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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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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赵大队长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成虎说:“我托你办件事。不要告诉赵姨。”
  成虎问:“行,什么事?”
  赵大队长从床垫下面窸窸窣窣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五元一张共六张三十元钱,递给成虎说:“我腿摔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床。麻烦你,按照信封上地址,帮我把这三十元钱寄出去。”
  成虎接过钱和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的是山东莱西的一个什么村。赵大队长说:“汇款人,不要写我的名字,就写‘知名不具’。”
  成虎不解地看着他,这时,赵姨从厨房里走出来了:“老赵啊,你儿子要结婚啦!”
  成虎赶紧把钱收起来,和赵姨搭讪了几句,起身离去了。出门的时候,听到赵大队长一声长长的叹息。
  成虎帮赵大队长把三十元钱寄走了。那时候三十元钱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也不算少。赵大队长一个月的工资和各种津贴,加起来也只有二百多元。成虎看见那只发黄的信封里,有一叠汇款收据存根,都是“知名不具”,表明赵大队长已经寄了很长时间了。
  第二天,成虎把寄钱的收据送给赵大队长。这天艳阳高照,后院里撑满了竹竿,竹竿上挑满了被子。
  赵家人也把赵大队长抬到了院子里晒太阳,他窝在墙根儿,坐在一个旧藤椅里,那只上了石膏的腿架在一只方凳上,身上仍盖着那件旧军大衣,眼睛眯着,半睡半醒的。成虎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胡子几乎全白了,仍是那种灰白,像冬天原野上经过无数次霜打的枯草。
  赵大队长睁开了眼睛,将旁边一张小板凳上的茶杯拿开,说:“你来了,坐坐。”
  成虎说:“钱已经汇了,这是汇款收据。”
  赵大队长说:“哦哦,放这儿,放这儿。”将信封接过去,马上塞到胸前的口袋里。
  成虎说:“赵伯,下个月您要还不方便,我再帮您汇。”
  赵大队长说:“唉,下个月不知道还有没有钱汇哟。大成那小子跟我闹,不知他在哪儿听到,这次拆房还房,如果要想多要房,可以花钱买。他要我帮他买一套新房,我哪里有钱?”
  成虎说:“我也听说了,这次拆老宅,各家按已有面积还新房,要想多要,需另外补钱。”
  赵大队长愁容满面地说:“房,钱,逼死人啰!”
  成虎问:“赵伯,老家还有什么人需要你每月补贴?”
  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造孽哟!”说完直摇头。
  成虎听出这中间有难言之隐,赵伯不说,他也不好问,只好默默地陪坐在旁边。
  也许是阳光太强,也许是根本就不想把眼睛睁开,赵大队长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对成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前几年搞冤假错案平反的时候,我们家乡来了几个外调的人员,调查四三年抗战时候的一件事。”
  这件事,让成虎听得心灵震颤。
  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赵大队长在家乡担任武工队大队长。他们家乡紧靠铁路边,是日本鬼子和八路军拉锯的地方,白天由日本鬼子占领,晚上鬼子撤回炮楼,八路军又来了,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八路军在村里建立了堡垒户,掌握着村里的实权,但鬼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在村里安插内线,于是八路军又把内线安插到鬼子的炮楼里面去。因此,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斗争非常残酷,稍不小心,就会有人头落地。用赵大队长的话说:“难啦!银(人)心隔肚皮呀。”
  武工队除了打鬼子,还要清理内部的叛徒。
  有一次,一个照顾八路军伤员的堡垒户连同藏在他家里的伤员,被鬼子抓走杀害了。不久,炮楼内线传来的情报说,是一张盖着某村村长私章的纸条,向鬼子报告了伤员的消息,但他不知道是哪个村村长的章。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正在家睡觉的赵大队长听到有人跳进了院子,立即爬了起来,从枕头下抽出手枪。这时听到门上有两长两短的敲门声,是自己人敲门的暗号,交通员来传达上级的密令。上级命令赵大队长去严惩叛徒,这叛徒竟是他的大舅子。大舅子是邻村的村长,向鬼子告密的纸条上盖的就是他的私章。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来人说当天夜里一定要执行命令。
  为了革命,赵大队长不是第一次杀人,但那杀的都是敌人,现在却是去杀自己的亲人。穿衣的时候,他一阵一阵地发冷。但他心里明白,别说是大舅子,就是自己的亲爹亲儿子也得执行。他带上枪立即出发了。
  出门的时候,老婆还给他披上棉袄。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丈夫要去杀自己的亲哥哥。
  走到院子外面,门口还有几个人,大家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发了。赵大队长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几个武工队员跟在他身后,只听到“沙沙”的脚踩枯叶的声音。他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大舅子的家门外,站在窗台边轻轻地喊了几声。
  尽管是在深夜,大舅子很快就披衣出来了,见是妹夫,就问:“有行动?”
