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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底斯的诱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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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湖泊走近,我怕那是海市蜃楼,走近就消失了。
    后来我重又钻进睡袋,这次我把头露在外面,看着星星一闪一闪地眨动,我没做梦就睡着了,睡得沉沉的,直到嘎嘎的野鸭群把我吵醒。这时我知道我可以不必往回去了,我起身后打了两只肥肥的黄鸭。
    鸭群只在湖边嬉水,湖心仍然蒸腾着白色的水汽。我为昨天夜里的激动感到好笑,这不过是个温泉湖。在地热源非常丰富的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小温泉湖何止一个呢,可夜里我简直像到了天堂。天气晴朗无风,太阳很快使气温上升,半尺厚的春雪到中午时已经融化得不留一点痕迹,渗入沙质草滩了。
    第四天中午我走到了那个巨大羊头所在的沼泽边缘,不能再向前了,我站的地方离它大约三四百米。我沿着沼泽边缘走,试图寻找一条哪怕是能够稍稍接近它一点的途径,我失败了。没有任何一条可以接近它的路。
    我是前一天晚上发现它的,当时暗红色的夕阳正缓慢地向地平线滑去。它的剪影意外地印到已经不再刺眼的巨大的落日上,我用望远镜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地知道那是个平地兀立而起的什么东西。
    那是个巨大的羊头,两只巨角都已经折断了,凭着几百米外的目测,我估计它有二十几米高。用我的五倍望远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它是石质,表面蚀剥得很厉害。
    开始我想到的,这是尊石雕。
    不对。如果是石雕,它是怎么移到这里来的呢?就体积说它有几千吨,而周围没有大块的石料来源,这里又是沼泽地,它位于沼泽地里面几百米。这是一。第二,在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偶像中还从来没有以羊头塑雕的,况且又是这样规模巨大的雕像。第三,望远镜可以清楚看到羊头的各部分比例是合理的精细的,形象酷肖,下颏淹没在积水的沼泽里。我们知道东方的绘画和雕塑都是写意传神的,只有西方古代美术艺术品才是写实的,莫非这是尊希腊石雕?第四……第五……它肯定不是石雕。
    这个结论有了,马上也就有了另一结论。
    它是史前生物,是什么恐龙吧,也许可以叫它羊角龙吧?最遗憾的是我没带相机,没有留下这个珍贵的印象。我说了没有人相信,地质小队的不信,其他人也不信。我神经出毛病了,我得了狂想症。这是我自己的诊断。
    我曾经给有关部门写了信,没有回音。
    那么我也不再认真,当玩笑当故事说说而已。可是穷布呢?穷布也得了神经病?

    这还不是全部,不是他们请你来的缘由。你随他们到山里去,他们指给你一个很大的碎石堆,你看见了他们叫你看的。
    那是只朝上伸着的马的短腿,圆的蹄壳,棕红色的短毛。他们告诉你这马就是那熊弄走的,大概它一下没吃完就埋在石堆里,留出一只腿来作记号以便下次能够找到。他们说这是早晨发现的,发现了就及时去请你。他们把你当成了保护神。他们迷信你,相信你可以为他们杀死那头瘦熊。
