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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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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了愕然,周剑非心头却明白了三分,就在今天出发来工地的路上,巡视员端木信曾对他说,省级机关有人包括有的省级领导人反映,陈一弘傲慢,对上级到三江的人不热情,甚至不理不睬。端木信还举了个例子: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厅长到三江来,其业务正好同陈一弘分管的工作对口,这是一个很好的机遇。厅长送上门来了,热情招待意味着什么?怠慢、冷淡又意味着什么?这似乎成了一种普通常识。然而他陈一弘却采取了不冷不热的态度:当天晚上带着对口局长去见了一面,概括地汇报了一个钟头,第二天一早便下乡去了。将厅长丢给对口局长去接待、陪同,连饭都没有请吃一顿。结果,两个完全有可能到手的项目无影无踪了。市委书记听了很生气,把对口的局长狠批了一通,说他们不会做人,以后省里有人来要直接向他报告。
这样的例子据端木信说还有很多。想到这些,周剑非颇费斟酌地回答了陈一弘所提的问题,他说:
“我看还是有区别的吧。”
陈一弘听了马上进逼:
“是质的区别还是量的区别?”
周剑非笑了,说:
“你扯到哲学上来了呀,当然哲学也是用来解释社会现象的。对领导人的接待态度问题自然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我可是没研究过,谁来回答?”
屋子里只听碗筷的响声,听不见有谁说话。部长的两个随员是从不轻易发言的,其他的人呢,指挥长、总工程师……他们在想什么?也许,像涉水过河一样,他们摸不清楚河水的深浅,不敢冒昧。
周剑非见没人回答便将目光对着自己的随员端木信,说:
“端木,你看呢?”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对端木信越来越感兴趣了。端木信完全没有料到顶头上司会点自己的名,幸好刚才周剑非和陈一弘的谈话他都用心听了,虽没插话却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当然,如果不被点名他也是绝不会开口的,既然点了名,那就只好将自己的看法拿出来了。他依然是十分谦虚的姿态,笑笑说:
“我更是没研究过,我想应该是质的区别吧?”他略一停顿又说,“具体来说就是下级接待上级领导人,应当热情周到,这和中国好客的传统是一致的,也是一种文明的体现,不仅对上级领导就是对一般工作人员也应如此。但是要掌握适度,过分了就变质了。”
说到这里他便突然打住,不再往下延伸了。周剑非对他这番谈话很欣赏,便问陈一弘:
“怎么样?”
陈一弘听了有些尴尬笑道:
“我完全同意端木巡视员的见解。”
“对,”端木信又接了过去,说:“这不仅是个方法问题。”
周剑非笑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道理好说难掌握。“他本来想加一句,掌握不好,你到手的项目可能就跑了。但没有说出口来。他似乎还想发挥一番,但一顿简单的工地午餐已经到结束的时候了。冷静旁观的几个人这时也似乎终于摸到了河水的深浅,在对端木的高见的一片赞扬声中纷纷起身和省里来的客人握手告别。
周剑非中午不休息想到工地去看看,于是大家都又留下来准备陪部长上工地。总工程师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拉开了门栓,听到部长要上工地又立即退了回来。在他的意识中,陪同上级领导参观工地是少不了他的,一切技术问题待咨询,一切有关数据只有他才能回答得准确、清楚。省水电厅的厅长、副厅长,还有水利部以司长为首的考评小组前来工地莫不是如此的。谁知周剑非与众不同,见大家停下来等待陪同,他却说:
“就陈一弘同志陪我们去就行了,其他的同志都忙去吧。我们只是随便看看,有老陈引引路,简单介绍一下也就行了。”
众人又是摸不清深浅,聪明者意识到:也许这是部长的一种工作方法,要在参观的过程中和副市长谈要事,便带头表态: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陈市长代劳了。”
于是纷纷和周剑非们握手散去。
陈一弘领着周剑非等三人上工地,其实工地离指挥部不过两百公尺,一出门便看到了一片繁忙的景象。吨位不同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大坝运送水泥,工地上传来震耳的推土机声和指挥者的哨音,川流不息的人们在来回奔忙,有的搬运水泥,有的运土运石。一片紧张,一片繁忙。
周剑非很喜欢这种氛围,笑道:
“真有点战场的味道哩!”
