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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隔云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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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海边频繁的台风也被它们身后倚靠的大块礁石遮蔽,并未惊扰到它们的好梦。

季宁伸出颤抖的手指,一块一块将这些儿时的宝贝捡起来,兜在手帕里。当一粒色彩黯淡的圆形蜡丸出现在视线中时,季宁紧张的动作甚至扯翻了手帕,“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石子们抖散了一半。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一共四粒蜡丸,和当初他在路铭手中看到的数目一样。天佑空桑,没有辜负路铭的心血,这些蜡丸终于在十几年的尘封后,重新回到了空桑人的手里。

将石子和蜡丸用手帕包裹贴身放好,季宁向着帝都的方向跪了下来。当他对神的祈祷感谢完毕之后,夕阳已拖着它光焰万丈的尾巴彻底隐没在了海天的尽头。

无法再赶回镇上,季宁趁着最后的光亮回到了嘉塘村的废墟上。他和衣躺在原先自己家的宅院里,尽管石板太硬蚊虫太多,多日的疲惫还是让他睡了过去。然而他睡得并不平稳,接二连三的人和事闯进了他的梦境,让他仿佛又将过去的一切再次亲历。有时候朦胧醒来,他恍惚听见远处的大海深处传来令人费解的声响,而他胸前令凭上星尊帝的印章也不断发出示警的红光。可是他太累了,已经没有心力爬起身,仔细去探究这一切古怪的根源。

天亮的时候,季宁爬起身,只觉得身上的旧伤浸吸了寒气又开始作痛,他却仍然快步朝镇上赶去。此时此刻,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将那些蜡丸按照路铭的嘱托送到玄林手中。

再度踏上蔓草丛生的归路,季宁心无旁骛地走着。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让季宁忍不住戒备地望过去,他看见一个鲛人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奔过来。

“公子,救救我……”鲛人女子望见季宁,急切地喊了一声,没留神被脚下的长草一绊,她跌在地上。

季宁站着没有动,冷冷地看着那个鲛人女子爬起来,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公子,请你救救我。”她仰起美丽的脸,卑微地恳求着。自从数千年前星尊帝灭亡海国以来,云荒上所有的鲛人便成为了奴隶,比所有的空桑人都要低贱。

季宁看着她凌乱的蓝色长发和沾满了泥土草叶的金色衣裙,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我……我和主人走散了,请公子帮我找到主人。”鲛人女子恳切地说。

“我还有事,你找别人帮忙吧。”季宁心头有些不耐,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多生枝节。

“公子!”那个鲛人女子见他要走,膝行几步拦住了他,继续恳求道:“求您发发慈悲吧,只要带我到和主人约定的地方就好,就在前面的镇上……我一个鲛人孤身在街市上行走,会被官府当成逃奴抓起来的……”说到这里,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凝结成一粒小小的珍珠落在草丛中。

一听只是顺路,季宁不由软下了心肠。“我只带你到前面的镇上,其余的事我不会再管。”他虽然冷着脸说话,却足以让那个鲛人女奴感激得不断道谢了。

一路上季宁并不开口,那个鲛人女奴也识趣地只是紧紧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等到走进了镇子,季宁方才问:“你们约好在哪里碰面?”

“就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鲛奴怯怯道,“可是我不认识路……”

季宁没有理会她,径直往前走。其实这个镇并不大,惟一有点规模的就是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道,交叉口便是进出镇子的必经之地。他将鲛人女子带到十字路口后,朝她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