    你知道你得杀死它,你自然是能够杀死它的,因为你是猎熊人,你只能杀死它。他们要留下两个带枪的帮助你,你把他们劝回了。打孤熊不需人多,人多只会增加伤亡的可能性。那次在山地之王的巨掌下丧命的伙伴使你记忆犹新。你一个人留下来,在埋死马的石堆近处隐下身子。你知道来了这么多人,熊一定可以闻到气味,它短时间是不会来的。只有在它饿了又觅不到食物的时候,它才可能来。
    你不敢打瞌睡,那样你就成了送上门的瘦熊的又一顿美餐。他们的话重新响在你的耳鼓;第一个人说的你完全不信,可是其他人说的它的情况无疑等于为第一个人的话作佐证,你不能不信大家的话啊。
    那么准有一方面错啦,是你还是大家?你当然相信自己是对的,可是难道大家会对你一个人说谎吗?搞不清楚搞不清楚。“到时候就知道啦。等我打死它就知道它是不是长着像手那样的长指头啦。”你对打死它满怀信心。
    周围有种你不习惯的静默。你是个猎人,通常你是一个人,按说你早该习惯安静和孤寂了。你其实早就习惯了,只是这一次不同,你觉到了这一次和往常不一样。
    山巅一如既往,眩目的白色使你蛊惑,这时你想起该有条狗来和你作伴。连你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你不要一条好狗崽子来养。你是整个冈底斯山唯一不养猎犬的猎人,而且是猎人里最悍勇的猎熊人。
    你突然明白了。没有鹰隼和貌似凶恶的秃鹫。往日的寂静里,澄碧的天穹上总有几只褐鹰像风筝一样缓缓盘桓,移动的鹞影使你觉到了蓝天、白云、雪顶之间的相互位置,因而天地间也就有了生气,大自然是你活的伴侣。你想,是该要个狗崽子了。


    你又记起,大约有半天时间了,你没看到任何小动物。而平时,那些兔子、秃鹫、黄羊和獐子都时不时地来和你互道一声你好,它们知道你不会伤害它们。你记得有一次你坐在篝火旁擦枪,那只漂亮的草狐走过篝火旁竟站住了,你和它长时间对视;你因此断定它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狡黠可憎,你从它的眼神感到你完全能够理解的轻柔和善意。现在它们都到哪去了呢?
    还有那只小毒蝎,那只差点要了你命的小家伙。你在一块平滑的山石上打盹,觉得谁在搔你的痒,你睁开眼缝就看见它雄居在你鼻尖上,威严地四下巡视。你不敢动一下,不敢大睁开眼睛,甚至不敢出气了。它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对你多么残酷地开着玩笑,你不敢在它伫立不动的时候下手,你怕它那时和你一样正严阵以待;你等着它移动。移动的时候也就是它麻痹的时候,是它以为平安无事对自己神经稍加放松的时候。它终于移动了,你突然挥动手臂挥掉了它。它掉在碎石上挣扎着要重新爬来,你本想上前踏烂它;最后你只是不知其然地摇摇脑袋去了。现在你无端想起它,这许是你觉得静默使你不堪忍受的缘故吧。
    这时你才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它不伤人。先后有五个人见过它,把它说得非常凶残,然而五个人中间没有一个受到它哪怕是轻微的伤害,这才是关键。还有一个细节,它一次抢过火枪折断了,又一次抢过棍棒也折断了;而且每次都是先做这件事。这么说它知道枪?知道人拿着这种棍棒会对它造成致命的伤害?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先行下手把枪毁掉呢?
