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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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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陈助理员让谢平试着起草一份关于今冬明春在全场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文件。他就请老哈提供几份以往类似的文件作参考,到保密室跑一趟,当面说要求。老哈说:〃这么点事,你打个电话吩咐一声不就行了,还跑哈呢?〃谢平只是笑笑,没做声。前回,也是为一份文件,他给老哈打了个电话。第二天,陈助理员就得知了,绵绵地细笑着捧着保温杯,把他肥厚的后腰斜靠住谢平办公桌,斜眼,绵绵地告诫谢平:〃办公室与办公室,才几步路,有事,最好还是亲自走一趟。起码来说,也表示了你这年轻后生的勤谨和诚恳吧……初来乍到,千万千万注意影响噢!政治处的人啦!〃   

  第二天黑早,谢平用最快的速度漱洗完毕,整理好床铺,(住办公室就得有这点〃臭讲究〃。那时在试验站青年班的半地窝子里,他们十六个男生睡地铺,谁叠它?一吹灯,从绞成一团的被堆里拽出一条来捂到天亮就得!)给干燥透了的方砖地泼了点水,急急忙忙拽出皱缩在蓝罩衣里的棉袄领子,带上老哈给的那几份文件去找生产股的老严。他想,劳动竞赛最好还是跟生产股商量着办。老严是一九六〇年毕业于扬州农专的高材生。五年来一直是场长最得力的左右手。按场长的心思,早就想提他当生产股股长,甚至当个副场长也不为过。现在也只能是生产股的〃中心〃技术员。为这事,场长对政委也一脑门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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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6)         

  谢平去恁早,是怕严技术员一早跟场长下连队走了。场长常常是这样,背个军用水壶,带支步枪(他喜欢打猎),让驾驶员小王带足了备份汽油,一出去三五天。下边的情况他了解掌握得比股长、参谋、助理员们还多还细还及时。所以听各股室汇报,听得没趣了,他就老站起来走动,看窗外,或折腾在座诸位手里的打火机,免费给修理。   

  老严没想到政治处这么早就有人堵到家门口来找他商量起草文件。   

  〃坐呀,快坐……〃严技术员的爱人正在外间梳头,见谢平突然闯进,忙把隔断里外的布帘放下来,遮去那起早来不及收拾、还摊得乱七八糟的里间,邀请道。她也是扬州农专的毕业生,有了孩子,跑连队不方便,就改行到子女校教生物和农业常识,做了政委爱人的下属。据说,政委的爱人待她蛮不错。因为,政委的爱人不掺和那些,不管谁是谁的老婆,谁身边睡的是司令部的还是政治处的人,只要能给她教好书就行,她能一视同仁。   

  谢平说明来意。正在做早饭的严技术员往炉膛里添进一勺泥煤,慢慢拉着风箱,问道:〃你……来找我……跟你们陈助理员商量过吗?〃   

  〃是他分工让我搞劳动竞赛的嘛。〃谢平解释道。严技术员浓重的扬州口音,叫他感到亲切。上海市里扬州籍的人不老少。小弄堂里,理发馆里,到处能听到〃辣快辣快〃的〃法语〃。   

  严技术员听出谢平没悟到他问话的意思,猜度这小伙子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楚机关内部的龃龉;但又不忍心这会子就点破个中细处,给满腔热忱的谢平当顶浇一瓢凉水,便沉吟了一下,还是应允了,同时关照道:〃那些文件你带回去。政治处的文件是不能随便给我们这些司令部的人看的。〃   

  谢平说:〃嗨,你不看文件,不掌握精神,上午我跟你咋研究方案?〃   

  严技术员笑了笑,翻开卷宗,随便抽出一份,撂在案板上说:〃先看一份吧。多了,也消化不了。〃案板上还撂着几只没洗的隔夜碗。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谢平到齐景芳那儿要了点茶叶,准备老严来研究文件时给他沏水喝。老哈却哑着嗓子喊进来了:〃文件用完了吗?〃   