  “是。”赵大队长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走。
  大舅子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仍然只有“沙、沙、沙”脚踩枯叶的声音和风刮着树叶“哗啦啦”的声音。村长一句话也不问,默默地跟着走。
  走到村外一个破窑口,赵大队长突然停下来,大舅子没止住脚步一下子就撞在他身上。赵大队长顺势捂住了他的嘴,后面的人立即一拥而上,把村长结结实实地捆上了。从头到尾,村长也没有说一句话。
  赵大队长对成虎说:“不是用枪打的,怕惊动了鬼子,因为鬼子的炮楼离得很近,是用绳子勒死的。勒死以后,将尸体一直拖到鬼子炮楼的出口,还在尸体上放了一张写着‘这就是叛徒的下场!’的纸条。然后,我回到家又和老婆睡在一张炕上。”
  赵大队长说:“那时候革命就这么残酷,六亲不认!”
  但是,赵大队长的后半生却一直为此而惴惴不安。
  前几年从老家来了几个搞外调的同志,把这个案子翻了个底朝天。
  原来,当村长的大舅子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他就刻了一枚私章挂在腰上,有事就盖上,证明他同意。
  出卖伤员和堡垒户的叛徒知道炮楼里一定有八路军的内线,为了不暴露自己,谎称告密的字条是出村的路条,要村长盖章。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舅子稀里糊涂地盖了章,为此把命送了。
  多年以后,真正的叛徒被抓了,在审讯中把这件事供了出来。可办案人员竟然将材料放进档案,让它石沉大海了。直到“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因为别的案子查案卷时,带出了这份材料,大舅子的冤案真相才大白于世,当地就给他平了反。这时,他的老伴已经双目失明,身边又没有儿女,生活非常凄苦。
  杀死村长的命令是上级发出的,赵大队长只是个执行者,可他毕竟是亲手杀死了大舅子,当从外调同志的口中得知这个情况后,他的心立即抽起来般的疼。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怎么办?于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每月从自己不多的工资里省出三十元钱,寄给大舅子的老伴。每月挤出的三十元,几乎改变了赵大队长的生活。因为他的工资每月交给老婆以供家用后,剩下差不多就只有三十多元。这种拮据,使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悄悄捡过别人的烟头抽。
  在战争年代,赵大队长不止杀了一个人。战争哪有不流血的?赵大队长曾经理直气壮地想:战场上,我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我,杀我的同胞和同志。
  对于亲手杀死大舅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赵大队长内心的一个隐痛,那毕竟是自己的亲戚。但他一直以自己是维护革命利益的来安慰自己,因为自己杀的是人民的敌人。后来,却突然发现,一切都是错的,自己错杀了一个同志,错杀了一个亲人。
  他的内心永远背上了包袱,这个包袱要一直跟着他进入坟墓。
  还是那句话:革命是残酷的。
  听了赵大队长的故事,成虎心里像塞了一块脏抹布堵着,憋得慌,又呕不出来。因为一个偶然,错杀了自己的亲人,又因为一个偶然,把错杀的真相翻出来了。不揭开这个历史的真相,对大舅子是残酷的;揭开了这个历史的真相,对赵大队长也是残酷的。虽然历史并不会要赵大队长承当责任,但良心的不安,将残酷的折磨着他的余生。在每月那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三十元钱寄给死人的遗属,可以使他的良心得到一点安慰,但是,历史的错误,他承受得起吗?应该由他来承受吗?
  这个逐渐走向暮年革命了一辈子的赵铁柱,本来就因为儿女众多,住房窄小,经济拮据,弄得他疲惫不堪。战争年代冒着危险出生入死,和平年代始终在和贫困搏斗,这就是他的一生,所以牢骚大,骂人多,以此来发泄心中的郁闷。
  太阳慢慢地西沉,赵大队长抱着那件旧大衣缩在藤椅里。成虎看见一滴浊泪顺着他的鼻翼流到他的胡须上,像是眼泪,又像是鼻涕。
  突然,赵大队长像是被什么惊醒了,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张开眼睛四处张望。
  成虎纳闷,他是怎么了?