陈一弘说: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离截流不到一个月了。”
他领着周剑非在工地上穿梭了一阵边看边讲,然后便领着他们爬山。他们在灌木丛中爬了百十来米爬到半坡的一处制高点停下,整个工地和未来的大坝,像水库的沙盘似地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个大峡谷,谷底宽不到百米,两边的大山绵延起伏,最低处其高度也不下五百米,山势从西向东延伸望不到尽头。山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松杉杂木,满坡遍野全是灌本、山茶和映山红,正是开花的时节,那山野风光令人欲醉。
陈一弘说:
“原来两边山上全是原始森林,可惜一九五八年被破坏了,现在我们又封了山,再过几年就会变样的。”
他们坐下来小体,听陈一弘详细介绍情况,陈一弘像是终于得到了表演机会的演员,他指手划脚滔滔不绝,谈大坝的长度和高度;谈涨水季节和枯水季节的水流量和落差;谈水库建成后的灌溉保收面积和设想中的电站发电量。用的全是数据,脱口而出,像电子显示那样清晰明确。即使那位总工程师跟随前来也不过如此了。只有在谈到水库建成后形成的人工湖和湖岸未来的风光时,才离开了数据使用了形容和描写的语言,却是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陈一弘的演说,如果算是演说的话,对周剑非产生了极大的感染,或者可以说是感动吧。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印象: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有高度事业心和业务能力很强的领导干部。然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非议呢?他突然想到刚才在饭桌上的那一番辩论,看来陈一弘在这方面有点不合潮流。别看这种事是小事,马虎不得的。关于内外接待,各级都有不少明确的规定,但现实生活却是那么五花八门,有人一定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按照那些规定办事,往往就要吃亏。这里说的是“往往要吃亏”它和“注定”要吃亏自然有区别,但两者之间相距多远,大概人们往往,又是往往,不愿花代价去测试它的。而陈一弘似乎已经在这方面花了代价而又还不“觉醒”,还在书生气十足地研究什么质和量的区别!
周剑非这么一想,他似乎忽然找到了对陈一弘的各种非议的原因之一。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还需要在调查研究中进一步证实。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只坐在招待所找人谈话,是得不到如此“珍贵”情况的,故而觉得很兴奋。
兴奋之余,他问陈一弘:
“何家渡水库的主要灌区在哪里?”
陈一弘指指两边的大山,说:
“都在山那边,这里看不见。”
周剑非问:
“哪里能看见?”
陈一弘笑着指指背后的山峰:
“还要爬上去百多米哩!”
周剑非说:
“爬百多米有什么了不起,那就爬吧!”
陈一弘想阻止,说:
“就不去了吧,坡太陡。我们有一个沙盘,上次弄到市里展览会了,部长有兴趣回到市里后引你去看。”
他说着便用眼色暗示随侍一旁却始终一言不发的两个随员:巡视员和秘书一起来劝阻部长,但两人却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依然默默不语。他们的原则是,部长怎么决定我们怎么办。如此高的坡能否爬得上去部长自会作主,用不着多嘴的。
陈一弘眼见两位随员不动声色,只好又问一句:
“部长能爬上去?”
周剑非笑道:
“笑话,你把我看成七老八十的了!”
说着就站起来带头往山顶爬去。
他们一口气爬了一百多米,登上一处山峰才停下来擦着汗水向左右观望。这里地势很高,视野开阔,放眼东望果然又是一个天地。虽不能说一马平川,却也是丘陵起伏,田土相连,山林叠翠,村落密布,一片鱼米之乡的景象,看了令人赏心说目。都说三江是全省的粮仓,此时此刻他们算是看到一点粮仓的面目了。
陈一弘指点着介绍说:
“这一带丘陵从东到西全长二十五华里宽二里,水库建成后可得旱涝保收田六万亩,土改田三万亩,合计九万亩;对面山脚比这边更平坦一些,合计可得旱涝保收田……。
他不停地指点着,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陈一弘的表情和眼前的景象使周剑非深受感动,也又一次体味到那种把自己的理想和集体的事业融为一体者的胸怀和快乐。有了这种胸怀的人是会对他所从事的事业产生浓烈的恋情,并可以为之献出一切的。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岂不是这样吗?