  谢平拍拍卷宗,回答道:〃上午用一下,就还你。〃   

  老哈翻翻卷宗,数了两遍,问:〃咋少了一份哈?不对头哈!〃   

  〃我请严技术员看去了。〃   

  〃啥?谁同意你把政治处的文件捅给他们的哈?〃老哈的脸陡地变色了。黑黄黑黄。紧着又把文件全从卷宗里倒出来,数了第三遍。   

  〃怎么了?〃谢平困惑,翻翻空卷宗壳。   

  〃怎么了!不懂,虚心问问哈!〃她一把从谢平手里把卷宗壳抽走了。   

  谢平火了:〃老白同志,这是我的业务范围!〃   

  老哈沙哑的嗓门也尖细起来:〃陈助理员让你去找他们生产上的人了?〃   

  谢平觉得她已经到了不讲理的地步,便说道:〃只要把竞赛方案制订好,我该找谁就找谁。你收走了我文件,方案制订不出来,你负责!〃   

  老哈气得哆嗦起发黑的嘴唇,把卷宗撂还给谢平,连连说道:〃你找嘛,找嘛……找个痛快!〃攥紧了两只小拳头,噔噔噔回保密室去了。   

  吃罢早饭,谢平几乎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陈助理员捧着茶杯,慢悠悠踱进来,把一份文件撂在谢平面前。谢平拿起一看,正是他留给严技术员的那份。他不明白它怎么又到了陈助理员手里去的。谢平刚想解释几句,陈助理员摆了摆手,说道:〃咱们独家搞吧。死了张屠夫,不吃活毛猪。〃   

  〃可是……我想……两家商量商量……〃谢平结巴起来。   

  〃商量什么?他们开现场会,找我们商量了吗?他们从乌尔禾拉鱼来分,给政治处留了吗?〃陈助理员温和地反问,眼睛里闪现着宽谅的神情,〃算了。你就参照以往的文件搞。〃   

  〃我们不能一年年老抄下去。〃谢平急了。   

  〃什么抄?〃陈助理员的脸色渐渐紫了,慢慢端起茶杯,让它贴住冰凉的下巴,诧异万分地看着谢平,好像不认识这小伙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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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7)         

  〃真有你的……〃他最后宽谅地笑了笑,给了这么一句,走了。   

  屋里留下谢平自己。过了好大一会子,他才平静下来。拿上记事本和那许多文件,去找严技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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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产股在走廊那头,是个有四扇窗户的大房间。可严技术员已经跟场长走了,给谢平留了张便条,说:〃小谢同志:你的热情,难能可贵。我原料你并没跟你们的陈助理员把这事谈透。看来,确实如此。文件由白保密员取走,必已回到你手中。我跟场长这回还要去皮坊。我看你身上没一件皮货。住机关,常出差。没皮衣可不行。如果你需要,给我打个电话。我让皮坊给你弄一件,价格会是优惠的。〃   

  谢平不无失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老哈竟在屋里,坐在他床沿上,背靠被褥,把两只细巧的脚蹬住火炉角,一头嗑着她自己特制的葵花子……用加糖的五香盐水煮熟,又在火墙顶上慢慢焙干…… 一头朝办公桌那边抬了抬她尖尖的下巴,说道:〃给你的。〃   

  谢平开始还以为给他送椒盐五香瓜子儿来了呢。再一看,是陈助理员给他的一张便条。又是一张便条:〃我跟政委走了,得几天工夫。既然蹲点,就得蹲住。这是政委一贯的主张,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我经过反复考虑,今年这份劳动竞赛的文件,还是我自己来起草吧。你刚调入我股,多花点时间,多进入些情况,看来是必要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先不急于开展工作,工作还是有得你做的。这几天,你就在办公室值班,做好电话记录。来电人姓名、单位、来电时间、内容摘要和处理结果,都要一一记清、备查。一般情况下,你不要擅自处理。都转给有关部门的有关人员去承办。转给谁了,他是怎么答复你的,也要记清。机关里的事,一是要勤,二是要清。勤就是勤快,清就是清楚。这是政委经常强调的。我认为这是个高明的归纳。电话记录本挂在我办公桌左手墙上那一排钉子的第三枚上。老白同志处有我办公室的钥匙。从老白同志处拿的文件,请从速如数归还。切!切!〃   