  孙拽子拉着板车回来了,像个野鸭子一样嘎嘎笑着。
  天黑了,成虎和赵家人一道把赵大队长抬回屋里。
  那天,曹老四去远郊拉水泥,送完水泥,到江边把板车洗了洗,回家时,老宅里家家都吃过晚饭了。曹老四刚把板车放好,突然听到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铁姑啊,你就这样走啦!你叫我怎么活呀!”
  哭喊的人是孙拽子的老婆丘碧霞,铁姑是她的大女儿,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死了?!

·11·

第十一章
  齐府的大厨房横向一连三间,东西走向,最东边的一大间是灶间,中间也是一个厅堂,西边的一间是仓库。穿过厨房的后面有一口水井,水井的旁边原来有一个凉亭,凉亭到后花园的中间曾有一间书房。日本鬼子把老宅当做宪兵司令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把凉亭和书房拆了,水井也填了。
  解放后,一九五九年开始的房产所有权改造中有一条规定,凡大宅中的厅堂、天井、过道、回廊、厨房、凉亭、花园,包括花园里的花木都不再属于原房东,所有权收归国家,具体管理归地方房管所。所以齐家的这三间厨房,东边的一间仍然是公共厨房,好几户人家在里面烧饭,中间的厅堂和西边的仓库都改为住房了。库房里住着张奶奶和她的外孙二傻,厅堂里住着孙拽子一家五口。
  孙拽子家人多,孩子也大了,就在朝后花园的门口,搭了一间小小的披屋做厨房。白天做饭,晚上安一张床,给铁姑睡觉。
  铁姑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一个智障的姑娘,右腿还有残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铁姑长得像丘碧霞,皮肤黝黑,眉清目秀。她总像吃不饱似的,而且吃相难看,像是怕别人抢她的似的,一口连着一口。盛饭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碗里的饭压得结结实实的,丘碧霞常骂她前辈子是个饿鬼。
  由于吃得多,腿又不方便,她就不爱动,吃完饭端个小板凳,靠墙角猫着晒太阳,半眯着眼睛一晒半天,越不动越胖,越胖越不愿动。
  铁姑虽然有智障和残疾,却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父母亲白天出去干活,回到家时天都快黑了,两个弟弟年龄又小,做饭的事就落到铁姑的身上。铁姑每天都会在父母亲回家前把饭做好,可不可口就另当别论了。铁姑知道疼父母,特别是对父亲。给父亲盛饭的时候,她也会用力压一压,吃饭的时候,一定得到父亲的许可才会动筷子。所以,铁姑得到孙拽子的偏爱。
  孙拽子不是宜市人,原籍是河南,大名叫孙家政。他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黄浦军校毕业的,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少校副团长。他当营长的时候,在战斗中被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伤好后升了官。解放后肃清反革命时,他被判刑十五年,“文革”前夕才被放出来。
  孙拽子后来说,自己的胳臂是在和日本人打仗时炸掉的,他是抗日英雄。这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文革”后,就将他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拿掉了。
  一九四八年他随溃军撤到了长江岸边的宜市,偶然地认识了当时随着母亲摆烟摊的丘碧霞。
  在码头上卖烟的丘碧霞,躲不开国民党伤兵们的骚扰。她有几分姿色,麻烦更大。拿烟不给钱或少给钱,那是常事,丘碧霞能忍则忍,也不敢和妈妈说。
  那天,丘碧霞在码头上叫卖香烟,感觉到一个伤兵老盯着她,就想躲开。可刚一转身,那伤兵就和她撞上了。“啪”的一声,一只小瓶子掉到地上,摔破了,瓶子里的水流了出来。那伤兵叫了起来:“赔,赔,这是盘尼西林。”盘尼西林就是青霉素,当时价格很贵,被称为软黄金。
  丘碧霞吓傻了,慌乱中赶紧拿了一包前门烟递给伤兵。
  那伤兵一挥手挡开了:“拿一包烟来蒙人,你也不看看摔碎的是什么?”
  丘碧霞哀求着:“老总老总,我一个卖香烟的,哪里赔得起呀!”