他们坐在山之巅峰,迎着阵阵清风,看景色听介绍,觉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听完了看够了他们便开始下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好在他们都不是老年人,身子轻便手脚灵活,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灌木丛下到了坡脚。
回到指挥部略事休息该是话入正题了,周剑非对陈一弘说:
“我们聊聊吧。”
大家坐下来翻开笔记本正摆开通常组织部门找人谈话的架式,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市水利局长率领着指挥长、总工程师等一班人马鱼贯而入。要向周剑非汇报何家渡水利工程的全面情况,声称周剑非是省委常委,他们有责任向省委领导汇报并争取支持。周剑非无可奈何,同时也对这一重大工程有兴趣,便答应了。于是转变话题,先是水利局长汇报继后是总指挥、总工分别补充,三下五除二,话音刚落晚饭也就开上来了。值得一提的是几个人在汇报中都经常提到陈一弘的名字,自然全是褒意,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帮助这位为何家渡水利工程倾注了心血的副市长竞选哩。
上桌的晚饭,除了重复中午的酸菜煮红豆,还多了一大碗腊肉,一壶包谷烧酒。客人没有说什么话,端起酒碗就喝,夹起香喷喷的腊肉就吃。作为主人的总指挥长却一再声明:腊肉是他农村的老家给他送来的,是今年春节前杀年猪时用柏枝熏出来的,香味特浓。今晚是为了招待贵客自己主动割爱作贡献,烧酒也是他自己掏钱从工地小卖部买来的。总之,所有的加餐酒菜全是私人请客,绝非“用公款大吃大喝”。
听着指挥长的声明,周剑非忽然想起午餐时关于接待标准和态度的辩论,不觉暗自好笑,却未作任何表态或评论,只把那作为酒杯的土碗端起来与主人和所有在坐者“碰杯”,自己喝了一大口。水利局长在碰杯时说了一句:
“今晚上我们沾部长的光了,平时陈市长来工地哪怕住上十天半月,都是工地食堂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周剑非深知他发表声明的用意,却不置可否,只顺便开了一句玩笑:
“那以后我就经常来让你们常有腊肉吃吧。”
大家都笑了。陈一弘笑道:
“那样一来,总指挥的腊肉可是供不应求哪!”
总指挥说:
“不要紧,腊肉完了还可以买鲜肉嘛。”
一顿晚饭在笑声中结束。
一直到了七点多钟,周剑非和谈话对象陈一弘终于送走众人,闭门落座话入正题。
这是一场马拉松似的谈话,从傍晚七时半一直谈到深夜十一点半,整整谈了四个钟头,累坏了静坐一旁埋头作记录的端木信和秘书小李。
周剑非和陈一弘对坐而谈,彼此挨得挺近,说亲切一点也可称为促膝而谈吧。主谈者自然是陈一弘,周剑非只是不时地插问。谈话一开始秘书小李就照例在他面前放了一个保密记录本和一支钢笔,但他几乎一个字也未记。给人一种印象,他是在用脑力而不是体力。
陈一弘谈得很详细,积压在肚子里的话几乎倾盆而出。社会上干部中对他的谣言中伤组织上并没有正式告诉他,但他通过朋友和关心者的传话全然知道。既然部长亲临,他首先要将别人没在自己身上的污泥脏水洗涮一番了。自卫是人的权力和尊严,只有懦夫才会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的。关于这一点,陈一弘这一代人是有语录可背诵和奉行的,那就是著名的两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至于“专业户标兵问题”,一直到谈话的最后陈一弘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一是大方向和做法都没有错,二是对个别人考察不严要作为教训吸取。周剑非也只听不表态。四个钟头的后一半或者后一小段时间谈的是工作上的事,三江市的发展前景,现实工作中的主要困难等等,主要是周剑非问,他陈一弘答,在有些问题上比如三江的发展前景则谈的时间较多较长。
他们终于结束了谈话,当周剑非等三人礼送陈一弘出门握手告别时,只见皓月当空,清风送爽,山野寂静。周剑非走出房门,在草地上伸着腰绕了两圈,虽稍觉疲倦,但却心情愉快,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有价值。
第二天上午他们和陈一弘一起回城。他们那辆北京吉普终于在晚饭前从车祸现场得以解脱来到了工地,周剑非让端木信和秘书去乘带来的车,自己却上的陈一弘的车子。上了车他才发现陈一弘将他的司机也打发到周剑非的那辆北京吉普上去了,这样一来陈一弘的车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由陈一弘自己驾驶。他吃惊地问:
“你会开车?”
