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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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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说:“妈,您不能让哥哥这么欺负她,惯着他,早晚要害了他。虽然我们是女孩子,早晚要离开这个家,可是现在这还是我们的家呀。不能任凭他这么横行霸道窝儿里横。若是一直这个样子,姚家将来怎么办?我不相信女孩子要规矩,男孩子就应当坏。男女是平等的。”
她母亲制止她说:“木兰!”因为她母亲认为男女平等是邪说异端,是从维新派的文章里学来的。
珊瑚说:“我所知道的是,银屏今年是二十岁,体仁是十七岁。不能老是这个样子下去。万一出了点儿什么事,对家里的名声不好听。”
木兰的母亲说:“但愿他慢慢儿地改。”这话木兰听说一千次了。
银屏是十一岁来到姚家的,是木兰的舅舅从杭州买来的。因为比体仁大三岁,就派她照顾体仁,一直到现在。她长得聪明,能干,漂亮,可是有一点儿宁波的粗野劲儿。她跟别的丫鬟吵架的时候儿,她还有宁波的老习惯,就是每逢说“我”时,总是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
青霞是北京的女孩子,京话好,风度好,银屏来到之后才卖到姚家来的,期间是八年。锦儿跟乳香都是北方人。银屏是姚家丫鬟中唯一的南方人,几个北方女孩子往往大家联合在一起对付她。另外几个丫鬟已经听懂南方话,因为姚太太说话还带很重的余姚口音。银屏用南方话向太太说话时,别的丫鬟都不高兴。不过,一般而论,银屏在态度方面总还算规矩,份内的事情也做得不错,她一个人对付几个北方女孩子的联合攻击,也算够能干的。姚家的孩子都说北京话,但是体仁因为跟银屏常在一块儿,学会了点儿宁波话,像用“阿拉”代替“我”,跟人争论的时候儿要加强语气,也会用手指头指自己的鼻子尖儿。 珊瑚离开了体仁的屋子之后,体仁还希望银屏会自己再回到他屋子里去。他怕去叫银屏会招人注意。可是银屏吓跑了,她聪明懂事,知道回去是不妙的。空空等了十几分钟之后,体仁失去了耐性。他一向任性惯了。不敢去叫银屏,他就把一个茶杯摔在地上。一个老女用人,知道当时的情形,听见了声音,就进去问他要什么。他一看不是银屏,大声喊叫老用人滚出去,自己越来越气,躺在沙发上,气喘吁吁的。
没经人预先通报体仁,父亲已来到他屋门口儿。体仁好像见了鬼,他父亲的目光锐利,一直盯着他。脸上没有笑容。体仁虽然没有做恶事当场被逮住,在父亲怒火如焚的注视之下,他对自己的为非做歹,心里全都明白。他当时没念书,也没睡觉。姚大爷看见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憔悴得像个鬼,狂暴而粗野,于是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追问他为什么逃席而归。还没等儿子开口回答,重重的一巴掌已经打在他脸上。那是有武功的人的一巴掌,打得体仁摇摇晃晃,瘫软在沙发上。再没说第二句话,姚大爷转身走出。
体仁的脖子扭伤了,难过了好几天,也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受处罚,也不知道是不是珊瑚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两个妹妹不理他,母亲对他严肃而冷淡,甚至于银屏因为害怕,也躲着他。
三天之后,木兰才去看曼娘,正好是曾家祖母老太太同李姨妈那一天自山东来到北京。因为老太太给木兰带来了礼品,由仆人送来,并且说老太太要见木兰。于是木兰和她妹妹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出乎她俩意料,曼娘已经完全不拘新娘的俗礼规矩,已经像个妻子一样伺候平亚了,当然,还是由小喜儿和雪花帮忙。平亚似乎病已见轻,曼娘容光焕发,十分娇媚。她这么快活了一个礼拜,这也是曼娘一生最快活的一个礼拜。