  五   

  我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但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现在,谢平终于体会到场部晴明的白天,是多么寂静了。天蓝得像纹丝儿不动的湖面。秃溜溜的白杨树枝上结满了茸茸的树挂,显见得那般粉妆玉琢。到中午时分,路面开化,成了一摊稠黏的烂泥,连白脖子乌鸦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贴着墙根,拣阴冷硬实处下脚。吃罢午饭,停了广播,四周围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而后,就只能看到运空奶罐的牛车从窗前缓缓走过。而后,才有从屠宰场回来的车。车厢板缝里滴着血水。还有拉草的牛车,它们一步三摇地在泥坑里挣扎。晃荡的车厢撞击在轴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哐当声和吱嘎声。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时每刻都会崩散,却奇迹般地团结住了自身。车把式们还躺在那晃动的草垛上头,从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里边,懒散地伸出稀脏的脚和带着红布条缨络的鞭梢,眯盹着,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阳的抚爱。   

  傍晚晌,谢平去打饭。走过机关篮球场,他看见渭贞嫂和建国了。他们起先待在球场边,等着谁,见有人,出溜一下,躲闪进被暮色笼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带里。林带外头,停着一辆拖车。没熄火,突突地发动着,还亮着车灯。谢平认得,是试验站的车。他料定,渭贞嫂和建国是来探望赵队长的,便追过去,喊了声:〃渭贞嫂!〃没人应。追出林带,见渭贞嫂和建国慌里慌张紧着往拖车上爬。他又叫了声:〃我是谢平。〃渭贞嫂手一软,脚踩了个空,从车厢板上掉了下来。建国原本就不想躲。这时,跳下地,先搀起娘,回头叫声:〃小谢叔叔〃,想朝这边跑来,但被渭贞嫂一把拖住。渭贞嫂都没顾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肿了的地方,拢拢散乱的鬓发,只是搂定了建国,缩回到车厢板投下的阴影里,直到谢平走到跟前了,才抬起头,红着眼圈,看着谢平,说了声:〃是……你……〃她显得那样的恭敬谦卑,又显得那样的陌生。谢平心里好一阵难过。         

◇WWW。HQDOOR。COM◇欢◇迎访◇问◇  

第20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8)         

  〃来看赵队长?〃谢平问。   

  〃不是!〃她触电似的答道。   

  〃还没吃饭吧。看巧,场部大食堂刚开饭……〃谢平说道。   

  〃不用不用……〃她紧张地摆摆手。   

  这时,机车上的两个驾驶员不知从哪达子弄来一块两米来长的松木寸板,抬着,往拖斗里一撂,过来招呼渭贞娘俩上车。她不再说什么,赶紧先把儿子推上车。而后,车就开走了。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个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是场部大菜窖的顶盖。那大菜窖里住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魆魆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唧唧。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那便是场看守所。   

  此时,大菜窖顶上站着两个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枪,侧身对着呼呼刮来的西北风,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斜起眼,看着蹲在小食堂后墙根前吃饭的人犯。风把他俩的皮帽护耳吹得忽闪忽闪。吹青了的脸面麻辣麻辣。   

  〃报告。〃一个人犯吃完了。撮起一碗雪,擦过碗,又把筷子夹在胳肢窝里使劲捋过,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两步,独自在风里站着了。这家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场的一个教员,糟践女学生娃子。还戴着副黄框子老式眼镜,风一吹,筛糠似的颤。但为了讨好看守,这混蛋竭力用垂下来的双手贴紧腿杆子,似乎这一来便能叫自己站稳当了,尽符监规。接着站起第二个。打着饱嗝,支起大衣领,点烟抽。他叫李裕。鸦八块分场二队的司务长。一九五六年带支边青年来羊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认真当过两年乡长。那时还年轻,能干。按说,他这一号的,来羊马河恁些年了,再不济事,也不能只当个司务长啊。当年由他带来的那一拨里,能力上远不如他的,也有当副队长的了。但他啃筋儿就啃在过于能干,过于聪明,过于不肯安生上。瞎倒腾。私种紫皮蒜和黄烟,拿到老乡公社集市上去卖。据说还倒卖皮靴、小刀、旧瓷器、袷袢和耳坠、项链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别人这么干。他是全场〃社教〃的重点对象。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是板上钉钉的了。现在就等着师社教总团讨论,交不交给政法部门处理。第三个站起的,赶马车翻车砸死马。第四个还是个中学生。据说偷了学校食堂存放饭票的木匣子,拿饭票跟人换纸烟抽。四个人里,只有那个糟践自己学生的教师上着手铐。看守最恨这一号的。上罢铐子,还得紧他一圈。最后站起的,便是赵队长。   

