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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难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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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王端正了面色,沉声道:“为何?此战实乃东南剿寇以来最大的胜仗,父皇先前或有不愉,但得此捷报也当重赏张总督才对。”
  李清漪微微摇头,目中少见的浮出些许复杂之色:“殿下以为,今上为人如何?”
  裕王本已端正面色,听到这里却依旧忍不住微微色变,左右看了看,见庭中只有自己和李清漪,方才道:“父皇登位以来,于内打压宦官,重用内阁;于外,革除先朝陋政,丛蠹之弊,十去其九。自是难得的明君。”子不言父过,更何况这个父还是当今皇帝。裕王哪怕是对着李清漪,心中有再多不满,到了嘴边也依旧是恭维之词。
  “今上之聪慧英明古来少有。然而也正因此,他总是多思多想,自信非常,正应了‘英察自信’这个词。”李清漪眸光微动,语声渐缓,低低道,“此战若是不胜,陛下也不会多想。偏偏,在赵侍郎上折弹劾之后就来捷报。陛下必然会以为张经是因赵侍郎的弹劾奏折方才一战,反倒是做实了赵侍郎前面所参的‘畏贼失机’。”
  裕王闻言亦是沉默,心中已然明白过来,许久方才苦笑,满是痛色:“如此之功,不赏反罚,这就是我大明的朝廷!”
  李清漪垂下眼,握住裕王的手,轻声劝慰道:“此非殿下之过。”
  裕王闻言转目去看李清漪,神色越发认真:“清漪心思清明,聪慧不下男儿。往日在旁看我,心中怕也是笑我无知幼稚?”
  李清漪微微一顿,随即握紧了裕王的手掌,毫不避让的抬眼与他对视,认真而恳切、一字一句的道:“殿下赤子之心,殊为难得。我爱之甚,何谈笑话?”
  我爱之甚。李清漪这表白之语干脆直接,毫无女子之羞涩内敛,偏偏却是正合了裕王之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裕王心中早有爱意,心生自卑,每每念及总是忐忑不安,故而才有先前失常一问。听得此言,他不由低了头,耳廓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偏偏李清漪玩心起了,伸手挠了挠他的手掌,挑眉看他,仿佛调戏良家妇女的轻薄儿一般。
  裕王脸红的好似滴血一样,颇是羞恼的瞪了眼李清漪,小姑娘般的羞答答。
  李清漪抿着唇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趴在石桌子上笑出了声。清透明澈的阳光自青翠的树梢滑落,犹如飞溅的水滴,落在李清漪美玉似的面颊上,左颊的笑涡浅浅,抬目望来的一双杏眸好似春水潺潺而动,波动人心。
  裕王气得很,想要转身就走却又贪看她这难得的笑颜,想走又迈不动脚的模样又惹得李清漪伏在桌上笑了一场。

    第26章 百花酒

  赵文华的折子,所参的罪名定得太妙,上折子的时机也选得太好。皇帝自负聪明,可那一点心思却也被人摸得分毫。
  便如李清漪所言,皇帝得了捷报,反倒越发气恼。他直接在言官维护张经的折上批示道:“张经欺怠不忠,闻文华之奏,方此一战,是何心也?”
  “是何心也?”,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言啊,满朝皆知张经之冤却莫有敢辩之人。
  给事中的几个言官依照惯例又给拖出去打了一顿,削职为民——这真是招谁惹谁了?在本朝做言官真是动辄得咎。
  张经七月被押解上京,期间上折辩罪却反叫皇帝更生怒火,直接和群臣道:“东南欺上,臣下不忠,鸾勾引北贼即行,经结南寇。”
  一个“欺上”,一个“不忠”,已经直接给张经定了罪。更何况还将张经与仇鸾相提并论。
  满朝皆知,皇帝最厌的就是仇鸾,人死了鞭尸都不解恨。现今皇帝将张经与仇鸾相提并论,显然已是恨极了张经,便是当初举荐张经的次辅徐阶都不敢再说些什么。
  这可是严党的又一大胜,赵文华从东南送了好些东西来“孝敬干爹”,连严世蕃的几个妻妾都一人得了一个珠宝髻,颇有几分普天同庆,大家同乐之意。严世蕃收银子收的手软,大为得意,想了想又把张经等人的论罪奏疏拿出来翻了翻,忽然一笑:“是了,杨继盛在诏狱也待得有些久了,是到要解决的时候了。”
  这年头,人命看起来有如草芥,有些地方却又看着很是重要——就连杀人砍头也是要皇帝勾决的,当初杨继盛就是因为皇帝不批,这才留到了现在。
  严嵩倒是有些迟疑,他想起当初皇帝的交代、陆炳对杨继盛的维护以及外头那些求情之人,还是拦下来儿子:“暂且不要动手,我找人卜一卦。”他服侍着皇帝修道多年,临到紧要关头倒也信了几分。
  恰好,这日严家议事,严嵩另一个得意义子鄢懋卿也在场,出声劝道:“义父,此事还需卜卦?这杨继盛可是徐阶的得意门生,如今他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若是来日徐阶当政又得杨继盛辅佐,还有咱们什么活路?”他沉了声音,正色道,“留一个杨继盛,来日必要多几个张继盛、李继盛,防不胜防……养虎为患。还请义父三思。”  