陈一弘笑笑:
“去年才得的执照。”
他顿时明白了陈一弘把他“隔离”开来,是想借这个机会和他再谈谈,也许,还有不想告诉第三者的机密哩,他欣然上车,坐在陈一弘身旁,开始了第二轮的攀谈。
从回到市里的当天下午开始,周剑非用了三天时间找了几大班子的领导干部个别谈话,考察组的其余人员则按照他的布置扩大范围找两位副市长分管部门和市委、市政府的科级以上干部谈话。这次谈话范围之广,可说是空前的了,共谈了二百二十人次.加一个“次”是因为有的人谈了两回,个别人还谈了三次。除此之外考察组和周剑非自己还收到匿名信整整十五封。
考察组碰头分析,依然是两种意见,但天平的一头却比较明显地向陈一弘倾斜。经统计相加,赞成陈一弘当市长的一百二十人,过了半数。照一般的选举办法行事,也就可以拍板定案了。但有两件事却引起了考察组的注意,使他们感到为难。一件是那十五封匿名信全是告陈一弘的状,有的在告状之余顺便推荐了冯唐,有的则什么人也没推荐。端木信等几个做具体工作的人对十五封信作了认真研究,发觉所告内容完全一致都是那两个早已熟知的主题:“夺人之妻”和“不落实老干部政策”。外加一个新迸出来的“十大专业户标兵”问题。语气则大同小异如出一人之口,有几封信的笔迹甚至如出一人之手。除此之外,主要诉说陈一弘骄傲自大,不把别人包括省上来的领导干部放在眼里。分析的结果,他们肯定这十五封信出自少数几个人的策划和创作。他们人数虽少但能量不可低估。另一件是以丁奉为首的四五个人又来找过周剑非两次,周剑非没有接见。一来他个别谈话的日程安排满了,二来他对丁奉反感,一见到他就想起“文革”中在钱林家的那个场面,再加上这两天同几大班子和部分离休老同志谈话中,发觉几乎没有一个赏识丁奉其人及其所为者,只有少数人说:“这人不怎么的,但他们提到的老同志待遇值得注意。”
周剑非没有接见更加引起了奉们的愤怒,于是公然对接见他们的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提出威胁:“谁定了陈一弘当市长,我们就上北京告状;没有路费卖裤子讨口也要去!”
匿名信和丁奉们有什么联系自然成了考察组内部的热门话题,但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缺乏确证,也就难以得出结论。
这天上午,周剑非和最后一个谈话对象市人大副主任谈完话已近十一点半钟。他送到门口和客人握手告别,负责记录的端木信则送至大门之外。
周剑非回头坐下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便听得轻轻的叩门声,他习惯地说了一声“请进”。门开了,出乎他的意料,进来的是冯唐。他站起来和他握手,略带几分惊奇地问:
“你不是出国去了?”
冯唐握住部长的手,笑笑说:
“我昨天下午才回到省里,给亦前同志通了电话,知道你今天下午和他交换意见,晚上考察组碰头,明天一早就回去。我怕还有什么事要找我谈,就连夜赶回来了。夜路不好走,晚上十二点才到哩。”
周剑非感动地说:
“哟,辛苦了!”
别人开夜车跑回来等候工作组谈话,能不感动?但在周剑非的嗅觉里隐隐地觉得还有点什么味道?因此,感动是真实的但也是有限度的。他瞄了冯唐一眼,只见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夹克、灰裤子,显得容光焕发,英俊潇洒。他本想对他说,我们在省城不是已经谈过了?但又一转念:在省城谈的是他们的发展计划和长远规划呀,于是便说:
“你回来得正好,你们这个班子到底怎么调,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哩。怎么样,现在就谈?”
冯唐看看表,说:
“你看,快十二点哪,我听说了你是不睡午觉的,我们是不是吃了饭中午加个班?”
周剑非说:
“行,不过要辛苦你了,你在哪里吃饭?””
冯唐回答说:
“我就在这里吃,家没搬来,我住招待所哩。”
周剑非这才恍然大悟,笑道:
“你看我还忘记了,听亦前说你不是就住在我隔壁吗?”
冯唐笑笑并作了小小的纠正:
“是隔壁的隔壁。”
“对,是隔壁的隔壁,走!”
说着,他便和冯唐并肩而出下了楼梯,来到餐厅,考察组其余的成员早已围桌而坐,只等周剑非入席了。他们见还来了个副市长冯唐,便都站起来打招呼握手,考察组长高国强问道:
“冯市长不是出国了吗,几时回来的?”