  吃罢饭,他很久都没往起站。小食堂的人来收菜盆和馍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还笑着跟人家点了点头,然后照旧蹲那儿,脊背抵住土墙,卷了根烟。看守也不催他。那四个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风里。待烟烧着了,他才站起来归队。那学生贪馋地看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他还真让他吸了两口,过了过瘾。然后,毫不客气地从那学生嘴上把烟又夺了过去,一点不怕烫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头把烟头捻灭了。红亮的烟粒便随风飘散。谢平给他的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挂在他壮实而略有些佝偻的身板两旁,跟风一道晃荡。他好像没看见谢平。或者,装作没看见。只待走到礼堂门口,再往前走,就再见不着了。这时,他突然站下,回过头来划根火柴,点烟。火光映红他干黑的脸面时,谢平看见他眼珠子忽地挤到这边眼角,很亮地闪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队伍完全消失在礼堂山墙那厢,其中一位看守远远地催他了,他又着意地朝谢平张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小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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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桑那高地的太阳(19)         

  后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平静。陈助理员的老婆常找谢平相帮去鸡场取蛋(扛上个纸板箱,先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装锯末),到畜牧队去拿酸奶疙瘩,相帮她家泥煤堆、翻菜窖、掏火墙、栽晾衣服桩子……   

  有一天,谢平正替陈助理员汇总各连队交来的党费。陈助理员兴高采烈走进来,从他那个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扬扬地取出一对破马蹄铁。磨得极薄,锃亮,钉齿秃圆秃圆。贴着掌子面的那边,锈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红皮屑。真是撂路边也没人瞧的烂脏玩意儿。陈助理员却跟托着个碰不得、摸不起的宝,赶紧让谢平从文件柜里替他抽个崭新的牛皮纸大信套,先一口气,把信套吹鼓了,连手一起探进,小心翼翼把那两片蹄铁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么在册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谢平立马送政委家,交政委爱人,并用毛笔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写上:〃面交袁枚园校长亲启〃。   

  这怎么了?左宗棠西征时胯下那匹追风马使过的掌铁?恁金贵?我在汇总党费哩!谢平心里嘀咕,把算盘珠拨得山响,说:〃待会儿吧。或者,干脆,老陈,你自己跑一趟吧。〃这些日子,谢平已经发现这位陈助理员有这毛病。爱支派人。连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让谢平去扛(机关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还得给他妈的码齐了,还得把煤屑扫净。但谢平觉得这些还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爱人犯病要送卫生队抢救,掀了床板去抬,谢平也没意见。可这算个鸟玩意儿?破铁掌比党费还要紧?   

  谢平的态度恁生硬,陈助理员吃惊。但想到几十个单位的党费汇总错了也不好办,他便说:〃那好吧。总数打出来之后,再麻烦你跑一趟。我找张股长说件事。〃   

  十几分钟后,他转回来,见那包东西还撂在窗台上哩。这阵子,太阳爬到林带上头,从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摊,把牛皮纸信套的一个角儿润得湿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声惊问:〃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   

  〃这包东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吗?〃谢平反问。让陈助理员几搅几不搅,党费总数打三遍都对不上,还有两三个单位没交,还得催。有个完没有?   

  〃刚才窗台上哪有水?〃   

  〃这么说,是我往上戽的?〃   

  〃我让你看着哩!〃   

  〃那纸包里装的是糖稀?恁怕水?〃谢平觉得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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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想替我干,开口。撂那儿故意不管,跟我耍什么心眼呢?〃陈助理员抱着那纸袋的手都发颤了。他真上火了。   

  谢平哭笑都不是,便〃砰〃把算盘一推,喊道:〃你要是觉得送他娘的破铁片儿,比收党费还要紧,我这就给你跑腿去!〃   

  等他从政委家回来,桌上的钱、算盘和表格都不见了。一惊,忙跑到组织股办公室,找陈助理员。他在看报。   

  〃钱你收了?〃谢平问。   

  〃我不收谁收?〃陈助理员答道。   

  〃还有两个连队没催上来呢。〃   

  〃不麻烦你了。〃陈助理员翻过报纸,继续看另一版。   

  〃袁副校长说,谢谢你。〃   

  〃她来过电话了。〃他又把报纸翻过去,继续看曾经看过的那一版。   

  谢平看见陈助理员脸虎起,铁板一块,心里怅怅然,饶不是滋味,但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便一转身退了出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他站在机关大门口,呆呆地看落日。老宁过来把他叫到宣教股屋里问他:〃咋搞的?你跟那个姓陈的家伙关系弄恁紧张?〃   

