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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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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媛媛一听,就从床上起来,边帮着小郑找药膏边说:“你哟,真是个细皮嫩肉的。”
杜媛媛帮小郑搽药,发现他的肩膀上真的被蛇皮袋的带子勒破皮了,叹了一口气说:“唉,挣点钱也真是不容易。咬咬牙,等把钱凑足了,我们买个大房子住。”
小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上海产的大前门牌,抽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可能是吸得太猛,被烟呛着了,立即咳了起来。小郑的烟瘾并不大,他抽烟主要是讲派头追时髦,公开场合掏出一包锡纸包的“红牡丹”,给在场的人一人一支,全场扔一圈,你立即成了核心,好有面子。小郑也是个上海人,在工厂时,他只是个小小的钳工,修织袜机的,技术一般,除了长着一张小白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吸引姑娘们注意,他就特别讲派头,除了下班一身光鲜,戴了一块“卡西欧”日本电子表,就是抽锡纸包“红牡丹”香烟。可现在杜媛媛把他抽的烟降级,变成了“大前门”。他抱怨说:“连烟都降级了,还有大房子住?”
杜媛媛说:“别抱怨了,忍忍,等咱们成了万元户,别说‘牡丹’,就是‘大中华’,我也可着你抽。现在,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攒钱买房子,去烧饭吧。”
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心理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了发财的欲望。杜媛媛一直在做着万元户的美梦,并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辞去国营单位的公职,下海经商,就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没有任何保障了,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社会对个体户有很大的偏见,很多人认为个体户就是坑蒙拐骗,因此个体户得不到人们的尊重。背着蛇皮袋满街跑,对于最爱面子的上海人杜媛媛来说,已经是经历了一个蜕变的过程。改变她的动力当然主要是钱。
为了钱,杜媛媛精打细算,真的是到了“一个铜板掰开当两个用”了。小郑的烟被她降了一级,而且数量也有控制。小郑是个“妻管严”,家里一切基本上是杜媛媛说了算,他也乐得百事不管。但降低了抽烟标准,小郑很不满,他边起身去烧饭,边嘟囔着:“你也快变成钱启富了。”
杜媛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对眼’啦?”
小郑回头说:“你现在不也是把一块钱看成两块钱吗?”
杜媛媛听后哈哈一笑,说:“我呀,我是希望能把一块钱变成两块钱来花。我知道你死要面子,行,如果你还要抽‘牡丹’,就少抽点,你如果还想一天一包烟,你就抽‘大前门’。要面子就没有里子,要里子就别要面子。”
为了控制小郑花钱,杜媛媛自己首先以身作则,最爱美的她,对自己心仪的服装和化装品也克制着,能不买就不买,生活当中能省则省,一心一意地、五元十元百元的积攒着钱。过去,杜媛媛对风险太大的生意不敢做,现在只要能赚钱,也敢冒险了。她托人从福建贩来“大阪西服”,然后送给别人去卖,卖完了再收钱。这样,利润空间要大一些,但承担的风险也大。
杜媛媛拼命挣钱和拼命省钱,是为了在老宅拆除后,将来还房子时能多买一点面积,实现自己十几年来的梦想。每天中午,她都和小郑赶回家来吃中饭,就是为了节省一点在外面吃饭的费用。
小郑赶快进厨房烧饭,今天早晨夫妇俩都没吃饭,到现在还是空着肚子,他也饿了。
杜家住的是轿子间,没有厨房,如今烧饭的地方,是在前院靠他们家后窗的地方,接的一小间披屋,然后把后窗打开变成门。厨房里放了一个煤炉,一个老式的碗柜和一堆煤饼。小郑把封住的煤炉捅开,把锅坐上,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锅里,水烧沸以后,把昨天的剩饭倒进去,然后把一盆青菜也倒进去,他在做泡饭。上海人吃剩饭一般都是做泡饭。最简单的泡饭就是直接用开水泡,如果用火再煮一煮,再把没有吃完的青菜倒进去,就叫菜泡饭。菜泡饭是长江下游一带的特色主食,它最初却是贫穷人家吃剩饭吃出来的。
烧泡饭既简单又快,一会儿,小郑就端着一碗泡饭送到房间里来了。看见杜媛媛睡着了,他不忍心喊醒她,又退回厨房,把泡饭倒进了锅里,然后回到房间,找一床毛巾被给杜媛媛盖上了。
他看着熟睡中的杜媛媛,发现早先水灵灵的她,现在有点像脱水的感觉了。唉,都是为了房子,快要把一朵鲜花变成干花了。小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想想又放回去了。
杜媛媛为了房子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为什么?因为房子改变了她的命运。