“多谢公子,还没有请教公子尊名……”鲛奴再度跪了下去,在季宁身后唤道。

季宁没有回答,甚至头也未曾回,只是快步走开。劈腿后的鲛人身价昂贵,因此云荒法律对鲛人的所有权规定甚是严厉,他并不想担个拐带鲛奴的嫌疑罪名。

从昨日下午起就一直未曾进食,加上来回走了几个时辰的路,季宁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他随便走到一家路边的小餐馆里,靠着窗子要了饭菜。吃饭之时他无意中瞟过街口,看到那个鲛奴还在阳光下苦苦等待,周围也聚集了一些围观的闲人,可她的主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吃过饭季宁到街角去寻车夫,然而好多车夫不愿远行,最远只肯到白川郡首府随州,季宁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一个车夫肯直接将他送往交城。然而他们的马车却在街口被堵住,季宁撩开车帘,看到人群中那个鲛奴奄奄一息地跪坐在地上,而她身边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正俯身查看。

“原来你的主人住在交城。”那个官差拧着鲛奴的胳膊读着她手臂上铜质的臂环,“离这里可不近。”

“是的,大人,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他,不知该怎么办。”鲛人女奴哀哀地道。

官差有些烦恼地摸了摸头,见围观众人都眼睁睁地等着他的定夺,他便朝那些坐在车位上揽客的车夫们喊道:“你们可有客人要送到交城去的?把这个鲛奴送回去定有不少的酬劳。我可以给你们写一个盖了官印的凭据,不用担心担上拐带的罪名。”

“客官您不是要到交城去么?”季宁的车夫忽然回头笑道,“鲛奴这么金贵,送回去她的主人酬劳应当不少吧。”

“我不愿意和鲛人同车。”季宁简明地回答。

“可是您看,那个鲛人很可怜……而且酬金应该也不少……”车夫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季宁,“客官您行个方便捎上她,也算做点善事。要不,车钱我少要一点……”

“随便你吧。”季宁不愿听车夫的唠叨,何况他刚才也看出那个鲛奴饥渴交加,楚楚可怜,便不再出声反驳。他放下车帘,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昨夜休息得不好,季宁便在这马车的颠簸中睡了过去。等他一觉醒来之时,便发现车厢里多了那个鲛奴。想是怕惊扰到季宁的安眠,那个鲛奴尽量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不动也不出声,连季宁的衣角也不曾碰到。

一路上季宁都不开口,那个鲛奴也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偶尔抬起一双碧绿色的美丽眼睛偷偷打量季宁,一旦被季宁的目光对上便惊恐地退缩而去。

晚上住店之时,那个鲛奴跟着季宁下了车,立时殷勤地伺候他吃饭打尖,如同对待自己的主人一般卑微恭顺。季宁有些不习惯,随口道:“不必这样,你该谢的是车夫。”

“车夫他送我不过是贪图主人的酬金,无须我再做什么。只有公子不图回报,我才想自己报答。”鲛人女子一边站在季宁身旁帮他斟茶布菜,一边低声说道。

季宁没有料到这个鲛奴竟有这般玲珑的心思,不禁侧头看了看她:“你叫什么?”

“湄。”鲛人女子的声音是一贯的柔和纤细,让季宁想起了他小时候从石子里听来的鲛人的歌声。鲛人身价高昂,他家里虽然也算富裕,却也阔不到可以豢养鲛人的地步,因此这次可算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原本生活在大海深处却不得不劈腿为奴的种族。

虽然对鲛人怀有好奇之心,季宁却不便多问,吃了饭便回房去。才坐下不多久,湄又亲自打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来,想要伺候他泡脚按摩。她才想帮他脱去鞋袜,季宁便是一惊,赶紧制止了她的行为:“不用了。你吃饭去吧,不要过来了。”

“公子是嫌弃湄伺候得不好么?”鲛人女奴跪在地上,不动。

“孤男寡女,还是要避避嫌疑。”季宁冷淡地回答,读忆师惯有的孤高让他不愿与鲛人有太多的交往。

“是。公子好好安歇。”湄咬着嘴唇应了声,后退着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季宁松了口气,自己洗漱了躺下。然而白天在车上睡了一路,此刻却又过于清醒起来,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重新点亮了灯。

