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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誓-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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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

柳欢宴怒不可遏掌拍亭中石桌,若非那石桌石凳都是与地方相连的,他这样子,简直就是要把一切东西都踢翻踢碎。

他发了好一会脾气,白影终于飘然而下,看他一眼便微惊:“怎么又负伤了?”

“又?”柳欢宴冷笑道,“我又负伤啦,问你啊,你在我身边,我何至于一天到我负伤?还是你根本就不耐烦了,不愿意在我身边了。”

楚岫抓了抓头,有点心虚:“是我不对,师弟你别生气,来――”

柳欢宴断然道:“我不和你废话,我且问你,定王人呢?”

楚岫沉默了一下,道:“你刚才进去过了,何必又明知故问。”

柳欢宴气极,原本微带迷矇的双眼深黑凌厉如电,“是你放他走的?!”

楚岫默认,柳欢宴以掌捶桌,怒道:“为什么,师兄,你为什么这样做?!”激愤之下,口里的鲜血由此激呛而出,楚岫抢上去抓着他的手,柳欢宴怒道:“别碰我!”楚岫没听他的话,看了看他掌缘因用力拍桌而流出的血,认认真真地道,“我只想知道,欢宴如此动怒为哪般?”

柳欢宴一窒,飞快地道:“你不通知我便私自放他出去,有坏我的大计,师兄,你从不做这样的事!”

“从不做,总也有破例的第一回,”楚岫微笑道,“比如欢宴如此愤怒、如此冲动,如此失控,是不是也是破例的第一回?”

柳欢宴的手被他握得才感到有些痛楚,他抿了抿唇,放低声音道:“你弄痛我了。”

“我替你好生包扎。”

“不用了!”柳欢宴又着急起来,“字迹新鲜,他离开未久,师兄,我要你立刻把他追回来!正是最危险的时候,皇上已得到风声,他这一出去,险恶非凡,他的功力、他的功力又没恢复,就算恢复了,撒天罗地网有备而待之,也岂是他能够轻易逃脱的!”

楚岫摇了摇头,道:“别的我都可答应你,但是定王,师弟,我劝你还是随他去吧。他是一头猛虎,你终不能把他养在石笼中做一头困兽。”

柳欢宴怒道:“这是你说的,他说的?”

楚岫道:“不管是谁说的,师弟你可否告诉我让他在此延留这么久,放又不放,杀也不杀,倒底打的是甚么主意?”

“谁说我不放,我有机会自会让猛虎出山,你这样放了他,是所谓给他自由?哼,做不成困兽,做只死虎还差不多。”

楚岫微微一笑,柳欢宴越是生气,他的态度便越是柔和,总不和他对着干,可是话语中并不让分毫:“你所谓更好的办法,是刺杀程景养,逼皇帝亲征,然后在京中任由你翻云覆雨,乃至改换新君?”

这是多么严重的话,以柳欢宴之大胆,也不由收敛怒气默然看他,却并不接语。楚岫叹道:“师弟,你向来手上有一支我所不知道的力量,但是,毕竟我在你身边,你难瞒我,你做的这样决绝,我越来越不清楚你的所作所为。――看起来,倒不是象在扶持某一个皇帝,而是象在帮西昌。如果真是这样,师弟,你虽是西昌颜妃之后,别忘了楚岫毕竟是大祁的人。”

柳欢宴沉默了一会,不可抑制地冷笑起来:“今天真是疯了,刚刚有人说他是忠君报国所以不惜以死叛我,现在连师兄也在提醒我,你是大祁人。”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看不穿你的用心。”

柳欢宴道:“我用心何其简单,不过是以我一己之力快恩仇!”

“所以当你发现,现在的皇帝不是你的恩人,你就选择除掉他,选择重新找一个你认为对你有恩的傀儡皇帝,为此不惜引起东祁大乱?”楚岫摇头道,“你不能因为你的一己之仇,或者恩,就把整个天下掌握于手中。天下不是你的玩物,我们每一个人,更加不是你棋盘上任由摆弄的棋子。小宴,你不累么?”