    你知道熊,熊尽管聪颖却没有这么具体;熊是伤人的,特别要伤害拿枪的人。熊没有指头这谁都知道;熊并不总是直立着奔跑的;最大的棕熊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高;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瘦的熊。你觉到这里有个误会。
    你初步肯定它不是熊。不是熊,那么可能是什么呢?这里巨兽除了熊就只有虎了,而虎只有在冈底斯山脉东南麓的森林地带才有;按他们说的不是熊也更不是虎啊。
    不去想它,只有看见它才知道它是什么。你开始把思绪转向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你只有十一岁,那一年你算正式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你有了自己的火枪(它曾经在父亲手里震慑了百里山区的猛兽)。
    那对年轻的猞猁夫妇在成功地袭击了三只幼獐之后,卧在草丛里挑剔地用长舌舔净对方皮毛上的血点,灼热的阳光使吃饱喝足的它们昏昏欲睡,与枯草颜色相近的华贵的毛皮不时地痉挛般抽动一下。这时你父亲故意弄出个声音使它们惊觉。雄猞猁显然看到了枪筒在阳光下的闪亮,它后腿慢慢弓起,前腿扑倒在地,头以下颏着地的姿势平放在地上。你父亲知道它就要蹿起来了,食指浸出的汗渍润滑着枪扳机。雌猞猁在这个不长的时间里悄没声息地钻进身边的草丛。这是最糟糕的。雄猞猁没有马上扑击猎人。
    结果可想而知,雌猞猁向侧翼包抄,雄猞猁为它赢得了时间。你父亲的枪声和惨叫引来近处的猎獐人,刚刚吃饱的猞猁没有把你父亲的身体拽走。
    你父亲死于他的孤傲,通常猎人是不用单管枪打成双的猛兽的。你父亲自恃勇武过人,自恃弹无虚发,自恃有熊一样的体魄。他多次猎过双豹,双猞猁。也一枪干掉一个,然后用猎刀和另一个肉搏,除了活着的这个跑掉他每次都可以同时弄死它们两个。它们在他脸上身上留下无数痕迹,他因此自豪而变得孤傲。
    这种时候想想你父亲是有益的。现在你相信他们绝无诳言。他们请你来帮助,他们没有必要编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开你的玩笑。“我居然不相信他们,我真够糊涂。”你开始自责。
    你开始意识到带枪来是个错误,你起身把枪塞进一处岩缝,那处岩缝远离你藏身处。它不想与人为敌,这是显而易见的。那又为什么袭击与人相依而存的牲畜呢?只有一种解释,它无法理解牲畜对人的从属关系。你不懂生物链原理,但你知道只有人才拥有草场,拥有牛羊;你也知道这些它是不懂的。它袭击牲畜和袭击野兽一样,都是为着它自身生存的需要。它分不出野兽和家畜,它不知道它因此成了人类的敌人。它是不愿与人为敌的。也就是说它无意中对人造成了损害。
    这一次是你对了,你是一个孤傲猎人的儿子,你是一个猎熊人,更主要的你是人。因而你的智力使你又一次成了强者。它来的时候是那么安静,它从石堆里扒出马的残骸,它把这残骸撕成碎块放在嘴里嘎嘎地咀嚼。
    你看得很清楚,它的确有他们说的那么高大,那么瘦削,但也看得出它非常有力气。它的皮毛比较稀疏,它的头不像熊那么臃肿,嘴巴也不那么朝前伸出。它的长手指完全像人一样灵活。它大吃大嚼,突然抬头盯住你藏身的地方。你干脆走出来,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它走近,太阳在你身后渐渐下沉,它的面部突然暗下去了。刚才是日落前最好的一瞬,落照平射使你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它的整个形象,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但你来得及记下它注视你时,眼里射出的完全是你所熟悉的人的表情。
    它就那么一窜就离开了。你过去到岩缝里拿出火枪。它真的像他们说的跑得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它有你一个半人高,可你断定他(它?)也是人;虽然有长毛的皮肤他一定也是人。你跟他们没说什么,你想到了一个头发快掉光的汉族朋友。

    现在你们知道了,穷布遇到的是野人;也叫喜玛拉雅山雪人。这是个只见于珍闻栏的虚幻传说;喜玛拉雅山雪人早已流传世界各地,没有任何读者把这种奇闻轶事当真的。在世界各地相继发现一些有关野人的线索,好多国家派出专门科学考察队花费巨资考察都没有见到死的或活的野人整体,所得都是些传闻和支离破碎的所谓“物证”。我国也在湖北神农架发现一些有关野人的传闻和线索,并且据说还成立了中国“野人”考察研究协会。
    了解野人的奥秘在科学上有非常重大的价值,也许可以借此揭开人类起源的奥秘。野人是世界四大谜之一,百慕大“魔鬼”三角,飞碟,野人,你们谁知道第四个是什么?