祖母从家里带来了些山东式的粽子。里面的馅是火腿,猪肉,黑糖,豆沙。虽然五月节早已过去了,她知道孙子们及全家都爱吃,她是特别做的。平亚由小就爱吃粽子。曼娘给他吃了半个甜粽子,一个大概有一个人的拳头大小,留下那一半儿自己吃。可是他吃完之后,又向曼娘抢那半个。两个人稍微抢了一下儿,曼娘就让他吃了。曼娘很高兴平亚有力气跟她抢东西吃了。她央求平亚说:“平哥,少吃一点儿。”但是平亚不听。
半夜,平亚开始喊肚子疼,越来越疼,曼娘在他旁边坐了一夜,简直吓慌了。天黎明,病得很厉害。曼娘一看见黎明的灰色的光亮由窗外射进来,她就叫雪花去告诉平亚的母亲。在他母亲来到之后半点钟之内,平亚一直清醒,然后忽然瘫软。太医来到,发现他的脉很微弱。曼娘一直保持着勇气。她把嘴放在平亚的鼻子上,向里头吹气。等她看到平亚想咳嗽,想吐出什么东西,但是堵在嗓子眼儿里头,曼娘低下头,直把平亚的那一块粘液吸了出来。神的心若也是肉长的,看见人间这种至情,不会忍心不救他一命。但是神是又瞎又聋,也许到九霄云外遨游去了。
正巧在中午,平亚死了。
曼娘抱住平亚的身体,哭叫道:“平哥,回来!”把他的嘴唇对着平亚的鼻子眼儿向里再三吹气。甚至平亚的父母在极端悲痛之下,看见新娘无可奈何地挣扎挽救,比对新郎的死都更为伤心惨目。
过了半晌,老祖母来了,跟新郎的母亲一同用力把新娘从死人床上拉起来,把她弄到西间屋的床上去,祖母在她身旁坐下,木兰、莫愁和她们母亲一齐进来。看见曼娘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可是谁也毫无办法,对她没有什么帮助。
木兰心里想:“善一定有善报吗?”
在泰安临来时,李姨妈曾经帮着包粽子。那天晚上,李姨妈又说坏话中伤别人。桂姐听见她说曼娘命中克夫,平亚的厄运是她带来的,她把孙家的厄运带来,才使曾家死人,做了孙家的女婿,是命中注定要死的。桂姐毫不留情面,责备李姨妈不该咒曾家死人。老祖母知道了,大怒,从此李姨妈在老祖母面前失去了保护,在曾家失去了地位。
木兰一直没到曾家去,直到入殓之后,她听说曼娘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伤心难过得要死。第三天,桂姐去看姚太太,求她答应木兰去劝劝曼娘,因为别人谁劝也没有用。
桂姐说:“那天晚上,她妈和我陪了她一夜。她一句话也不说,我们问她话,她也不答理。她妈跟我商量了半天,结果是求木兰过去陪她几天。别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办,这件事非木兰去不可。”
姚太太答应了,木兰和桂姐一同坐马车回曾家去。桂姐低声和她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要她去,就是大家得特别留神看着曼娘,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寻短见。若是这样殉夫是值得作诗赞扬,也值得立贞节牌坊了,在地方志上也值得立传,传起来也是美谈,但是曾家很喜欢曼娘,绝不愿曼娘有个三长两短儿的。
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介入人家的丧事,她好怕接近棺材。等发现曼娘是在另一个院子里,她才觉得可以跟曼娘住几天,即便是在夜里,也不在乎。
曼娘现在住的是她刚到曾家那一天所住的院子,木兰也是在那次在曾家见到她。这十几天发生了多大变化呀!木兰觉得曼娘是冥冥中一个巨大力量之下的牺牲品,是受了欺骗玩弄。那个冥冥中的力量是什么,她不知道。难道造物主真是以人为“刍狗”吗?存心捉弄人吗?她自己在心里纳闷儿。 她一进屋,发现曼娘正在睡觉,她母亲在一旁看着她,她母亲也是疲惫不堪。木兰叫孙太太去歇息。她坐下看守青春丧夫的新娘,自己心里就思潮起伏。觉得曼娘第一天下午来到这个屋子里所做的梦,简直跟现在青天白日下的事情一个样子。白瓷的观音像还站在那儿,流露着仁慈和蔼而又奥秘不可言喻的微笑。观音之可爱,因为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木兰觉得曼娘梦中的两边停着棺材黑洞洞的走廊,还有曼娘在梦中必须走过的那水沟上的棺材盖样子的独木桥,就表示平亚的丧礼和给平亚的穿孝志哀。可是桥对面有永明宫,曼娘可以在里面安度岁月。因为有死亡,所以还有来世。她能不能指点曼娘认识这种道理呢?