杜媛媛的母亲杜阿娇,是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支援内地来到宜市的。杜媛媛在宜市出生,在宜市长大,却一直有着上海人的优越感。除了喜欢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生活习惯,衣着服饰,包括家里用的东西都喜欢用上海产的,处处证明“我是上海人”。
杜媛媛长得很洋气,再加上衣着鲜艳时髦,即便不说上海话,人们也猜得出她是上海人。杜媛媛自小就像个出身高贵的小公主,其实,她的父母以及她父母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普通的小市民,没有值得自豪的优越经济条件。母亲杜阿娇在上海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没有工作,是个社会青年,那时候还没有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上海里弄干部动员来支持内地。当时宜市新开办了一家袜厂,全部是机械织袜机,这在当时是很现代化的工厂了。袜厂是国营单位,由上海援建的,所以从上海招了一批工人。就这样,杜阿娇来到了宜市。后来,杜阿娇和一位从上海来的钳工结了婚,这位钳工也姓杜。结婚的时候阿娇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杜媛媛。后来杜媛媛的父亲得癌症去世了,那时杜媛媛才三岁。
杜阿娇一直没有再婚,也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上海人,又不愿下嫁外地人,慢慢地年纪就大了。后来由于总做夜班,得了个胃下垂的毛病,身体不好,就死了再嫁这份心。
杜媛媛长大以后,一直想回上海,但她是宜市户口,回上海比登天还难。那时候,户口既是身份,也是命运。
其实,真正改变杜媛媛命运的不是小地方——宜市,而是大上海的房子。
杜阿娇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心想把女儿送回上海。杜媛媛长到六岁,杜阿娇就和母亲商量,让女儿到上海读书。杜阿娇的母亲见女儿一个人在外地,女婿又不在世了,也愿意把外孙女接到上海来帮着带。
那年的夏天,杜阿娇请了探亲假,把杜媛媛送回上海。那时杜媛媛已经懂事了,听说要跟着母亲回上海,就在上海读书不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然后自己收拾衣物,而且逢人就讲:“阿拉要回上海了,阿拉要回上海了,不回来了,就在上海读书了。”
她们从宜市乘船,顺长江而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一路上杜媛媛对什么都好奇,虽然不是第一次回上海,但以前由于年龄太小,印象不深。再说,那时每次到上海来都住在父亲家,父亲家在浦东,也就是上海的乡下。外婆家在浦西,母亲跟她说,浦西才是真正的上海,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住在浦西,才是真正享受大都市的生活,杜阿娇的娘家就在浦西的卢湾区。
小媛媛跟着母亲坐上无轨电车,电车穿过上海的繁华地区,马路上的小朋友穿得五彩缤纷,她兴奋得叽叽喳喳的见到什么问什么,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喜欢。下了电车,小媛媛跟着母亲,走过一条弄堂又一条弄堂,越走越僻静,越走离繁华市区越远。
母亲告诉她,到了。她却看见眼前的房子里,一大排烧水的炉子,不停地有人提着水瓶来打水。原来外婆家是烧“老虎灶”的。
上海的老虎灶,在宜市叫茶水炉子,专门卖开水的。外婆家楼下就是老虎灶的门面,门面里有一个很大的灶,灶上有六个锅,那种锅是专门烧开水用的,直筒,上下差不多一般粗,锅的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烟囱,烟囱的后面堆着从米厂买来的砻糠,即稻子脱了米后的稻壳,用来烧水。砻糠不耐烧,但燃火快,因此店里堆了很多,小山一样。这样的老虎灶有两个特点,一是灰尘大,二是温度高。外婆的家就在老虎灶的楼上。
小媛媛跟着母亲进了屋,立即感到全身暖烘烘的,还没有上二楼就开始出汗了。到了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有一个四方的大柱子,原来是楼下的那个大烟囱,穿过楼上房间伸出屋顶。想像一下,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一米的大烟囱,这还是个家吗?不仅如此,楼下的老虎灶,从天不亮就开始烧,一直要烧到晚上十点钟,大烟囱就一直在发热,使杜家长年的温度,都维持在四十多度。还有那砻糠带来的灰尘,使家里所有的厨柜、桌面、地面,长年累月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灰。
小媛媛在上海对什么都适应,语言、饮食,包括上海那漂白粉味道很浓的自来水。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基本上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住房上,具体说,就是出在那个大烟囱上。盛夏的房间里,那每天由烟囱带来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无论外婆家那台旧华生牌电风扇怎样吹,吹出来都是暖烘烘的风。虽然每天晚上十点后,老虎灶就不烧了,但烟囱的温度要到下半夜才能降下来。刚睡不了几个小时,早晨五点,老虎灶又要生火了。小媛媛热得日夜无法入睡,长了一身的热疮。是热疮而不是热痱子,热痱子是一粒一粒的,热疮是一块一块的,最后严重到全身都肿了,又痒又痛。小孩子忍不住就用手去抓,把皮肤抓破了,又不停地出汗,汗水不仅让伤口又疼又辣,而且又发炎了。小媛媛日夜哭,越哭越燥,越燥热疮越严重。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送到医院去输液补水。
