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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隔云端-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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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水华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转身面对着来人的方向,嘴角扬起了最甜蜜的笑容。

脚步声停了下来,和她站立的位置还隔了很长的距离。

“哥哥。”她笃定地唤了出来,知道对方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又笑着道,“不是做梦,真的是水华来了。”

“扑通——哗啦——”沉重的木桶从肩头滑落到地上,桶里的水都汩汩流入了瓜田之中。好半天,才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来,仿佛梦呓一般:“水华……”

“我在这里。”水华温柔地答应了,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迟缓的脚步慢慢加快,等待着熟悉的呼吸触碰到她的脸上。她再也不顾对方惊愕羞涩的迟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对面季宁的肩膀,将脸埋进了他衣衫破旧的怀中,让压抑不住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哥哥,你瘦了好多……”她的手抚过他瘦而硬的后背,捉住了他粗糙的手掌。从她今天见识的一切,她难以想像季宁在这贫瘠干旱的沙漠边缘,是怎样挣扎着生存下来。

“可是你长高了好多,也更漂亮了,让我差点认不出来。”季宁稍稍平复了内心的悸动,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哽咽的喉咙,平静地发出完整的句子来。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她将脸仰起来,嗔怪地问他。

“我不知道写什么……”他苦笑了一下,幸亏她无法看到。她那些历尽辗转才送到他这里的信,每一封都让他读了不下数百遍,几乎可以把每一个字都背出来。多少个寒冷得无法入睡的黑夜,他都是靠这些洋溢着生命活力和无限深情的字句坚持着挨到天明,可是每当他想要回信时,都狠心把那念头掐断——那个生长在繁华都市里的贵族女孩,最好的选择还是将他遗忘。

“我从不曾忘记过你。”水华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抚过他瘦削黧黑的脸庞,“爹爹这次被皇上贬谪到这里,我心里居然是高兴的……不过我有时候也害怕,难道是因为我日夜祈祷和你相见,才连累了爹爹么?一路上听着他深夜发出的叹息,我真觉得自己好自私……”

“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季宁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入屋内,就像她小时候,他常常牵着她走路一样。

“你的旧伤还犯么?”水华关心地问。

“西荒天气干燥,阳光充足,早好了。”季宁微笑着回答。

“嗯。”水华还想问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季宁因为小时的遭遇,身体并不算十分健康,以他从未干过重活的身子流放到这贫瘠的伊密城来,必定吃了不少苦。只是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仿佛她只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根本无力为他们分担一切。可是哥哥,无论你以前经历了多少艰辛,我到来以后就要给你幸福。水华握着季宁遍布裂口的手,分辨着他笑声里隐约的掩饰,心中默默地道。

接风的宴席就设在玄林任职的驿馆里。伊密城偏僻贫穷,向来都是作为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因此除了每任换防的军士,几乎没有人会光顾这破落的驿馆。不过玄林数十年来声望卓著,虽然此番失势,伊密城的守将骏鹏仍然不光亲自前来拜见,还派了一些士兵连夜整修驿馆,好歹把这几间土坯房子整理得可以居住。

季宁和水华走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整饬好了一桌饭菜,托守将的福,有西荒宝贵的肉食和蔬菜,甚至还有酒。座上的人除了玄林和伊密城的守将骏鹏,剩下的便是以小萌爷爷墨长老为首的几位当地耋宿。季宁虽知自己流犯的身份低贱,却难拂玄林的盛情,只得忽视骏鹏难以掩饰的不满,坐在了末位上。

寒暄了几句,在座诸人便忍不住问起玄林被贬谪的始末,玄林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朝廷里那群清流,笔下虽佳,武备未谙,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冰夷那群跳梁小丑,就算一时得意,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骏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自从天祈朝'皇天'、'后土'两枚戒指失踪,帝王之血断绝,整个云荒的灵力便鋭减下去,几百年来是越来越衰弱。”墨长老皱眉道,“或许真要帝王之血重现,空桑人才能重振昔日的威风。”

偏偏这几百年来,冰族的军械越来越精良,甚至到了空桑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季宁安静地听他们说话,脑海中却又浮现出昔日在交城城头所见的冰族鲸艇,那样沉浮自如的铁皮巨物,就算用法术对付也颇为吃力。看着玄林花白的头发,季宁低低叹了一口气。

“朝廷大事,最好不要议论。”骏鹏横了季宁一眼,却看着一旁静静聆听的水华对玄林笑道,“令爱千金贵体,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真是委屈了。大人为何不将她与夫人公子他们一起留在老家?”

