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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永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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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安下心来。
再回头,那人却不见了。
天市赶紧下床去追。
出了屋才惊觉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几日晨昏颠倒,人都快错乱了。
那个人影匆匆向外走去,步伐极快,天市跛着一只脚压根追不上,索性扯开嗓子喊:“你究竟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那人停住,转过身来,惊讶道:“躲你?你何德何能,我需要避着你?自作多情了吧?”
天市气往上冲,“喂,明明是自己自己朝秦暮楚掩耳盗铃,倒成了我自作多情?难道姬妾成群的也是我?许诺我要什么都给我的也是我?”
摄政王沉默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天市抓起一团雪丢过去,骂道:“孬种!”
摄政王被打中,他脚步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天市又打:“胆小鬼!”
这一次打中他的肩膀,他站定,双肩微微起伏,藏青色的袍子在雪地里阴沉成一团影子。
第三团雪弹飞过来,正中后脑。雪弹碎裂开,粉宵四散。
“可悲!”天市骂,脸上的水侵入口中,咸的,她声音里带着哽咽:“不敢爱的懦夫!只会去爱死人的白痴!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
他突然转回来,只两步就来到她面前,不等她更难听的词出口,恶狠狠地堵住她的嘴。
嘴角被磕出了血,天市想要呼痛,他的舌已经闯进来。
这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天市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遭到侵略的最初只能任由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他在咬她!牙齿肆无忌惮地伤害能碰到的一切阻碍,嘴角,内唇,舌尖……他以难以想象的方式宣泄着愤怒,两只手紧紧勒住她,几乎令她窒息。
天市却在这不顾一切的疯狂中品尝到了伤痛。
她一呆,放弃了挣扎。
他要进攻,她便配合,展开自己最大的宽容,任他蹂躏自己口中每一丝柔软。
吐息相侵,发丝缠乱,天市在他强大的压迫下失去支撑的力量,她死死抓住他的背,和他彼此推搡着,勾连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躲进假山的后面。
太湖石粗粝的棱角恶狠狠地撞击天市的后背,她疼得两眼发黑,却一言不发地忍受着,只是拼命搂住他,就像知道如果此刻不紧紧抓住,就真的会永远失去他一样。
也许是情绪得到了宣泄,也许是口中的血腥味提醒了他,他极富攻击性的侵略渐渐柔软下来,这才察觉她如同溺水者一样紧紧攀着自己,面色苍白。
很残忍!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用什么理由来解释,都是那么残忍。她的明朗和烂漫,就这么被自己亲手揉碎了吗?
他微微后退,那女孩儿如同枯鱼般张着嘴,无声地恳求着。
心疼得如此尖锐,令他有些吃惊。原以为失去的痛苦已经足以让他麻木一切感觉,那麻木却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给撕裂了。
他觉得自己身体深处某一处被她此刻的绝望给浸润了。
低下头,这一次以前所未有的温柔,细细啜去她唇角齿间的血迹,然后,他含住她柔软的唇,品尝她,滋润她,用自己仅余的一点力气,给她最后的慰藉。
他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天市不安起来。
那样轻柔的接触,飘忽不定,无从把握。她使劲儿抱住他,急切地把自己呈现给他,却在他始终不温不火地温柔里渐渐凉了下来。
眼泪终于无可抑制,此刻,不需任何语言,她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抓住他,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可能了。
益阳离开了她,微微后撤,借着雪光观察她。
他捧住她的脸,想为她拭去泪水,手到了半途中却被她轻轻挣脱。
这是他们俩人之间最后的接触,雪夜的寒冷一俟肌肤分离便立即乘虚而入。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的呼吸都冰冷没有温度。
摄政王益阳垂下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月亮冷冷地露了半个脸,月光映着雪光,在渐行渐远的两个人之间织出一层光幔,渐渐模糊,渐渐将一切都包裹到了过往之中。
番外 钗头凤 一
马车走上青石板的路,嘎吱嘎吱左右摇晃个不定,纪璇玑一边把稳了窗框,一边忍不住掀开窗帘向外眺望,却只见两壁都是一色青灰色的高墙,墙后露出重重叠叠的飞角重檐,连天上的云色都是青的,让人看着心里憋闷。
缩回来,看见坐在对面的阿嬷不赞同地摇头,她心虚地做了个鬼脸,撒娇:“阿嬷,我就是想看看主家什么样嘛。”
阿嬷没好气地笑,“以后日日都住在这里,让你看个够,还用现在这么鬼鬼祟祟的?”