杜阿娇明白了,如果还坚持要女儿住在上海,这孩子恐怕命都保不住,只得带着女儿逃也似的回到宜市。轮船顺着黄浦江进入长江往宜市开,江风吹在小媛媛身上,使她十几天来第一次睡得那样的香。
回到宜市后,老宅里阴气重,只要有一点微风,房间里就是阴凉阴凉的,小媛媛身上的热疮很快就好了。杜阿娇想,再也不能送女儿回上海读书了。
那时杜媛媛虽然还小,但上海家中的房子却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粗大的烟囱,她一想起就害怕。后来,她进母亲的袜厂工作,厂里也有一个高大的烟囱,杜媛媛从来都是绕开走。她到厂里后曾经喜欢上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非常英俊,长得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但就是因为他在锅炉房工作,杜媛媛一想就害怕,不得不分手了。
杜媛媛失去了在上海受教育的机会,这让她遗憾一生,她想如果在上海读书,自己绝对不会落得个当个体户的结局。后来杜媛媛的一生追求,就是在上海能有一间房,哪怕是个亭子间。一套房那是杜媛媛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宜市,虽然杜家的住房远比在上海的大,但住在这个陈旧的老宅里,能舒心吗?如今,老宅要拆,杜媛媛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因此,每天都在打听老宅拆迁进展的情况,每天都在计划着老宅拆了以后,分新房的事,连梦里都是这个事。
如今,杜媛媛口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杜媛媛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受益者。
杜媛媛最初下海,也是被逼出来了。
初中毕业后,没有回成上海的杜媛媛连宜市都呆不下去了,那时已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虽然叫“号召”,实际上不去是不行的。跟当年母亲在上海一样,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老妈妈们来动员。老妈妈每天都要登门,甚至一天几次,叫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要是坚决不走,老妈妈们也有办法,她们会拿几个破锣破鼓,每天到你家门口来敲锣打鼓,美其名曰欢送,还会打着一条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杜媛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农村插队,当了一名“知青”。
在农村,杜媛媛吃了大苦,晒黑了,长胖了。不好好劳动不行,招工上调是要表现好的,现在不咬咬牙吃点苦,回不了城,就要变成村姑了。向来杜媛媛比小郑能吃苦,跟她在农村几年的锻炼有关。
几年后,杜阿娇所在的袜厂到农村知青点去招工,杜媛媛因表现好,又是本厂职工子弟,就被招回城了。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女承母业,当了一名织袜工。
好景不长,后来尼龙袜子盛行,杜媛媛她们生产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线袜市场越来越小,只能在农村销售,再后来,农村的青年也不穿了。袜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厂只好从各车间抽调年轻灵活的女工出去推销袜子。
杜媛媛虽然在厂里人缘并不太好,但长得漂亮,人又灵活,自然在被挑选的人员中。本来就不安心待在织袜机前的杜媛媛,没想到从此走进了商海。由于推销袜子,她接触了市场,后来就干脆离职当起了个体户,自己销袜子。
袜子的市场越来越小,她就转行卖服装。最近,发现卖“大阪西服”很有赚头,她又把其他的服装生意停了,专门卖“大阪西服”。现在工商部门严格查处“大阪西服”,杜媛媛这个生意,恐怕也好景不长。
老宅里大部分人家中午都会回来烧饭、吃饭。如果在外面吃饭,就要多一笔生活开支。住在老宅里的人,都是生活在温饱线边缘的小市民,只有处处节俭点,才会有一点小节余,如果大手大脚,就会入不敷出。中午在外面吃饭,对于老宅里的人来说,那就是大手大脚了。
大人们回来了,孩子们当然也都放学回家吃饭,孩子们一回来,整个宅子里就人声鼎沸了,昨夜还阴沉沉的老宅,充满了人气和阳光。
杜媛媛被孩子们上学的吵闹声弄醒了,一睁眼,看见小郑也在旁边躺着,她推了推小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小郑连忙坐起来,看看表说:“一个多小时吧。”
杜媛媛埋怨道:“怎么不叫醒我?快吃饭,下午不是约好了给李全城店里送货,顺便把钱结回来吗?”李全城是个卖服装的个体户。
小郑心疼地说:“媛媛,这钱挣得太辛苦了。”
杜媛媛用手拢了拢头发,说:“不苦,等有了新房子,我们就把吃的苦补回来。”
突然,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吓得杜媛媛本能地把那蛇皮袋塞到床下去了。门外一个人在叫:“小郑啦!你们家什么东西烧糊了,当心火星啦!”