  伤兵梗着脖子说:“赔不起?赔不起拿人顶。”
  丘碧霞一听,转身就跑。
  那伤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往哪儿跑?乖乖跟我走。”
  丘碧霞抢天呼地地哭了起来,那伤兵就是不放手。
  孙拽子正好从码头经过,看见一个伤兵缠着一个正在哭的姑娘不依不饶。本来他也不想管,可看着丘碧霞突然心里一动,这满脸是泪的姑娘,太惹人怜爱了,于是就挺身而出。他捡起地上的碎玻璃说:“咱们先拿到军医院去化验,如果是盘尼西林我来赔,如果不是咱们去宪兵部。”
  那伤兵听了看看他的断臂和军衔,想想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从此,孙拽子常常站在丘碧霞的烟摊边,俨然成了丘碧霞的护卫。后来,一半软一半硬,就把丘碧霞强占了。再后来,丘碧霞怀孕了,挺着肚子的丘碧霞不得不跟了他。肚子里的小孩不足月就生了下来,没有养活。
  宜市解放,因为留恋新婚的妻子,孙拽子没有随国民党部队撤走,隐名埋姓留了下来。后来,他成了历史反革命,判了十五年的徒刑。
  孙拽子去坐牢的时候,丘碧霞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铁姑。那一年下大雪,雪后气温急降,满街的融雪结了冰。天再冷,老百姓也要出门搞嘴,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丘碧霞一家更是这样。已经怀孕快八个月的她,傍晚还是挎着个烟篮子出了门,准备到戏院门口去卖香烟。刚刚迈出后门,“哧溜”一下就摔倒了。街上没有一个人,她慢慢地爬起来,捡起摔得满地的香烟,仍然去卖烟了。晚上回到家里,到下半夜就开始肚子痛,天亮的时候支持不住了,去了医院,早产了。
  孩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半,小得跟个猫似的。她出生后一声也不哭,全身乌紫,没有呼吸。医生都以为她死了,护士用一床旧床单把她一裹,送到医院锅炉房。那时医院里死了婴儿,都是送到锅炉房烧了。
  值班的锅炉工是个酒鬼,正拿着一个酒瓶喝酒,看见护士送来一个死婴,就让她先放下。护士随手把婴儿放在锅炉前的一把煤锹上,转身走了。也许是锅炉前的温暖让婴儿活了过来,等到锅炉工准备将她抛进炉膛时,却看见婴儿在床单里动了一下。锅炉工以为自己喝多了,再定神看看,婴儿又动了一下。锅炉工抱起婴儿送到妇产科,冲着送死婴的护士就骂:“你害我不是,啊?你怎么把活孩子送到我那儿了?啊,你以为我喝两口就糊涂啦?啊,你想让我背一条人命啦?我烧死孩子,不烧活的!”
  那送孩子的护士吓得哭了起来。于是,婴儿又被送回丘碧霞身边。丘碧霞说这孩子命硬,于是取了个名字叫铁姑。
  丘碧霞奶水特别足,铁姑小时候长得胖,再加上像母亲一样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讨人喜欢。但是铁姑只长身体不长心眼,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发现她手脚也不那么方便,她是一个有残疾的孩子。
  孙拽子出狱后,也许是良心不安,所以对铁姑特别疼爱。他在狱中憋了多年,出狱没几年便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如今这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孙拽子依然疼爱铁姑,有好吃的都先给铁姑吃。
  孙拽子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就帮妻子拉板车。
  孙拽子身体好,有力气,很快就独自一人拉一部板车,妻子又去拉了另一部。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在父母板车的旁边,套一个背绳,也帮着父母拉车。拉板车是多劳多得,孙拽子家有两部板车,经济收入比一般人家好。
  有了一点钱,首先要改变的是家里的饭菜,还要保证孙拽子每天都能喝上一点小酒。所谓饭菜好,就是饭桌上要有肉。孙拽子一家都干重体力活,饭菜不能油水太少。他们家最爱吃的是粉蒸肉,他们家的粉蒸肉切得又宽又厚,孙拽子说,不这样,吃起来就不过瘾。
  由于家里住房太小,除了寒冬腊月和刮风下雨,孙拽子一家人吃饭都在院子里。那天收工回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铁姑端上粉蒸肉,孙拽子先夹了一大块,大家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饭就边谈起了闹狐仙的事。
  丘碧霞说:“今天碰到曹老四,说老三上班了。”
  孙拽子喝了一口酒,问:“他上班了吗?在码头上我怎么没看到他。”
  孙拽子对曹老三一直有成见。他坐牢以前,曹老三总在后院练武,练得最盛的时候,能把那石锁玩出花样来。练完石锁,又噼里啪啦打拳。丘碧霞总夸曹老三一身好武艺,孙拽子就生气。他也有一副好身体,又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哪把曹老三这种“混混儿”放在眼里。无奈变天了,他又只有一只胳臂,心里有气,却不敢出声,只把丘碧霞往家里拉。后来,他去坐牢,每一次丘碧霞探监,他总要叮咛丘碧霞几句,不许和曹老三来往。他担心自己不在家,曹老三会占丘碧霞的便宜。
  如今,摘了帽子的孙拽子,说话口气也开始大了起来,特别是在喝了几口小酒以后。他听到曹老三遇到狐仙切了手的事,就不以为然,说:“扯淡,什么狐仙,几口猫尿喝糊涂了,把自己的手切了,硬说是遇上狐仙了,丢人!”