“我这个女儿样样都好,就是不良于目让我终日担忧。”玄林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众人,最后停留在季宁脸上,“我听说这里有人可以让她重见光明,所以不辞跋涉将她带到这里来。”

“传说空寂之山上天池之水可以洗去一切阴翳。”墨长老点头道,“不过那里妖魔横行,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我宁可永远看不见,也不要人为我冒险。”水华在桌下使劲握住玄林的手,仿佛就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

玄林点了点头,缓缓转过眼睛,正看见季宁若有所思的神情。

“伊密城以西是大片的沙漠,空寂山脉就斜斜地横亘在沙漠上。那里是亡灵湮灭之地,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吸收进去,看上去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而空寂之山以西,就是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和波诡云谲的怒海,它们是阻碍冰族人进入云荒腹地的天然屏障。

“数千年前,空桑人在伊密城停止了他们向西拓荒的脚步,因为他们面临着三种巨大的威胁:空寂之山上的食人妖魔鸟灵,沙漠中时隐时现的魔鬼湖,还有流窜无定的沙盗。”酒宴散去,季宁陪着水华坐在驿馆的院子里,讲述伊密城的种种传说,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交城静谧的时光。

“不过这些你都不用怕。”季宁轻松地笑道,“鸟灵被帝王之血阻在空寂之山上,魔鬼湖也不会出现在沙漠外,至于沙盗,还有军队对付他们呢。”

“嗯,那你见过他们么?”水华有些出神地问。

“伊密城被结界保护,不会有鸟灵飞来,不过魔鬼湖我却是见过的。它们一夜之间出现在沙漠里,又突然消失不见,湖边的红棘花便随着湖水的起落而开谢,若不是会吓人一跳,其实如同仙境一般美丽。至于沙盗,他们有时无恶不作,有时又劫富济贫,不能一概而论……”

“哥哥……”水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迟疑着打断了季宁的描述,“其实我早已习成了读忆术,你这五年来在伊密城的生活,我都能读得出……”

季宁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真的习成读忆术了?可以说,这是重逢之后他最为担心的事情。以前他一直不敢回她的信,甚至不敢寄一件信物,就是怕她从里面蕴藏的点滴之间读出西荒干旱之地痛苦的生活。在这个贫瘠穷困的地方,惟一可以区别穷人与富人的,竟然是屋后用以储存雨水的水窖的大小,更不用说那肆虐的黄沙,短缺的医药,还有难以下咽的食物了。然而她在他心目中,却是永远漫步在云端中的仙女,天真纯洁,就算悲悯于下界众生的苦痛,也应该是以一种纤尘不染的高贵姿态,她没有必要自己也陷身在那些深不见底的泥淖中去。所以从她来到伊密城起,他就尽量回避这个偏僻之地的种种艰苦,而给她精心营造一个神话般的新奇世界。当她厌倦的时候,就可以让她带着满足的喜悦离开这个云荒的绝地,回到她仍旧居留在帝都的嫡母和兄长那里去。

“哥哥,我真的什么都知道。”水华用力地抓住季宁想要抽回的手,紧咬着下唇忍住眼眶中的泪。从季宁身边的一切,她早已读出那些惨烈的往事:沙暴的时候他如何靠着魔鬼湖才侥幸逃生,冬夜里他怎样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挨过伤痛,沙盗又是怎样踏坏了瓜田害他在营中受罚……“你……你没有必要再瞒着我……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都对我笑……”她倚在他怀中,忍不住哽咽出声。

季宁扶起她的脸,颤抖着手指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啊,他终于等到了她长大的这一天。按捺住自己激荡的心情,季宁回头看着送客回来的玄林,轻声道:“我想和你父亲谈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玄林打量着面前的季宁,五年过去了,流放地的艰苦生活早已给当日白皙文秀的读忆师增添了几许沧桑,然而那双眼睛仍旧是清明锐利的,让直视的人为其中一尘不染的骄傲而震撼。

“还是大人先问。”季宁颔了颔首,他不是没有看出来,从一开始玄林就在不断地观察着自己。

“我记得你当年要求到这里来,是为了探察空寂山下'旅人之墓'的秘密。”玄林开口,“不知有何进展?”