喊叫的人是住在一进东厢房的张翠霞。她与杜媛媛家中间只隔着一个前院,杜家烧糊了东西,糊味首先就飘到他们家,张翠霞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马上就大嗓门喊出来了。
小郑一听张翠霞叫,马上跑进了厨房,原来他把菜泡饭倒回到锅里用余火热着,结果他自己也睡着了,锅里的泡饭就糊了。小郑说:“张妈妈,对不起,是我把饭烧糊了。”
张翠霞说:“小郑,要当心啦,烧糊饭是小事,弄出火来了,可就不得了啦,一起火,跑都跑不出去的。”张翠霞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说话从来不忌讳,而她的丈夫吴富生又特别怕犯忌讳,所以两人几乎每天都争吵。
杜媛媛走进厨房,掀开锅盖,一股焦糊的白烟冒了出来,一锅菜泡饭已经不能吃了。小郑抱歉地说:“我马上再烧,我马上再烧,很快的。你知道我烧饭的技术。”
杜媛媛并没生气,自己累,小郑也和自己一样累,今天连肩膀皮都磨破了。想想,杜媛媛反而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算了,不吃了,我们上街随便买点吃的,下午约好去李全城那儿结账,这人信誉不好,去晚了找不到他又结不成账了。走吧。”说着,两口子又背起蛇皮袋,一前一后出了门。
李全城果然不在,账没有结成,只好又去其他地方送货结账,一忙就忙到下午快五点了,这才想起吃饭的事。杜媛媛看看表,望着小郑说:“算了吧,再过一会儿就吃晚饭了,咱们还是回家自己烧吧。”小郑知道杜媛媛还是不想多花那几个钱。回到家,杜媛媛已经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了,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小郑立即进了厨房。
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如同鸟儿归巢一样,老宅里的人,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带着一身的疲惫,纷纷回到老宅的家中。
张翠霞今天很烦,她是市供销社下面果品公司一间水果店的门市部主任,大小也是个官,总共管着六个人。今天她心烦的是,水果店已承包了,自己是承包人,不是自己要求承包的,而是上面要求必须承包。今天一个月的生意盘下来,发现又亏了。
如今的水果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早先水果生意基本上是果品公司垄断的,每年派业务员到水果产区去采购,烟台的国光、青帅苹果,安徽砀山的酥梨,广东的香蕉,新疆的哈密瓜等等。别人只能做做本地产的一些质次的水果,如桃、西瓜、粗梨等。
改革开放以后,产地的果农变聪明了,市场决定价格,他们不再会把水果以一个价卖给国营公司,谁出的价高,他们就卖给谁。还有的果农直接把水果拉到销售地点卖,不仅价格低,还新鲜一些。多少年来一直躺在国营公司身上做生意的水果门市部,就很难了。于是上级公司就要求各门市部承包,好像一承包就可以解决经营中的百病。可是谁也不愿出头,所以只能由张翠霞来接手,因为她本来就是门市部主任。张翠霞哪有能力改变这个已经根本改变了的市场?承包后这几个月一直都在亏本,大家的收入也在下降,门市部里的几个人,不满情绪一直都挂在脸上。张翠霞心情很不好,回到家也一脑门子心事。唉,人人都有烦心事。
由于心情不好,张翠霞关门时劲就使大了一点,只听“唉哟”一声,门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张翠霞转身一看,大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唐秋雁。看来撞得不重,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只见她胳臂上挎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上盖了一条旧毛巾,沉甸甸的,好像在外面捡了什么便宜回来似的。张翠霞心情不好,说话就不好听:“唐妈妈,笑什么?又捡钱啦!”