木兰拿出那个观音像,两手捧着拿到床前的桌子上,这样,曼娘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了。曼娘梦见给她雪中送炭的小姐,她始终相信就是木兰。
木兰叫小喜儿过来,轻轻地告诉她到雪花或是凤凰那儿去找一件黑衣裳来。黑衣裳拿来之后,她穿上就在曼娘身边坐着。
曼娘一动,木兰就说:“姐姐,我给你送炭来了。”曼娘一睁眼,看见了观音像和梦中见过的那个黑衣女子。
她有气无力地问:“是你呀,妹妹。”
木兰说:“是我,我是雪中送炭来的。”
曼娘问:“我在哪儿呢?有雪吗?”她向四周一打量。又说:“我为什么在这儿?”
木兰说:“你是在曾家的宗祠里呢。外面正在下雪。你做梦出了嫁,做了新娘。你的丈夫平亚死了,他死的时候儿,你很难过。可是这个家庙之后有一个走廊,走廊后头有一个桥,棺材板做的小桥之后又有一座宫殿。平亚就在那座宫殿里等你呢。”
曼娘说:“妹妹,你哄我呢,外面没下雪。”
这时候儿,外面忽然一阵夏日的暴雨,雨点打在院子里的砖地上,噼啪乱响。房顶子上的雨水在铅铁皮的水管里流下来,发出高高低低音乐的调子。
小喜儿叫把洗的东西收进来,这声音把曼娘的幻想惊破,她又回到现实世界来。
曼娘无精打采地说:“不是啊,平哥已经不在了。”
木兰说:“也可以说我哄你,也可以说我没哄你。是没有下雪,可是这一阵暴雨多么的美呀。”
可是在那雨声之外,曼娘听见了远处的钟鼓之声。
她问:“那是什么?就像我刚才听见空中的声音。”
木兰说:“和尚在那边院子里念经呢。”
曼娘又说:“平哥死了。我知道。”
在曼娘刚睡醒的时候儿,把梦境和现实那么古怪地掺混在一起,就使死亡给人的痛楚变得不那么尖锐,使人感觉好像梦一般的迷离惝恍。
曼娘,由于她的幻像,不再怨恨命运的悲惨,她了解了神给她安排的日子,她是命定要那么生活的,而听天由命才可以得救而活得下去。她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天意,相信观世音菩萨。对她自己以前是观世音宫殿里的仙女,她这一生的遭受处罚,一定是她和平亚以前犯了过错。对这个,她是半信半疑的。
大家都对曼娘好,她决定要一直在曾家做个守寡的儿媳妇。这可以说是生死均感。不管在今天,在死后,曾家就是曼娘的安身之地。
第三天下午,她听见灵前有哭声,因为第三天开吊。等桂姐和雪花一听见曼娘的哭声,她们去告诉曾太太,说可怕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们都归功于木兰,木兰运用巧思妙计收效之大,她自己原先也没想到。
曼娘又第二次穿一身白孝,上自头顶的白结下到两只白鞋。自从她父亲去世她穿孝起,她就喜欢孝服的雪白颜色,再没有别的颜色更适合她的了。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她也可以显出幽灵的美。穿孝有时候儿只算是社会上的习俗,因为在丧事上大肆铺张,也可以算做对神灵的反抗。有时也可以看做对死者爱的自然流露,设若如此,当然单纯而真诚。居丧者之爱丧礼,就犹如虔诚的僧人在佛事上之爱诵念经文一样。曼娘第一次居丧,是悼念她父亲和弟弟,这次为平亚居丧则当然不同。她每天在丈夫的灵前哭,在供桌上点蜡烛,在木兰和曾家看来,她这种真诚规律的行动之庄严圣美,是无可以言喻的。
曾大官人想在南城买一块地做坟地,因为他觉得曾家在北京落户是必然无疑的。但是老太太反对,因为他们家老太爷是埋在山东泰安的祖坟里,而且老太太她自己将来也要埋在那儿。把平亚的灵柩运回山东下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曼娘的身体还受不了坐很多日子的船。所以平亚的灵柩就先移到平亚的院子前面的宗祠里,停到春天再说。
