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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嫣华-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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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产已经是耗尽了力气,又折腾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陷入迷糊的浅眠中。忽听得一声呜咽,立时惊醒过来,却见大妮立在窗前,红着眼睛道,“赵夫人,方才世子身边的人打发过来传消息,说是小翁主,……已是夭折了。”
她一时间呆呆的,只觉得面前所有的声音色彩都离自己远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说什么?”
“赵夫人,”大妮看着她的神情,面上逐渐出现被吓着的情绪,“你不要吓奴婢。说起来,小翁主生下来就体弱……”
她已经是充耳不闻,掀开被衾就要下榻。大妮拼死拦住,“赵夫人,你做什么呢?你才刚刚生产完,下红还没有止呢……”
“我要去见世子,”她怨极道,“我要问问他,公主生的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儿就不是他的女儿么?凭什么,公主生产,全城的大夫都在那儿守着,我的女儿病了,却连一个大夫都找不过来给她看。”
“赵姬,你不能——”大妮大惊,却是拦不住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了产房。
捧着托盘站在门前的黄门夏方俯视着她,眼神冷酷。
“本是公主听说了你的小翁主夭折,担心你,特意遣我过来安抚。却不料,你便是这样诋毁于公主。”
夏方冷笑道,“咱们公主是天子长女,身份尊贵。如今得贵女,世子在一旁陪着,正是一家天伦的时候。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村姑,连公主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难道还想要世子和公主给你赔不是不成?”摞下盘中的绫罗绸缎,转身而去。
她坐在原地,看着飘飘落在地上的华丽冰纨,眸色一片死寂。
大病了一场之后,她直到半年之后,才能起身下床。深刻的失女之痛,让她蓦的沉默起来,愈发只瘦的一把伶仃。秋风泠泠的吹起了一头乌丝,仅仅瞧着杞树下的背影,便觉得冷艳动人。
张敖心生怜惜,抱着她安抚道,“折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
“世子,”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黑泠泠的,“……孩子,她是怎么去的?”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折杞,虽然孩子不在了,但是,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我问她是怎么没的。”
“……当时公主的情况很险,所有大夫都在抢救公主和阿嫣。张襄就一时没没来得及将孩子的事禀报我。等到后来,公主平安产女,再派黄大夫去看的时候,已经是……返不过来了。”
她心头一酸,泪珠便滚滚的落了下去。
“折杞,”张敖抚摸着她乌黑的青丝,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那个孩子。……”声音戛然而止,迎上了她冰冷锐利的如同出鞘利剑的眸光。
“——所以,你就这么任她病死了。”
“折杞,”张敖皱起了眉头,耐心哄道,“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虽然不在了,我们以后可以……”
“她也是你的女儿,”她充耳不闻,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的看过这个男人,他容貌姣好,比鲁元公主还要漂亮。是世间女子欣羡的好夫君,如今,却是她和孩子的噩梦。
“她还那么小,刚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喝过我的一口奶,还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阿娘。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她的阿翁,她说她很难受很难受,希望她的阿翁救她一救。但是她的阿翁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顾着他的公主和另一个孩子。她悄悄的死掉,病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阿翁家穷请不起大夫,而是因为……她阿翁根本没心思管她。”
“你凭什么以为还有以后?”她立在杞树下,笑的极为讥诮。
“折杞,”张敖面色气的青白,怒喝道,“你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她的声音轻薄,而又带了一丝恶意的愉快,“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知道自己的时候。”
张敖面上却又现忍耐的神色,带着淡淡隐痛,掩不去的惊讶,“折杞,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乖乖的听我安排就是了。总有一日——”
她浅笑嫣然,微微仰起下颔,带着决然和不屑的笑意,逼退了他剩下的话语。
“折杞,”张敖怒极,“记住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姬妾,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我,不怕我赶你出府么?”