  谢平心里烦,不想跟别人谈这档事。他叹了口气之后,只是反问老宁:〃你知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马蹄铁干吗使?〃   

  〃袁副校长有那癖好,专门收集那玩意儿。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挂那玩意儿。养病嘛……〃老宁淡淡一笑,无意多谈这破铁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熏得黢黑的钢精锅,揭开盖,对谢平说:〃吃点。〃锅里有十几个煮熟了的土豆和鸡蛋。鸡蛋可不好觅。在连里,坐月子,指导员的批条,才给百十个。病号饭里卧两个水波蛋,也都得有指导员批条。老宁这小子路广。别看他大学生,跟马号、鸡场、屠宰场的几个老汉走得都挺近挺紧。他那〃黑锅〃里常有这些别人捞不上吃的东西。自然不是靠批条得来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天底下哪有绝人之路?谢平拿了个凉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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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0)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床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鼓咚咚还有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收音机空壳。装胶卷的暗箱。放大机。成套的炊具。成排的报架。就是没有书。他的床铺也搭在火墙背后,搭得很高。老宁那矮个儿坐在上边,脚够不着地。至于床底下堆着的东西,就更杂了。有两只板箱里究竟还收着些啥,怕没人闹得清。   

  过会子,生产股的老严走了进来。〃哎呀,乖乖隆低咚……〃他跺跺脚,拍打拍打肩膀头。原来外边又下开雪了,还挺密。从老严进来之后不久,谢平就觉出,今天他俩相约好了来专找他说事的。   

  老严解下围巾,先去烤了冰凉的手,紧着就蝗虫似的去锅里抓挠。熟门熟路,也果然不同凡响:有高蛋白绝不吃淀粉。他还能找出个小碟儿,倒些黑稠黑稠的酱油在里头,捏着光皮鸡蛋,蘸来吃。不说话。先一气吃了五六个,才喘喘,端起老宁的茶杯,连连呷了几口,过了过嘴,才落座在高脚方板凳上,啜着剩余在牙花缝里的〃蛋黄素〃,问老宁:〃你跟小谢谈了?〃   

  老宁扔一棵〃恒大〃烟给老严,答道:〃等你呢。〃   

  〃操!我算老几!〃老严笑,顺便还瞟了一眼谢平。   

  〃今天我老大,你老二。〃老宁在高铺上晃着两条短腿笑道。   

  〃你才〃老二〃!〃老严点着烟,坐在小马扎上,顺势朝两头沉办公桌上一靠,笑道。在农场里,〃老二〃是个脏词儿,指男人的那玩意儿。   

  〃说吧,少客气!吞了我半打鸡蛋,够你十天营养的了,还不痛快些!〃两人打着哈哈,调剂着开场白里难免要有的尴尬气氛。谢平听来,心里却格外难过。他明白好心的他俩今天要跟他说啥。最近机关里对他来场部没几天就跟中心助理员闹毛了,颇多微词。对这,他又能说个啥呢?   

  〃他叫我干什么,我基本都干了。包括他老婆叫我干的事……〃谢平内心的委屈使他脸顿时烧热闷涨。   

  〃基本。在这儿,只做到〃基本〃,是不行的。小老弟!〃老宁坐起来,用力拍了拍他那条绝不比谢平床上那条干净多少的床单。   

  〃你要想在机关待下去,就得先过这一关。要做到十分听话,别再老干那种出格的事。自己脱了光腚让人去揍,干吗呀?〃老严说。他那深陷在鹰钩鼻子两侧的眼窝,虎虎生光。   

  〃我怎么出格了?〃谢平忿忿不解。   

  〃政法股派人去抓赵长泰,你干了什么?你挺〃仗义〃,乖乖隆底咚,还给了他一副手套。有这桩事吗?〃老严问。   

  过了一会儿,老严又追问道:〃前些天,你到小食堂后边去看过赵长泰了?〃   

  〃我无意的……〃谢平咽了口唾沫辩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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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啊,你不小了,十九了,还在组织。你该让自己时刻处在〃有意〃之中进行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新陈代谢了……〃老严细长的脖子挺得很直,嘴抿得很紧,〃什么叫〃无意〃?我们是动机效果统一论者!〃   