柳欢宴冷冰冰地看了他一会,脸上浮起一丝高傲而受伤的神情,慢慢道:“我的事,你少管。”

转身步下石阶,夜色里,如此清冷。

翌日听说柳欢宴亲自上楼,把一块死者衣上所系丝绦掷在谢盈尘前,整个过程中一语未发,随后下令封楼。

080 但使和议边烽消

边关告急!

大将军程景养遇刺失踪!生死未卜!

军溃如山,东祁一日兵退二百里!

蒲牢关,黄崖关,长闾关,三关失守!

如雪急报飞向京中,千里加急,最后一次奏报,大军暂退渝州,但若渝州失守,往后便是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东祁军情,百余年来似乎从未如此紧急。

皇帝紧急朝议,大臣们鱼贯而至,蔡太傅多日告病不出,也不能不来,柳欢宴也扶病赶到。这一日特别朝议,预计时间较长,所以有资格参予的官员皇帝都赐了坐。柳欢宴距皇帝最近,皇帝对他极是注意,看了看他道:“柳卿气色不好,想是病体未痊,你那究竟甚么病,也拖了很久了。”

柳欢宴最初没病,托病不参加百日宴,告了两天假,后为程颖田所射,虽有宝衣相护,却也损了心脉,这次才是真病,唇色惨淡,脸色微微憔悴,皇帝见问,他欠了欠身,本来应该说些诸如“谢皇上垂顾”之类的客套话,他也懒得置诸一辞。皇帝暗生愠怒,可是瞧着他病歪歪的情形,却也有点幸灾乐祸。

边关派员这是个老问题,即使原先以程景养为大将军也是有些不得已的选择,程景养半身不遂已非当年之勇。程景养失踪,等于是把老问题重新又提出来,摆在君臣面前的还是那个棘手难题:无将可派。

朝议一开就是整整一昼夜,云罗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皇帝依然不曾还宫。她派人请了两次不果,便扶了香吟,亲自坐舆而来。

皇帝集合群臣朝议,是在何等严肃重要关头,岂容得一名妃子贸贸然闯将进去?然而守在殿外的秋林只是默默瞧了她一眼,便让开了路。

云罗走了进去,御书房里连皇帝臣子带侍立的太监,总也有二十来人,她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的眼光。她穿着鹅黄烟罗短衫,领口及袖边鎏金堆花,浅黄闪银纱纹长裙,眼眉间彩金飞绯,眸光一转,霎时间满室都仿佛照亮起来。在场大臣倒有一半识得这位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风光无限的女子,另一半不认识的也于最短时间内猜出了来人的真正身份,见她无所顾忌地闯了进来,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恭谨立起,低头不敢偷窥,独柳欢宴坐在原位,仿佛无动于衷。

云罗夺人的眸光在他脸上一注即转,转首向着皇帝,皇帝正在头痛之际,起初有些恼火,待见她款款走近,臂上挽着金黄色披帛,逶迤垂地足有尺许来长,走一步便若天边流霞灿然燃烧,他心里那点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便也向她微笑,且伸手以待:“怎么忽然来了?”

云罗道:“请了你几次都不回来,我只好自己来了。”皇帝道:“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商量正事呢。”云罗听了,便转过头来唤道:“表哥。”

她在人前另一重身份便是柳欢宴的远房表妹,柳欢宴不置可否的笑一笑,一本正经道:“臣启娘娘,皇上与臣等商议朝堂正事,此地非娘娘所宜涉及。”他还搬出道理来压她,云罗微微撇了撇嘴,温言软语道:“柳相此言差矣,妇人不问政事,可是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一个个尸位素餐,柳相我朝股肱,竟难道也无能分君之忧?你们出不了主意,解不了疑难,只管没日没夜霸在这里,皇上万金贵体,倘若有所劳损,哪个担当得起?”

