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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爆炸-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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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晋康

【由文】

《一生的故事》

我的一生,作为女人的一生,实际是从30岁那年开始的,又31年后结束。30岁那年是2005年,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又同样突然地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又31年后,2038年的8月4日,是你离开人世的日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我早就预感的结局。

此后,我只靠咀嚼往日的记忆打发岁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亲的一生,我的一生。

还有我们的一生。

那时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个独立院落。如果你死后有灵魂;或者说,你的思维场还能脱离肉体而存在,那么,你一定会回味这儿,你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硕大的葡萄架撑起满院的荫凉,向阳处是一个小小的花圃,母狗灵灵领着它的狗崽在花丛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长满了肥大的瓦粽,屋檐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阳光和月光在葡萄叶面上你来我往地交接,汇成时光的流淌。

这座院落是我爷奶(你曾祖父母)留给我的,同时还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够维持我简朴自由的生活。我没跟父母去外地,独自在这儿过。一个30岁的老姑娘,坚持独身主义。喜欢安静,喜欢平淡。从不用口红和高跟鞋,偶尔逛逛时装店。爱看书,上网,听音乐。最喜欢看那些睿智尖锐的文章,体味“锋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过时空与哲人们密语,梳理古往今来的岁月。兴致忽来时写几篇老气横秋的科幻小说(我常用的笔名是“女娲”,足见其老了),挣几两散碎银子。

与我相依为伴的只有灵灵。它可不是什么血统高贵的名犬,而是一只身世可怜的柴狗。我还是小姑娘时,一个大雪天,听见院门外有哀哀的狗叫,打开门,是一只年迈的母狗叼着一只狗崽,母狗企盼地看着我,那两道目光啊……我几乎忍不住流泪,赶忙把母子俩收留下来,让爷爷给它们铺了个窝。冰天雪地,狗妈妈在哪儿完成的分娩?到那儿找食物?一窝生了几个?其它几只是否已经死了?还有,在它实在走投无路时,怎么知道这个门后的“两腿生物”是可以依赖的?我心疼地推想着,但没有答案。

狗妈妈后来老死了,留下灵灵。我在它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母爱,为它洗澡,哄它吃牛奶,为它建了一个漂亮的带尖顶的狗舍,专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换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我父亲有一次回家探亲,对此大摇其头,直截了当地说:陈影,你不能拿宠物代替自己的儿女。让你的独身主义见鬼去吧。

我笑笑,照旧我行我素。

但后来灵灵的身边还是多了你的身影,一个蹒跚的小不点儿,然后变成一个精力过剩的小男孩。变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傥的男人。离家。死亡。

岁月就这样水一般涌流,无始也无终。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驻足或改道。河流裹胁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还有“大妈妈”,一种另类的生灵。

30岁那年,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真正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网,不是进聊天室,我认为那是少男少女们喜爱的消遣,而我(从心理上说)已经是千年老树精了。我爱浏览一些“锋利”的网上文章,即使它们有异端邪说之嫌。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对医学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够老了,和女娲有得一比)。文章说:几千年的医学进步助人类无比强盛,谁不承认这一点就被看成疯子,可惜人们却忽略了最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动物。所有动物社会中基本没有医学(某些动物偶尔能用植物或矿物治病),但它们都健康强壮地繁衍至今。有人说这没有可比性,人类处于进化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体越易受病原体的攻击;何况人类是密集居住,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发的阈值。这两点加起来就使医学成为必需。不过,自然界有强有力的反证:非洲的角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驯鹿,南美的群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们和人类一样属于哺乳动物,而且都是密集的群居生活。这些兽群中并非没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个体死亡。但死亡之筛令动物种群迅速进行基因调整,提升了种群的抵抗力。最终,无医无药的它们战胜了疫病,生气勃勃地繁衍至今――还要繁衍到千秋万代呢,只要没有人类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这么一想真让人类丧气。想想人类一万年来在医学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资源!想想我们对灿烂的医学明珠是多么自豪!但结果呢,若仅就种群的繁衍、种群的强壮而言(不说个体寿命),人类只是和傻傻的动物们跑了个并肩。大家说说,能否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医学能大大改善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但对种群而言并无益处?!