    小何过来推醒陆高,陆高看表整四点半。
    外面淅淅沥沥,听声音雨没有停。陆高穿好衣服又推醒姚亮,姚亮先是迷迷糊糊嘟嚷着“谁呀……干什么……”,随即一下坐起来。
    “几点啦?还好嘛,来得及。好长时间没起过早啦,起早真不是滋味。哎,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去叫小何一下吧,他准还睡呢。”
    陆高推门出去。雨不大,天还阴得黑漆漆的,要等段时间眼睛才能适应。小何在大门前开锁,那台北京吉普就停在大门边。
  “哎!哎!还下雨呢?陆高。”
    陆高不吭声。姚亮该懂得这是深夜,别人都在睡觉。他总算穿好出来了,陆高进屋里关了灯。小何轻轰油门把车开出城区。
    他们三个人都没去过天葬台,只知道在西山。姚亮的学校在西郊,姚亮指挥汽车走大道先接近西山脚下。车灯一闪一闪的,雨丝断断续续地闪烁,很美。到了山脚汽车离开大路,沿着一条贴近山岩的小路向北去。山路起伏颠簸得很厉害,车走得很慢。过了一小片藏式房子以后路不清晰了,好像上了一片长着稀疏茅草的碱滩。姚亮借着灯光给小何打气。
    “大方向没错,开吧。没有路也没有太大的沟,往前开没问题。好像再往前一段就差不多啦。反正我们沿着山脚走,又没有岔路不会走错。”
    大方向是没有错。车灯照出前面是一道陡坡,好像往左右两侧延伸很远,没法绕过去。姚亮自告奋勇冒雨下车探路,他一溜小跑上了坡顶,发傻地在雨里站了好一阵。他回过身对着汽车沮丧地摇着手。那是一道水渠干线。
    怎么办?也许前面不远就是了。那么可以弃车步行走去。干渠是有单板桥的,过单人没问题。可是谁知道前面多远才到地方呢?从这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离天亮也不过两小时了,总不至于现在人还没来。小何是司机,他不放心车。现在已经五点了。
    “这样吧,我们回到城区先往北去,然后有路再向西拐,那样就可以绕过这道水渠了。来回二十多里,小车跑用不了二十分钟。你们看呢?”
    只好这样了。他们又上公路的时候,车灯照出迎面来的一群穿红戴绿的人。雨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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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旅游的,是港客。他们准是也要去看天葬的。停下,我去问问他们,他们有向导。”
    他们没有向导,而且他们都没带雨具。他们十来个人都穿的羽绒服,已经看出差不多都淋透了。他们事先没有联系,他们和我们都还不知道天葬是不许外人围观的。他们步行,可以过去。这里距市区十一里,他们怕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的车往回开到市区。
    陆高看看表,姚亮骂了声倒霉。
    雨夜气温很低。小何问他俩是否回去取件棉衣,陆高说算啦。他不愿再次惊动邻里。这次刚出市区过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小何瞄见岔路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停下车。他和姚亮一起朝那黑乎乎的暗影走过去。
    “不是醉鬼吧?要不是哪个车压人了?”
    小何说着给自己的话吓住了,姚亮不管一直朝前去。姚亮回头告诉小何是个麻袋包。小何也到跟前来了,两个人都不想伸手解开封口的绳子,陆高那边又按起喇叭。
    “走吧,回去。抓紧赶路吧。”
    “是呵,天大概快亮了。”
    再开车时谁都不说话。车向北然后向西,这是一条简易公路。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时大时小,雨刷在车前窗玻璃上不停地来去。有对开的拖拉机,双方都熄了大灯礼让。前面是同向的一辆拖拉机,小何按喇叭要路。路很窄对方没法让路,小何只好自认晦气,跟在拖拉机后面慢吞吞地爬。陆高姚亮蜷缩在后排,昏昏欲睡。车里温度很低,他们都没穿棉衣。
    小何低低的声音喊他们。
    “哎,哎,你们看前面车上——”
    吉普车灯透过雨帘照出前面拖拉机挂车的轮廓。上面有三个人披着东西背靠在前车帮坐着,大约是脸朝着车灯照去的方向,也就是说和吉普车里的三个人对面。因为雨大,他们又都披着东西,车里的人看不清车上人的脸。
    “你们说他们能不能是去天葬的?”