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几粒蜡丸,季宁将它们放在灯下细细打量。这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可以让路铭忍辱负重潜入冰族内部,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呢?强烈的好奇心袭来,季宁终于伸出手,捻碎了一粒蜡丸,露出了里面薄而坚韧的皮纸。

拂去蜡丸的碎屑,季宁展开了那张皮纸,竟然铺满了整个桌面。上面用墨迹细细勾勒的,乃是一些零散的构图,每一部分都标明了详尽的尺寸和材质;而这些零散的部件组合起来,便是图纸下方一个巨鱼般的船形,虽然只有一半,却让季宁猛地想起了那夜在交城城墙上所见的冰族的怪船,可以自由沉浮于海水中,令交城守军甚为头痛。果然,在图纸的右下角写了几个瘦硬的字:“鲸艇构造法四之三——太素绘”。

太素,想必就是设计这个鲸艇的人了。而看这图纸的列序,应该可以推断出这四粒蜡丸中包含的,就是鲸艇的完整设计图纸。怪不得冰族人当时那样紧张于图纸的被窃,若是空桑人也掌握了鲸艇的制造法门,冰族凭借来掠夺云荒的法宝便失去了威慑。

正出神间,忽听身后房门一响,季宁立时下意识地将图纸向下一覆。转过头却见湄端了一个托盘,怔怔地站在门口,想是被季宁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季宁有些恼怒地问道。

“我……我看公子这么晚还不睡,就去厨房要了碗安神汤来……”湄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季宁挥了挥手,掂量了一下这么远的距离这个鲛奴应该看不清桌上的图纸,便放下心来。

“是,公子。”湄一只手端着汤碗,另一只手想要去关门,季宁却已走过来,亲自将门闩住了。

一路默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湄顺手将安神汤泼进花丛里,径直走到院中的井口。她弯下腰,盯着月光下晶莹的井水,用鲛人独有的“潜音”方式唤了一声:“白河。”

“我一直在等你。”贯通地下水系的井水将海中那个声音清晰地传到湄的意识中,“你看到他找的东西了么?”

“看到了一张,是太素画的鲸艇构造图,怪不得冰族巫姑他们看重,这么多年都嘱咐我们监视。”湄询问道,“要我偷出来么?”

“他身上负有空桑法力,上次竟然将冰族送给我们的水炮都毁了,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白河浑厚的男子声音叮嘱道。

“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图纸送到空桑官府手里。”湄皱了皱眉,“我们既然与冰族结盟,还要倚靠他们建造的神奇机械。”

“这个我知道。现在冰族人根本进不了交城,一切只能靠我们。我会联系辛夫人,想办法让这些图纸派不上用场。”白河道,“你只要把刚才看到的都记清楚就好,以后怎么做我会通知你。”

“我记得非常清楚,你派我来,不就是相信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么?”湄微笑起来,“只要你不会让我杀了这个空桑人。”

“怎么,舍不得了?”白河也笑了起来。

“有什么舍不得。那个空桑人又傲慢又冷漠,和我以前碰到的并无不同。”湄冷笑道,“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可惜我的变身术还未最后练成,否则也不会让你冒险。”井水那头的声音坚定起来,“湄,我们一起战斗。”

“一起。”听着对方的潜音消失,湄立起身,止不住嘴角的笑意。白河啊,从我因为你而选择变身为女子时,我就立誓永远要和你一起的。

不过多相处了几日,湄倒是发现季宁性子虽冷淡,为人却算良善大方,对自己暗中颇多照顾,比如乘车时的座位,吃饭时的口味,房间的通风敞亮,都一一考虑周到。这些事情虽然微小,却让这看惯世态炎凉的鲛人女子感悟在心。有时候湄看着季宁的身影,就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这个人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牵涉到这三族化解不开的漩涡中来。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白川郡南滨与望海郡交城原本只是隔叶城湾相望,若是乘船并不算远。然而由于禁海令的限制,季宁所雇的马车只能沿着叶城湾的弧形往北经过随州、叶城,方能折而向南,回到望海郡南端的交城。这其中辗转,让湄忍不住悄声抱怨:“若是没有禁海令,就方便得多了。”

