间浅薄笑意飞散去。

同他相比,她不过蒲柳之姿,凡间庸俗颜色,怎能敌他绰约风姿,似谪仙临世,天人之姿。

而他此刻,不过听见些许声响,便已满足如斯,那人,他心里的人,竟如此好么?

外头,老鸨儿慌慌张张谄媚地笑,一张老脸扑城墙厚的白粉,说话间簌簌下落,似下雪天风尘天,让人忍不住要掩鼻,“哎哟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大将军啊,这可对不住了,奇﹕书﹕网七七姑娘今日有贵客,不如试试红玉秋香,各个天姿国色,包您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老爷子不买账,半点面子不给,“你们藏春楼也就七七姑娘长得还行,其他都是丑八怪,特别是你,丑的天怒人怨,顶着这么一张脸就别总在老子跟前晃悠,看得人心烦。”

老鸨儿当真厉害,听他这样毒舌,仍旧掩嘴笑,就不知那墙皮厚的脂粉下面已扭曲成什么模样,“瞧您,说笑了,我这不也是为难嘛。您要不满意,这几日来了个嫩丫头,方过十岁,初夜还未来得及卖,大将军要不要试试?咱这就把姑娘叫上来。”

这可真是顶顶的老牛吃嫩草,顾南风在一旁听得有些臊,耳根子红起来。老爷子本不觉如何,但碍着外孙女在场,有几分顾忌,挥开那老鸨儿,“滚滚滚,别在这闲扯淡,老子今天是来点头牌姑娘,少给我些破烂货来搪塞。”随即提高了声音拉周沐下水,“你可知道我身后的是谁?那可是周沐周大人,你们七七姑娘从前的老相好,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倒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是?”说话间已将周沐拖上前来,往那门里推,高喊着,“七七姑娘,老头子帮你把日思夜想的情郎哥哥送来啦,快快开门迎你相公,今夜换身红衣又做新娘子,多喜庆!”

良辰在屋内不知当笑或是当哭,若换做平日,她自然应对自如,娇笑一番,告个罪出门去,将人安抚了再进来伺候,左右逢源,谁人都不得罪,但今日,她却是不情愿,不愿再做妓*女姿态,眼见一朵白莲在前,便连自己都觉自身污秽不堪。

那人说:“今日我为你做一回主,将你许了人家可好?”他虽不过轻声问,但她只此言不容置疑,又何须质疑?去哪一家不比在藏春楼里卖春好?只不过一辈子洗不干净这罪名,仿佛黥首之刑,磨灭不了的痕迹,走到哪都要受人一番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骂下贱,天知道她若能选,宁愿削发为尼一生清苦,也好过成行尸走肉,任人践踏。

“奴家愿一生一世跟随公子,为奴为婢,绝无怨言。”她鼓足勇气,抵命相搏,谁知不过换来他一声轻慢的笑,“你这样的东西,要随了我去,也是不成的,还未踏进家门便要被那些个姑奶奶们扔出来,洗个十遍八遍的仍嫌脏,不让进。真是可怜。”

她便再也笑不出来,怔怔看着地面出神,那厢贺兰将军掀翻了肥硕的老鸨儿,一面说着,“老子就不信这太原府里还有我贺兰昭惹不起的人物。”一面已经一脚踹踹开了门,后头跟着顾家七少爷与周沐,通通都来看她的笑话。

那人却僵直着身体,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心心念念的人。

这一切从何处起,又要往何处才得寂灭。

他攥得死紧的手放在膝头,她进得门来,目光却落在别处,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吸的频率,她所站位置,她一举手一投足,所有所有,细微的变化,却独独不敢面对。谁想到,他竟如此畏缩。

瞧见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知府大人乌龟似的趴在地上发抖,众人心中皆是一沉,躺椅上俊秀少年依旧缄默不语,仿佛外界一切吵闹喧嚣都与他无关,他转过脸来,望住她,眸中华光流转,似琉璃镜面,映出她的仓皇与迷惘,他对她伸出手,轻声说:“来,过来,小七儿。”

他微笑着目睹她的惊异与恐惧,心中荆棘丛生,她竟在害怕,怕什么?怕他一怒之下治她的罪,或是她从来对他心怀畏惧,自始自终不曾真心相待?他已不敢再猜下去,众目睽睽,她却傻愣愣冒出一句,“小胖?你是小胖?”说完自己捂嘴,拧起眉毛往死里后悔。

而他终于放松些,人还是那样单纯美好的人,只是轮廓愈加细腻,整个人仿佛玉石一般被时光打磨,渐渐脱落出几分倾城殊色,叫人惊喜。

他勾勾手指,“过来。”

她便看了看周沐与贺兰昭,乖乖蹭过去。

他手指冰凉,紧紧握住她的,她觉得疼,不敢挣开,蹲下身子看他,开口却忘言。他日相逢何以相对,以沉默以眼泪?她脑中一片空白,纠结于小胖变成美少年的华丽转变,感叹大自然造物主的神奇。

从前小猪一样明快的小朋友,如今美丽了纤弱了,却也顺理成章地忧伤了,她难以消化。

人人以为他要说相逢离别诗句,谁知他抬眼看周沐,问:“你是谁?”