这句话着实损人得很,毫不客气将所有人都骂了过来,众臣工其实也劝过皇帝暂且歇息,然而皇帝没能议出结果,总是置之不理,他年轻力盛,一夜未睡其实不值什么,真正受不了的是蔡太傅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臣子,柳欢宴病体未愈,也真真是有些吃不消了。但是她这么骂了,众人无理由、也不可能回驳。

云罗并不理会这些臣子有何反映,走过去拉着皇帝道:“回去吧。”皇帝有些犹豫,云罗摇了摇他的手,眼中满含期待,皇帝心中一软,便道:“诸位爱卿也都疲乏了,不妨歇息一会,午后再议。”他说午后,也就是不允许众人回家的了,众臣子只得唯唯应是,待皇贵妃引着皇帝的袖子,一路出去消失不见,这才一个个垂头丧气出来,本来象皇贵妃这般邈视群臣无视朝纲,一些积深老臣必定大有意见,可如今累了一夜,边关紧急,朝议中争论激烈,却是谁也没有精力管这样闲事了。

皇帝也确实是累了,回到莳慧宫便阖目歇着,云罗亲自奉了燕窝粥,喂他吃了大半碗的光景,他这才叹一口长气,伸手握住她端着粥碗的手,低声道:“云儿,朕也许、朕也许要离开你一段日子了。”

云罗看了他一会,问道:“为什么?”

“朕打算亲征。”

云罗把勺子在碗里搅拌着,道:“是谁的主意?”

“朕的主意,还有丞相。”

“全都这么说吗?有没有反对的?”

“有啊,”皇帝睁开眼睛,疲惫向她一笑,“所以才吵了这么久,蔡太傅激动万分,说是把老命送在金阶上,也不同意朕这个决定,一半多老臣都不同意。”

云罗沉默。

皇帝道:“不过朕意已决,到下午朕就会安排一切细节。云罗,只是委屈你独自在宫里。”

云罗忽然道:“你别去。”

皇帝以为她在担心,安慰道:“不用怕的,朕虽然没有真正领兵打过仗,但是穆家的子孙,哪一个不是文武兼修,哪一代皇帝不曾建下爀爀功业。朕虽然不解,父皇怎会在后来的二十年间大大的扬文抑武,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穆氏子孙从此畏不能战。”

云罗柔声道:“我不是怕你打不过西昌,更不是妇人软弱之见,我有道理,请皇上听一听。”

“好,云罗的意见,朕一定要听的。”

“皇上若要亲征,此战必胜不能败。皇上可曾想过,你若不胜,将之奈何?东祁二十年来扬文抑武,不但将寡,而且兵弱。冀州守军边关第一线,这次不过是换掉正副总督,居然没有合适将领可以顶上,皇上若亲征,固然可以鼓起士气,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军队已经溃乱不成,焉知能否一战即胜?倘若遇战不利,军心更散,就算皇上一战奏功,可是手下却没你所信任深知的良将可派,靠你一人之力,继续打下去,未必不受挫折。皇上若败,社稷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眉头锁了起来,她所说的,其实也是蔡太傅等老臣的保守意见,只是他们不若她毫无顾忌,说得这般透彻,意思却是一致的,他听蔡太傅等再三陈述只觉厌烦,听云罗所言,却是句句都在心上。

“可是丞相分析,朕此一去有必胜之机。”柳丞相还有一重意思,他这个皇帝登基以前未孚民望,登基之后亦无建树,眼下正是最好的机缘,皇帝年轻好胜,所以柳相的这层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况且他对自己的作战能力深为自信,当初三门哗变已证实这点。

云罗冷笑道:“说到丞相,臣妾听说他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无所不能,此时关键,何不就请丞相不要避嫌,自赴边关?”

皇帝怔了一怔,道:“他是一介文臣,令一文臣改文从武临时带兵,天下焉有是理?”

云罗道:“皇上这么说,即使皇上亲征,丞相也一定要留在京里,把持朝政?”

“大概――是吧?”

云罗道:“皇上,你若信任丞相,日前无须清乐院一行,你若不信丞相,是不是有时候该与丞相反其道而行之了?”

皇帝皱着眉头,道:“朕对丞相,还是……”

云罗不待他说完,断然道:“定王未获,朝政未稳,皇上,后顾有忧,你断然不能亲征!”