“若是没有冰族,就没有禁海令。”季宁回答。

湄的心中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一举一动却依然温驯柔顺。此刻他们的马车已经行驶到交城郊外,季宁便道:“进交城盘查甚严,你就在此处寻个客栈等候,车夫会通知你的主人来接你。”

“听凭公子吩咐。”湄低声应允了,季宁便授意马车停在一个路边客栈前。见车夫执意要留下来照看车马,季宁揣测他不肯付住店的费用,便单独领了湄进到客栈里,出钱给她定了个房间。

继续坐着马车进了城,季宁付清车费下了车,车夫便沿着湄所讲的地址驾车离开。季宁暗暗摸了摸藏在身上的蜡丸图纸,确定没有遗失,方才举步朝总督府而去。

和大多数情况一样,这个时候玄林不在府中,偏偏就连水华和四月也出去看望灾民去了。季宁百无聊赖,只好回到自己房间里,洗澡睡觉。

睡了不知多久,门口忽然响起了急切的拍门声,一下重似一下,将季宁惊得翻身坐起,心头一阵乱跳。“谁?”他看看锁着蜡丸图纸的箱子,压下自己的惊慌开口问道。

“是季宁么,我们是太守府的,要你去回话。”门外有人粗着嗓子喊道。

季宁心中疑惑,记得先前的交城城守已被玄林奏请免职,难道这是新来的城守不成?新官上任,就敢派人到总督府来传人,也不知是耿介还是鲁莽。他自问问心无愧,当即打开了门,果然见几个差役模样的人堵在门口。

“你是季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差役粗声粗气地道。

季宁转头见总督府的管家立在远处,想来这些差役是奉了合法的手续前来传唤自己,便不再多言,整了整衣衫跟他们走出去。

走进衙门大堂,季宁见上首高坐的新任太守面色微黄,眼睛狭长,一望而知是中州人。他不顾周围差役喝令他下跪,从怀中掏出那枚太史阁令凭来,捧在手上对太守微微一躬,算是见了礼。

当年星尊帝准许太史阁成员撰写云荒史书《纪年》,为了保护他们超然的中立公正,特许太史阁成员可以不受云荒官制的约束。因此新任太守邹安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无法挑剔季宁的倨傲。

“本官传你来,是有话要问你。”邹安板着脸道,“你离开交城数日今日方回,到底去了哪里?”

季宁心头有气,微微冷笑道:“我乃是自由之身,空桑并无法令规定我的行踪必须向大人禀告。”

“你走到哪里,本官自然无权干涉,但你若是做下作奸犯科之事,本官当然就管得。”邹安放松了面皮,淡淡一笑。

“敢问大人,季宁作了什么奸犯了什么科?”季宁坦然问道。

“有人告你拐带鲛奴。”

“谁?”

“传。”邹安挥了挥手,差役们立时带上两个人来,一个是湄,一个竟然是那乡村客栈的掌柜。

“你说的,可是这个人?”邹安指了指季宁,向那掌柜问道。

“回大人,正是他把这个鲛奴带进小人的客栈的。”掌柜点头道,“小人那时还没有疑心,后来却见那鲛奴一个人在房间里啼哭,好心询问,才知道那鲛奴是被他拐带而来。鲛奴走脱是大事,小人不敢自行决断,只好提请大人处理。”

“湄,你说是我拐带你?”季宁转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鲛人女子,不可置信地问。

“公子……”湄怯生生地瑟缩了一下,“不要怪我……公子说是到城里给我花钱做个假身份文牒,我等了许久,心里害怕……”

“你在说什么?”季宁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湄的话语,“车夫不是帮你去主人家报信去了吗,他有白川郡官府的证明……”

“你若有证据,本官自不会妄下断言。”邹安打断了季宁的话,“空桑人的证词自然比鲛奴优先,你先说吧。”