璇玑不乐意了,“怎么叫鬼鬼祟祟呢?不过就是向外看看嘛。怎么说也是我祖家的屋子,看一眼谁能说什么吗?”
“别人当你面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背地里肯定要说二房的大小姐是外面汉子养大的,没规矩,不庄重。”
璇玑叹了口气,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阿嬷也觉自己的话有些过头,却不好意思道歉,车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好在很快,车子那种颠簸就停了下来。
赶车人在窗外叫:“阿嬷,到了。”
“哎,多谢了。”阿嬷赶紧下去和人周旋。
璇玑这才咬着唇将身子坐正。外面阿嬷的声音在跟人交涉着什么,等了一会儿,似乎有人出来迎接,阿嬷又回到车上:“快来,是三奶奶来了。”
“三奶奶?”
阿嬷一边又重新将璇玑从头到脚地打理一遍,一边说:“府里规矩大,各房的少奶奶们每日都要到太太身边来应差事。三少奶奶是你三堂哥的媳妇儿,虽然不是管事的主母,可因为是近支嫡脉,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如今亲自出来迎接你,可见府上还是看重你的。快随我来。”
璇玑不敢怠慢,自己又拢了拢头发随阿嬷下了车。
三奶奶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不但肤光胜雪,明眸云鬓,且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从容气质,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就已经夺取所有人的注意力。
面对这样的美人儿,要说没有自惭形秽是不可能的,但璇玑胜在年轻没有顾忌,对她来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去和爹和妹妹相依为命去。
三奶奶话不多,上下打量一遍,笑道:“前日才听说妹妹要到,正说要跟嫂嫂们商量如何迎接,不想妹妹已经来了。倒是我们怠慢了。”
“三嫂太见外了。”璇玑想起来时阿嬷说的话,不让多言,只得淡淡说了这么五六个字,便闭口不言。
纪家大宅在定陶隽山向阳的一侧,起初只是山脚下临溪的一处宅子,一百来年下来,每一代都有分出来的旁支倚着宅子落户,加之纪家嫡脉一支也年年都有修葺新建的工程,渐渐变占据了大半个隽山。从马车驶上青石板路的那一刻起,直直走了将近两炷香的时间才算到了大宅的仪门,纪家的规模依然令璇玑咋舌。
真正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三奶奶领着她从仪门进去,又不知道穿过多少道院门游廊,这才来到一处画堂的外面。
三奶奶笑道:“妹妹,你且在这儿略等等,我去去就来。”
璇玑连忙问:“阿嬷她……”
“我打发她吃饭去了,放心,她走不了的。”
璇玑只得一个人在这四围都是房子的天井里打发时间。好在她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而这天井里也着实不少有趣的玩意儿,璇玑一会儿跑到屋檐下和八哥说两句话,一会儿又到鱼缸旁看着金鱼摇头摆尾地吐泡泡,倒是自得其乐的很。
其实暗处不少人在好奇地瞧着她。
两个身着锦裙的大丫头就守在假山旁八角亭的窗格子后面瞧着她窃窃私语。
年龄稍小的叫碧菡,忍不住悄悄问:“这是哪里又出来了个七小姐?咱们七小姐不是刚嫁给陈王了么?”
年龄大一点的玉京便白她一眼,“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难道你没听过四老爷的雀姨娘?”
碧菡小声惊呼:“哎哟,难道是她?”