  严嵩闻言,本还有几分缓和的面色忽然淡了下去,耸拉下眼脸,眸光渐冷,冷的就像是刀片上雪亮的刀光。他站起身,负手于后,沉沉点头:“老了老了,我这心也软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清楚啊。”
  这话已是点头应许之意。
  严世蕃很是高兴,一边提笔在张经问罪的奏疏上落了杨继盛的名字一边和站在身边的鄢懋卿笑道:“上头那个眼下最恨的就是张经,杨继盛的名字落在这上头,怕是谁也救不了了。看谁还敢和咱们作对!”说罢,越发得意,忍不住摇头摆脑的哈哈笑了几声,丢下笔和折子,翘着腿坐在椅子上道,“行了,张经一去,这浙江总督的位置还需好好斟酌一二。”
  张经打退了倭寇,江南乱局稍定,也是时候到他们严党摘果子的时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不就是这么一个理?不过,严党上下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真有才干的要么就像是杨博一样自顾自的做事、不介入党争,要么就是自以为清高的站在严党对面。赵文华等人贪污诬陷倒是好手,真要是丢去江南主事,连严世蕃都觉得不可靠。
  所以,这总督的位置的确是要好好考虑考虑。
  严世蕃心里琢磨了一下,已是有了人选却也没有立刻把人选说出来反而是抬手倒了几杯酒,先递一杯给老爹:“爹,你尝尝这酒——百花酒。这东西可难得的很,文华特意捎上京的,说是养生长寿。上头那位都没喝过呢。”
  严嵩瞧了儿子一眼,掀了掀眼睑,慢条斯理的敲打了一句:“你给我嘴上把好门!虽是在家里但也得小心说话,东厂和西厂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世藩一贯自傲自负,最是不高兴受人指教,暗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低头喝酒,嘴里模模糊糊的应“是”。
  ******
  裕王此时正在府上与高拱说话,说着说着便生起气来:
  “严家父子实在是嚣张太过,若说欺君,他们才是真的欺君!”
  高拱实在不知道一贯不太关心政事的自家王爷怎么就忽然对这些起了心。在他看来:严嵩再是如何嚣张都与裕王没什么关系。虽说严嵩支持景王,但裕王乃是当今长子,大势和正统都是站在裕王这边的,只要不出意外,只要圣心不要太偏,那上头的位置总也是裕王的。所以,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全都不需裕王去管,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守在王府里韬光养晦,等皇帝老爹驾鹤西去,就可以定下大局了。
  只是,裕王既然当面如此言语,高拱也只是跟着应了几声:“确实如此。不过,殿下也不必多心。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如今用着严家,严家才有今日。等新君登基,严家的末日也就到了。此事,急不得。”反正他是不主张参和到这种事情里面的,裕王身份本就敏感,触怒了皇帝可怎么办?
  裕王发了一通火,却也知道单凭如今的自己实在是拿严家无法,高拱好歹也是婉言相劝,他忍气吞声的点头认下:“是本王急躁了。”
  高拱想了想,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说来,景王府中的侍妾已有了消息,不出意外,明年便可得子。子嗣之事,不知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裕王心里想:我未来的世子正和王妃住白云观呢。他如今到底有了些城府,再不似过去那般有话就说,全心依赖高拱。故而,听到高拱隐隐的劝诫还是含糊应道:“此事不急,母妃新丧,为人子者这时候总不好在这上头多想。”
  高拱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裕王心里必是惦记着白云观里的李清漪,只得点到就止的和裕王交代了几句:“殿下,您身份不同寻常,早日有了子嗣,陛下那边也会有所改观。要知道,成祖爷最后选了仁宗,有小半是看在宣宗这个孙子的份上。”
  当年,明成祖朱棣在立太子的时候也犹豫了许久:一个是不讨他喜欢的长子,一个是作战勇武,肖似自己的二子。几番犹豫和折腾,明成祖最后还是立了长子——不仅仅是因为长幼有序也因为仁宗生了个好儿子。解缙那句“好圣孙”着实是立了大功。当今皇帝的皇位乃是因为正德皇帝无子方才兄终弟及,且又因为自己体弱多病难有子嗣,故而十分看重子嗣。
  子嗣之事的确是件不容小觑。
  裕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不答反应道:“我想去见见张经,不知高师傅可否安排一二?”