于是决定让曼娘和她母亲就永远住在平亚死时住的那个院子里,让雪花跟小喜儿伺候。她母亲和她睡一间屋子,因为她天黑以后就胆小儿,白观音像还是放在她卧室的桌子上。曼娘越来越相信佛教。虽然她在生活上要什么有什么,自己的屋子里却仍然保持简单朴素。她再没去动过自己的首饰珠宝。桌子上只留着银的蜡烛台,和照过她新婚之夜的洋油灯。不久之后,为了亡夫的灵,她开始吃长斋,绣佛像。她虽然住在富贵人家的宅第之中,仿佛她已经立誓做尼姑。院子里一片清静,远离红尘中的烦嚣。石榴花依然红似火,仍然有鱼池,有石头凳子,有种在花盆里的花。 那年冬天打破庭院中寺院般的平静气氛,是新添了一个婴儿。
曾老爷极其关心如何保持长子一房的后代香烟。她太太暗中问曼娘的母亲曼娘怀了孩子没有。第一个月曼娘的月信没来。她告诉了母亲,她母亲告诉了曾太太,曾太太就相信媳妇有了喜。但是曼娘向她妈说不可能,向木兰起誓说她还是处女。木兰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曾太太。于是家里知道他们的盼望落了空。
曾太太心想除去平亚的嗣续之外,年轻寡妇的迢迢长夜,尤其是这第一个冬季的长夜,真是长夜漫漫何时旦?于是想到收养个义子好能占住曼娘的心,使她不致一味地沉思默想。曾老爷于是给山东老家的同宗写信,找到一个一岁大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母亲愿意把儿子叫曼娘收养。就把小孩子送到北京,曼娘也很喜欢,觉得自己也是母亲了,也算使平亚有了后。
这个收养的儿子起名字叫阿瑄。
12章 北京城人间福地 富贵家神仙生活
自从曼娘进了曾家门,木兰到曾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就不把自己当做客人了。她常常待到吃晚饭,得到母亲允许之后,也往往夜里就在曾家。关于她将来与曾家哪个儿子订婚,若是正式订了婚,就不能不拘俗礼,那就不能再到曾家去,何况她年岁还小。曾家心想木兰的父母不会不先告诉他们,就把她许配给别家的儿子。所以曼娘已经两只脚迈进了曾家,木兰是算迈进了一只脚。她只要想逃走,曾家总会揪住她的后腿的。
木兰的父母还不知道究竟怎样安排她的将来,她父亲则更无定见。道家总是比儒家胸襟开阔。儒家总认为自己对,道家则认为别家对,而自己也许会错。所以非正统派的曾文璞对西洋思想没有偏见,甚至于对自己女儿的婚事也提到自由结婚,就是由当事人男女自己决定,这正合乎道家的“道法自然”的道理。他认为把青年男女的婚姻付之于不加深思熟虑的青年的盲目冲动,这种西洋的想法极微妙而深奥,正像道家的道理一样。他认为婚事是天意决定,而且儿子是自己的大孩子,尚且还没有订婚。
同时,木兰向曾大官人曾太太也是叫“爸爸”,“妈妈”,叫曾家的儿子“大哥”,荪亚比她大一岁,算她的“大哥”。
现在是穷冬苦寒,北京的冬季真是无与伦比,也许这个福地的其他月分,可以与之比肩,因为在北京,四季非常分明,每一季皆有其极美之处,其极美之处又有互相差异之特色。在北京,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却同时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内,城市生活极高度之舒适与园林生活之美,融合为一体,保存而未失,犹如在有理想的城市,头脑思想得到刺激,心灵情绪得到宁静。