玉京忍不住拿扇子敲她脑袋:“这才多大的姑娘,雀姨娘跑的时候可都二十多了。”
这是纪家不可告人的隐秘。
然而在这么大的一个家族里,任何人都没有真正的隐秘可言。比如说族长纪煌的四弟纪施,在很多年前曾经有一房小妾跟私学里一个先生私奔了。又比如,眼前这个女孩儿,就是当年小妾私奔时已经怀上的女儿。也就是说,纪璇玑是纪家四老爷的亲生女儿,真正的正脉嫡孙。而今,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小姐,被接了回来认祖归宗了。
璇玑察觉到自己被人偷窥,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年轻人,手背上停着一只看上去十分凶猛的鸟。但年轻人十分和善,见璇玑朝自己望过来,落落大方地点头。
“那是什么鸟?”璇玑问。
“沉香,去!”年轻人手臂一抖,那只鸟展开宽大的翅膀在空中略微划了半个圈,扑啦啦停在来璇玑的头上。
“啊……救命……”璇玑出乎意料,也压根无从躲闪,脑袋已经被两只带着尖钩的爪子紧紧扣住。她其实并不十分害怕,因为那年轻人的笑容太和善,即使这个时侯,也像是对自己孩子的恶作剧有些无可奈何的父亲。
年轻人轻轻斥道:“沉香,怎么这么欺负人?”一边安慰她:“别怕,它不会伤人,肯定是你头上落了花粉蜂蜜,把它引去了。”
璇玑又好气又好笑,“它是蜜蜂还是蝴蝶?怎么会喜欢花粉蜂蜜。”
年轻人促狭地眨眨眼:“我总不能说你头发里有虫子吧?”
“真恶心。”璇玑真觉得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快把这玩意弄走。”
年轻人轻轻笑了,伸出手臂,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那巨大的鸟振翅而起,几乎是把自己给抛到了他的手臂上。
“这是隼,一种小鹰。”又对那隼轻声说,“真是顽皮,快给璇玑姐姐道歉。”
沉香果然仰起脖子叫了一声。
璇玑大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年轻人看着她的眼睛笑道:“你不认识我了?我可没有一天忘记你呢。”
“什么?”璇玑迷惑不解,“我们见过吗?”
年轻人做出伤心的样子来:“贵人果然多忘事。沉香……”
听见他招呼的隼嘎地叫了一声,从璇玑头上掠过,璇玑只觉得头上什么东西被摘去,发髻立即摇摇欲坠。
沉香回到年轻人肩上,他手中多了一只发钗。“这个,不是你的及笄礼物吗?”
一只粗陋鲜艳的凤凰形状发钗,璇玑突然想起来了:“是你!”
一年前的中元节,刚刚及笄的璇玑因为父亲送的一支发钗欣喜若狂。她带着那支发钗与女伴结伴去中元夜市,遇见了一个无赖年轻人。
“你就是那个……那个无赖!”璇玑想起来了,指着年轻人控诉,“就是你,非要买我的钗子。快还给我。”
“又不是抢,何必那么紧张?”年轻人笑起来,走到她近前,璇玑感觉到他为她笼发插簪,眼前是他绣着云锦素纹的衣襟,忽然间整个人就沦陷在了他的气息里,脸蓦然红得发烫,不由自主向后退却。
“好了好了,”年轻人安慰她,“你这钗子又不值钱,我想要真不是图财,”璇玑听得迷糊,不晓得他想说什么,他却俯身在她耳畔含笑说:“我图的是色。”
“你!”璇玑又羞又怒,板起脸:“你放尊重些。”
年轻人满意地微笑起来,向后退了半步。
三奶奶恰在此时从里面出来:“妹妹快来,太太等着你呢。”
璇玑答应了一声,低头疾步向画堂的方向去。即使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贴在自己身上,就好像是一道影子般,不离不弃。
直到璇玑进了画堂深处,年轻人还望着那边的方向出神。一个年龄略微大些的男子负手踱出来来到他身边,调笑道:“如何?可入得齐王殿下的法眼?”