折杞举步回房,无谓一笑,“张世子,你以为,我的女儿死了,我还在乎活不活么?”笑的极艳丽而张扬,
这一刻,她身上的风姿浓秣而夺人光彩,竟是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自当日她和张敖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便闭门不出。张敖气怒于她,不再涉足她的小院。渐渐的,赵王府中便遗忘了还有一个赵姬的院子,送到她这儿的分例也渐渐差起来。
桂树叶在秋风萧瑟中落下来,一滴凄凉。
她捻起手中的叶子,微微一笑。
也是,他有着高贵贤惠的正妻,娇俏美丽的夏沈二姬,膝下一子二女,和乐融融,还有什么不满意。
再也不记得,常山王府大半年的旖旎情事。
“咯咯咯——”园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大翁主张嫣已经两岁,鲁元公主带着她来花园玩耍。
月前,赵王张耳薨逝,世子张敖继承了赵王王位,鲁元公主成为新的王妃。因着她的女儿未满八岁而殇,不计入排行。鲁元公主产下的女儿张嫣,便是赵王的大翁主。
她一闪身,躲进了假山后头。如今她容貌损毁,不得赵王宠爱,已经是羞得见人。听着园子里大翁主的童声童气,不由得发起怔来。
若是当日她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应当也有这么大了吧?
一滴眼泪坠落在美丽的眸子中。
整个赵王府将那个命名为嫣的大翁主看的如珠如宝,没有人还记得,在大翁主出世的那一日,还有一个女孩曾经悄无声息的到过这个世间,然后匆匆而去。
没有关系。
她扬起头,将眼底的泪意逼回去,在心中默道,“囡囡,阿娘会一直记得你。”一直一直坚贞的记得,到老到死。
“大翁主,你小心些。”石头后面,传来仆妇小心而谨慎的声音。
她心尚在茫然中,却见一个一两岁的红衣裳的女孩儿,从山石后头绕过来,啪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
“赵夫人,”仆妇是鲁元公主身边的老人儿,尚认得这位已经就不出现在人前的姬妾,连忙拜道,“是大翁主淘气,扰到你了。”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能够再避下去,弯身抱起大翁主,从山石后头走出来。
大翁主容貌多随赵王敖,生的玉雪可爱,一双杏核眼,美貌异常,与赵王太后朱氏一模一样。倚在她的怀中,乖巧至极。
鲁元看见她,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忧大翁主,道,“阿嫣,你烦扰到赵姨娘了,还不从姨娘怀里下来。”
“不碍的。”她轻轻一笑,将大翁主放下来,大翁主便蹬蹬蹬奔了两步,奔到鲁元公主身旁,抓住了母亲的衣袂。
“阿嫣太淘气了。”鲁元笑道。
“大翁主很好。”她道。
能够活生生的在这个世间,当然比什么都好。
晚上,她问大妮,“公主和我生产的那一日,大翁主出生的情况是怎样?”
大妮很有些意外,“赵夫人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当日一直在夫人这儿伺候,哪里知道公主屋子里的事情。”
“也是。”她想了一会儿,便放下了。
深夜,她沉沉睡去,忽的惊起,见榻前有一道黑影,险些尖叫出来,却听一声道,“是我。”
声音陌生而熟悉,是久违的赵王张敖。
她吸了一口气,捋起背后散乱的青丝,冷笑道,“赵王深夜到婢妾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月光从槛窗中照进来,落在张敖的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华美的纱,愈发姣好。张敖神情变幻不定,“你怎么忽然想要问阿嫣的事情?”
“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她嗤笑,回身去取梳篦,伸出的手忽的微微一抖。
“是么?”
她慢慢回过头来,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我不过是随意问问身边的侍女事情,你贵为赵王,却这么快就得知。你这么看重我问起大翁主的事情,莫非大翁主的身世,有值得说的地方。”
张敖挑了挑眉,“你想的太多了。”
过往的丝丝缕缕在她心头飞快的过了一遍,一个极大胆的可能性跳上心头,虽觉得匪夷所思,但却忍不住呼吸重了,“今儿个,我在花园里见到大翁主了。”
她瞧着张敖,“大翁主生的极漂亮,但我却觉得她有些眼熟。有些地方,既不似赵王你,也不似鲁元公主。”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的笑起来,“我以为能够瞒过所有人,却没有料到,到底母女间是有天性的。”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一时心中没有女儿复生的喜悦,却极生出一股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愤恨,好像滔天一样,迅速将自己淹没,烈烈燃烧,
“折杞,”张敖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柔声道,“如今知道了实情,你不会再怪我了吧?”