周剑非说:
“人家昨天下午才回到省城,开夜车回来等我们谈话,十二点钟才到哩!”
高国强听了又一次握住冯唐的手,激动地说:
“感谢你的合作,别人躲避还来不及哩,你是主动开夜车上门,区别就在这里了!”
大家都清楚,他是借机打陈一弘一棒子,并给冯唐拍巴掌,便都只装没听见,把话题往旁边扯。端木信笑道:
“怪不得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哩!”
周剑非的秘书小李接过话头:
“你眼睛出了毛病,你看看岂止多了一副碗筷?”
周剑非往桌上一看,桌上已经摆了三个冷盘,还放有几瓶啤酒,于是便问:
“这是怎么回事?”
别人回答不上来自然只有冯唐能回答了。他冲着众人微微一笑,笑得很潇酒,然后不紧不慢地对着周剑非说:
“你别急,部长,且听我说:是我布置的,这不是宴会,是加菜。在你们每天的四菜一汤或五菜一汤上加了几个冷盘,两道热菜,如此而已,有这么简单的宴会?”
周剑非面对这类场面往往嘴笨,纵然心里不自在,但人家都端出来了,你好再开口?开口无用还得罪人。事情已经出现了,说什么都虚伪,只有两种选择是诚实的:一是罢吃,拂袖而去;二是吃,皆大欢喜!前者不可能那就选择后者吧!但也总得有个态度呀,那种不失体统又不得罪人的态度,却一时竟然找不到恰当的话来说。说什么呢?自己当地委书记时遇到上面来人不也是这样?这一微妙的表情似乎早已落在冯唐的眼里了,他不等周剑非“哦哦”出什么来,便捷足先登,依然是不急不慢,态度自若:
“部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听听我的吧。”
他一面招呼服务员开啤酒瓶,一面说:
“我有三条理由要加菜:这第一,诸位是从省上来三江帮我们办事的。我们是主你们是客,好客是中国的传统,我们不能让外面来的朋友产生一个印象:三江是冷宫是冰库——(这句话倒使在座者产生一个印象:隐隐约约像是借机在敲打别人)——顺便告诉诸位一个消息,下午亦前同志同部长交换意见,然后呢几大班子的一把手到宾馆为诸位送行,那就轮不到我冯唐哪。我有这个条件,住在招待所近水楼台先得月,加两个菜略表心意,不应该?这第二,我是从省上下放来三江的,你们是省上的父母官,算是有同乡情谊吧?‘老乡见老乡’难道不该表示一点心意。这第三呢?部长和本人是老同学——他略一停顿扫视了周围一眼——诸位怕不知道吧?他乡遇故人,在古时那该是痛饮三百杯了。我今天只加了几个小菜一杯啤酒,我给招待所说了,记在我冯唐的账上,难道还不应该。有了这三条,该不该略表心意,就请大家来评判哪!”
谁也没说不应该也没说应该。这时每个人面前的杯中已经斟满了酒,作为回应,考察组长高国强首先端起那泡沫四溢的啤酒杯对着冯唐一举手,说:
“唉,喝吧!”
周剑非也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说:
“我没有中午喝酒的习惯,这一口酒就算是感谢老同学的盛情哪!”
冯唐伸手同他碰碰杯,笑道:
“唉,啤酒嘛!”
周剑非也笑笑:“啤酒也是酒呀!”
他最不愿意那种酒多话多,一顿饭吃上一两个钟头的局面,故而暗自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三碗饭下肚便起身告辞,说:
“你们慢慢的吃吧,我先上去。”
说着又回头对冯唐:
“我在房间等你。”
反面话正面说正面话反面领会,在座的人似乎都懂得这一套。“你们慢慢吃”,“我在房间等你”!大家深知其意,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高国强本想听听冯唐侃出国见闻的,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果然,周剑非回到房里不到二十分钟,冯唐便抹着嘴敲门进来了,喝酒招待只是手段,谈话、察言观色才是目的哪。紧接他之后,专为部长作谈话记录的端木信也跟着来了。于是两个老同学的谈话正式开始。
周剑非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单刀直入,问他对市长人选有什么具体意见?
冯唐沉思着,说:
“我下放三江的时间不长,对人事知之甚少,还是老习惯当然也是组织原则哪:服从上级的安排!”
