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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永寂-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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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枚

【】

楔子 重阳

纪天市成为皇后的那一天,是重阳节。

那日一大早她穿戴好,就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待着。

当那个人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她冷冽地笑了。

她知道他会来,尤其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一定会来,就像胜利的将军来清点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他袍服上灿金的龙刺痛她的眼睛,天市垂下眼去,在那人从身后揽住她的时候,死死捏住自己的袖子。

“你高兴吗?”他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

天市迅速扫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一直想做皇后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多熟悉的一句话,天市感觉自己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那股熟悉的檀香的味道,让她心头悸动不已。

“天市……”他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吻她的耳垂。

天市一惊,从他怀里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屋顶。他于是顺势吻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

“别……”天市挣扎,在他停下动作盯着自己的时候,掩饰地整理衣领:“衣服都乱了……”

他笑起来,搂住她,吻她的唇,“这里呢?”他低声问,喑哑的声音让天市一阵战栗。

她让自己的身体落在他怀里,渐渐攀上他的颈子。

这个令人眩晕的吻,似曾相识。天市凄苦地想,在他试图撬开她牙关的时候,发动了攻击。

寒光从她袖中泻出,杀气扑面而至,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天市手中一空,已经被远远推开。

“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汩汩冒出的血,愤怒地指着天市,“你!”

天市从地上爬起来,脸色苍白地笑了。

血滴落在他明黄的袍服上,异常地鲜红,就像那一年,天市平生第一次喝过的茱萸酒一样鲜艳浓烈。

一 山中别院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九月的天,天极高,云极淡,树叶转作一种浓烈的颜色,胭脂般夺目。翠微在前面疾行,水红的襦衫和白底红枫叶的裙子隐入林中,行踪迷离,唯有那条随在身后微微飘荡的杏黄色帛巾,宛如一条水痕,泄露出她的行迹。

“这边。”翠微停下来向后面招呼,“就在那儿了。”

天市停下来,顺着翠微手指的方向望去,半山腰重林叠翠中,隐隐一角屋檐露了出来,屋顶浅碧色的琉璃瓦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隐隐听得见屋檐下风铃悦耳的声响。

望山跑死马,眼瞧着不远的宅子,要走到近前却不容易,一步步地踩着石阶向上攀,又绕了好几道弯,那屋角时隐时现,若非连带着院墙门庭渐渐显露,天市几乎以为这宅子就是传说中仙人的居所,永远可望不可即一样。

好容易到了,才发现所谓屋角飞檐,实际上是更高处绝壁上突出来的一块岩石上的亭子,那地势倒是险峻奇突,倚着山势所建的几所房子,青砖灰瓦,四下里一圈一人高的低矮院墙,比起村里几个富户人家还有所不如。天市心里微微失望。来时听翠微说,这家主人本是京城退隐的大官,可是这么看着又不大像。

门扉悄然打开,一个面白无须老家人出来,看见两人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翠微拽着天市上前见礼:“徐爷爷好,这是上次说的纪家姑娘,带来给您和爷看看。”又小声提醒天市:“快问好。”

天市于是也随着翠微侧身微微福了一下,“徐爷爷。”

徐爷爷上下打量了一遭,点点头,“随我来吧。”又转向翠微:“翠丫头就到这儿吧,我带纪姑娘进去。”

天市心中一紧,拉住翠微的手。翠微连忙一边向她使眼色一边挣脱开:“你倒好福气,我到这儿都两年了还没进去过呢。”

徐爷爷向前走了两步,转身向天市招手,“来。”

在翠微无声的催促下,天市只得无奈放手,跟着徐爷爷往里走。

只是要去什么地方,她却迷惑的很。分明已经到了最贴山的一层,哪里还有继续去的地方?

徐爷爷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天市此时却反倒心急起来。但她心里还时刻记着来之前翠微嘱咐的那些话,“切莫冒失,多看少说,上了年纪的人都要尊重,切不可冒犯。”

徐爷爷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天市回过神,发觉一道极阴凉的风迎面扑来,刚才一路上山的燥热突然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发现自己周围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也许是察觉她心中的不安,徐爷爷微微地笑着宽慰她:“别怕,是个山洞。”

果然如在山洞中一样,说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回来,在周围嗡嗡响成一片。看着她如此惊讶,徐爷爷咯咯地笑起来:“要不咱们爷说这里是洞天鬼斧,神仙福地呢?没有这奇妙,爷怎么会看得上这个地方?”