皇帝沉吟半晌,不由对她说了实话:“可是朕理政未久,东祁兵败,朕怕的也是,有人趁机无风起浪,定王之流小人作祟。”

“但皇上一去,那些小人,就会因皇上不在京中,而不生是非了么?皇上位极九五,承天之佑,纵有些许起伏又岂能轻易动摇皇上根本?”

皇帝意已动:“那么依你之见如何?”

“依臣妾之见,皇上一方面可以转派良将到边关,一方面派丞相前往和议,只要换得三年太平,皇上在京开科武举,秣马砺兵,卧薪尝胆,以待他年一雪今日之耻。”

“要是西昌不接受和议?”

“东祁地广,西昌若不接受和议,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足够他们掂量,而且,”云罗微微冷笑,“丞相有彻天通地之能,请他出面,一定能成。”

皇帝本想说,柳欢宴再有能耐,这只手也未必伸得到西昌,然而旋即想到,倘若西昌不接受他的和议之谈,不就是贬落丞相的最佳时机?这么一比的话,战胜西昌,抑或压制柳欢宴,孰轻孰重就有分晓,他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瞧着云罗,心内却暗暗吃惊,云罗对柳丞相的恨意,是远远胜过了自己,必欲置其死地,究其原因,不外是误会韶王是柳欢宴下手所杀。由此看来,云罗对韶王并不曾完全断念,那件事的真相,需要很小心的、长久的保持下去。

只是他虽已同意了云罗的建议,想要提出和谈,也不是那么容易。皇帝自己是不能提的,原先蔡太傅等老臣,意思是另外派遣将领过去,东祁和西昌打仗,百余年来未尝败绩,几乎没有重臣敢于提出和谈,皇帝很费了一番心思才令此议正式提出,但柳欢宴坚决反对,他在朝堂里占据绝大部分的影响,有他反对,和谈绝对不可能成事。

这时候不能长久拖延,皇帝派遣安远侯方皓赶赴边关,另一方面从其他军部抽调良将,有关议和不议和的问题,却始终悬之不决,直到渝关失守的消息传来,举朝震动。皇帝亲征,抑或和谈,只剩下是或非的选择。

云罗自那日后甚少问及进展,直到皇帝忍不住发怒,向她抱怨柳欢宴多方阻梗,她思忖有时,道:“柳丞相不和皇上合作,那便想办法让他听话起来。”

皇帝追问道:“什么办法?”

云罗缓缓道:“丞相于世人眼中,道德文章天下垂范,可是以臣妾所知,他实是个薄情冷性之人,虐待妻子,私决官员,真可谓无所不为,若这些传了出去,柳相极聪明的人,必定不再干蠢事。――皇上,可曾想到了好办法?”

皇贵妃白日说了这一番话,当晚皇帝延留丞相在宫中商议甚迟,待柳欢宴回府,但见封闭谢盈尘的小楼燃起冲天大火。

相府失火,可是丞相夫人以及她所在绣楼竟无一人能够逃生,柳丞相私自禁锢乃至杀害妻子的消息流传于市井,谢阁老气得大病,谢老夫人成天于相府呼天抢地,索还爱女,柳欢宴被迫暂告病不朝,一向是站在柳丞相一边的朝堂清流之辈这回齐齐哑火。东祁决议和谈。

081 繁曲暗入帘栊里

柳欢宴轻车快马,悄然前往冀州,担负与西昌谈判议和的任务,这本是东祁百年以来从未遇过的奇耻大辱,然而柳欢宴秘密到了那里,与主将方皓商量,竟在短短数日内以奇计袭击西昌,一连打了三四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虽然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却也给予西昌欧阳铠一个下马威,表示东祁虽然提出议和,但其实质是只想安定,并不是怕了西昌。因为有了这个基础,在随后的谈判中柳相有理有据寸步不相让,东祁并未吃到太大的亏,东祁臣民原以为这次定是丧权辱国,结果如此,当然喜出望外。