    “谁知道?真够冷的。”
    “我看了他们好一阵,右边那两个人一会动一动,左边角上那个一直没动过一下。你们说能不能是死人?刚刚你们都迷糊着,我一个人都有点害怕了,我才叫你们也看看。”
    “别吓唬自己啦。哪有那么巧的?”
    陆高想的是睡前姚亮那句话。能否真碰上肢解她呢?要真是她,还要不要看呢?什么都是可能的。一星期前,你可曾想过她会死么?好多事情都难以预料。小何说那可能是去天葬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不然它有什么必要冒雨赶夜路呢?西藏生活节奏慢,开车运货完全不必冒这么大的雨,况且又是夜路。那么如果是去天葬的,又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呢?时间上也差不了许多。那么如果是她,还要不要去看呢?姚亮说得对,看一个前不久还是活灵灵的美丽姑娘死了,看着这个大自然完美的造物在钝刀分割下变成一堆碎肉,那准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陆高一边假设前面车上左角的人是她,一边也决定了如果这样就不再看。
    姚亮和小何还在有兴致地观察分析。
    “等着前车过沟时你细看,车头爬坡时正好拖车向后倾斜,我把车停下来你细看。”
    “下沟啦——哎上沟啦,停下呀!嗳!
 观察仍然没有确定的结果,分析却有了进展;拖拉机向偏左方向拐上一条小路,那是天葬台的大致方向。这下小何很有几分得意。
    “我怎么说的?我看就是去天葬的,这下可以肯定左边的是死人了。这么长时间,又颠又挨雨淋,你看他(她)动过一下吗?”
    “不管怎么说我不信。人死了可以平放在车厢板上,有什么必要让他(她)坐着?还有死人能坐得那么老实吗?人死就打挺了,根本坐不住,况且车又那么颠来颠去的。”
    “可以把他(她)固定一下嘛。”
    “怎么固定?你以为死者亲属会同意把人勒上几道绳子?你也不想想……”
    作为旁观者,陆高觉得有意思。各执一端是人的天性,他们争来吵去,其实连他们自己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说服对方的那番推理。他们和他一样,不过都在猜测罢了。任何谜底无非都只有两种可能,正确的或错误的。谁对没有把握的事抱绝对的信心呢?相信没有谁。不过各执一端也并非是什么坏事,人们开动脑筋,为自己在争辩中占上风把各种有益于己的可能性都摆出来,争辩到最后虽然没有说服对方,事情倒也完全清楚了。另外争一争吵一吵也痛快,刚才不就使姚亮小何忘记喊冷了嘛。
    车开始爬山路了,其间还过了一道铺满砾石的浅水沟。这时可以看到前面半山上点起了一堆火。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天还没亮,人还没到,一切都来得及。看来他们运气不坏。
    有一点还不可心,天还下着雨。他们看天葬时要给雨淋湿的,他们穿得不多,天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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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姚亮推荐,陆高成了这支小队伍的队长,姚亮甘当副手。结果是四个人各司其职,都弄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穷布是向导,老作家是当然的顾问。他们动身前每人借了一枝长枪,这样三枝半自动加上穷布的火枪组成了一股很强的火力。按计划他们带了两部相机十几个胶卷,另有两桶军需品压缩干粮。
    走前他们再三商量了各种可能性。诸如多少时间,如果发现线索怎样,看到它(他?)是否射击,怎样拍照,打死了怎样处置;照片怎样收藏等等。到了后来简直那个它已经放在他们前面了,想象可以带来十倍的热情。他们也商讨了遇险的可能性。陆高姚亮都给家里写信讲清了情况。还有什么没考虑到?