“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父王尚在位,陛下虽然将赵地封给了我们父子,但渐渐又起了旁的心思。公主是陛下和吕皇后的女儿,太子刘盈的胞姐,我需要一个公主所出的血脉,来安抚陛下,也让吕皇后和太子能够更尽心尽力为我们赵地说情。偏偏公主难产,大夫已经是断定腹中的孩子活不成了,这才生出了这个主意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女,而且,她能够获得更高贵的身世,成为吕皇后的外孙女,皇太子的亲外甥,这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他唇边尚带着淡淡的笑意。
想来,折杞知道了实情,便也知道了他的苦衷和好心,不会再和他怄气。
这些年,虽然有着鲁元公主的贤惠,夫妻举案齐眉,但在内心深处,不是不怀念那一年襄国的春日,小楼前的杞树枝摇曳的风景的。
她静静的望着他,眸中满是深深失望与悔悟。已经是根本不愿意再跟这个男人说话。
做下这样的事,莫非,你竟觉得,我们母女应当感谢你才是?
“折杞,”张敖抬头。
赵地夏夜酷热,她晚睡前便将屋中槛窗留开着。如今,她指着开敞着的槛窗,道,“你走。”
张敖愕然,愣愣的望着她。
她微微仰起下颔,眸光在中夜中闪闪发亮,带着满满的不屑和鄙视,一字一字道,“你对不住我们母女。”
张敖扬了扬眉,有什么言语想要冲口而出。然而她已经是回过身去,衣袂袖缘都荡起激烈的弧度,将他推搡着,来到槛窗之前,眉眼有凛冽之意,对着落下去的张敖,一字一顿做着口型,“我恨你。”
汉六年春,赵折杞被赵王张敖送到了真定别院,无宠。又半年,赵姬出门踏春,遇到了一群山匪拦路,保护赵姬的侍卫不堪轮战,已经是束手就擒。赵姬便从辎车中出来,眉光朗朗,容色慑人,匪首目折心夺,嘘道,“兄弟们,收工了。将这位美人带回山寨子,做压寨夫人可好?”
众匪大声呼应,一片欢腾。
她拔下头顶心发髻上束发的琉璃簪,却是昔日枕畔耳鬓厮磨情浓之时,张敖所赠,扬眉看着面前人数众多的山匪,眸色极是怨愤,“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能被你们这样的贼人给毁了。”
伸手狠狠一划,琉璃簪尖锐的簪首便在她的左脸上狠狠划过。
“赵夫人,”大妮惊呼。
鲜血淋漓的从脸颊上流下来,有一种麻木的痛感。
匪首不由自主的勒住马缰,远远的看着,纵然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山匪,在这一刻,也被赵姬的决绝风姿所震。
她咯咯的笑,一边脸颊鲜血淋漓,另一边却美艳明媚,交织成一种鬼魅的美艳,“想要带我回去,可以啊?只要你愿意带着我的尸骨回去。”语毕,复将簪子狠狠的插进了咽喉。
匪首默然在马背上坐了一会儿,“美人刚烈,倒也着实让人敬重。”竟是带着一众手下,转身便走了。
大妮哭叫着扑到赵姬身上,见赵姬柔软的卧倒于地上。颈项之上曝出鲜血,尚留的几许清浅脉细。
琉璃材质本来易碎,再加上赵姬用劲用的狠了,插进去浅浅一点的时候,已经折了,伤口便造成不是很深。
惠帝前元三年,被赦封为信平侯的张敖从封地信平县回到京城,信平侯中的一个姬妾在赴京途中病逝。
忽的及其,很久之前,鲁元公主身边的家令涂图听了她的名字,皱了皱眉。“哪户正经人家会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
她愕然,“这名字不好么?”