一个多月后柳欢宴返回京中,与他离开时声誉降至最低点恰成反比,其个人威望和诚信都升到了顶点。百姓敲锣打鼓,夹道相迎,鲜花鲜果掷满柳丞相回京的十余辆车辕,他便如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与此同时在柳相家中发生的那件离奇惨案也有了全新一番说辞,将柳丞相形容成无辜被害,是因遭人陷害因而失火当日连柳相夫人在内,一个也没能逃离火场。结果还是一样的,效果已经截然相反。

有关柳丞相的话题也在后宫悄悄蔓延,深宫寂寞,那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不但是宫女们绝好的话题,连妃子们也都爱听,故事越传越是神奇,柳丞相简直成了无所不能、金光闪闪的神人。

方梦姬和赵淑真相约来到莳慧宫,谈话间也不免提及柳相,两人随口夸了几句,并不见云罗接口,赵淑真笑道:“娘娘好似对此不感兴趣。”云罗道:“我何以一定要感兴趣?”赵淑真道:“那是你表哥,做出这般功绩,我以为你是比较开心吧。”云罗懒洋洋道:“第一,我们虽为远房表亲,自小就没什么来往;第二,这事儿今儿你说,明儿她讲,差不多这些天来的人都要说上几句,且翻不出花样,我天天听也听得腻味了。”

赵、方二人都笑了,方梦姬道:“是了,只想着此事堪夸,却不曾想到云姐姐这里大概听了不下几十遍了,任凭多么锦上添花之事,也听烦了呢。”

赵淑真忽道:“是了,我忽然想到,柳相如此惊才绝艳,身世却是机密,娘娘和她中表之亲,想必深知,我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她这么一说,方梦姬也不由深感兴味。云罗神色不波,对赵淑真看了一会,方道:“我说过了,我们只是远亲,他们家自然有风光之时,可是我那时还小,就连他那时也还小,到后来长大了,那些过往想是已烂在他记忆里,却也不愿再提了。”赵淑真笑道:“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了。”

方梦姬在一边听着,微笑道:“提起柳欢宴,我倒想起了柳欢颜,三年前匆匆一面,至今未见,云姐姐,何时能把柳二小姐请来一聚?”云罗眸色闪了闪,慢慢地道:“我想,将来总有机会。”

云罗自回复正常以后,不管对着谁的态度都往往带以冷嘲,众妃嫔虽然碍着她位高受宠,而常来请安看顾,只是总无可长谈,赵方两人也坐不住,略坐一坐,赵淑真提出去看皇长子。云罗也并不奉陪,叫采蓝陪她们前往。

璿儿如今有七八个月大,可以竖起来抱在乳娘怀里。穿了一身大红绣富贵团花的小棉袄,金黄澄澄的长命锁片、玉珞,累累挂满胸前,头上戴着一顶红缎金片扣儿小棉帽子,从脑袋到身体手脚都是圆滚滚的。他小脸已经长开了,眉长入鬓,双眼晶莹,正是一副绝美的容貌,眉心点一颗如血胭脂,越发映得玉雪可爱,肥嘟嘟的小手抓着一只绢制小虎,正往嘴里塞去。赵淑真不由失声笑了起来:“真是个馋嘴的小家伙。”

方梦姬摸着温软的小手,那手指短短的,如莲藕一般既肥又嫩,她滑胎之时不过刚刚怀上,此后虽也愤恨,对于孩子本身却没多少念想,直到这只温软腻滑的小手握在手里,瞧着孩子点漆似的两颗葡萄眼珠,陡然间一阵心酸,连忙低了头,微微恻脸,将瞬间异样的情绪隐藏过去。

赵淑真想方设法逗着璿儿玩,她自己笑得嘴角抽抽了,那孩子只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着她每一个花样,注意力非常集中,可是就不见他有什么反映,眼睛虽黑黑亮亮的,但似乎并无情绪在内,赵淑真气馁道:“嗳,你看了半天不带笑的呀。”那孩子还是就这么瞧着,募然嘴一咧哭开了,迎春笑道:“只怕饿了。”解开衣襟给璿儿吃奶,果然他大口大口地吃了一顿,嘴还未离开□,眼皮已先阖上,迎春给他把了一把尿,他也浑然不知,睡得极酣。

赵方二人都看呆了,方梦姬不由道:“他一直就这么好带?”迎春迟疑笑道:“皇长子很乖。”

赵淑真道:“那也太乖了,脸上不带表情的,娘娘怎么说?”