到底是什么神灵之手构成这种方式的生活,使人间最理想的生活得以在此实现了呢?千真万确,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内点缀着湖泊公园,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设计这个城市的是个巧夺天工的巨匠,造出的这个城市,普天之下,地球之上,没有别的城市可与比拟。既富有人文的精神,又富有崇高华严的气质与家居生活的舒适。人间地上,岂有他处可以与之分庭抗礼?北京城之为人类的创造,并非一人之功,是集数代生来就深知生活之美的人所共同创造的。天气、地理、历史、民风、建筑、艺术,众美俱备,集合而使之成为今日之美。在北京城的生活上,人的因素最为重要。北京的男女老幼说话的腔调上,都显而易见的平静安闲,就足以证明此种人文与生活的舒适愉快。因为说话的腔调儿,就是全民精神上的声音。
平亚死后,曼娘始终深居守丧,半年之内,没出过院子一步。北京城的气氛,可以说只是用感觉去体会,而不是真正用眼睛去观看。她也感觉到北京冬季的魔力,干爽而寒冷的空气,璀璨晶蓝的天空,屋内御寒的舒服设备,和泰安凄凉惨淡的冬天,真是大不相同。大雪纷纷扬扬自天空飘落之时,她还能使秋海棠在屋里开放,因为厚厚的棉门帘,糊纸的窗子,厚厚的地毯,火势熊熊的煤炉子,使屋里温暖而舒适,人感到精神愉快,做事宁愿到深夜。平亚留下的黑貂皮长袍,曾太太教她改成貂皮旗袍自己穿,其实她用不着这样御寒的冬衣。她顶多是绣八双鞋,那是她应当在新婚的次晨,正式拜见婆婆之时献给婆婆的。但是因为平亚生病,没有来得及。献给婆婆的这种礼物是要由新娘亲手做的,借此炫耀一下新娘手工的精巧和孝顺,所以手工不能潦草。女人穿上这种鞋,非常欢喜,因为这足以表示儿媳妇对自己地位的尊重,又表示自己有个贤德俭省的儿媳妇。
但是木兰是在北京长大的,陶醉在北京城内丰富的生活里,那种丰富的生活,对当地的居民就犹如伟大的慈母,对儿女的请求,温和而仁厚,对儿女的愿望,无不有求必应,对儿女的任性,无不宽容包涵,又像一棵千年老树,虫子在各枝丫上做巢居住,各自安居,对于其他各枝丫上居民的生活情况,茫然无所知。从北京,木兰学到了容忍宽大,学到了亲切和蔼,学到了温文尔雅,就像我们童年时在故乡生活里学到的东西一样。她是在黄琉璃瓦宫殿与紫绿琉璃瓦寺院的光彩气氛中长大的。她是在宽广的林阴路,长曲的胡同,繁华的街道,宁静如田园的地方长大的。在那个地方儿,常人家里也有石榴树,金鱼缸,也不次于富人的宅第庭园。在那个地方儿,夏天在露天茶座儿上,人舒舒服服地坐着松柏树下的藤椅子品茶,花上两毛钱就耗过一个漫长的下午。在那个地方儿,在茶馆儿里,吃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喝白干儿酒,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与市井小民引车卖浆者,摩肩接踵,有令人惊叹不已的戏院,精美的饭馆子、市场、灯笼街、古玩街;有每月按期的庙会,有穷人每月交会钱到年节取月饼蜜供的饽饽铺,穷人有穷人的快乐,有露天的变戏法儿的,有什刹海的马戏团,有天桥儿的戏棚子,有街巷小贩各式各样唱歌般动听的叫卖声,串街串巷的剃头理发匠的钢叉震动悦耳的响声,还有串街串到各家收买旧货的清脆的打鼓声,卖冰镇酸梅汤的一双小铜盘子的敲振声,每一种声音都节奏美妙,可以看见婚丧大典半里长的行列,以及官轿及官人跟班的随从。