别看唐秋雁笑嘻嘻的,很少跟人顶撞,但也是个不吃亏的人。她知道张翠霞在笑话她,马上回了一句:“捡了,捡了,拾了几个烂梨。”这话是讽刺张翠霞是个卖烂梨的。说完,也不管张翠霞什么反应,匆匆往自己家里走。
唐秋雁在老宅里是个不被人注意的人,她不出现,人们很难想起她。她从来是只顾自己过日子,不管别人闲事,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正好和杜媛媛相反,她是个只要里子不在乎面子的人。
唐秋雁的老家在宜市对江的东至县,父母在旧社会是拾荒的,宜市人叫捡破烂。唐秋雁小时候跟着父母捡破烂,一直捡到十几岁。成年后嫁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云游四方的篾匠。唐秋雁的丈夫姓罗,叫罗平安,常年挑着一个竹担子,走村串巷为人补箩筐、补篮子、补凉席。
罗平安是手艺人,虽然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但也是吃了今天,不知明天的饭在哪里。由于穷,又由于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到四十岁了也没结婚。
一天,他挑着篾匠担子走到东至的一座破庙边,忽然变天了,接着下起了雨,他跑到这座破庙边躲雨。没想到,雨下得没完没了,而且越下越大,从上午一直下到下午,一点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他又饿又渴,就进到破庙里讨一口水喝。破庙里住着一家捡破烂的,整个庙里都堆着捡来的破烂,一家人正在那里把捡来的破烂分类。唐秋雁给他倒了碗水,还给他一个冷红薯。他喝完水,吃完红薯后,就想酬谢人家一下,正好看到床上的凉席都破了,其实那凉席也是捡来的,就说:“我帮你们补补吧。”
唐秋雁母亲说:“将就着睡吧,我们哪有钱补凉席。”
罗平安说:“不用给钱,补好睡,免得被凉席破杈扎了。”
补凉席的时候,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唐秋雁父母聊天。相互知道了根底。唐秋雁母亲对他很有好感,就悄悄跟丈夫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这么一门好手艺,秋雁跟着他不会挨饿的。”
于是跟罗平安说了他们的意思,他一听喜出望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唐秋雁的父母,带着唐秋雁来到自己的老家宜市。
结婚后,唐秋雁为他生下三个孩子,一个在襁褓里就夭折了,留下一儿一女。解放后,唐秋雁一家就租了齐府二进的一间下厢房,与朱银娣家为邻。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罗平安患浮肿病死了,荒年还是饿死了这个手艺人。唐秋雁一个人靠捡破烂,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了。
生活上的长期拮据,再加上唐秋雁过去有捡破烂的经历,使她养成一个习惯,出门时总带着一个竹篮子,走路时也是低着头,看见她认为有用或者可以变钱的东西,都会捡起来。家家户户都改烧煤炉了,唐秋雁家还在烧柴灶,因为每天唐秋雁下班回家都会带回来一篮子柴火。这些可以烧饭的柴火,并不一定都是捡的,有些是“顺”回来的,“顺”就有偷拿的意思了,为此,唐秋雁还被建筑工地上管场子的人抓住过,也被送到派出所受过教育。
唐秋雁改不了这种习惯,她说自己从小就靠捡破烂活下来的,丈夫死后,要不是靠着捡破烂,两个孩子能养大吗?她在老宅里是最勤快的女人,把自家的事做完了,还喜欢帮别人家倒垃圾,看见谁家门口的垃圾满了,都会帮人家去倒。刚开始大家还不好意思地常谢谢她,她也不当一回事地说:“不用谢,我也是顺手。”
后来大家都不愿意让她帮着倒垃圾了,因为唐秋雁在倒垃圾前,总把人家的垃圾翻个底朝天。垃圾虽然是要扔的,但让别人翻来翻去心里也不舒服。
唐秋雁做事还挺坚决,你不让她倒,她就每天早一点起来,乘别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把各家放在门口的垃圾拿去倒了。弄得家家都在前一天的晚上把装垃圾的簸箕藏到家里,不让唐秋雁去倒。
其实,唐秋雁虽然喜欢占小便宜,却没有害人之心,更不会想到在垃圾里翻别人家的隐私,她只是在捡破烂。后来,儿女都反对她这么干,特别是爱面子的儿子唐大龙,几乎和她翻了脸,说:“如果再翻人家的垃圾,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
唐秋雁说:“丢什么脸?既没偷,也没抢,你不就是靠我捡垃圾养大的?现在长大了,有女朋友了,嫌你这个捡垃圾的妈妈了?”唐大龙听了,捡了几件洗换衣服转身就走了,真的半年住在厂里没有回来。