“――或许还有害处呢。医学救助了病人,使许多遗传病患者也能生育后代,终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过了进化之筛;药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滥用,又使人类免疫系统日渐衰弱。总的说来,医学干扰了人类种群的自然进化,为将来埋下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所以,在上帝的课堂上,人类一定是个劣等生,因为那位老考官关注的恰恰是种群的强壮,从不关心个体寿命的长短。”

这些见解真真算得上异端邪说了,不过它确实锋利,让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结尾说:

“这么说,人类从神农氏尝药草时就选了一条错路?!┄┄非常可惜,即使我们承认这个观点的正确,文明之河也不会改变流向。医学会照旧发展。药物广告继续充斥电视节目。你不会在孩子高烧时不找医生,我也不会扔掉口袋里的硝酸甘油。原因无它: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对每个人而言,个体的生存比种群的延续份量更重。而对个体的救助必然干扰种群的进化,这是无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所以――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只当我是放屁。人类还将沿着上帝划定之路前行,哪管什么琮琮作响的声音。”

我把这个帖子看了两篇,摇摇头――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锐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谈而已。我把它下载,归档,以便万一哪篇小说中用得上。

灵灵已经在腿边蹭了很久,它对每晚的洗澡习惯了,在催促我呢。我关了电脑,带灵灵洗澡,再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把它放出浴室。灵灵惬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门。我自己开始洗澡。

不久我听到灵灵在门口惊慌地狂吠,我喊:灵灵!灵灵!你怎么啦?灵灵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门,拉开院中的电灯。灵灵对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团混沌,似乎空气在那儿变得粘稠浑浊。浑浊的边缘部分逐渐澄清,凸显出中央一团形状不明的东西。那团东西越来越清晰,变得实体化,然后在两双眼睛的惊视中变成一个男人。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说是大男孩,很年轻,大约二十一二岁。身体蜷曲着,犹如胎儿在子宫。身体实体化的过程也是他逐渐醒来的过程,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实说,从看到这双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灵灵的狗妈妈在大雪天叫开我家院门时就是这样的目光。我会像保护灵灵一样,保护这个从异相世界来的大男孩――他无疑是乘时间机器跨越时空而来,作为科幻作家,我对这一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渐消去,站起身。一具异常健美的身躯,是古希腊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大约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肤光滑润泽,剑眉星目。他看见我了,没有说话,没有打招呼的意愿,也不因自己的裸体而窘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刚才狂吠的灵灵立时变了态度,欢天喜地扑上去,闻来闻去,一窜一蹦地撒欢儿。灵灵在我的过度宠爱下早把野性全磨没了,从不会与陌生人为敌,在它心目中,只要长着两条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应该眷恋和亲近。灵灵的态度加深了我对来客的好感――至少说,被狗鼻子认可的这位,不会是机器人或外星恶魔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大男孩竟然是从300年后来的一个杀手,而目标恰恰是――我、我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着说:“哟,这么赤身裸体可不符合作客的礼节。从哪来?过去还是未来?我猜一准是未来。”

来人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不等邀请就径直往屋里走,吩咐一声:“给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灵灵跟在他后边进屋,先请他在沙发坐下。我到储藏室去找衣服,心想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宾至如归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带一个“请”字。我找来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说你先将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给你买合体的衣服。来人穿好,衣服紧绷绷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显得很可笑。我笑着重复:

“先将就吧,明天买新的。你饿不饿?给你做晚饭吧。”

他仍然只点点头。我去厨房做饭,灵灵陪着他亲热,但来人对灵灵却异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样子没把它踢走已经是忍让了。我旁观着灵灵的一头热,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丝面做好,客人不见了,原来他在院中,躺在摇椅上,双手枕头,漠然地望着夜空。好脾气的灵灵仍毫不生分地陪着他。我喊他回来吃饭:

“不知道未来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尽管说。”

他没有说,低头吃饭。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是一个陌生女人,声音很有教养,很悦耳,不大听得出年龄。她说:

“你好,是陈影女士吧。戈亮乘时间机器到你那儿,我想已经到了吧。”

这个电话让我很吃惊的,它是从“未来”打到我家,它如何通过总机中转――又是通过哪个时代的总机中转,打死我也弄不明白。还有,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次时间旅行开始就是以我家为目的地,并不是误打误撞地落在这儿。至于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妈妈,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恋人,因为声音中有一种只可意会的宽厚的慈爱,长辈施于晚辈的那种。我说:

“对,已经到了,正在吃饭呢。”

“谢谢你的招待。能否请他来听电话?”