“是的。”季宁点了点头,黯然一笑,“我主动领了在沙漠边缘开垦瓜田的差事,就是为了方便进出沙漠,寻找'旅人之墓',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头绪。”

“沙漠那边太过危险,以后就不要再去了。”玄林说到这里,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季宁的惊讶,玄林淡淡一笑,“其实还在半途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朝廷的赦令,重新任命我为镇海提督剿灭冰族。我只是惦记着水华的眼睛,一定要先到这里来。如今这到任之期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太好了,朝廷总算没有一错再错。”季宁由衷地道,“皇上如此信任大人,大人此去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只不知昔日那几幅图纸大人存放何处,运用如何?”这几句话于他最为要紧,五年来一直萦绕于心,如今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那几幅图纸,我早已从邹安处索回,交给太史阁锁在他们的涵星楼中,断不会遗失,你放心。”玄林回答。

“一直锁在涵星楼中么?”季宁仿佛怕自己听错了一般,追问了一句。

“是的。你离开交城后,我为免他人偷盗毁损,就交给了太史阁。”玄林咳嗽了一声,解释道,“太史阁很看重这些图纸,所以才收藏到涵星楼中……”

“路铭拼却性命得来图纸,可不是为了把它们锁到不见天日的涵星楼中,一天天堆满灰尘!”季宁目光冰冷,再顾不得一直在玄林面前保持礼仪,他语声渐大,“我将它托付给大人,甚至宁愿自己流放荒城也要保住大人的声誉(奇*书*网^。^整*理*提*供),就是为了让这些图纸能够派上它的用场,就是为了大人能找人研究它、破解它,借此机会勘破冰族的军械弱点,让那些蛮夷再不敢骚扰云荒!可是大人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怪不得冰族近年来气焰猖獗,本来可以扼住他们咽喉的图纸却被锁进了故纸堆里!”

“还有么?”玄林看着季宁,沉稳地问,沉稳得如同他们第一次在交城市上见面时,引起季宁本能的抗拒。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在你们这些官场老手面前。”季宁平复着自己的愤怒,冷笑地看着镇静的玄林,“想来大人也不屑于给我这个流犯解释,我这就告辞了!”

“回来,谁说我不给你解释?”玄林叫住季宁,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道,“小民只会怨恨官员不理会他们的苦痛,可是他们又怎能体会为官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难?我自然知道那些鲸艇图纸的珍贵,可有些事情并非那般简单直接。空桑人凭什么驱逐冰夷、镇压鲛奴;凭什么建立六部,巩固朝廷;凭什么收复民心,威震四海?还不都是靠绵延了几千年的法术!”

“法术?若是你们的法术可以对抗冰族,哪至于这些年来被冰族侵扰得疲于奔命?”季宁嘲讽道。

“你说得对,帝王之血不出,'皇天'、'后土'沉寂,空桑的法力已是降到了最低点。”玄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是空桑数千年来凭借法术根基建立的宗族、政治、信仰体系还在,他们拒绝承认冰夷在海外的强大存在,拒绝碰触冰夷所发明的一切技艺。空桑法术主要凭借血统传承,一旦重技艺而轻法术,就是打破了皇族与六部贵族血统的高贵,动摇了整个空桑政权的根基。这种做法,在皇上和那群贵族官僚看来,和揭竿造反并没有两样!你没有和那群颟顸而又奸诈的上位者打过交道,根本不会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疲倦和悲哀!”

“可是大人也不该就此退却,否则有何资格承担路铭临死之际的托付?”季宁心知玄林所言有理,却仍有不甘。为了那几张图纸,路铭固然赔上了他的性命和家庭的幸福,自己又何尝不是赔进了十年流放的艰辛岁月?