此刻季宁心中已隐隐觉察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却只得强打精神,将自己如何遇见湄,如何顺路将她带回交城寻主的过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记得车夫的外貌,也记得鲛奴臂环上镌刻有'交城'的字样,只要找到车夫,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交城'?”邹安忽然冷笑了一下,“季宁公子记错了吧,这个鲛奴臂环上的印章明明是'中州徐府',根本没有'交城'二字。”

季宁一怔,突然心中透亮起来。是啊,当初他只是听那白川郡小镇上的官差粗鲁地捋开湄的衣袖念出这几个字来,哪里会去查看鲛人女子一向被衣袖掩盖的臂环究竟是何模样,镌刻了何种字迹?难道,这张网竟然从那时便开始织下?

“你说的人证本官自会派人尽心寻找,不过你身犯嫌疑,这几日不可离开交城。”邹安见季宁闪过怔忡之色,故作威严地道。

“季宁告辞。”季宁忍下心头之气,躬身为礼。走出大堂之时,他转身静静地看了一会湄的眼睛,让鲛人女奴惊惶地埋下头去。

七、阴谋的继续

坐在堆满了文书的宽大书桌后,玄林拆开季宁带回的蜡丸,细细观看。初见蜡丸内是一套完整的冰族鲸艇图纸,玄林先是面有喜色,渐渐却又转为沉重:“就算有了鲸艇图纸,想要找到破绽剿灭冰族人,也得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恐怕朝廷一时不会同意。”

“但总要争取希望。”季宁坚定道,“大人不是俘获了不少冰族士兵么,可以细细盘问他们鲸艇的细节。”

“哦,那些冰族俘虏都不在了。”玄林对上季宁惊讶的目光,解释道,“冰族人也俘虏了几个空桑士兵,我答应了巫姑思缤的条件,用冰族俘虏换回了那几个士兵的自由。”

“用七八十个冰族人换几个空桑人?”

“是的。”玄林苦笑了一下,“你也认为不划算是吧。我正等着朝廷的申斥责问呢。”

“不,我认为大人做得非常对!”季宁正了正色,认真说道,“人的生命并不是用个数可以衡量的,大人这样做,证明大人真正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季宁佩服。”

玄林一怔,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苦心能被面前的读忆师了解,他默默将一份奏折推到季宁面前,无奈地道,“你看,这就是皇上对我在交城所做一切的评价。”

季宁打开奏折,正是玄林往吏部呈交的述职奏章,奏章末尾用朱笔御批着几个字:“好大喜功,办事糊涂!”

他心下一沉,再拿起旁边几本奏折抄本,却都是伽蓝帝都的其他朝臣所写,有指责交城防守劳民伤财的,有陈词冰族不足为虑的,有谏议海禁损害民生的,矛头无一例外都指向了玄林。季宁看完了这些奏折抄本,抬起头,看见玄林正望着自己。

“当今朝廷之中,有三股势力。”玄林缓缓开口道,“一股是蓝王和商会的同盟,由于蓝之一族以商业立足云荒,因此他们一直反对禁海令,交城那些勾结冰族的商人便是以蓝王为靠山;一股是六王中的另外五王,他们自恃法术,妄自尊大,从未将冰族放在眼中;另一股是枢密大臣徐涧城为首的中州移民势力,他们信奉中州儒教,崇尚清谈,更是将冰族的一切技术视为奇技淫巧,嗤之以鼻。所以,你现在能够明白,就算我相信你献上的确实是路铭从冰族盗来的鲸艇图纸,帝都的人都会和城守邹安一样,认为它只是废纸。”

“大人,只要工部按照这个图纸试造一船,就会发现冰族的鲸艇比空桑人的战船先进许多。与其让空桑人耗费自己的法术和性命与那铁铸的鲸艇作战,为何不能我们自己也建造鲸艇呢?否则那日的交城海战,我们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以至于南城全部毁于大火……”季宁看着玄林,急切地道。

“好大喜功,办事糊涂!”玄林说出这几个字来,落寞地笑了,“这就是皇上的意思。实验造铁船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何况只是凭借一份来历不明的图纸?当今皇上最奉节俭,最恨糜费,之前已经抱怨交城赈灾固防花费太大,他自然是站在六王一边的。”

“可是路铭……”季宁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起来,“我们怎么对得起他!”