我把话机递过去:“戈亮――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电话。”

我发现戈亮的脸色突然变了,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他极勉强地过来,沉着脸接过电话。电话中说了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最后才不耐烦地嗯了两声。以我的眼光看来,他和那个女人肯定有什么不愉快,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不愉快。电话中又说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知道了。我在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电话回交给我。

那个女人:“陈女士――或者称陈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着说:“如果你想让我满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陈影,请你关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时间适应肯定相当困难。让你麻烦了。拜托啦,我只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兴,因为一个300年后的妈妈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不必客气,我理解做母亲的心――哟,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亲吗?”

我想自己的猜测不会错的,但对方朗声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机器人;用我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我负责照料人类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实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惊。当然,电脑的机器合成音在300年后发展到尽善尽美――这点不值得惊奇。我吃惊的是“她”尽善尽美的感情程序,对戈亮充满了母爱,这种疼爱发自内心,是作不得假的。那么,为什么戈亮对她如此生硬?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后,等我和戈亮熟识后,他说,在300年后的时代,他们一般称她为“大妈妈”,“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管的大妈妈。她的母爱汪洋恣肆,钵满罐溢,想躲开片刻都难。”戈亮嘲讽地说。

大妈妈又向我嘱托一番,挂了电话。那边戈亮低下头吃饭,显然不想把大妈妈的来电作为话题。我看出他和大妈妈之间的生涩,很识相地躲开它,只问了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从300年后打来电话使用的是什么技术,靠什么来保证双方通话的“实时性”,而没有跨越时空的迟滞。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把戈亮惹恼了,他恼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说: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问了。如果来客是这么一个性情乖张、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爷,我也懒得伺候他。素不相识,凭什么容他在我家发横?只是碍于大妈妈的嘱托,还有……想想他刚现身时迷茫无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软了,柔声说: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刚刚经过300年的跋涉啊。”我笑着说,“不知道坐时间机器是否像坐汽车一样累人。我去给你收拾床铺,早点休息吧。”

但愿明早起来你会可爱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过后,等我和戈亮熟悉后,我才知道那次问起跨时空联络的原理时他为啥发火。他说,他对这项技术确实一窍不通,作为时间机器的乘客,这让他实在脸红。我的问题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项技术牵涉到太多复杂的理论、复杂的数学,难以理解的。他见我没能真正理解他的话意,又加了一句:

“其复杂性已经超过人类大脑的理解力。”

也就是说,并不是他一个人不懂,而是人类全体。所有长着天然脑瓜的自然人。

60年前,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在太平洋深处的某个小岛上修了临时机场。岛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们属于哪个民族),还处于蒙昧时代。自然了,美国大兵带来的20世纪的科技产品,尤其是那些小杂耍,像打火机啦,瓶装饮料啦,手电筒啦,让这些土人们眼花缭乱,更不用说那只能坐人的大鸟了。二战结束,临时机场撤销,这个小岛暂时又被文明社会遗忘。这些土人们呢?他们在酋长的带领下,每天排成两行守在废机场旁,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白皮肤的神”再次乘着“喷火的大鸟”回来,赐给他们美味的饮食、能打出火的宝贝,等等。

无法让他们相信飞机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们一样的人)制造的。飞机升空的原理太复杂,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数学,超出了土人脑瓜的理解范围。

不到三岁时你就知道父亲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复杂,超出了你那个小脑瓜中已灌装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释,用你所能理解的词语。我说爸爸睡了,但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呢是晚上睡觉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你问:爸爸为什么不会醒来,他太困吗?他在哪儿睡?他那儿分不分白天黑夜?这些问题让我难以招架。

等到你五岁时亲自经历了一次死亡,灵灵的死。那时灵灵已经15岁,相当于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体日渐衰弱。我们请来了兽医,但兽医也无能为力。那些天,灵灵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边唤它,它只是无力地抬起头,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来了,摇摇晃晃走向我们。你高兴地喊:灵灵病好了,灵灵病好了!我也很高兴,在碟子里倒了牛奶。灵灵只舔了两口,又过来在我俩的腿上蹭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返回狗窝。

我想它第二天就会痊愈的。第二天,太阳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灵灵,灵灵不应。你说:妈妈,灵灵为啥不会醒?我过来,见灵灵姿态自然地趴在窝里,伸手摸摸,立时一道寒意顺着我的手臂神经电射入心房:它已经完全冰凉了,僵硬了,再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它昨天已经预知了死亡,挣扎着走出窝,是同主人告别的呀。