涂图自知失言,摇头不肯再说。
后来,她一个人独守空闺,闲来无事,开始习字读书,消磨时间,有一天,读到《诗经?郑风》,这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个国风里等候情郎的少女唱着清亮的歌,期待而又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惶惑。她是这么唱的: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那个我喜欢的二郎呀,不要翻过我家的里墙,不要折断我窗下的杞树枝。热烈而带着明亮的目光。
折杞者,有情但轻浮。那时候,张敖抹去了他母妃赐给了她的名字,望着槛窗外招摇在春风里的杞树,轻轻道,“有了,就叫折杞吧。”
——赵姬折杞。
这个番外很早就有构思,不过当时张嫣的身世还没有揭秘,于是一直没有动笔去写。张敖是个渣啊。不过我的设定中,此人多情,对鲁元,对折杞,都是有情的,当然,他最看重的还是权势。。。。
二七二:弦绝
“太后请皇后娘娘进去。”长乐宫中的小宫人从殿中出来,对侯在殿前的张皇后恭敬禀道。
“知道了。”张嫣应了一声,深吸了口气,进了长信殿。
重帘低垂,青铜仙鹤兽首香炉吐着青烟,熏的长信殿中一片浓郁香味。吕后一身金紫深衣,站在香炉前,正在用拨子拨弄炉中的香灰。过了六十岁的年头,再尊贵的地位,华美的衣裳,也挽不住年华逝去的脚步,发丝之上染上了点点霜雪,不久前的丧女之痛,更令她心焦力悴。只有一双凌厉威严的凤目,依旧显示出,当年长乐宫中诛杀淮阴侯的女后铁血手腕。
“皇后起来吧。”
她摞下手中拨子,扶着苏摩的手坐下,唇角泛起一个弧度,“皇后如今眼中哪里有我这个老婆子呢?又何必这样礼重,我这个老婆子怕受不起。”
“儿臣不敢。”张嫣重又跪下,背上惊出冷汗,“母后是陛下与儿臣的母亲,儿臣尽孝尚且不够,母后这样说,实在是折杀儿臣了。”
她说的极为诚挚,吕后却充耳不闻,竟是倚着苏摩闭目,状似疲惫至极。
长信殿中一时寂静,张嫣忍了又忍,张口想要说话。
伺候着吕后的苏摩连忙摆手,轻轻劝道,“皇后娘娘,太后如今少得睡眠,今日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皇后若没有急事,便先回去吧。”
苏摩着实是为了她着想,怕她得罪狠了吕后,这才要她先回未央宫。
张嫣苦笑,她何尝愿意如此?但菡萏还落在吕后手里,她身为菡萏的主子,如何能不管菡萏的死活,径自回去,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后忽的从沉睡中“醒”过来,迷茫道,“苏摩,让人捧热汤上来伺候。”
转眼看见依旧跪坐在坐榻上等候了许久的张嫣,“哟,我现在年纪大了,就经常容易困,皇后竟还在这儿等候?”
“等候母后,是儿臣的福分。”张嫣勉强笑道,“母后,今晨,儿臣听说宫中的一个长御被母后带走了,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情?”
张嫣就感觉到吕后望着自己的目光忽的尖锐起来,过了一会儿,吕后方一笑,“也没什么大事情。”
她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嘲讽,“不过是我查出来,瞿氏竟私下里往太医署取避孕药。她身为皇后身边的女官,竟与人私通,惑乱宫廷,便是打死了也不做数。”便说便注视着张嫣的神情,笑道,“怎么,张皇后竟是要为这个贱婢求情么?”
“母后,”张嫣忽的唤道,截断了吕后的话。
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伏跪在地上,抬起头来,“不关瞿氏的事情。……那药,是臣妾命她取的。”
……
“皇后又被太后给匆匆召过去了?”宣室殿中,刘盈听闻了消息,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心头犹决。
“大家,”管升劝道,“看起来有些不妙,你要不要去长乐宫看看?”
“你不懂。”刘盈放下了手中紫霜毫笔,犹豫道,“阿嫣未必希望我过去。”上一次的事情,她便说了,只怕他过去了,更加让母后对阿嫣不满。“再说了,太后和皇后虽有一些龃龉,到底是有长久的情分。”
“大家,”管升急急道,“奴婢怎么会不知道这道理。只是这一次,椒房殿的情形看起来着实不妙。据说太后是先宣了皇后娘娘的女侍医淳于女医,再在瞿长御出椒房殿的时候将长御带去了长乐宫。皇后娘娘听说了消息,赶去长乐宫之前,还记得先遣个黄门到宣室殿报信。”
显见得,这次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刘盈心神巨晃,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吩咐管升道,“马上摆驾。”
长乐宫前,两名黄门将一名绛衣女官按在殿前砖地之上,用高举的大棒责打她的背部。棍棒击打极重,不一会儿,女官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声音初始时尚高昂,渐渐的,竟低了下去
。 “怎么回事?”刘盈皱眉问道。
小黄门领命前去,不一会儿,便回来,面色已经变了,“禀大家。是椒房殿的瞿长御。”
“今晨,瞿长御得罪了太后,太后亲自吩咐下来,在长信殿前重责二十杖。”杖刑极重,这二十杖下来,只怕瞿长御要躺在病榻上三五个月了。
刘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瞿菡萏是椒房身前最有脸面的女官,是张嫣出嫁时从娘家带入皇宫的陪嫁宫女。自木樨封七子,解忧出嫁之后,在椒房殿中仅次于赵长御荼蘼,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竟在长乐宫前被吕后不顾面子的责罚了二十杖刑,可见得太后是多么的暴怒。
身为瞿长御的主子,阿嫣又岂能讨的了好?一时之间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赶到长信殿前,问守在殿前的大释者张释之道,“皇后如今如何?”