周剑非笑笑说:
“服从上级安排是对的,现在是上级派我们来听大家的意见,走民主程序哪,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自己想推荐谁就推荐谁,这程序你当然是知道的了。”
冯唐心里有些不痛快,难道我急急慌慌的赶回来连老婆也顾不上亲热亲热,就是为了赶回来推荐别人吗?什么老同学?滴水不漏的老滑头!也难怪他心里不痛快,昨天下午回到省城,妻子梅吟雪去飞机场接他,告诉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周剑非亲自率领考察组重返三江。他着实地吃了一惊,是喜是忧?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上妻子的拥抱、热吻便迅速给卫亦前打电话,一听说考察组后天回省,他再也坐不住了,借了妻子单位上的汽车,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往三江赶。赶回来干什么?自己也不明白,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不是赶回来推荐张三、李四、阿猫阿狗!那么推荐谁呢?推荐自己?或者套一句时髦的话:推销自己?他忽然想到了“毛遂自荐”那句话,前几年时兴了一阵子现在不时兴了,还受到了批判:说是鼓励伸手要官,明目张胆的要官!批判也好提倡也好,我冯唐才不去学什么毛遂。毛遂算什么?市井俗民之辈,鸡鸣狗盗之徒而已!我冯唐又是什么人?正宗名牌大学毕业生,革命干部子弟,副市长,尊严不能丢!那就是说,不能低三下四地去“自荐”,去乞求市长之职。在那顷刻之间,他忽然又想到了“自荐”与自我推销之区别。他顿时便悟出来了,二者是有区别的,甚至是有质的区别的。自荐就是明目张胆的要官;而自我推销呢?无非是让领导和有关方面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本领和能耐。总而言之,让领导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派什么用场,如此而已,岂有它哉!这么一想他又心安理得了。
然而,眼前的这两个人:部长和那个冷若冰霜的什么巡视员把问题提出来了,正等待着他冯唐的回答呢?回答什么?按照自己固有的原则,总不能回答说:冯唐是市长最适合的人选吧!那么推荐谁,陈一弘?不、不、不,他的票数大概已经不少了,我才不再给他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哩!而且自己这一票,也许,一定是最关键的一票。看吧?两个选择对象之一投了对方的票,事情不就可以结束了?我冯唐不做这样的傻瓜!
于是他提名了,推荐的是副市长张林增。要推荐自然要呈述理由:这第一,张林增年轻,今年三十五岁。不仅是三江市领导班子中最年轻的一个,而且据说在全省同级干部中也是最年轻者之一。虽然进班子不到一年,但不是提倡不要论资排辈吗?这第二,他有知识,本科大学毕业生学化工的当然也专业化了。他只强调这两点,或者三点,没有谈“革命化”,那是不言而喻的,否则这么年轻能进入如此高层的岗位?
他一边谈一边用眼角打量两个听众。那个端木信依然是满脸冰霜的无丝毫表情,只知埋头记录,记得若有其事!好像他是机器人,只能将人的语言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老同学、部长呢?这家伙到组织部不久似乎也完全学会了那一套,依然是只知道听而面无表情,也是若有其事,好像他冯唐在真心实意推荐人才!
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两个“听众”被自己“耍”了而感到开心,当然,也因为他们的纹丝不露,观察不出任何倾向而纳闷。正在这纳闷与开心相互交错之际,突然听到周剑非问了一句:
“张林增同志是去年下半年才进班子的?”
明知故问!他觉得有些语塞。到底不愧是冯唐,他泰然自若地回答:
“进班子的时间短一些,但年纪轻有文化走正道,潜力很大。”
周剑非同意这一看法,他说:
“对,潜力很大。”
谈话将近一个钟头,总算第一次表了一个态,敏感如冯唐者自然知道那句话的意思,部长只承认被推荐者的潜力而不是现实。这倒无所谓,他冯唐推荐张林增只不过虚晃一枪而已,或曰“火力侦察”也未尝不可。从各方面所得的信息,市长的选择对象主要集中在他冯唐和陈一弘身上,你周剑非倾向谁?谈了一个钟头竟然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不是白跑回来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里休息两天,拥娇妻品佳肴,“关起门来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哦,你看,走得这么慌忙特意在国外给妻子带回来的礼物:一件内衣一条项链也竟然忘了给她,真晦气!早知如此,唉!
冯唐正自后悔,忽见周剑非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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