“空桑人称霸云荒六千多年了,要让他们承认冰族的技艺,一时是很困难的。”玄林安抚一般地道,“不过你放心,这些图纸我会妥善保管,一定不会辜负当日路铭的嘱托。你且假以我时日,我一定会彻底清除冰族的祸患!”

“多谢大人。”季宁蓦地想起一事,心头有些担忧,“大人刚才提到朝中三股势力,可现下这三股势力都与大人作对,大人自己要当心才是啊。”

“他们与我作对的日子太久了,我不惧他们。”玄林微笑了一下,“你可知道我是靠什么对抗他们,浮沉宦海大起大落却始终翻身爬起?”

“不知。”季宁摇了摇头。

“我惟一拥有的,只有自己清廉正直的名声而已。所以我虽然从不结党,却被人称为清流首脑,士林领袖,凭借的都是云荒百姓的爱戴。”玄林说到这里,忽而关心地问,“对了,城守那边刚才传唤你,所为何事?”

“我这次出行引来了一些误会,不过季宁自信行得正坐得直,暂且不用大人劳心。”季宁不欲玄林过问反而落人口实,便婉言谢绝了告辞离开。

路铭所托之物已顺利交到玄林手中,季宁走回自己屋内坐下,心中开始思忖自己莫名其妙牵涉的诱拐鲛奴案。思前想后,季宁想不通那个叫做湄的鲛人为何要陷害自己。而中州人里姓徐的,他只听说过帝都的枢密大臣徐涧城,那人早年经历坎坷,为官还算声望不错,特别是他不顾空桑人的议论坚持娶了鲛人为妻,想必对鲛人奴隶不会苛待。季宁想起湄望向自己惶恐的眼睛,此刻他已能断定那种卑微的姿态不过是做出来欺骗自己而已。然而他们究竟是什么目的,竟然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地来陷害自己?

两日后,季宁再次被城守邹安传唤到了大堂,这一次他敏感地觉察出,邹安的神情比前次更加森冷起来。

“堂下所站何人?”邹安一拍惊堂木,示意堂审开始。

“白之一族,季宁。”

“何方人氏?”

“白川郡南滨,嘉塘村。”

“大胆!”邹安面色一沉,“回答本官问话要句句属实!”

“却不知季宁何言不合大人之意,请大人示下。”季宁挺了挺腰,不卑不亢地问。

“你不是嘉塘村的人,所以你前些日子去嘉塘村也并非祭拜父母。”邹安举起桌案上一个陈旧的卷宗道,“这是本官连夜派人到白川郡取来的嘉塘村档案,嘉塘村十二年前毁于冰族的屠杀和纵火,村中无一人幸免,村人遗骸全部由当地官府掩埋,与户籍花名册核对相符,你总不会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吧?”

“当时嘉塘村已烧成一片废墟,尸骸面目难以辨认,当地官员不负责任,随意撰写档案也是有的。”季宁反驳道。

“狡辩。”邹安冷笑了一声,“你的原籍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你去嘉塘村旧址做什么去了?”

“访古。”季宁简短地回答。

“你不是访古,是去访人。”邹安胸有成竹地一笑,忽然取出几张图纸来,面有讥诮之色,“他们让你把这些东西献给空桑朝廷是吧?”