你从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胆怯地问我:妈妈,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我沉重地点点头。心里很后悔没有把灵灵生的狗仔留下一两个。灵灵其实很孤独的,终其一生,基本与自己的同类相隔绝。虽然它在主人这儿享尽宠爱,但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用纸盒装殓了灵灵,去院里的石榴树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眶中盈着泪水。直到灵灵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确实”再也不会醒了,于是嚎啕大哭。此后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没有几天,你的问题就进了一步,你认真地问:“妈妈,你会死吗?我也会死吗?”我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同样不忍心欺骗你。我说:“会的,人人都会死的。不过爸妈死了有儿女,儿女死了有孙辈,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你苦恼地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妈妈你想想办法吧,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只有叹息。在这件事上,连母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你的进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岁时你就告诉我:“其实人类也会死的。科学家说质子会衰变,宇宙会坍塌,人类也当然也逃不脱。人类从蒙昧中慢慢长大,慢慢认识了宇宙,然后就灭亡了,什么也留不下来,连知识也留不下来。至于以后有没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没有新人类,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妈妈,这都是书上说的,我想它说得不错。”说这话时你很平静,很达观,再不是那个在灵灵坟前嚎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维的锋利,就像奥卡姆剃刀的刀锋。从那时我就怀着隐隐的恐惧: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长大后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尽力避免的结果呀,我对你父亲有过郑重的承诺。

在我的担忧中,你一天天长大了。

大妈妈说戈亮很难适应300年后的世界。其实,戈亮根本不想适应,或者说,他在片刻之间就完全适应了。从住进我家后,他不出门,不看书,不看电视,不上网,没有电话(当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和亲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话头,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爱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天空,阴沉沉的样子,就像第一天到这儿的表现一样。这已经成了我家的固定风景。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几天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没有向这个客人发出过邀请,他也从没想过要征求主人的意见,而且住下后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我想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错爱?一个被母亲惯坏的大男孩,没有礼貌,把我的殷勤服务当成天经地义,很吝啬地不愿吐出一个“谢”字。不过……我没法子不疼爱他,从他第一次睁开眼、以迷茫无助的目光看世界时,我就把他揽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学家说家禽幼仔有“印刻效应”,比如小鹅出蛋壳后如果最先看见一只狗,它就会把这只狗看成至亲,它会一直跟在狗的后面,亦步亦趋,锲而不舍。看来我也有印刻效应,不过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我,于是我就把他当成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费尽心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得到的评价却令我丧气,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讲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选衣服,把他包装成一个相当帅气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还要先调好水温,把洗发香波和沐浴液备好。

说到底,戈亮并不惹人生厌,他的坏脾气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我真正不满的是他对灵灵的态度。不管灵灵如何亲热他,他始终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劝他,不要冷了灵灵的心,看它多热乎你!戈亮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任何宠物,见不得它们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气,再次领教了他的坏脾气。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自尊心太强,近于病态。他的坏脾气多半是由此而来。那天我又同他讨论时间机器。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懂时空旅行的技术,很怕这个话题触及他病态的自尊心;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作为唯一亲眼看见时空旅行的科幻作家,这种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相比,罪过要轻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这个话题。我说,我一向相信时间机器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因为理论已经确认了时空虫洞的存在。虽然虫洞里引力极强,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体撕碎,没有哪个宇航员能够通过它。但这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技术上的困难不管再艰巨,总归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可以扫描宇航员的身体,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过虫洞,再根据信息进行人体的重组。这当然非常困难,但至少理论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时空旅行无法绕过一个悖论:预知未来和自由意志的悖逆。你从A时间回到B时间,那么AB之间的历史是“已经发生”的,理论上说对于你来说是已知的,是确定的;但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根据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这段历史发生某些改变(否则你干嘛千日迢迢地跑回过去?),那么AB之间的历史又不确定了,已经凝固的历史被搅动了。这种搅动会导致更典型的悖论:比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父(或妈妈,爸爸,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么会有未来的一个你来干这件事?

说不通。没有任何人能说通。

不管讲通讲不通,时空旅行我已经亲眼见过了。科学的信条之一是:理论与事实相悖时,以事实为准。我想,唯一可行的解释是:在时空旅行中,微观的悖论是允许存在的,就像数学曲线中的奇点。奇点也是违犯逻辑的,但它们在无比坚实的数学现实中无处不在,也并没因此造成数学大厦的整体崩塌。在很多问题中,只要用某种数学技巧就可以绕过它。

我很想和阿亮(我已经用这个昵称了)讨论这件事,毕竟他是300年后的人,又亲身乘坐过时间机器,见识总比我强吧。阿亮却一直以沉默为回应。我对他提到了外祖父悖论,说:

“数学中的奇点可以通过某种技巧来绕过,那么在时空旅行中如何屏蔽这些‘奇点’?是不是有某种法则,天然地令你回避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使你不可能杀死你的直系亲属,从而导致自己在时空中的洇灭?”