“大家,”张释之见是刘盈,连忙参拜道。
多年过去,吕太后身边的大宦者如今也老态龙钟,“老奴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在里头,殿中只有苏摩伺候着。”
刘盈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长信殿,忽听得“啪”的一声,殿中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母亲苍老威严的声音传出来,“你好大的胆子”而阿嫣长跪于地,腰挺的笔直,面色苍白,一双贝齿咬着绯唇,神色在愧疚之中又带着几分愤懑。在偌大的殿中,便显得极为孤独。
“母后,”他想也来不及想,便忙出声相唤,过了片刻,方赔笑道,
“今儿个天气看起来不错,母后早晨起来觉得可好?高太医说了,母后若是太生气,对身体也不好。若阿嫣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她终究年纪还小,你责罚几句也就是了。”
就这么走到吕后身边,不经意的将妻子挡了下来。
吕后凤眸挑的极高,便显得十分威严,瞧着走进殿中的刘盈,冷笑道,“陛下赶到我这儿来,倒及时的很啊?”
“皇后还小?——”转望着张嫣苍白,但不失年轻俏丽的容颜,冷笑了一声,转为平淡,道,“到了这般年纪,都是一个孩子的娘了,竟是还能够叫小的。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章法,刘盈,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迷了脑子,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她的话说的极重,刘盈不堪负荷,只得跪下来,低低道,“儿臣不敢。”
“想我吕雉一生峥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吕后心口气怒,出口话语就越发刻薄起来,“竟似粘在个女人身上爬不下来似的。你再这么纵着她,干脆,也别认她做妻了,干脆叫她阿娘吧?只是,”“啪”的一声拂落手边翘头鸡翅木案上的漆匣,长方漆匣子在地上摔开来,青翠色的药草滚了出来,洒了一地,尚带着炮制后特殊的辛辣气息。“你可知道,你这个捧着手心千娇万宠的皇后背着你做了什么好事?”
刘盈怔了怔,问道,“这是什么?”
“陛下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吧?”吕后朝着刘盈谑笑,笑声中带着带着刀锋一样的讥诮,“这是生地子和马浣草……陛下繁忙于国事,大概不晓药理。我老婆子就给你解说一番:此草与生地子一道和水煎之,事后服用,可起避孕效。”
仿佛轰隆隆一声炸雷响在刘盈头顶,刘盈目眩神夺,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药草,过了一会儿,目光方抬起来,慢慢的移到了张嫣身上。
她长跪于殿上,绯唇抿成倔强的弧度,只一双杏眸凝满了泪意,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惊惶,又似愧悔,目光亦透着虚弱,凝到了自己注视的目光,泪水坠下来,带着微微的祈求。
心渐渐的沉下去,觉得灰的厉害。
他本是不信,心中尚存着一线期望,这药并不是阿嫣寻来自己用的。但只是望着阿嫣这么一个眼神,就明白过来,这样可怕的事情,竟全是真的。
“张嫣,”吕后瞧着张皇后,目光冰冷,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凛冽,“宫妃私下避孕,是重罪。”声音清醒而又冷酷,“更何况,如今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是最需要皇子的时候。你身为中宫皇后,竟做下这等事情。”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已经做了皇后,哀家就拿你没有办法了?须知道,张吕两家还有很多的女孩儿,本宫能够立你为皇后,就能够废了你。”
“母后,”刘盈蓦然的扬声, 拦着她的话头,转过身来,朝着母亲生硬的行了一个礼,道,“此事儿子是知道的,皇后不过是依着朕的意思行事,并无大过错。再说了,皇后之位关乎国本,不是轻易可得动的。今日已晚,母后还请早些歇着,朕先和皇后回未央宫了。”语毕,不顾吕后面上浮现的惊怒神情,一把拉过跪在地上的张嫣的手,转身便走。 张嫣跌跌撞撞的跟着他走出长乐宫,含糊喊道,“可是菡萏和淳于堇……”
殿外便传来刘盈暴怒的呼喝声,“将那两个奴才给朕带回未央宫。”
长信殿中,吕后气的簌簌发抖,“冤孽”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稍稍平静下来说话,“这孩子竟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母后?”