齐王益阳但笑不语,手掌摊开,掌中握着的,仍是从璇玑头上取下的凤形七彩发钗。他把发钗凑到鼻端闻了闻,一股馨香的桂花味若隐若现。“西子笑唾红茸碎,且怨秋月不与桂花油。”他轻声吟,一旁的人心领神会。
璇玑发现自己头上的发钗被调了包,已经是晚上安顿好准备卸妆歇息了。
怔怔盯着头上插着的那支鎏金镶玉的凤尾钗,璇玑有点迷糊,这是什么?是什么时候跑到她头上去的?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而已。
无端被人将这么贴身的饰物换了去,对方还是个正当英年的年轻人,看他的衣饰举止也不似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只是性质孟浪轻薄,十分不端。
璇玑恨恨想着,脸上却怎么也褪不掉红晕。
“妹妹睡了么?”有人在外面的叩门,璇玑听出来是三奶奶,连忙开门:“三嫂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别耽误了你休息。”
“这有什么?妹妹刚来,太太不放心,让我来照应一下。太太说了,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说,下面那些人势利眼的很,又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货,四叔去年过世,妹妹的亲娘也早没了,一个人孤苦伶仃,不被他们糟践才怪。”
“哪里的事儿,这儿的姐姐和嬷嬷们十分关照,姐姐不用担心。”
三奶奶笑着点头,拉着璇玑的手问:“刚才太太问你,你说已经十六了,可许了人家?”
璇玑含羞摇头。
三奶奶大喜:“这就好,这就好。太太说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实在不该埋没在民间被凡夫俗子糟蹋了,咱们纪家你也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等尊贵的府邸,只有天下第一等尊贵的人家才能配的上。你几个姐姐姑姑,连同去年刚出嫁的七姐姐,哪个不是攀龙附凤嫁入皇家?你放心,太太和老爷绝不会委屈你,定会为你选一门合适的亲事。”
璇玑羞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垂着脸一言不发。
三奶奶多剔透的人,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太太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璇玑突然抬起头,赔笑道:“三嫂,我今日刚到,这些事儿何妨日后再说?”
三奶奶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她,也笑:“怪我,太心急了,倒忘了妹妹今日刚到,早该休息了。说起来,我跟妹妹肯定有缘,不然怎么会一见如故,有什么都想赶紧来跟妹妹说呢。不打扰了,妹妹你好好休息,我明儿来找你,一起去给太太问安去。”
三奶奶从璇玑房里出来,没有回自己屋里,却直奔后院的书房而来。
书房里,纪家族长纪煌,三爷纪恕,二房三房的几个当家的都在,各自房里的女人们聚在一旁的耳房里闲聊。三奶奶进门先向纪煌行了礼,冲纪恕丢了个眼色,自己先进了女眷们所在的耳房里。
太太见她进来,连忙问:“如何?”
三奶奶掩口笑:“姑娘怕羞呢,说到后面只说要休息,不肯接话。”
太太十分高兴:“这才是大户人家该有的气度,不能像小门小户那样,一听有门上好的婚事,立即面子也不要了,底子也不要了,恨不得通宵就送上门去,生怕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又问,“那依你看,那丫头自己心里乐意吗?”
三奶奶笑道:“哎哟我的太太呀,您白天就没看见她头上那个钗子?那可是前年皇后娘娘千秋赏给齐妃娘娘的吗?那块玉还是从老太太戒指上拆下来的呢。”
太太恍然大悟:“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
一旁一个女眷凑趣笑道:“咱们还在这儿操心,人家那小两口已经换过信物了。”
正说着,纪恕进来打听消息,三奶奶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纪恕露出欣喜的神色,转身出去复命。
女眷们聊了几句也就该散了,三奶奶伺候走了太太,出来和纪恕一起回家。
坐在车上,三奶奶一扫之前的喜兴,问纪恕:“这次是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地从外面接进来个野丫头,又这么迫不及待地让齐王看,咱们纪家嫁女儿,就算不是王公大臣,三年前山后四房的孙女儿嫁给定陶的乡绅还要三媒六聘呢,哪里有过这么草率唐突的?”