    三天后他们到了穷布所在的县,到了穷布遭遇野人的山脚下那个牧村。穷布为他们借了顶帐篷。他们以这个牧村为站脚点,转了附近几十里山谷。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天。
    其间两个内地来的年轻人知道了老作家和穷布相识的一段故事。他们没有机会和野人遭遇,因为各自的工作和其他一些原因,他们在第五天走上了归途。看上去他们毫无沮丧。那是穷布们的生活,强巴和央金们的生活。那四天里经历的一切足够他们三个人各自写整本书的。老作家和两个年轻作家的书不久就会问世的。在这之外,陆高还写了个关于说唱艺人的真实故事。那故事里虽然没有讲到野人和羊角龙,仍然使巨脉冈底斯山充满了诱惑。
    故事就发生在他们驻脚的牧村。

    是他们过分乐观了。
    拖拉机已经到火堆跟前停下了,机器没有熄灭,继续轰响着。北京吉普在后面大约三百米左右慢慢地跟近。可以看到火堆周围有一些人影活动。小何有点拿不定主意。
    “就把车停这吧,前面太陡了。”
    “你是不是害怕啦?拖拉机上得去北京吉普上不去?你怎么这么……”
  “得得,我上就是了。”    
    山路的确很陡,小何用低档大油门爬坡。
    迎面来人了,正冲着汽车气势汹汹吼着。小何踩住刹车,陆高下车了。对方大约40岁,用汉话问陆高要介绍信,陆高看出这是个藏族同胞。陆高耐心地问什么介绍信。对方忽然动气了,大声嚷着要自治区公安局的介绍信。陆高一下明白了。他们不要人看,特别不要外来的人看。陆高还是耐心地说只是在远处看一看,不会影响他们的工作。他更生气了,直接用藏话对着陆高的脸吵。看这样子也说不通,陆高进车里让小何调头开回去了。
    车驶离刚才停留的地方有一里远,小何锁了车门,三个人徒步往上去。这时南面有来回跳闪的亮光向这里移动,可以看出是袖珍手电的亮光。同时可以看到朦胧的拿手电的人影。姚亮猜是那批港客到了。他们三个人站下,等港客过来结伴往半山的火堆方向去。
    “大家一齐去,人多;他们人不多。”
    他们差不多全湿透了,有几个女的冻得脸色青里泛白。当时是名副其实的毛毛雨,小何刚下车就开始喊冷了。港客看来知道不让看,他们并不急于向前靠近,有五个人干脆绕过火堆从侧面爬山。从高处鸟瞰也不失是个办法,陆高他们三个也跟着那五个人向上爬。
    天色渐白,细雨仍然下个不停。从高处看这伙人简直像,像什么呢?犹豫,畏缩,又贼心不死。由于能见度好了一点,火堆那边也可以看得清楚些了。一台解放卡车,和后来的拖拉机;火堆周围人也不少,大约有十来个吧。
    有人熄灭了火堆,坐着的人站起来在两台车周围活动,现在六点半了。这里距下面的人们有二三百米,这里可以隐约看到离熄灭的火堆不远一块巨大的有水平面的石阶,看来那就是天葬台了。天葬台不像他们原来想的那样在山顶,它只是半山的一块巨大的石头台。
    这里毕竟离得太远,几乎就看不清下面活动着的人们在干什么。也许在抬死者?也许已经开始肢解?陆高决定再靠近些;别人似乎也都这么想,也在向前蠕动。没有事先约定,可是谁都不说话;这使姚亮想到去陵园墓地的时候,那种时候即使是爱说爱笑的姑娘们也都自觉缄口。是什么因素促使人们一下变得沉默?是对死者的敬慕?并不完全如此。姚亮以为还有别的。一定还有别的。比如设想生命和死亡之间该有一条界:通常这界限在人们感觉中太飘乎,而到这种时候就具体了。肯定是人们到此便清晰地感觉到这条界,说句玩笑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跨在界上。
    得寸进尺是一句成语,与贪心不足蛇吞象意思差不多。也许他们老实待在原地就不会惹出这场麻烦了。酸苹果总比没有苹果好,这道理虽然明了透彻,真正理解也并不那么容易。都是碍寸进尺的心理作祟。当他们被赶开后,他们才开始懂得前面那句格言的意义。    
    天葬师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三个戴大围裙的汉子朝漫在附诳山岗的人们发狠地叫着,虽然语言不通但可以猜出是在骂人。向前蠕动的人们都停下了,静候事态发展。这时候他们如果聪明,最好自己乖乖离去,人们都知道被激怒的人是不可通融的,聪明人对此不该抱幻想。事实他们这些人都不聪明,都在做梦。