苏摩手足无措,“太后娘娘,大家不是有心的……”声音戛然而止,说不下去。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开脱太过无力。
吕后凤眸凌厉,声音颇为怨毒,“我为他呕心沥血,到头来,他屡次忤逆于我,竟是都为了个女人。” 苏摩头皮隐隐发麻。
今上一直事母甚孝,多年来母子相得,印象中,今上和他的母后上一次爆发这样激烈的冲突,是在赵隐王身死的时候。但当时尚有张皇后积极奔走,化解了母子之间的心结。这一次,张皇后却已经是自身难保,这件事情,又将如何收场?
“统统给朕滚出去。”
椒房殿的宫人难得见这位温雅的皇帝发得这么大的火气,纷纷噤若寒蝉的退避。
殿中一片静默。 张嫣跌坐在绛柔软丝绵绨铺设的坐榻之上,面上泪意纵横,慌乱道,“持已,你听过解释。”抬头看见进刘盈静如深海的凤眸,不知怎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盈勉强让自己的唇角勾了一下,“那份药,”他开口问道,“是真的么?”
张嫣垂眸,唇边苦笑极为涩。
在刘盈的面前,她发现,自己可以选择对他隐瞒一些东西,却无法做到用假话来敷衍这个男人。于是只能轻轻的答道,“真的。”
刘盈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喉头一阵腥咸的味道,勉强忍住了,问道,“为什么?”声音含着深深的疲惫,和显示在疲惫下头的,掩不去的灰心。
他凝眸,瞧着面前的女子,极为认真,仿佛今日第一次才见了她,而过往的十数年,从未认识过一般。
她跌坐在锦榻之上,一身鹅黄陈留锦绣深衣裙在之前的长跪以及拉扯归来的过程中显得十分凌乱,头上青丝也坠下来,眸光微微涣散,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纵然在这样的狼狈里,依然是美艳万端的,可见得是真正的美人。
阿嫣性情热烈而真挚,情绪虽时有晴雨,却都是真实无虚的。情深热爱的时侯会不顾一切,心灰的时候转身即走。虽然有失之任性的可能,却仍不失明朗可爱。这些年,因着她比他足足小了八岁,又是自小当小辈看大的。在夫妻的相处之间,他便自然而然的对她十分纵容,而她亦知情解意,与自己琴瑟相和,夫妻二人相伴的日子,时而谑笑,时而香艳,时而喜嗔柔和,将日子过的五彩斑斓。只要她能够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用少女时热烈而爱慕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便觉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们经过了那么多风雨,才终于坎坷走在一起。他一直认为,他们是彼此深爱的。同他深爱她一样,他的妻子,应也是一直热烈而持续的爱慕着自己,如同七年前那个在新婚之时的冬夜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新娘,如同汉六年上元夜在安陵绝望之下失声痛哭的少女皇后,她对他的热爱隐藏在细水涓涓的生活中,却一直如初的明朗而热烈,从未褪色。
他一直这样坚信的认为着。却在今日摊在面前的现实面前,忽然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是否昔日再热烈的爱,在实现得到之后,反而开始深藏不复当初。
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忍心,怎能忍心,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 张嫣身子微微瑟瑟颤抖,伸手拉住刘盈的衣袂,看着刘盈此时的神情,她便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次,刘盈是真的被她伤到心了。惶急之中抚慰道,“持已,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一双明眸顺婉含泪,娇怯无措,“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你的,不会再自作主张。你这个样子,我会害怕。” 刘盈苦笑了一下,转头去看殿中的屏风。
今年冬日私府进进来的六足漆木屏风,上用描金髹刻龙凤呈祥,线条流畅生动,仿若一对龙凤能腾飞而出,飞入天际。“为什么你要用药?” 他又问了一遍。
张嫣痛哭失声,“持已,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不该瞒着你做事情,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刘盈看着面前痛哭的妻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胸口升上喉咙,他生生的压了下去,只觉的胸口烦闷压抑的厉害。却终究心中颓唐,无话可说。回过头,转身走出去。
“持已——”
张嫣看着他微丧的背影,只觉得恐惧异常,竟生出一种感觉,若是真的让他就这么走出去这间屋子,他们之间就真的难以挽回了。而生出这种的念头的自己,只觉得十分害怕,一时之间什么理智,什么矜持都已经记不得去思考,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将他的脚步留下来。冲上前去跳到刘盈的背上,死死的缠住他,不让他继续向前迈步。
“舅舅,舅舅,你别要生我气。”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语无伦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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