也许是因为回声的原因,天市觉得徐爷爷的声音有些尖锐。忽然眼前一亮,他们已经穿过了山洞。

最初的惊讶之后,她已经明白了道理。想来外面看见的那座绝壁不过是一层山壁,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明艳的景象已经赫然在望。

“果然是别有洞天。”天市怔怔看着自成一格的精致庭院,只能发出这样感慨。

徐爷爷听见了,回头一笑,索性停下来等她看个够。

这是由四壁山体合围组成的一个天然天井,精巧的馆舍或高或低错落有致,中间一个蜿蜒的水塘,几乎被碧浪翻滚的荷叶所覆盖,一叶小舟荡悠悠地徘徊在荷田之间,两个垂髫女童趴在船边用带着钩子的长竿去勾莲蓬。

徐爷爷走到水塘边上冲她们喊:“哎哟我的小祖宗们,谁让你们上去的,怎么也没人看着呐,这万一要是掉水了可怎么得了?”

穿着秋香色衫子的女童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徐爷爷您就别操心了,您忘了去年您的戒子掉进去谁给您捞出来的了?”

徐爷爷笑骂:“小挖心鬼,你徐爷爷只记得谁把那戒子给扔进去的,这账还没清呢。”

另外一个穿着藕荷色裙子的女孩这时插进话来:“徐爷爷,她是谁?”

天市眯眼看了会儿,突然发现那女孩的手指的是自己,有点发窘,不由自主后退了小半步。

徐爷爷佯嗔:“没规矩!哪里能这样问话?冯嬷嬷呢?”

女孩嘻嘻一笑,朝西边指了一下:“在那边儿呢。”

徐爷爷又跟两个女孩嬉笑了两句,这才招呼天市:“跟我来。”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穿过游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徐爷爷停在门口扬声唤道:“冯嬷嬷……”

话音没落,已经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华服女子从里面出来:“可算来了。我正担心呢,难得爷今天半日清闲,再不来到了饭时又要忙了。”说着径直走到天市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她目光如炬,令人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压迫感,天市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冯嬷嬷好。”天市照着刚才见徐爷爷的规矩,向冯嬷嬷行了一个礼。这倒让冯嬷嬷有点意外,惊讶地向徐爷爷望去。

天市低着头,看不见那两个人的神色,但是本能地,她知道在这短暂静默的片刻,那两个人之间已经进行了无声的交流。

听见冯嬷嬷说:“跟我来吧。”天市抬起头向徐爷爷望去,对方微笑着点点头。

冯嬷嬷却没有徐爷爷那样可亲,一路面无表情地带着天市向里面走,一路轻声地嘱咐:“成不成还要看爷的示下,你一会儿也别怕,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可欺瞒,但也不必说太多。”

天市不敢多说,频频点着头,随冯嬷嬷穿过又一个山洞。这一次眼前不再是亭台水榭,却是一大片菊田。

正是菊花正好的季节,满园由深到浅各式各样的菊,让空气中充溢着淡淡带着些药味的香。天市有些迷惑,似乎不相信会在这样的地方看见这样的情景,莫非那位“爷”就在这里吗?她抬头四下里望了望,并没有看见有人,倒是隔着菊田,不远处有一个十分眼熟的亭子,正是刚才进来时看见的,坐落在绝壁上的亭子。这么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这里?

有个人影似乎是突然从菊田里冒出来的,冯嬷嬷连忙迎上去,两人小声交谈了几句。天市侧过身子不去看,但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她心中有些恼火,究竟什么样神秘的人物,这么一层一层地往里面传递着,居然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开始尚觉人家排场大,如今只觉这家人故弄玄虚的很。

果然,冯嬷嬷和那人说了两句便过来对天市说:“你随他去吧。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天市无奈,点了点头,她此时是真的有点疲惫了,不愿意再把精力耗费在虚礼上,眼瞅那人已经转身向花田深处走去,便略带着些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那人穿着玄色的袍服,走起路来,三尺宽的袖幅在身后摆动,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洒脱。天市突然有些不安,会不会,这人就是那位爷呢?如果是,自己会不会太无礼了?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真是笨蛋,都已经费了那么多功夫了,若真是到了最后却得罪了正主可就不划算了。”