迎春脸上微微变色,道:“娘娘没说什么。”

赵淑真知她有顾忌,不复追问。

两人告辞出来,赵淑真问:“你怎么看?”方梦姬心里转念,犹未答言,她又道,“云罗怀着那孩子的时候,三灾八难的,常常那太医就是长驻那的,我听说女子怀孕期间,是不能吃药的,别真有些后遗。”

方梦姬微笑道:“七八个月大的孩子,长得那样可爱,也许晚知晚觉一点,这时还瞧不出什么。若当真不怎么妥当,那几个乳娘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隐瞒吧。”赵淑真嗤的一笑,方梦姬道:“你又想到什么了,神神叨叨的笑。”赵淑真笑道:“我笑他或许也象他娘一样,扮猪吃老虎,后发而先制人,啧啧,真不愧是母子一家人。”

这样胆大的话,整个后宫从来只有赵婕妤一个人敢讲,方梦姬不肯搭这个话,只微笑道:“皇长子象他母亲,长大以后这等相貌怕是不输于今日的柳丞相了。”赵淑真撇撇嘴道:“那柳丞相男生女相,过美近似妖孽,不希罕。”方梦姬想了想,便又笑道:“不过他体格倒是象皇上。”

赵淑真哈哈笑道:“你非要我夸一句才安心么?这么丁点大,哪里看得出象不象皇上了?”方梦姬道:“看得出啊,不是说早产么,然而照我看来,这孩子比足月生的,长得还要健硕。”

这回反而是赵淑真不接话了,望着方梦姬咪咪笑,方梦姬一句话冲口而出,紧接着后悔,对谁说不好,要对这位心思如海的赵婕妤说这种话,就怕瞒不过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别笑我,你知道我差一点有个孩子,要是顺利,也该生了,所以我对小孩子上头是留心一些。”

语气幽怨,难免意态可怜,赵淑真也不便继续追击,一路行到分岔路口,两人告辞各归宫苑。

可是她们交谈的话,每一句都落到慈元殿王太后耳朵里。

那孩子一直就是王太后心里一根严重的刺,不过是口不能言,如今听到妃嫔之间也有这样的流言纷纷,不禁大惊失色。

她坐立不定,觉得非要和云妃说说。琢磨许久,云罗虽是不装傻了,皇帝对她的关切尤胜从前,依然是不用她前来请安立规矩,若是派人把云罗请来,或者自己去,太过刻意,皇帝必定尾随而至。

王太后思量来思量去,悲哀地发现自己贵不可言,身边却无一心腹可用。祁侍御忠心可嘉,可她毕竟是皇帝派来的人,任何事仍以皇帝为第一效忠对象,只怕到时她反而是第一个通风报信的。

正巧贤妃来请安,贤妃是众多妃子中,最为讨得她欢心的一人,王太后忽然象得了计一般,笑着对贤妃道:“好孩子,哀家有件事烦着你。”

方梦姬忙道:“母后有所差遣,臣媳荣幸不已。”

王太后说了这一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狠了狠心笑道:“贤妃,是否听得最近宫中流言纷纷?”

“流言?母后指的是有关柳丞相么?”

“关柳丞相什么事,”王太后急道,“不是这个,是关于皇贵妃那小孩子的,贤妃,哀家素知你是个聪慧的,可别告诉哀家你不曾听说。”

方梦姬抿了抿嘴,微笑着道:“母后这样讲,臣媳有天大的胆子也怎敢欺瞒。”

“你对那流言是什么看法?”

“流言无忌,本不必轻信。但事关皇长子,任由流言这般滋长,总非好事,连母后都听说了,原该拿出些雷霆手段来制止了这个流言。”

王太后忧心忡忡道:“唉,哀家只怕、哀家只怕……无风不起浪。”

方梦姬忙站了起来道:“母后何出此言?”

“你坐,”王太后安慰道,“你别怕,好孩子,哀家知道,那件丑事,瞒不过你,亏得是你贤良有加,从不多口,要不然,这种事情传了出去,皇家有何光彩?”