这只是纯哲理性的探讨,我也没注意到措辞是否合适。没想到又一次惹得阿亮勃然大怒:

“变态!你真是个变态的女人!干嘛对我杀死父母这么感兴趣?你的天性喜欢血腥?”

我恼火地站起来,心想这家伙最好滚他妈的远远的,滚回到300年后去。我回到自己书房,沉着脸,发呆。半个小时后戈亮来了,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眸子里藏着尴尬。他是来道歉的。我当然不会认真和他呕气,便笑笑,请他坐下。戈亮说:

“来几天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的生理年龄比我大9岁,实际年龄大了309岁,按说是我的曾曾祖辈了,可你这么年轻,我不能喊你老姑奶吧。”

我响应了这个笨拙的笑话:“我想你不用去查家谱排辈份了,就叫我陈姐吧。”

“陈姐,我想出门走走。”

“好的,我早劝你出去逛逛,看看300年前的市容。是你自己开车,还是我开车带你去?噢,对了,你会不会开现在的汽车?300年的技术差距一定不小吧。”

“开车?街上没有taxi吗?”

我说当然有,你想乘taxi吗?他说是的。那时我不知道,他对taxi的理解与我不同。而且我犯了一个很笨的错误――他没朝我要钱,我也忘了给他。戈亮出门了,半个小时后,我听见一辆出租在大门口猛按喇叭。打开门,司机脸色阴沉,戈亮从后车窗里伸出手,恼怒地向我要钱。我忙说:“哟哟,真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实在对不起。”急急跑回去,取出家中所有的现款。我问司机车费是多少,司机没个好脸色,抢白道:

“这位少爷是月亮上下来的?坐车不知道带钱,还说什么:没听说坐taxi还要钱!原来天下还有不要钱的出租?我该当白伺侯你?”

阿亮忍着怒气,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憋屈。我想,不要钱的出租肯定有的,在300年后的街上随处可见,无人驾驶,乘客一上车电脑自动激活,随客人的吩咐任意来去……我无法向司机解释,总不能对他公开阿亮的身份。司机接过钱,仍然不依不饶:

“又不知道家里住址,哪个区什么街多少号,一概不知道。二十大几的人了,看盘面满靓的,不像是傻子呀。多亏我还记得是在这儿载的客,要不你家公子就成丧家犬啦。”他低声说一句:“废物。”

声音虽然小,我想戈亮肯定听见了,但他隐忍着。我想得赶紧把司机岔开,便问阿亮事情办完没有,他摇摇头。我问司机包租一天是多少钱:

“200?给你250。啊,不妥,这不是骂你二百五吗?干脆给300吧。你带我弟弟出去办事,他说上哪儿你就上哪儿,完了给我送回家。他是外地人,不识路,你要保证不出岔子。”

司机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立时喜动颜色,连说:好说,好说,保你弟弟丢不了。我把家里地址、电话写纸上,塞到阿亮的口袋里,把剩余的钱也全塞进他。车开走了,我回到家,直摇头。不知道阿亮在300年后是什么档次的角色,至少在现在的世界里真是废物。随之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从种种迹象看,似乎他此来准备得很仓促,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到底是干什么来了?纯粹是阔少的游山玩水?为什么在300年后就认准了我家?

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大妈妈的。我说:“戈亮出门办事了,办什么事他没告诉我。”

那边担心地问:“他一人?他可不一定认得路。”

如果这句话是在刚才那一幕之前说的,我会笑她闲操心,但这会儿我知道她的担心并不多余。我笑道:“不仅不认路,还不知道付钱。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你费心啦。我了解他,没有一点儿生活自理能力,这几天里一定没少让你费心。脾气又格涩,你要多担待。”

还用得着你说?我早就领教了。当然这话我不会对大妈妈说。我好奇地问:“客气话就不用说了,请问你如何从300年后对我打电话?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向我解释一下。”

大妈妈犹豫片刻,说,这项技术确实复杂,牵涉到很多高深的时空拓补学理论、多维阿贝尔变换等,一会儿半会儿说不清。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我明白了――她知道我听不懂,这是照顾我的面子。“那就以后再说吧。”

对方稍停,我直觉到她有重要事要说。那边果然说:“陈影,我想有些情况应该告诉你,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不过请你不必太吃惊,事情并没有表面情况那样严重。”

我已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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