好在,那人带她走了一小段,转过那座亭子,来到一片从刚才那个位置看不见的花田之畔。

“请。”玄色袍服的人言简意赅地伸手示意,天市点了点头,要向里面走去,那人却又突然拦住她:“等一下。”

天市转身,这才看清那人的脸。十分年轻的一张面孔,英姿挺拔,双眸有神,也许是常年风吹日晒,肤色却十分黝黑。他似乎没有想到天市如此大胆地回视,目光相接,有些尴尬,又有些好奇。天市等了一会儿,才问:“怎么?”

年轻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走到她面前,目光细细在她身上逡巡。天市难为情地低下头,心头微微乱了节奏。任何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被如此英俊的年轻人这样毫无遮拦地注视,只怕都不会比天市更镇静。

正胡思乱想,年轻人突然抬手在天市头上一拂,已将她头上唯一一根发钗拔走。青丝立即云瀑般散落下来,天市目瞪口呆。

“行了,去吧。”年轻人点点头。

天市却不走,伸手:“还给我。”

“这个?”年轻人看着手中的发钗,笑了,“等你回来的时候自然还给你。放心,不会贪了你的。”

天市有些脸红,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到底是什么人?戒备森严到了这样的地步,连女人头上的发钗都不能接近?

天市不再和那年轻人纠缠,此刻她对那位爷的好奇已经压过了一切别的情绪,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一定是个大官吧,才有这样的气派。天市想起县太爷满面油光的脸,使劲儿摇了摇头;那么就是巨贾咯?就像村西头贺员外一样……只是,贺员外从不喜欢菊花,他喜欢牡丹。

此处地势已经极高,她知道脚下不远处便是悬崖,不由有些担心。风很大,吹得她耳畔发丝飞舞,两边的坠子也不住晃动。亭子飞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响着,声音空旷辽远。天市回头,刚才那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一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如果有人突然跳出来对她施暴,或杀或奸,只怕自己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天市不由一阵寒战,手脚发软,暗悔自己今日来的太过草率。如果翠微与他们是同伙,那可就真糟了,除了她没人知道自己的下落,难道今日就要葬身在这里了吗?

“你喜欢菊花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天市吓了一跳。是真的跳了起来,天市慌张地回头,双手抱胸,想要保护自己。

声音的主人似乎对她的举动十分疑惑,“我有那么可怕吗?”

天市使劲儿摇头,一方面否认,一方面也是要把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给甩开。定睛再看时,那人已经俯身在田里忙了。

难怪刚才看不见人,原来一直弯着腰。

天市小心地走近。一丛黄薇,茶杯大小鲜嫩的千瓣绣团,密密麻麻地挨着,被一双手执着剪刀一一裁下。

那是一双有力的手。并不见得有多阔大,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那双手挑选出最好的几朵花剪下来,利索地将多余的叶子去掉。

天市有点发愣,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她才回过神来,终于抬起头来向那人看去。

后来很多年里,天市努力想要回想起第一眼他是什么样子,可是无论她怎么回忆,都只记得那一瞥里唯一的记忆,那双带笑的眼睛。

他笑起来眼角纹路细密,脑门上因为劳作也挂着密密的汗珠。那是一张不年轻的脸,岁月的纹路简洁有力地牵连着嘴角。嘴唇略薄,但笑的时候天市能看到整齐洁白的牙齿。

“给我递一下帕子。”他指着天市身后不远处一个案子,那上面摆着全新的帕子,一套玉盏,还有一个不大的酒坛子。

天市把帕子递过去,他接了,顺手又把那束菊花塞给她:“帮我拿一下。”

天市接过菊花,一直紧绷的心突然一下松下来。他就那么随意地支使着她,好像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好像他们已经是彼此十分熟识的人了。