可以看见旗装的满洲女人和来自塞外沙漠的骆驼队,以及雍和宫的喇嘛,佛教的和尚,变戏法儿中的吞剑的,叫街的,与数来宝的唱莲花落的乞丐,各安其业,各自遵守数百年不成文的传统规矩,叫花子与花子头儿的仁厚,窃贼与窃贼的保护者,清朝的官员,退隐的学者,修道之士与娼妓,讲义气豪侠的青楼艳妓,放荡的寡妇,和尚的外家,太监的儿子,玩儿票唱戏的和京戏迷,还有诚实恳切风趣的诙谐的老百姓。 木兰的想像就深受幼年在北京生活的影响。她学会了北京的摇篮曲,摇篮曲中对人生聪敏微妙的看法也影响了她。她年幼时,身后拉着美丽的兔儿爷灯笼车,全神灌注的看放烟火,看走马灯,看傀儡戏。她听过瞎子唱曲子,说古代的英雄好汉,古代的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听把北京话的声韵节奏提高到美妙极点的大鼓书。从那些说白的朗诵歌唱,她体会出语言之美,从每天的说话,她不知不觉学会了北京话平静自然舒服悦耳的腔调儿。由一年的节日,她知道了春夏秋冬的特性,这一年的节日就像日历一样由始至终调节人的生 活一样,并且使人在生活上能贴近大自然的运行节奏。北京的紫禁城,古代的学府、佛教、道教、西藏喇嘛、回教的寺院及其典礼,孔庙、天坛;社会上及富有之家的宴会酬酢,礼品的馈赠;古代宝塔、桥梁、楼阁、牌坊、皇后的陵寝,诗人的庭园,这些地方的每块砖,每片瓦,都充满了传闻、历史、神秘。这些地方的光怪陆离之气,雄壮典丽之美,都已沁入她的心肺。
她很早就懂了北京的民俗、传说、迷信,及其美好可爱处,有两个她喜爱而深信不疑的故事,后来她告诉了曼娘。一个是皇宫以北地安门大街北端钟楼内大铜钟的传说,故事是说当年皇帝要一个铜匠铸造一个铜钟,但是屡铸不成,皇帝大怒,即将降罪。为了救父亲的性命,钟匠的女儿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儿跳进了铜锅。果然大钟铸成,没有丝毫裂纹。此后每在风雨之夜,人人都听得见大钟响时,那凄怨的调子,那就是钟匠女儿灵魂的哀歌。现在那钟楼附近有钟女庙,女神叫“鸣钟圣母”,受人烧香跪拜。另一个故事是关于西直门外的高亮桥的,高亮是个太监的名字。从前永乐皇帝新建造了北京城,永乐七年大旱,北京城里也缺了水。一天晚上,皇上梦见在西直门外遇见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丈夫推着一辆独轮儿车,妻子向前拉,车上有一个大油篓。皇帝问篓里间有什么东西,老头儿说篓里头有水,是运往北京城的。第二天,皇帝叫大臣圆梦之后,派太监高亮到西直门外,吩咐他说,若遇见样子像皇帝梦中所见的一对老夫妇,就把那油篓戳破,赶紧拨转马头奔进城来,但是千万别回头看。高亮遵照吩咐,出城办事。果然遇见一老夫妇推着独轮儿车,高亮就把车上的油篓戳破,匆匆忙忙拨转马头。听见后头汹涌澎湃,似有洪水跟踪而至。等他跑到西直门,不觉得向后望一望,立刻被洪水赶上,淹死在水里。皇帝便在西直门外修造了一座许多拱洞的桥纪念他。至今在玉泉河上还有那座高亮桥,慈禧太后就在高亮桥上坐船驶往颐和园去。玉泉河两岸,杨柳依依,浓荫蔽日,沿河良田片片,村女跪于水畔涤洗衣衫。平民徘徊来往,有坐在岸上执竿垂钓的,有在水上划船的,北京西郊田园之美,大有江南风味。夏季到来,木兰特别喜爱此地,常来游赏。
前面说过,曼娘在寡居的前半年,没有出门游玩。可是她也有女人长居深闺中发展出来的听闻的敏感。听到的声音也是新奇而美妙的。清晨,她在院子里听得见北京城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听得见鼓楼的暮鼓,听得见钟楼的晨钟。虽然钟鼓二楼离曾家有一里之遥,但是震荡之声半城都能听见。鼓声就是夜里的打更的声音,雪花告诉她钟声的意义,所以她夜里静卧不眠之时,一听见打四更,她就知道朝臣已经齐集到紫禁城的东华门,一打五更,黎明之前,他们就入宫上朝了。