“图纸的事情,与本案无关。”季宁见他居然能从玄林处取得鲸艇图纸,心中虽惊,面上却不露声色。

“自然是大大的相关。”邹安说到这里,忽而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本官严查全城,根本没有你所说的证人。而你的行为,无非是和冰夷合谋,想要通过假图蒙蔽误导朝廷,成全冰夷的狼子野心——你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推理之牵强,季宁佩服,却不知与我拐带鲛奴的罪名有何关系。”季宁站在原地,讥讽地看着邹安。

“你切莫嚣张,本官自会让你心服口服。”邹安朝差役招了招手,“把人带上来。”

季宁暗暗咬紧牙关,唇边却牵起一抹冷笑。暗合了他的猜测,随着差役走上堂来的,正是鲛奴湄。

“你把那天画的再当场画一遍。”邹安吩咐差役将笔墨送到湄面前,湄接过了,低着头便开始在面前的白纸上画起来。

季宁站在一旁,转头看着她笔画的痕迹,心里渐渐沉下去。湄所画的,竟是太素所绘鲸艇构造图中的一张,虽然他自己也记不清那么多繁复的线条和数据,但他已能感觉出湄画的与那原图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这个鲛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那样机密的图纸呢?就算她在客栈中曾经从远处瞧见过一次,可那样的惊鸿一瞥又怎能记得清楚如此复杂无章的信息?

正惊疑间,湄已画好了图纸,呈了上去。邹安看了看,随手扔在季宁脚下:“湄,把你们的勾当说给季宁公子听听。”

“是。季宁公子献给玄林大人的图纸,就是我画的。”湄低着头,仿佛被骇到一般细声细气地回答,“奴婢以前曾经侍奉过一位在帝都工部供职的主人,因此对造船图纸有些了解,想要编造出不切实际的图纸并不算困难……”

“你究竟是什么人?”季宁冷峭地打断了她的话。

“公子怎么忘记了,在遇见你之前,湄本是帝都枢密大臣徐大人的鲛奴。”湄的身子朝远处缩了缩,抬起一双委屈至极的碧色眼睛看了一眼季宁,嗫嚅道,“公子本说帮了你这个忙后你就带我回碧落海,然而湄实在是害怕,无法不讲出实情……”

“我要你帮什么忙,用假图纸换取荣华富贵么?”季宁怒极,反而笑了起来。

“若你只是为了换取荣华富贵,倒还情有可原。可惜,事实还要比这个严重得多。”邹安再度展开桌案上白川郡的档案,边看边道,“白川郡府说得明明白白,嘉塘村旧址所处海滨附近常常有冰族船只出没,而且在海滨活动的空桑人往往死于非命,以至于人迹罕至,种种迹象说明:那里乃是冰族登陆云荒大陆腹地的秘密口岸之一,否则以我朝盘查之严格,大陆上那些冰族人是从哪里偷渡而来?”见季宁冷笑不语,邹安又对湄吩咐道,“你可知道季宁让你画这些图的用意何在?”

“这个……奴婢不太清楚……”湄迟疑了片刻,又道,“只是在嘉塘村旧址时,我远远地看见季宁公子和几个驾船而来的冰族人谈论良久。”

“所以你的罪名,已经不仅仅是拐带鲛奴,还——通海叛国。”邹安一字一字冷酷地说道,“你的同党是谁,还不速速招来?”

“同党?”季宁愕然。

“不错,此案重大,你的幕后必定有人指使。”邹安说到这里,忽而朝季宁宽慰一笑,“只要你老实招出主谋和党羽,我可以保你从轻发落。”

“原来你们的真实目的,是想罗织罪名,攀连嫁祸。”季宁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关窍。冰族、鲛人、娶了鲛人为妻的中州徐大人、中州籍官吏邹安、空桑各种势力间的争斗、玄林岌岌可危的处境……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本不是他这样的升斗小民可以洞察,看不见的势力们以各自不同的目的费心罗织了这张网,只要自己屈服,不但牵连无辜,那些图纸也彻底变成了废纸,空桑和中州的保守势力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而真正的赢家,却是冰族和鲛人。

“那么,我、不、认、罪。”季宁平静的目光缓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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