“这花……我放哪儿?”天市其实很喜欢他这种无拘无束的样子,所以虽然知道这人的身份绝不寻常,也偷懒耍赖地把种种前面被叮嘱的繁文缛节都给省略了,直接问。

“别急,你先拿着。”他一边用帕子擦着额头,一边从花丛中走上来。天市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短衣,下面的裤脚高高挽起来,露出半截小腿,脚上则穿着一双大草鞋。如果不是来时种种经历太过不同凡响,天市哪里会相信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就是这一层又一层神仙府邸的主人,真是和村子里的农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走到面前来,毫无顾忌地审视她。这是一天中第几次被人这样打量了?天市无奈地笑了一下,到底还是避开目光,低下头去。

“花给我吧。”那人从她怀中接过菊花,三两步跑进亭子里,拿出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本已经有土,他胡乱将花插进去,转头又出来。“帮我个忙。那案子底下有清水。”

天市去找,果然看见一个古朴的陶罐。“你是要洗手?”

那人十分高兴,立即做出接水的姿势。天市将水缓缓倒出来,给他的手淋水。

阳光在那一刻分外明媚,将飞溅的水花映得闪闪发亮。天市有些目眩,又有些不真实的感觉。难道这一天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好了。别倒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天市回神,讪讪地收了水罐。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终于问。

“天市。”

“天市?”他细细咀嚼,露出一丝微笑,“有意思,谁起的,真大气。”

这是他第一次夸赞她,天市抿着嘴微笑。

“你会插花吗?”突兀地又这么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犹疑地点了点头。那人笑起来:“很好,你来帮我。”

每一句话都那么不容置疑。天市不服气地想,却不由自主顺从他,说什么都点头去做。

那人将天市引进亭子,天市看清楚竹篮中横七竖八的菊花,忍不住笑起来。“剪刀呢?这花枝还得修。”话一出口,天市就后悔了。连发钗都不能近身的人,怎么会放心把剪刀给她。“没有也不要紧,用指甲可以掐。”她连忙补救。

一把剪刀放在她面前,那人轻声说:“一把剪刀有什么要紧,紫岳太小心了,你别介意。”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天市在他的注视下静静地插花,不知怎么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来,引得他深深看了她好几眼。

“你读过书?”

“认过几年字。我爹是村里公学的先生。”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还没许人家?”

如果是别人问,一定会惹得天市变脸。只是这话出自他口,她却只是红着脸微微摇了摇头。

“有心仪的人吗?”

好吧,即使是他问,这也过分了。天市淡淡地说:“您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便沉默了。直到天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突然说道:“你跟我吧。”

二 摄政王

殷红的酒倾泻出来,倒入青玉酒樽。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酒樽递到面前,天市不由自主地接过去。

“茱萸酒?”她问,猛然想起来,明日就是重阳。

“你喝过?”他的眼睛带笑,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件很有趣的事儿。

天市有些羞涩,飞快地摇了摇头,“倒是老人家们用茱萸酿醋泡生姜吃,酿酒太糟蹋了。”

“泡生姜?”他想笑,看了看天市难为情的神色,终于忍住。“茱萸是辟邪翁,泡姜倒也说得通。尝尝这酒,肯定比醋好喝。”

天市噗嗤一声笑了,低头看手中的酒樽。

很奇怪,那玉酒樽被雕成了古人用的样子,天市只在每年立春的祭祀时看见当礼器用过,那也不过是用青铜铸的,远没有手中这个好看。她将酒樽举起来,让阳光的光线穿透青玉,樽中殷红的酒在光线中变幻成琥珀般剔透,映着她的眼睛,如梦如幻。

天市知道,他在一旁专注看着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肤色白皙,琥珀色的光线落在额头和脸庞上,光影奇妙的将她侧面的轮廓雕琢得有些不似真实,以至于令旁观的那人陷入短暂的眩晕中。

“好辣!”那酒看着美丽,喝起来却又辣又涩,天市干咳连连,伸着舌头吸气,见他终于忍俊不禁,呵呵笑出声来。天市有些恼羞成怒。“见人出丑便如此得意,实非君子!”