“我自认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玄林见气氛和缓下来,沉声道,“否则我也不会以堂堂玄系贵族的身份,几番下狱,备受摧折,吃过的苦只比你多不比你少。然而光能吃苦是无济于事的,我从这些年的浮沉中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耐心。”他说到这里,慈和地伸手拍了拍季宁的肩膀,“所以,也请你对我有一点耐心,好吗?”

季宁盯着玄林坦然真挚的目光,紧紧抿住唇,点了点头:“但愿大人记得今日之言。”

“我走之后,水华就托付你照顾了。”玄林放松地笑了笑,“她复明之后,如果你们俩都愿意,就在这里成亲吧。”

季宁猛地一惊,万料不到玄林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大人……”

“我不在乎什么家世门第,只要水华幸福就好。”玄林的眼神深不见底,“我今天一直在观察你,就是为了看你是否值得信任。”

“那么,我明天前往空寂之山,取水医治水华的眼睛。”季宁答道,“如果我回不来,就请大人带水华离开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请不用拒绝。”季宁打断玄林的阻拦,坚持道,“我身无长物,只能靠这一点证明我的诚意和——资格。”

玄林不再开口,只是略带忧虑地看着季宁。重重磨难仍然没有改变这个年轻人的孤高直率,他总是抢先点破自己的用心,那么把水华托付给他,还不知是福是祸。

十二、囚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宁起身离开自己蜗居的看瓜小屋,踏进了被防风林阻隔在前方的沙漠。远处黑漆漆的空寂之山被清晨的雾气掩映着,就仿佛漂浮在天空中。

季宁身上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攀援和防身用的绳索小刀,就是一只水袋,两个硬馍,还有一袋摩天草的种子。面对无法估计的路程,他不是不想多带一点干粮,可是身为军营统管的流犯,他每日的粮食是限量领取的,而瓜田里的蜜瓜充为军资,绝不能私自采摘。所以只有水华从交城带来的神奇的摩天草种子,是他穿越沙漠的希望所在。

他在松软的沙地里尽量迅速地走着,趁太阳还未升起的空隙多赶一些路,否则越来越炽烈的骄阳会迅速蒸发他体内的水分。然而他也不敢在夜晚靠近空寂之山,无数即将在空寂之山湮灭的鬼魂总是在阴暗的夜色中挣扎哭喊,而栖息在空寂之山某一处的妖魔鸟灵也会结队而出,开始它们恣意吸食灵魂的狂欢盛宴。这些诡异的声音有时会被沙漠里的狂风卷带进他的梦里,让他在睡眠中也体会到那种森冷的恐惧。幸亏水华不会听见这些声音,她住在有结界保护的伊密城里,和所有城里的人一样感到安全和平静。不像他,独自住在沙漠边缘,是睡在距离空寂之山最近处的空桑人。

这片沙漠他已经来过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开那些移动着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隐若现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当他横渡镜湖,在空中看见那昭示着读忆师最高境界的幻象时,他就知道自己最终要来到这个地方,即使幻象中那个少女的脸庞已经模糊,她背后空寂之山的景色却越发鲜亮,堪堪与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太阳从他的背后渐渐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长长的影子。西荒的太阳毒辣得惊人,即使初升,也足以将他的后背烤得汗湿。自从来到伊密城后,他早已习惯省略早餐,于是他此时只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浅浅地抿了一口水滋润火烧般的喉咙。

脚下的沙地越发松软起来,让他心头暗暗一惊——才出发不久,难道自己的体力就无法支撑脚步了么?凝了一口气,他望着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坚实地踏出一步。如果无法取到山顶的泉水医治水华的眼睛,那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承担下照顾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当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脚稳稳踩下时,脚下的沙砾仍然非同寻常地深陷下去,连带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微微一颤。突如其来的惊骇蓦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顾,发现周遭的大片沙漠都渐渐地起伏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涌动着,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现了!季宁的头脑中霎时涌出这个念头,他下意识地往前方跑去,心头闪过一阵绝望——从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么狂奔,也跑不出这片湖水的范围了!