纪恕看了她一眼,叹气:“你这不就是明知故问了?”
三奶奶笑吟吟看着他,“我可是真心求教,怎么成明知故问了?”
纪恕无奈,只得道:“本朝历代皇后,姓什么的最多?”
三奶奶没好气:“这不是废话吗?自然是咱们纪家。”
“那我问你,当今皇后姓什么?”
“姓……”三奶奶轻轻捶了纪恕一下,“死相!皇后薨逝已经一年了,现在哪里有皇后?”
“那你看宫里那些娘娘,谁会成为皇后?”
三奶奶认真想了想,摇头:“也没见陛下特别宠幸谁的,除了齐妃娘娘只有宜妃和瑛妃生了两个女儿,可是齐妃娘娘又不受宠,如今跟着齐王在定陶住着呢……这么看还真没人能成为皇后的。”
“是啊,”纪恕叹息,“陛下春秋也高了,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子女?如今必须要为往后做打算了。”
三奶奶回过味来,问:“你的意思是,齐王会成为太子?”
“陛下还有别的儿子吗?”
齐王是未来的皇帝,那么他的王妃就是未来的皇后。对于死死掌握着历代皇帝半壁后宫的纪家来说,齐王妃必须是纪家人。
只是,这位齐王的母亲却不是纪家本支。齐妃本是先皇后的侍女,进宫后偶尔受宠幸生下了齐王,她本身地位卑微,这个妃位还是凭借着皇长子之母的名义才得到的。这样身世的齐王对纪家也就自然没有其他皇子那种对外祖父或者舅族的亲密心态,况且他生性浪荡,并不为皇帝所喜,在纪家的势力版图中,他并非不得不掌握的人,直到一年前皇后突然薨逝,形势立刻大变,原本被抛在了一边的齐王,突然成了纪家亟须拉拢的对象。
齐王倒是十分爽快,结亲自然好,他也看上了一位纪家的女子,不过是旁支。
纪煌弄明白齐王看上的是谁之后,二话不说,前仇旧怨一概抹平,立即着人去楚乡接回了流落在外的纪七小姐璇玑。
只是这一切,璇玑都还懵懂未知。
就在纪家家长们为了策划下一个皇后的婚事而忙碌时,她已经带着路途颠簸的疲惫酣然入睡。
而在不远处的齐王府里,齐王益阳正喝得酩酊大醉,放荡不羁地与舞女们一同且歌且舞,握着那支七彩凤钗庆祝佳缘缔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庖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番外 钗头凤 二
璇玑第一次见到她的公公皇帝陛下,已经是成为齐王妃的那年腊月了。
由于齐妃随齐王在藩邸,因此大婚并不需要回京由皇帝主持,皇帝指派了雒阳王垂范来定陶齐王府代为主持婚礼。
雒阳王垂范是皇帝的叔父,益阳的叔祖父,也是当朝闻名的风流王,平生以御女无数为豪,自称上不识北斗七星,下不知五谷杂粮,唯独生了一双专看美人的眼睛,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不管是内秀还是外慧,他只一眼就了然于心,心中有数。
自然,这样的话题是不会在齐王大婚的日子提起,只是在洞房翌日接受新妇拜见,从璇玑手中接过那杯茶的时候,雒阳王肆无忌惮带着评判意味的目光还是让璇玑在那一瞬间有一种被透视的不快。
在场都是些知道内情的人,只这么片刻顿挫,各个眼中就都有了一丝玩味。好在雒阳王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众人心中的胡思乱想,齐齐变色。他说:“益阳是在哪儿找的这么个媳妇儿,样貌体态且不去说,只看面相,真真贵不可及,母仪天下之相。”
齐王益阳袍袖微微一震,赶紧笑道:“叔父过奖了,璇玑哪里有这样的福分,这么说会让她折寿的。”
雒阳王哈哈一笑,这话也就揭了过去。
刚入腊月,圣旨下来,说是陛下思念齐王,召齐王夫妇从速返京,新婚夫妇平静的生活立即被打乱了。