方梦姬默然,她认识从前的云罗,兄夺弟妻的“丑闻”自然也是清清楚楚,正为这个贤妃在宫中一向低调谨慎,只怕惹祸上身,原来王太后也早就探知内情,要说王太后事事愚昧,倒也不见得。

话既挑明,再羞耻的话也就容易出口,王太后叹道:“哀家只怕,那小孩子,他是足月所生,有人哄骗说是早生两月,我那个痴心糊涂的皇儿,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什么都当真!”

方梦姬道:“母后是想……”

“哀家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只是云罗对哀家素怀戒备,她不肯到慈元殿来也是枉然。”

“母后欲见皇贵妃不难,可是皇贵妃能说些什么?”

王太后道:“哦,当然她不会承认,可是这件事,我,唉,哀家不谈不能开怀!”

“母后,”方梦姬缓言劝阻,“那是阴暗流言,母后可随之、禁之,然而万不能以此质询皇贵妃,皇上颜面也不好看,母后既劳心于此,臣妾倒是另外有个主意。”

“你快说来。”

“璿儿乃是皇长子,可惜他母亲一向体弱,不能亲养,太后爱孙心切,何妨将璿儿抱来,想必皇上也不反对的。母后有了皇长子在手,一切均可从容行事。”

只要璿儿养在慈元殿,王太后想怎么样查证都可以,万一有变,有璿儿在手,便是挟制住了皇贵妃,使她不能动弹,王太后一来担忧那孩子的血脉,二来也怕云妃专宠独擅,此计一举二得,当真绝妙,王太后眉开眼笑,连连夸赞方梦姬,贤妃又道:“这件事,若为皇上所知是臣媳的主意……”

不待她说完,王后已极口应承道:“傻孩子,哀家也不是轻重不分之人,怎会说是你的主意,放心放心,你为哀家分忧解愁,哀家可都记在心里。”

082 心事潸然意何如

半夜雨声如泻,云罗眠浅,在这雨声里醒来,身上小衣冷湿的粘着背心,长发落枕,湿一大片,原是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哭过,她记不起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只觉得很黑,很乱,很绝望,心口微微疼着,听着那大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仿佛把她整个人都荒凉的包围起来。

她轻而又轻地翻个身,皇帝离得她老远,却立刻醒,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怎么,又睡不着?”云罗不作声,皇帝轻悄悄地挨过来,拥着她道:“你这样冷。”

与云罗截然相反,皇帝体热如火,云罗缩在他怀里,贪婪享受这一刻的温暖,但轻轻地在他胸口推一下,幽幽道:“我睡不着是常有的事,可别扰得你也睡不够。”

那一推之力极轻极柔,倒象是在皇帝胸口若有若无地挠一把,皇帝笑着道:“不睡就不睡,那也没甚么?”他说话声音已清朗得多,云罗啐道:“少胡说,一时天不亮就上朝,司帐来催你又发火。”皇帝轻声笑道:“天天上朝腻味得很,我就陪你一整天又何妨。”云罗不答,却冷笑一声。皇帝道:“生气?”云罗不理,皇帝也猜出她何以平白无故生气,朝野上下对皇贵妃专宠已颇有微辞,再为她辍朝,那是更坐实她的罪名,他还是抱着她,可是不再说话,听着雨声喧嚣却又纯净,无尽无止地落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那瓢泼的雨声笼罩着有他俩的天与地,他拥着她,感到那柔弱的躯体渐渐与之同温,心内洋溢异样的安定与满足。

这一夜注定不得安宁。外面有紊乱的脚步,皇帝一惊而醒,厉声问道:“何事?”

内监答道:“皇上,皇长子病。”

皇长子若是小病,绝不致于半夜三更惊动皇帝,皇帝毫不迟疑地披衣而起,见云罗半欠起身子,如雪肩头裸在外面,神情里隐约有几分紧张,他轻轻按住她,柔声道:“没事的,你别起来,朕去去就来。”

璿儿早两天就有些不对劲,终日无精打采,食欲不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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