大股的水流滋滋地从他的脚下冒出来,淹没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面彻底断绝了他逃生的梦想。脚下原本踩实的沙地就像溶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时不见了踪影——季宁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从沙漠底下不知何处的泉眼中拼命奔涌,顷刻之间形成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大湖。湖岸边,原本因为缺水而蛰伏在沙漠底下的红棘花根迅速地钻出沙地,开出了灿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梦中的幻境,美丽而诡异。

季宁呛了几口水,手脚划动着,却分辨不出何处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饥肠辘辘的身体迅速消耗掉了最后的体力,他渐渐向水中沉去。此时此刻,他只是后悔出生在海滨的自己为何从未精通过游泳。眼前所能见的都是水,大片而不可切割,就仿佛大滴的松香包裹了他这只挣扎的小虫,冷冷地看他的死相会如何可笑。

这样的死,未免太过荒谬!满腔的不甘从心底冲上来,季宁按捺下慌乱的心绪,挣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划动着疲惫的手脚向着前方某个方向游了过去。可是身体似乎越来越沉重,手足似乎越来越虚弱,他望着茫茫水面后黄色的沙岸,忽然丧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游到那里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么东西簌簌而动,竟将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让他沉滞的身体也顿时感觉轻巧起来。季宁心中一缓,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再度拼命往对岸游去。等到终于触碰到沙岸边缘,季宁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便伏在岸边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回头之间,已明白了方才的缘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种子浸水之后,迅速生长,散浮在水面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将季宁的身体也连带浮了起来,救了他一命。

他就这样伏倒在浅水中,想起先前的干渴,现在却已是灌饱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只等养好力气,便继续赶路。然而还未等他缓过气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是你来找我么,阿湄?”

季宁大吃一惊,这样人迹罕至的沙漠,怎么还会有人?而且听这样的口音,并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这个认知让季宁顿时惶急起来,却又更加不敢稍动,只盼覆盖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够蒙骗过冰族人的眼睛。

仿佛回应那一声呼唤,原本平静的湖面顿时散开了圈圈涟漪,在阳光下如同点点金鳞。在波光中心,一个身穿金色纱衣的鲛人从水中一跃而出,万千水珠从她散开的蓝色长发中甩落,披开了一道晶莹的彩虹。

仿佛踩踏着水珠落到岸边,鲛人阿湄微笑着看向呆立在湖边的金发男子,柔声道:“重烁,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依靠贯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鲛人能到达这沙漠中心的惟一途径。”重烁垂下眼睛避开湄的视线,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既然捎信说要来,我只需探测到今天地下水喷涌的地点,自然就可以见到你。”

“重烁,你总是这样聪明。”湄笑着朝冰族的年轻学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为什么撇下我独自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你不当我是你的妻子么?”

“我做的,是对冰族极为重要的事情。”重烁后退了一步,眼睛转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就回去吧。这里的烈日和狂风,对你的身体会有损害。”

“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声,“可你的心里难道只装着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鲛人妻子么?”

“是我……对不起你。”重烁咬了咬牙,铁下心道,“我走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

“慢着!”湄高声一喝,果然让重烁迈出的脚步停顿下来,“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重烁的背影微微颤抖,却仍然固执地不肯回过头来。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盯着重烁瘦削的背影,“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吧,毕竟有他拦在前头,你永远做不成冰族最有影响力的学者。”

重烁没有回答,背过的身体让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开口:“他怎么死的?”

“中风。一天早上起来,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没过两天就死了,什么遗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没有痛苦,也好。”重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箱子,用九重密码锁住,传说箱子里面锁着太素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发明。”湄死死地盯着重烁的背影,“现在巫姑他们正要派人来传你回去,因为惟有你能够破解太素设置的密码,让那最伟大的发明重见天日——有人说你知道那发明究竟是什么,是真的吗?”