按礼制,璇玑随齐王前往京城之前,需先回纪家拜谒祖庙。
被纪家接回来,到嫁人,时间过得飞快,此时已是齐王妃的璇玑似乎仍没有适应自己全新的身份,当她乘坐的马车在纪家门口停稳后出来,惊讶地发现这次迎接她的,除了襄助太太处理外务的三奶奶,和掌管府里几个库房钥匙的二奶奶之外,领衔的竟然是太太本人。
璇玑被这样的阵势吓了一跳,赶紧过去给太太磕头,却被太太牢牢架住不许她行礼。
“娘娘多礼了,老身担待不起。我是替老爷来迎你的,咱们进去说话吧。”
于是在众女眷的簇拥下,通过大开的仪门,仪门里又有两顶轿子,一顶是纹龙绣凤锦缎四抬轿,一顶是靛蓝色碧海杨波的两抬小轿,璇玑推让了半天,被太太和一众奶奶们强行塞进了八抬轿子里,太太反倒只是乘了那顶两抬的小轿。
三奶奶安慰璇玑说:“这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姑奶奶们随夫家外迁前拜祖庙,是要按品秩来定仪仗的。妹妹如今是齐王妃,自然无比尊贵,你安心去坐,咱们太太这会儿只有高兴,你可别扫兴。”
璇玑心中一动,问:“拜祖庙也是按品秩吗?”
三奶奶笑道:“那自然。”又凑到她耳边笑道:“如今你是一等王妃,仪仗还不是咱们家最高的,待你日后母仪天下了,再回来瞧瞧,那才是至高无上的规格。”
璇玑讪笑:“三嫂说笑了。”
果然两台轿子并一众女眷先来到祖庙,这里也早就扫撒干净,摆上了香案贡品,甚至还调来了府里吹鼓班子,一切就绪,就等着璇玑来了。
宗祠正堂里摆着纪家历代祖先的牌位,璇玑先要拜过远祖的主灵位,然后被人搀扶着来到侧厢纪家嫡脉第二十七代众人的灵牌前。
纪煌兄弟四人,除了纪煌之外,其余三人都已经有牌位摆在这里了。璇玑生父四老爷纪烁的排位旁,是他房中妻妾的牌位。璇玑细细看了一遍,微微蹙眉,一时没有去拜,只是又看了一遍。
大家不明所以,见她迟迟不拜,有些焦急。三奶奶向搀扶着璇玑的阿嬷使了个眼色,阿嬷便催促道:“太太,奶奶们都在候着呢。”
璇玑仍然无动于衷,抬头看着自己父亲的配位,纹丝不动。
倒是太太最先明白过来,连忙向身边人吩咐了两句,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人匆匆拿着一样东西来给太太过目。太太点了点头,于是下人恭恭敬敬地将那东西送到璇玑面前。
那是一个临时新作的牌位,上面墨迹犹新,简单写着“纪门岳氏之位”六个字。
璇玑这才点了点头,让人送到龛位里,在纪烁的牌位旁摆上。
这时许多体质弱的女眷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便催促道:“还是快些吧,莫耽误了七妹妹的行程。”
璇玑嘴角掀起冷笑,低头向着自己的父母灵位行了叩拜之礼。
从主堂出来还未完,在纪家宗祠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地方,是嫁出去的女孩子一定要拜祭的。那地方本名叫厚德堂,但人们习惯俗称为娘娘堂,因为那里面供奉的,都是纪氏历代嫁入皇家的女儿们的牌位。
进门便是三个主牌位,供奉着三位曾经的皇后,两侧里按照品秩从高到低,以及在皇室中的地位分别摆满了那些为家族做出贡献的女子的牌位。在她们的身后,还有她们的生母牌位。
璇玑拜过娘娘堂出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匾额,三个漆金大字,“厚德堂”。
“地势坤,君子厚德载物。”纪煌遣开所有人,坐回书案后,对璇玑这么说。
这是纪家的族长第一次单独与璇玑谈话,也是唯一一次。
“厚德载物,这就是厚德堂名字的出处。咱们纪家根深叶茂,历百年而不衰,你知道为什么吗?”