唐秋雁最终还是听了儿女的话,再也没有去翻邻居的垃圾。她发现再这样下去,老宅里家家都要把她当贼防了。
张翠霞就曾把她当个贼,唐秋雁也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两人见面就没有好言语说话,因为这段过节太深。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由于捡破烂,唐秋雁练得眼神特别好,你和她并排走路,你没有看见地上有东西,她远远就看见了,不仅捡到破烂,也常常捡到钱,当然绝大部分是一分两分硬币,偶尔也会捡到纸币,最多的一次是捡了一个钱包。
那天天蒙蒙亮,唐秋雁出去做工,一出大门口就隐隐约约地看到台阶下有一个东西,立即条件反射般地小跑几步把它捡起来了,是一个褐黄色的人造革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六十多块钱。六十多块呀!把唐秋雁高兴得一拍屁股回家了,今天不去做工了,捡了六十多块钱,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可以歇一天了。
果然是一个人的工资。谁的?张翠霞的丈夫吴富生,吴富生是市供销总社的一个副股长。
那天一早,张翠霞叫吴富生去买早点,他睡得迷迷瞪瞪地起来了,拿了个钢精锅就出了门,到大门口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兜里的钱包,再塞进去时没塞进裤袋,掉到地上了。等到了早点店,掏钱的时候,屁股兜里空了!他的汗一下冒出来了,立即往回找。这时钱包早已在唐秋雁的口袋里了。
虽然只是一个副股长,但由于工龄长,吴富生拿着科长级的工资。那天发工资后,还没来得及交给张翠霞,一个月的工资都放在那个旧钱包里。一下子掉了六十块钱,在当时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吴富生回到家里,呆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翠霞见他空着手回来,一个劲地问,问出原因后,疯了似的往外跑,沿着吴富生买早点的路去找。当然没找到,张翠霞回来就哭,边哭边骂吴富生,那哭骂的声音几乎整个老宅里的人都听到了。
躺在床上正想美滋滋地睡个回头觉的唐秋雁被哭声惊醒了。捡来的钱毕竟不是赚来的钱,就是想睡也睡不踏实。她从张翠霞的哭骂声中听明白了,自己捡的钱包是吴富生掉的。她几次想拿出来,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捡着了,说交出去就交出去?
唐秋雁舍不得,心里又一直矛盾着,她坐卧不宁,在房间里兜一会儿圈子,又一屁股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想把钱包交出去,毕竟是别人家一场大祸呢,可屁股好像和凳子粘到一块了,站不起来。
一整天,唐秋雁在家里都没有出来,她好像做了亏心事,又怕出去以后一伸手就把钱包交了。六十多块呀,自己要捡多少破烂才值这么多?!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没有生火,一天也没有吃饭。
张翠霞和吴富生也在家里盼了一天,指望着奇迹出现,会有人捡着了还回来。吴富生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没有闭上,总盯着房门,指望着有人拿着钱包进来。
门市部离不开人,张翠霞去上班了,但心却一直在家里。好在上班的水果店离家只有七八分钟的路,她上趟厕所都溜回家看看有没有人捡着钱包送回来了。
到了晚上,张翠霞下班回到家里,钱包仍然没有着落,她忍不住了,又把吴富生骂了一阵,就转而骂捡钱的人了。唐秋雁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耳朵里,这时,就是想交,她也交不出去了。
那几天,吴富生像被霜打的秧子一样,人一下子都瘦脱形了。张翠霞天天骂,一会儿骂吴富生,一会儿骂捡钱的人:“捡去买药吃啦!”“吃了药还是要暴死啦!”
那几天,唐秋雁的心也一直没有平静,钱攥在手里一分也没敢用。将心比心,吴家一下掉了一个月的工资,恐怕要省吃俭用一年才补得上这个亏空,自己用了别人的钱,心里也不安。两家只隔着一个过道,天天见面,她心里一直发毛。那天早上去上班,经过老宅大门口,跨过门坎时,她竟然腿一软,一跤从门里摔到门外,不但把两个膝盖摔破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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