“我知道那是什么,太素当年曾经和我参详过它的作用,因为他找不到别的人可以帮助他的研究。”重烁慢慢地笑了,“不过阿湄,你不用费心去探究它是什么。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来,就证明他也不想让这个东西流传出去。”说着,重烁举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拦住了重烁的去路。她仰起脸看着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咽着叫道,“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冷淡?难道你嫌弃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吗,难道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能对你的研究产生帮助吗?重烁,我们是夫妻,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呢?”

“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才可以远离我么?”重烁看着湄坚决的眼神,他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道,“好吧,我告诉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来,“可你既然忍了五年,还有什么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况这五年来,你一直对我很好。”重烁痛苦地避开湄讥诮的眼神,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我知道你是鲛族的'传承者'继承人,鲛人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和文化都靠若干个'传承者'来记忆和延续,所以你才能过目不忘。我很早就听说你们之所以拥有如此惊人的能力是因为脑中有一种天生的物质,要千万个鲛人里才会产生一个,那时我就好奇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却没有机会接触。自从发现你也有这种能力之后,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再度袭倒了我,我真的好想切开你的头颅,找到那个神奇的根源……可是我不能,你是我最爱的妻子,哪怕你的心并不在我这里,我也绝不能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而且我还要小心地掩饰你这种能力,生怕十巫也生出和我同样的想法……可是这该死的探究一切的欲望总是不断袭击我,我生怕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要远远地离开你,躲到这个沙漠里来……”

“原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想杀我的。”湄微微弯着嘴角,冷峭地盯着面前痛苦不堪的年轻学者,“那么你就带着太素的秘密死在这个沙漠里面吧,不要再回去了。”

重烁身子一震,看着湄厌憎的面容,他眼中满是了然的凄楚:“我会如你所愿。”

湄冷哼了一声,快步朝身后的魔鬼湖走去,再不回头看重烁一眼。重烁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腾身跑去,在湄还未涉足湖水之时将她扑倒在沙地上。

“你干什么?”湄挥手就朝重烁打去,愤怒地叫道。

重烁任凭鲛人的耳光落在脸上,只是死死压住她的挣扎,两个人都滚入了湖边的浅水中。随后重烁放了手湿淋淋地爬起身来,盯着水中的脸庞缓缓道:“你不是阿湄。”

“可我问的,都是湄想知道的。”解除了变身术,从水中半立起来的赫然是一个鲛人男子,他冷冷地看着震惊的重烁,“你不辞而别,知道她有多么伤心么?”

“是我对不起她。”重烁重复着这句话,怨怒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可你呢,白河,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却为何总是敌视我,甚至想要逼死我?”

“你这个没有心的家伙,哪里懂得旁人的心?”白河哈哈地笑了起来,摇动着鱼尾朝湖心游去,“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你把话说清楚!”重烁趟着水朝他追去,却无论如何赶不上鲛人游泳的速度。他在水里站了半晌,终于慢慢地转身上岸,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沙漠里。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白河从本已平静的湖水中浮起,凝望着黄色沙漠中慢慢消失的黑色小点。就是这个无情无趣的人,怎么能让和自己相恋了十年的湄慢慢变了心?是凭他无以伦比的俊美容貌,屡不得志的忧郁沉默,还是靠他铄钢销铁的惊人毅力?可是这个问题,白河已经不敢细想,再回想下去,便是他这一生中最荒谬的耻辱。

那个时候,他还是不曾变身的鲛人。每天涨潮落潮的时候,他都会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坚持不懈地用标杆测量着水位。那认真的态度,专注的神情,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在水中游弋的他,常常躲在水底的礁石旁观察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那个时候,女孩常常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头发也不曾梳理,柔顺的长发如同金线一般在海风中飞舞,衬托出一张比鲛人还要俊秀的脸孔,让他不能想像长大之后她将会多么美丽。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认识她。她既然从不曾失足落入海中,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从水底潜入,将她被潮水冲歪的标杆扶正。

一次他把她被水冲走的标杆递还给她,她笑着对他说谢谢,幸福便如同闪电一般将他击倒。就在那一天,原本下定决心要以未变之身研习精妙法术的他,变身成了一个男人。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奢望,鲛人和冰族,差异就如同游鱼和飞鸟一般。何况对于他研习的法术来说,变身是一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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