璇玑不假思索地说:“因为纪家是后族。”
纪煌呵呵笑起来,神色可亲,全然不似外界传说中操控纪氏家族乃至大半个帝国的神秘族长。“你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古往今来后族何其多也,独不见长盛不衰如纪氏者,这是为什么?”
“这……”璇玑语塞,半晌,摇了摇头,羞惭道:“伯父,我不知道。”
“很好!”纪煌却十分高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圣人的教诲,人人会说,却不是人人能做到。你很好,无怪乎雒阳王说你将来贵不可及。须知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成就,不仅仅看他平日里有多上进努力,最关键,还要看这人的心胸气度,是不是能囊括那么大的天地。心怀广大者,必能登泰山而小天下,心中蝇营狗苟者,即便一时得势,终究手段气度都会制约其更进一步。这,便是纪氏和其他后族的区别。”
璇玑隐隐捕捉到纪煌话中的意思,却一时说不大清楚,老老实实摇头:“伯父,能再说明白些吗?”
纪煌微笑,“其实很简单,别的后族只图一时一代的荣华富贵,只图借皇家之势成就本家荣耀,可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莫说后族也不过是皇室之下一方臣民,纵是汉武陈皇后如何?如此尊贵之人,如此强势之家,最后不也落得长门买赋的下场?”
纪煌说到这里停下来,打量眼前这位新任齐王妃。
这番话,他至少对六七个晚辈说过,但真正能领略他话中真意的,却寥寥可数,眼前这个会不会有惊喜?纪煌也在观察。毕竟不似其他从小在纪家生长的女孩儿,耳濡目染都是如何成为皇室贵妇的教导,会不会将皇权看的那么不可侵犯也未可知。
璇玑揣摩着伯父的话,缓缓问道:“伯父的意思是说,并非纪氏借嫁出去的女儿为贵,乃是……咱们家要倾全族之力扶持宫中的娘娘们?”
纪煌咽下口中含的那口茶,微烫的茶水顺着食道滚下去,直到胃里,无比的舒服妥当。他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璇玑抬头看着伯父,等待他把纪家长盛百年不衰的秘密说出来。
“所谓厚德载物,厚德乃是万物之母体,便如皇后乃是历代帝王之母。咱们纪家长盛不衰,不是因为历代皇后都是咱们家的人,乃是因为历代皇帝都是纪家女子所生。”他说到这儿,语气略带讥讽:“自古帝王多薄幸,家里出一两个受宠的嫔妃容易,若要宠爱不衰,何其难也。人世间的亲情,唯有母子最亲不可分,也唯有舅家才是最可靠的。你不见有汉一代,无论吕氏田氏还是卫霍一族,都是以皇帝母舅的身份受到倚重和信任的,汉初之兴盛,汉末之衰微,与皇帝舅族的盛衰密不可分。这,便是咱们纪家的立足根本。”
璇玑愣了一会儿,直到纪煌端起茶杯来喝茶,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
如此简单,又如此深谋远虑。纪家长盛,并非因为不断把女儿送进宫中,而是竭力要保证每一个皇帝都是纪氏所出。
纪煌看出璇玑笑容里的意味,微微一哂:“纪家虽然是百年望族,但与别的世家决然不同,你只看厚德堂便知,谁家的宗祠还会有这样一个专为女儿设置的祠堂呢?里面不但供奉有功于纪氏昌盛的女儿们,连带她们的母亲,那些异姓外族的女人,也会有一席之地。这便是母以女贵。”他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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