  〃去找赵长泰把手套要回来。赶紧。〃老宁一边说,一边又躺了下去。   

  〃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老严追问道。   

  谢平看看老严,看看老宁,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那个凉土豆哽在胸口里了,便抽噎了一下。   

  齐景芳在招待所西小院的空房间里等着他。雪已经下得很大。密密沉沉,无声无息。   

  〃出吗事儿?吊丧起脸?〃她没等他敲门,就忙跑来开开门,吃惊地问。   

  〃没事儿。〃他摘下皮帽。   

  〃瞧你的样儿。还没事。〃她把一盆明火端到他跟前。屋里没住客人,生炉子,目标太大。谢平每天晚上来上课,她就给他准备一盆明火。   

  谢平在火盆边坐下,弯起腰,把胳膊肘支撑在腿面上,伸出两只手向着火盆。肩头上的雪化了,棉袄便湿了几摊。脚底的雪化了,稀脏的水淌到地板上。齐景芳赶紧拿来个脚垫,叫他垫住。他却只看着盆里的炭火出神。齐景芳推推他。他这才看见齐景芳拿着棕垫,单腿跪在他脚边哩。他忙站起,给她让个位置。齐景芳叫道:〃老天,别动了!你再动窝,就把我地板全踩脏了……〃可那朱漆地板上已经踩下不少湿漉漉、泥稀稀的鞋脚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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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1)         

  〃对不起……〃他赶紧脱掉棉胶鞋,去拿墩布,却被齐景芳夺去。   

  〃别给我恶心人了!〃她把棕垫往那头干净地面上一撂,让他站上面,别冻着脚。而后,用湿墩布擦净鞋脚印;待干了会子,又用油墩布光了光,并扔给谢平一双绒布衬里的棉拖鞋,笑嗔:〃越帮越忙!你啊!〃   

  谢平没即刻去穿那棉拖鞋。他不感觉脚冻,也忘了袜跟上的破洞会叫他在齐景芳面前造成窘困。那棉拖鞋落地的一声〃啪〃,激起他心头一团热。刚才在老宁屋里积起的许多委屈和不明白,也在这一声中,得以慢慢软化、消融。这段日子,他已经越来越想往这西小院跑了。齐景芳的勤快,以及从她举手投足、言谈笑靥的种种细枝末节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温存体贴,包括她的任性,都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新奇和感动。他甚至为自己日渐摆脱不了这种新奇和感动、日渐向往这种新奇和感动而惶惑。每天,他都尽量推迟动身到西小院来的时间,但越走近西小院,他却总要越走越快。而齐景芳也往往不等他敲门,就出来开开了门。许多人都只知道谢平干事火爆,但很少人知道他内心的这种敏感和多疑,不知道他常常为没有勇气摆脱那种过分的自我约束而难过。他这种内心的脆弱,养成自初中阶段。那时,因为家里住房太窄小,他只得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在国棉厂当工会副主席。新婚。搞到一大一小两间房。其中一间亭子间本满可以暂借给侄子住一住。叔叔担心〃请客容易,送客难〃,就没让他使用那个亭子间,而是在三楼的楼道里,支靠楼梯扶手,搭了个铺给他。三楼是厂技校的女生宿舍。那些女生们虽然比谢平大得多,但门外住了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总不方便。只是碍着厂工会副主席的面子,不好说,将就着就是了。自己的困境,谢平是明白的。他既不能到爸爸妈妈面前去叫苦,增加他们心理上的痛苦和负担,也不能在叔叔面前有所表示,而惹得他讨厌;还要处处谨慎,不要给门里厢的大姐姐们增加不便。放学后,他宁愿一个人待在学校里,一直待到天黑,待到要关校门了,估计那些大姐姐们把要办的事都办妥了,才回到那楼梯间的高铺上去。到夏天,短衣短裤洗呀涮的,就更不方便。他常常钻到体育室,蜷缩到体操垫子上过夜,而不再回三楼楼梯间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生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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