“是是是,我不是君子,有美相伴,巧笑倩兮,谁要做什么君子。”他呵呵笑着,却到底厚道地转身不再盯着她看,而是走到亭子边上向悬崖外面张望。笑声便渐渐散去。

天市悄悄走到他身后,脚下是一路来时经过的葱郁山林,然而此时站在高处向下望去,心境自然大不一样。只觉远山叠翠,浩荡无边,竟是撼人心魄的壮丽。而一切的人,事,那些村庄,宅院都被掩盖起来,只剩下淡淡的雾霭在脚下盘旋伸展,无比闲适惬意。

她只觉胸中似乎有一种想要发泄的冲动,便摇头晃脑地吟诵起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文章锦句来:“真是春和景明郁郁青青,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他扭过头来斜睨着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明明都是重阳了,还春和景明呢?”

天市脸上一红,赶紧改口:“不对不对,应该是这个。”她清了清嗓子,将酒樽高高举起朝向远方:“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怎么样,这个对了吧?”

他却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没有说话。

天市意外,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闪过,“你……”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觉自己的想法太匪夷所思,刚开了个头,就问不下去了。

那人却没有留意天市的犹豫,忽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豪气勃发,拍着栏杆吟唱起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庖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唱至兴起,手舞足蹈,拉着天市一起胡乱跳舞。

天市起初吓了一跳,缩手缩脚由他拽着乱跳,渐渐摸出了窍门,仿佛心有灵犀般,顺着他的动作或旋或转,衣袂翩飞,发丝飞扬,不知不觉间心醉神迷,早将种种心思礼法抛到了脑后,平生第一次全然不用挂心凡尘的俗世的种种杂务,就在这个连名字身份都不清楚的人掌握下,一颗心狂乱地飞跃过某个一直以来束缚她的界限,让她忍不住想要再放肆些,再不羁些。

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亭子外斑斓的群山一遍一遍飞快从眼前掠过,脚下停不了,天市觉得自己就快要飞出去了。她忍不住尖声叫起来,“拉住我,拉住我,我要飞了,我要飞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把她拽回来锁在胸前,一边火上浇油地安抚:“别担心,你要飞出去就是仙子,是嫦娥。”

天市快哭了,她头晕目眩,完全站立不住,软软瘫在他的怀里,眼前的那张脸不停飞速晃动,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可还觉得自己在不停地翻转着。“谁要做嫦娥谁做,反正我不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似乎沉默了片刻,天市心中不安,睁眼,见他正奇怪地盯着自己,“都这个样子了,你那脑袋瓜子里面还在想什么呢。”

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襟,想摇头,可是只要脑袋一晃就天旋地转,只好死死闭着眼睛,完全豁出去了:“什么都不想,我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我才不要当神仙喝风饮露呢,我还没吃够好吃的呢,我还要穿很漂亮的衣服,我不要做神仙。”

她一边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一边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靠在了他的怀中,完全放任,心无杂念。所以当他的声音变得低哑时,那种带着缶一样质感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她敲晕了。

他说:“说的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这之后,他的嘴只用来做了一件事。

天市之后很久想起来,都体验到得那一刻的眩晕。

他吻上她。果断,有力,不容置疑,就像他采摘那些菊花一样。

天市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就是之前被他剪下来抱在怀中的菊花。他的手像摘除杂叶一样拂过她的身体,连带着将她心里还存留的些微不确定都坚定地扫除了。

从那以后,每一次吻她,天市都死死闭着眼。以至于那种眩晕的感觉成了她至死也难以忘记的深刻体验。

而此时,他浅尝辄止之后,看到她变本加厉地依偎过来,终于忍不住毒舌的本质了,“你到底是要让我吃了你,还是要让我在这里就收了你?”

天市突然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目光还混沌着,就已经猛地要推开他。可惜,这个举动换来头皮一阵剧痛,天市哀嚎了一声:“哎哟!”

“慢点,慢点。”他叹了口气,把她再次拉近,好让自己缠绕在她头发中的手解脱出来。“这么莽撞,你究竟是不是姑娘啊?”