周沐心中将李慕的身份猜中大半,终是不敢确定,随侍已将大门紧闭,小屋里不过五六人,却是令人窒息的拥挤,“在下火器营周沐。”

“周沐么……”他缓缓说着,仿佛将这姓名细细咀嚼,一双狭长凤眼却牢牢盯着顾南风,嘴角画一片凉薄的笑,“徐毅,拿下他,送太原府衙门治罪。”

作侍卫打扮的男人上前来押周沐,顾南风一愣,回头去看周沐,却被李慕捏着下颌生生掰回来,她唤一声“陛下”他依旧是笑,解释道:“朕的名字里不也是个慕字,他犯了朕的忌讳,你说,该当何罪?”

顾南风连忙磕头请罪,“陛下容禀,周大哥一介武夫,读书不多,非能断文识字,事出无心,还请陛下恕罪!”

“顾小七你知道吗?从前你对朕说得最多的是,求陛下降罪,因你明知朕不会怪罪于你,而今你依旧灵敏,你求朕饶过他,是不是早已经料到,朕不会手下留情呢?”他笑着,亲昵地捏了捏她鼻尖,声音却是冷的,“还不动手,等着朕来抓人么?”

徐毅应是,上前拿人,顾南风焦急难安,却不知是开口好,还是闭嘴更好。李慕捏着她的手紧了紧,见周沐一声不吭,只默默看着顾南风,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他便愈发忐忑,胸中仿佛一把火再烧,哔哔啵啵听得见火星四溅,“朕倒是听说过良辰姑娘与周爱卿的缠绵情事,不如今日撇开世俗,索性成就你二人一番美好姻缘,如何?”

良辰乖顺地低着头,悄声道:“奴家今日已改了名,往后都叫良辰。”

顾南风不敢再多言,她虽不知李慕今日抽了什么疯铁了心要整治周沐,但青春期里荷尔蒙分泌紊乱的少年谁说得清?她只知这已是他底线,不得退让,只好磕头,替倔强咬牙的周沐谢恩,回头闷声道:“周大哥快跪下谢恩吧,再不识好歹,小心掉了脑袋。”

形势逼人,周沐重重跪下,磕头谢恩,谁知老爷子来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说:“怕什么,你要真不愿意,回头等那小子走了,我就帮你拧死了那什么什么良辰,不就了了?榆木脑子!”

终于做成一回红娘月老的李慕小同志心满意足,大手一挥,闲杂人等通通都赶走。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问:“陛下怎么来了?”

他松开手,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陛下亲临太原,微臣自然十二万分的高兴,只是为何不预先通报一声,也好让微臣仔细准备一番,不至于御前失礼,惊扰了陛下。”

他沉默地,努力地站直身体,闭了闭眼,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顾南风惊诧,想要上前相扶却意外地被他甩开,他迈出一步,似愚公移山艰难,仿佛步步走在刀山火海之上,踉跄不稳。

她看着他缓慢而沉痛地走向八仙桌,稳住身形,亲手为她沏一盏茶。

纤长的手上皮肤几近透明的白,浮着一条条错杂的淡青色经脉,李慕将温热的莲花白瓷茶盏递给她,“好好的哭什么?朕吓到你了?”

她接过茶盏,手不停抖,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得见他依稀轮廓,苍白如纸。

“你的腿……小胖,你的腿怎么了?”



“你的腿……小胖,你的腿怎么了?”

“唔——瘸了。”

他说瘸了,事不关己,云淡风轻,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没所谓的笑,如此艰涩。顾南风呆了呆,泪腺仿佛在泄洪,泪珠儿止不住地一个劲往外冒,苍天在上,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乾坤斗转,化茧成蝶,蝴蝶飞不过沧海……呃,想得远了点。总之这就是灰姑娘的水晶鞋,小美人鱼必须在刀尖上起舞,一切美丽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虽然说李慕瘸了和李慕变美了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到了神经兮兮的顾南风这里,仍是需要用文艺腔来感叹一番。

瞬间又要抖擞精神,不断提醒自己,她是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的真汉子纯爷们,怎能突然间母性爆发,哭得泪眼朦胧,真是丢人。

曾经多阳光多二逼的一个娃啊,怎么就被万恶的皇宫折磨成了典型性虐恋男主角的样子。顾南风摸摸脸,湿乎乎的还有泪,纳闷自己难道长着一张渴望被虐的脸,或是眼神实在太淫*荡,抑或是美得天怒人怨,随便那个男人见了都想纳入怀中狠狠吻过去以火烛以皮鞭以铁链等等各种工具好好抚慰一番?

其实她这个人,小心眼爱记仇,实在无法做到如虐恋女主角一般心怀宽广,被虐完转头就忘。

哭完了开始笑,难道俺真的这么美丽,让青春期刚发育的小正太爱得不可自拔,哎呀呀,上天呀,你为何要赐我一张如此祸国殃民的脸,难道俺注定要做红颜祸水,遗臭万年吗?