  丘碧霞说:“别胡说,还有何惠芳也看见了。”
  孙拽子几杯酒下肚,用筷子指着前院说:“看见什么了?看见狐仙,她指给我看看。我倒是真的见过狐仙,不仅见过,还跟狐仙睡过觉了!哈哈哈……”接着,他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在抗战时经历的一件事。
  一九四二年,抗战最艰苦。当时他在冀中,日本鬼子大扫荡,搞“三光”政策。部队给养供不上,士兵们缺吃少穿,老百姓也很苦,家家都缺粮。后来就把部队分成小分队,化整为零,各自解决粮食和冬衣问题。他当时是副连长,带着勤务兵和一个向导冒着大雪去另一个部队借粮。走到半路,雪太大,就进了一个破庙。向导不愿进去,说这个破庙里闹狐仙。孙拽子不信,硬是拉着向导进了破庙,他们在破庙里清出一块地方,就躺了下来,饥肠辘辘昏昏欲睡。孙拽子刚刚迷糊一下,就感到有人在推他,是向导。睁开眼,只见香案背后白影一闪。孙拽子头皮一麻:真有狐仙?!
  孙拽子掏出手枪,起身悄悄地朝香案背后摸过去。没有看见什么,却在地上看到一排人的脚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顺着脚印跟了过去。
  脚印一直延伸进后面的二殿,果然看到那个白影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殿的香案前,伸手把香案上的供品,全部抱到怀里。白影转身要走时,却撞到跟在后面的孙拽子身上,吓得惊叫一声。孙拽子一把抱住了这白影,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这女人想逃,无奈被紧紧抱住,不得动弹。眼见逃不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像捣蒜一样地磕头,双手仍然抱着那几个干瘪的供果不放。
  那女人说:“我男人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没有一点吃的,我只能装鬼,靠庙里的一点供品度日。求老总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孙拽子认真地瞧一瞧这女人,长得还很端正。心想,能想出这么个点子度饥荒的女人,也不是个一般的村妇。
  正在孙拽子动了恻隐之心时,这女人往香案旁的地上仰面一躺,腾出一只手,拉下了自己的裤子,闭上了眼睛……
  这故事孙拽子已经说过好多次,当着儿女们的面,他只能说到这里了。以下的事情,孙拽子曾经说过几个版本,没喝酒的时候,说自己是正人君子,放了那个女人。喝了酒的时候,就说自己当时随手把那个女人给“办”了。
  今天又讲起此事,他在故事的结尾说的是:“如果我们这儿闹狐仙,我也照样把她‘办’了。”说完,“吱”地吸了一口老酒。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孙拽子手中的酒杯还没放下,坐在他对面的铁姑,突然抱着脖子站了起来,满脸乌紫,喘不过气来,站在原地上下地蹦。
  原来,孙拽子讲狐仙故事时,铁姑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一边也没忘记吃粉蒸肉。大约是听得太专心了,竟把一块肉含在嘴里忘了嚼。正听得入神,突然看到窗台上闪过一道白影,嗞溜一下就上了房梁,她吓得一下子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了。
  孙家的粉蒸肉切得特别大,铁姑吞进去以后,就梗在了喉管里。她死命地往里吞,吞不下去,又想往外吐,也吐不出来,肉块堵住了呼吸道,她憋得站了起来,又蹦又跳。
  孙拽子一急,使起了蛮劲。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朝铁姑腰间一抄,然后把她头朝下,接连上下揣了几次,肉还是没吐出来。又揣了几个来回,铁姑已经没有气了。孙拽子只好将她放下来,只见她眼睛盯着房梁。孙拽子下意识地朝房梁上望去,一道白影一闪,不见了。
  铁姑被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已经晚了,粉蒸肉堵住了气管。
  人被肉噎死,像个天方夜谭,却真实地发生了,就发生在老宅里,发生在出现狐仙以后。
  铁姑死了,孙拽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人也迅速老去,步履蹒跚拉不了板车了。
  孙拽子死了女儿,可老宅里的人不同情他,他们说,这是因为孙拽子亵渎了狐仙,遭到了报应。曹老三也是因为亵渎了狐仙才切了手,都是报应。
  丘碧霞虽是个女人,承受打击的能力却比坐过牢的孙拽子还要强。她操办完女儿的丧事,就在家里供了一尊观音,每天早晚奉香。然后,又出去拉板车,孙拽子不能拉了。本来生活已经宽松一些的丘碧霞,女儿铁姑一死,就好像人生又走了一个轮回,重新背起了板车的背带,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用那架板车来承载全家的生活。
  他们家从此再不吃粉蒸肉,连提也不提一句。
  在孙拽子家忙着操办铁姑丧事的时候,老宅里还有两个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是程基泰,一个是钱启富。程基泰在忙着找港商黄瀚浩,市里、区里、街道上,都在跟他要人呢!丁主任成天盯着他问:“你程基泰说得那么有板有眼,怎么人都不见啦?”