天市瞪他一眼,郁闷地决定还是不要回应的好。她觉得活了这么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糗过,真不像姑娘所为,既不矜持,也不端庄,就更别提什么娴雅贞静了。这一路上来,她不停想让自己看上去不太离谱的努力,却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一点不剩。

怨毒地再次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天市一愣,还没来得及脸红,就察觉出了不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身后不知什么地方。

天市回头,看见刚才那个身着黑色袍服的年轻人抱着一件衣服过来,走到他的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微微点了点头,朝天市看过来。

天市等着他开口,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那年轻人手中那件绣着朱雀图纹的罩衫给他披在身上。

天市心头猛然一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天市明白了,缓缓起身,在罩衫的外面束上锦带,不等天市有所反应,已经大步向外面走去。

天市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恭送,但是她没有动。震惊还没有褪去,她脑中一片空白。

“天市姑娘……”那个年轻人,天市记得他似乎叫紫岳。“天市姑娘,请随我来。”

天市眨了眨眼,仿佛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告诉我,爷,爷究竟是什么人?”

紫岳惊讶地合不拢嘴,也不知是因为她的无知还是她的大胆。在她目光坚定不移地催逼下,他说:“他是咱们的摄政王呀。”

三 惊心

天市被带到一处厢房。

直到进去坐下了,脑子还有点混混沌沌,紫岳似乎在耳边说着什么,她完全没有心思去听。

那个人的名号太吓人了,天市承认自己是被吓傻了。

摄政王!

好吧,也许对定陶纪家来说,摄政王并非那么遥不可及如天人一般,因为天下人都知道,定陶纪家出了七位位皇后,三位皇妃,以及一位摄政王妃。他们是真正钟鸣鼎食的皇亲国戚。

也幸亏因为有了这样的家族,天市才能在见到摄政王身上那个朱雀的图案时有所警觉,也才能在紫岳口中吐出摄政王三个字的时候没有晕过去。

可是这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些皇后啊王妃啊都是出自定陶纪家,而她,确切地说,只能算是楚乡纪氏,早在五代之前就已经整族迁离定陶的一个旁支罢了。如果说她跟定陶纪家有什么关系的话,除了都姓纪之外,也就是如今随她爹流落定陶,依附于这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混口饭吃而已。

为什么不早告诉她那人的身份。为什么要等她遇见了,迷乱了,进退失据了,才猛然摔下这么个惊雷。天市觉得胸口又闷又堵,憋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有人推开门进来,天市直勾勾地瞧过去。

自然不是那个人,进来的是个穿着藕荷色衫子的小姑娘。

“纪姐姐,这是冯嬷嬷让送来的,她说让您就在这里休息。”小丫头口齿伶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机灵地打量天市,见她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有些害怕,于是又试探地叫她:“纪姐姐?纪姐姐?”

天市的眼神终于有了松动,在那小丫头身上扫了一下,想起来了:“我认得你。我来的时候你和另外一个小姑娘在船上玩儿呢。”

“姐姐记性真好。”小丫头的眼睛笑得像个月牙儿,“我叫含笑,跟我一块玩儿的那个叫金蕊,都是爷最喜欢花名。姐姐你叫什么?”

小姑娘唇边有两个笑窝,即使不说话也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果然不委屈了含笑的名字。见她如此可爱招人,饶是天市心乱如麻,也忍不住跟她多聊几句。“我叫天市。”见小姑娘露出迷惑的样子,便耐心解释:“天上的星星被分作了三垣,紫薇,太微,天市。我的名字就是第三个。”

小姑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瞪大了眼,羡慕地问:“这么威风啊,也是爷给你取的名字吗?”

天市苦笑:“爷连他自己是谁都来不及说呢,哪里有功夫操我这个心。”

“你不是跟爷说了挺久吗?怎么会来不及?”

天市脸轰地燥热起来,她跳着脚转过身去不让含笑看到自己的窘相,顾左右而言他:“咦,你拿得都是些什么?”

含笑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把朱漆盒子里的东西摆出来给天市看:“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饰物,还有些胭脂水粉。冯嬷嬷说,东西不多,让你先将就换洗了,明日找人来给你量过后再做新的。”说到这儿,含笑又盈盈笑着向天市施礼:“冯嬷嬷还说了,让我向你道喜呢。她说今日京里来人,怕是抽不开身,让我们好好陪你,明日一早就来向你道喜。”

“你们?”天市不解,“还有谁?金蕊吗?”

含笑捂着嘴笑:“不是不是,已经让人去找翠姐姐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含笑冲天市眨眨眼:“才说呢,就到了。”她跑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翠微。

“翠微!”天市不等她们开口,已经冲过来拉住她的手:“翠微,你可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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