李慕的眼中,顾南风的表情精彩绝伦。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李慕没等来预想的结果,本就恼火,哪还忍得了她这样自顾自沉醉,当即沉声道:“顾小七,你再给朕走神试试看!”

顾南风抹了抹脸,回复一脸悲切,安慰得十万分的欠收拾,“没事啊,陛下,您看您是皇帝,又生得俊俏,有一点点瑕疵更具缺陷美,很多女人就好这一口,真的,咱不怕找不到媳妇儿,以后肯定还有一大群漂亮姐姐光着脚撒丫子往你怀里狂奔!”

顾南风此人机警,早早觉察形势不对,装傻充愣扯开话题天下第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从来自知不是做言情女主的料,还是保持六根清净比较安全。倒是可怜了李慕,被她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咬着牙干瞪眼,暗想这人脸蛋越长越漂亮,说话也越发讨厌,前一刻温柔善良,等她缓过神来,已是滑得溜手,怎么也抓不住。

他决定仍是采取怀柔政策,突然间再次忧伤,沉郁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眷恋中带一点点霸气,霸气中带一点点邪魅,邪魅中再带一点点恨意,总之就是十万分之完美,亏得他对镜子练得嘴角抽搐,要是还不把她弄得五迷三道,怎么对得起他邪魅本性,“顾小七,你这么些年,只言片语不给,你是不是从来不曾想念过我?”

顾南风发觉,但凡李慕开始你你我我地说话,就表示这人开始认真起来,从小就小家子气,爱折磨人,到现在也没改,脾气坏得可以,不过呢,中年妇女顾南风是不会同小朋友计较的,此人继续打哈哈,“皇上冤枉啊,微臣当年离开京城实乃逼不得已,而这六年来微臣无一刻不挂念着陛下,陛下吃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有没有长高,是不是瘦了,夜里被子盖得好不好,伺候的宫人仔细么?有没有惦念微臣?唉……置于信件,臣每日挥洒三千字,信如雪片般往京城去,就不知路上出了什么纰漏,陛下竟一封都未收到么?唉……苍天不公,信使误我!”

“够了顾小七,你把朕当白痴吗?太原驿站朕已经查过一万遍,根本没有一张纸一句话从贺兰府里寄出!朕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居然还敢在这跟朕胡扯乱扯,你就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秋后处斩么?”果然啊,永远都不要指望从顾小七那里得到正常人的反应,白白浪费了如此邪魅勾人的表情。

接下来小人顾南风的反应大家都料得到,又是呼啦一声跪下,三呼万岁,磕头认错,看得李慕头疼欲裂,简直想把这油盐不进的东西拎起来掐死了完事。他闭了闭眼,忍住心火上窜,灌了一大口茶,缓了半晌才低声说:“下雨了,朕腿疼。”

他声线如此柔软,分明是在撒娇要她心疼心软。但顾南风死拗,严格遵守她家女王陛下旨意,坚决同李慕划清界限,脑中不断重复着,“千万别心疼,千万别心软。”

李慕暗地里对顾南风的无动于衷咬牙切齿,但面上仍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小模样,靠着她的肩,小声说:“连你也不要我了么?太皇太后说要换掉朕,你也是这么想的吧,皇帝有什么了不得,名不正言不顺,不听话了随时撤换,横竖藩王子弟多得是,谁怕谁?朕不过是傀儡罢了,如今更成了残废,谁还稀罕朕呢?”

“陛下……陛下不要妄自菲薄……”修炼不到家,实在是不忍心,顾女王请原谅她。

“朕说得都是事实,不然怎会如此落魄,你看,顾小七你连看都不敢看朕一眼。”

看就看!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被遗弃的小京巴,湿漉漉的眼珠里全然是她泛着云霞的脸庞,但这人够狠心,跟皇帝比瞪眼,“陛下……您好像有点斗鸡眼了……”

小皇帝耐心用尽,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顾小七你信不信,朕今天就摘了你的脑袋!”

顾南风的脸皮真是没的说,膝盖一弯,磕头求饶,不要脸的话开口就来,绝对顺溜。不过做事不能太过分,免得当真惹祸上身,“陛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陛下的腿还疼得厉害?微臣这就把太原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

李慕抬手往桌上一扫,杯碟碎了一地,“疼疼疼疼你个大头鬼!朕就是在贵妃椅上躺麻了!没那么容易瘸!滚你妈的顾小七,看见你朕就烦,烦死了,烦得想掐死你!”

顾女王很无辜,顾南风想退却,“那……那微臣就不烦着陛下了?臣告退……”她挪啊挪的就要往门边去。李慕心里急,猛地站起来,腿还麻得很,一不小心扑地,何止狼狈二字可以形容,偏偏还要怨妇似的捶地大喊,“顾南风你敢走,出了这个门朕就打瘸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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