曼娘经过的事情之中,有许多她并非完全生疏。而是比在家乡泰安时所经验的更好更美。在她开始吃素以前,她就知道北京的香肠鸭子比山东的香肠鸭子好;冬至那天北京的元宵就比山东的汤圆儿味美,而且北京的包子馒头甜食也比山东的花样儿多。因此,北京的各种小吃儿,她都要尝尝,免得因各地名字相同而实际上东西不同而弄错。她本以为山东的白菜再好无比,可是后来发现北京也有那么好的白菜,而且天越冷越好吃。现在她还吃元宵,喝腊八儿粥。腊月初八那天都喝腊八儿粥,用黄粘米,白江米,红小枣儿,小红豆,栗子,杏仁儿,花生,榛子仁儿,松子儿,瓜子儿,跟红糖或白糖一起熬。这种腊八儿粥可就大为不同,她再不提山东的腊八儿粥了。
木兰和荪亚之间有一个故事,与腊八儿粥有关系。
在腊月二十,蒋太医邀请曾家去赴席,姚家以及各位小姐也被邀请。那天是“封印”的日子,朝廷官员都封起印来,停止办公,准备过年。在饭桌上,桂姐当众赞美木兰和莫愁的绣花儿精美,说她从来没看见画样子、配颜色、针线那么细致讲究的活计。平常女人鞋上的绣花儿样子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描,可是木兰把绘画上花卉虫鸟的姿态描到鞋上,两姊妹绣鞋给母亲做新年的礼物。莫愁绣了一个彩色的鸭子,在缎子鞋面儿上真有呼之欲出的样子。
桂姐对曾太太说:“您不见,您不会相信。咱们回家的时候儿,一定顺便到她们家去看看那几双鞋。”
莫愁谦逊说:“别听她的,不过曾伯母您好久没到我们家了,吃完饭到我们家坐坐儿吧。”
曾太太要去看鞋,因为她好爱慕姚家这两个女儿。所以她们就到姚家看看两位小姐做的鞋,在黑缎子鞋面儿上,由于颜色深浅配得好,那只鸭子果然有跃然欲出的样子。 曾太太说:“这么好的鞋穿在脚上,真是糟蹋了。这应当献进宫里去。”她又跟姚太太说:“您是什么肚皮呀?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呢?这叫我想起木兰做的腊八粥,那天她送给我们吃,真是与众不同。老太太爱吃,一连吃了两碗。果仁儿好像一进嘴就化了一样。老年人没有牙,爱吃软的。”
木兰很高兴,她说:“她老人家若爱吃,我去给她做。”
曾太太心里想:“娶个会做饭的儿媳妇真是福气。”
他们回家的时候儿,木兰跟他们一齐去的。她看见曼娘正逗着一岁大的小孩子玩儿。那天下午天气晴朗,几盆菊花儿,快要凋谢了,挺立在屋子里冬天光亮的日光之中,使那间屋子有一种幽静出尘冷若冰霜的华美。孩子躺在曼娘母亲屋里的床上,床上放着几双缎子鞋头儿,她们来以前,曼娘正绣那些鞋帮子。
木兰问:“你做完没有?”
曼娘说:“我才做了六双,还得要做两双,这一年却快完了。我得夜里做,可是又得照顾孩子,做不了几针就要停。”
木兰看见墙上有一张九九消寒图,上面有九行,每行有九个圆圈儿,那是由冬至算到春初,等到八十一圈儿涂完,严冬才已经过完,春季即将来临。木兰走到墙边,在新年前剩下的那十天上画了两只鞋。
她屈指计算道:“你还剩下十天,怎么办?”
曼娘说:“若是没有孩子,这件事也容易得很。”
木兰小声说:“我把这一双拿回去替你做。”
曼娘对自己的针线活非常自负,从来没想到让别人替自己做,以前也没机会看到木兰姊妹到底多么精巧。
曼娘说:“俩人的针脚若不一样,会看得出来。”在绣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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