  程基泰说:“是呀,黄先生分明说是来找投资项目的,翠玲信上也是这样说的,现在项目还没着落,怎么说走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程基泰还把女儿的来信拿出来给丁主任看。
  不看程翠玲的信还好点,丁主任一看那写得歪歪扭扭错字百出的信,心里就更没底了,她怎么能相信这个当初的重点帮教对象的话呢?但她也不希望这是一场乌龙,因为程基泰是她介绍给区领导的,只好一个劲地催着程基泰早点和港商联系上。
  程基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往迎江宾馆跑,打听港商黄瀚浩来了没有,每次都失望而归。一天,他离开宾馆总服务台的时候,听到那位女服务员不耐烦地跟另一位服务员讲:“怎么总有人打听这个黄先生,刚才还有一个姓钱的来打听过。”程基泰知道,这个姓钱的一定是钱启富。他突然想起来,钱启富也许和黄瀚浩有什么约定,否则为什么也来宾馆找。于是,他就去找钱启富。
  过去,钱启富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床上躺着。看到邻居张和顺总出去散步,很不以为然地说,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现在他没事却喜欢在街上转悠,程基泰在街上找到了他:“老钱,我请你陪黄先生去徽州玩玩,怎么回来后,黄先生连声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走了呢?”
  钱启富把程基泰拉到一个茶馆里坐下来,要了一壶茶。他说:“是呀,我也不知道。那天分手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要走啊。”
  程基泰焦急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翠玲信上说,黄先生是来找投资项目的,要我帮忙。项目我已经给他找着了,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钱启富一听就明白了,他知道黄瀚浩找的“投资项目”是什么,但他不能告诉程基泰。看着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程基泰,心里有点不忍,毕竟是程基泰介绍黄瀚浩和他认识的,自己又得了这么多的好处。现在程基泰急成这样,虽然帮不上忙,但,也应宽慰他一下,就说:“黄先生还会来的,很快就会来。”
  “哦!”程基泰急着又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还会回来?”
  钱启富说:“我想很快的,因为他跟我说,他在宜市还有事情要做,我今天也到宾馆去打听了一下。”
  程基泰马上很警惕地问:“什么事?什么事还要做?”
  钱启富知道不能再多说了:“这我就不知道了,黄先生没有跟我说。他只是说,再来,还要邀我去徽州。”
  “啊?还要去徽州?”程基泰心里很是不明白,徽州去玩一次就行了,还要去?
  程基泰想,我每天都去迎江宾馆守着,宜市只有这一家涉外宾馆,看你来不来。
  钱启富虽然有点同情程基泰,但他有自己的重要事情做。黄瀚浩请他当“掌眼”,“掌眼”必须要“掌”到东西。可东西在哪里呢?需要自己去找。
  今天,钱启富突然想起,“文革”中抄家时,抄出过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一部分被破坏了,一部分被放在当时公检法联合办公楼的一间仓库里。后来军代表进驻,对这些东西进行过一次清理。负责清理工作的是一位副团长,文化不高觉悟高,在清理中一再强调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把那些带点金色银色的饰品都送到银行里去了,书画作品每幅都打开来看,如果画的是才子佳人,就当做“四旧”烧了,如果画的是山水花鸟,就送给了文化局,还有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负责的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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