    太阳还没出来,现在是作梦的时候。
    他们的蜷伏进一步使天葬师恼恨,他们开始用石头朝最近的人砸。石头不飞向空中,可以看出只是吓吓,无意伤人。
    胆小的已经在撤了。小何撤在最前面。现在可以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山下的石滩,陆高心里有点急,大声叫小何回车上去。天葬师像赶羊似地赶着这群人,陆高姚亮和一个粗胖的港客小伙子走在最后。姚亮不甘心,一再回头停下脚,结果到底给一块石头砸在腿上。
    姚亮试图讲理,对方不说汉话只是用藏话恶狠狠地对他吵,并且又一次弯腰捡石头。这下稍在前面一点的港客们放开步子跑下山。两个天葬师也就往回走了,只有那个年龄稍大的(也就是用石头打姚亮的)还跟在人群后面。
    坡路很滑,泥泞不堪,后撤的人们脚步跌跌撞撞。陆高狠狠打了个寒噤,外衣水淋淋地抖动了一下。姚亮跟在他后面。
    那个天葬师放慢步子,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姚亮捅一下陆高。
    “就这么回去?!”
    陆高也站下,回头看天葬师站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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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葬师见他们不走了,便又嚷着追下来。姚亮跺一下脚,压着嗓子向对方吆喝。
    “你要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对方终于又叫汉话了。
    “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
    说着把石头朝姚亮飞过来,这次石头是要打人的,石头离姚亮的头只有二尺远。姚亮低头也捡起两块石头;天葬师用藏话大喊,远处天葬台跟前的人们都站起来了,往回走的两个天葬师又回来转身朝这边跑。陆高使劲拉了姚亮一把,他们也快跑起来。陆高跑着向坐在车里的小何挥手,小何知道这是让他先走别砸了车,开动汽车先向前去了。
    陆高姚亮快跑着,还要提防后面飞来的石子。港客们都站下了。他俩跑过他们后回头,看追赶的天葬师不理睬港客们只向他俩追过来。天葬师跑得不是很快,他俩也就放慢速度。
    “尽找麻烦。”
    “我气坏了。”
    “那也不能动手。”
    “我只想吓吓他。”
    “别忘了这是民族地区。”
    “今天真晦气透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离远点在山上看了。看不清楚也比看不见强啊。”
    “别跑啦,他不追了。你不该捡石头。”
    酸苹果总比没有苹果好。
    真的如此吗?陆高不以为如此。姚亮说过的话说过就过去了;可是陆高到现在一直不能够断定,拖拉机里(或解放牌卡车里)的是不是她。当然陆高也知道追悼会今天开,回去问一下就知道她是否今天早上天葬,可是现在陆高不知道。他希望知道。这时陆高发现自己是很希望看到这个姑娘的天葬的,并不像他在来时车上想的那样——如果是她就不再看。
    天已经亮啦,然而乌云荫蔽,而且下着绵密的毛毛雨。姚亮脸色铁青,陆高想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他们的毛衣也都透湿,上下牙齿碰得格格响。小何在前面等他们。上到车里也仍然禁不住打颤,姚亮又在抱怨。小何问陆高:
    “回去吗?”
    姚亮抢着说走吧走吧。他们往回去了。
    陆高听到什么声音,回头见是那个天葬师朝汽车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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