  裕王既是亲自并且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高拱自是不会直接反驳的,他摸了摸胡须,说道:“这事不难,不过需先和陆都督打一声招呼。”顿了顿又说,“只是殿下身份特殊,若是被严家知道,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那就麻烦了。”高拱知道裕王最怕的就是皇帝老爹,故而才抬出皇帝来顶着。
  偏裕王这会儿却是打定了注意,还是坚持道:“还请师傅替我安排一二,”他目光十分沉静,语气亦是少见的坚决,“东南之事,我想亲自问一问张经。”
  高拱有苦说不出,但他素来对裕王百依百顺,虽知似麻烦但还是应了下来:“臣这就去安排一二。”自杨继盛的事情后,陆炳和高拱私底下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再者,明年就是外察了,李默一派和严家一派正掐的乌鸡眼似的,想来也不会分神去管张经这么一个必死之人。
  高拱心里把事过了一遍,宽慰些许。他素来雷厉风行,说到做到,很快便亲自派人去陆府说了一声——倒不是他不想亲自去,实在是陆炳和裕王身份敏感,能不去就不去,省得引皇帝怀疑。

    第27章 牢饭

  有陆炳安排,要见张经却也不是难事——就像是高拱所想:他已是必死之人,并无多少人真的关心他。
  不过,张经这样的身份,就算是下狱也是单间,一个人住着宽敞的牢房。
  为着不引人注目,裕王出府前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又中途几经换车,最后暗自从高拱府上转道去诏狱看人。因陆炳先前已经吩咐过,狱卒心里很有些嘀咕却还是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带着裕王绕开人走了暗道,毕恭毕敬的开了门,悄声做了个请的姿态,低声说道:“王爷,请吧。”
  裕王抚了抚袍角,拂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迈步走了进去。
  牢中光线不足又无点灯,光色昏昏,只能勉强看见一个人影。张经穿着囚服,正端坐在角落,前头摆着一副碗筷,瓷碗边角磕了一块,里头的粥并没有动多少,也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凝成一块,硬邦邦的样子。
  虽是阴暗的牢房却也叫张经坐出了朝堂的端正来。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到裕王入内,很快便站起身来。他手脚皆是镣铐,起身时,手指粗的铁链交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脊背挺直,忽然对着裕王便是一拜,沉声道:“罪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拜见裕王殿下。”
  裕王微有吃惊:“你认得本王?”
  张经垂头道:“臣往年在京,曾有缘见过殿下几面。”
  裕王想起张经往日威风,微有唏嘘,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回话题:“你可知本王今日为何来此?”
  “罪臣困于陋室,上有雷霆之怒,性命不过旦夕。殿下冒险来探,想来也是有要事相询。”他仰头看了看裕王神色,忽然露出些许洒然笑容,淡淡言道,“臣福建侯官人;正德十二年进士,由文入武,半辈子都是在战场上过的。两广、三边的军务,臣都管过。东南六省的军务,陛下也曾托于臣手。现今耳顺之年,陷于狱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自身难保,不知有何事烦扰殿下?”
  裕王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张经,忽然神色一肃,拂了拂袍角,不顾地下的尘灰,顺势坐在了下去,正好就在张经对面,抬起双目与他平视。裕王沉吟片刻,还是认真说道:“本王从未出过京,东南之事多是耳闻,心中甚忧。如今倭寇其势汹汹,朝中议论不休。本王左思右想,还是想来问一问张大人。还请先生教我!”
  张经闻言微觉讶意,定定的看着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竟是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殿下能有此心,臣,臣……”他端正身子,郑重一拜,“臣死而无憾。”
  裕王颇有些受宠若惊,想要躲开却没能躲开,面上羞红只得呐呐道:“大人多礼了。”
  张经坐正身子,端正了面色,正色道:“陛下派臣入东南掌管六省军务,为的是荡平倭寇,靖平边患。臣眼见东南百姓流离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感同身受,亦是一心期盼能够早日驱除倭寇,还东南一个太平。可臣入东南后才知倭寇之患实非一夕可平。”他顿了顿,低声道,“倭寇一路烧杀掳掠,其势极盛,舟有数百,众且巨万,势力雄大。而我大明的江南卫所,军队上下早已闻倭寇之名而丧胆,将不知兵,兵不曾练,一战便溃。我堂堂大明,竟是无一可用之兵!”
  说到最后一句,张经仿若见到了初入江南的一幕幕景象,只觉锥心之痛,痛不欲生,便是连声音都哑了下去:“臣受圣上钦命,总督六省军务,竟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倭寇侵我国土,戮我子民。臣羞且愧,枕戈待旦,不敢有一日松懈。这几年来,臣选将调兵,一心练兵,集中兵力,只待良机杀倭寇之势,振己方士气,绝贼寇窥视之念……”
  裕王听到此处,微微点头:“将军一片苦心,军民上下必是念在心里。”
  张经闻言万般皆浮心头,重又落泪,嚎啕大哭道:“罪臣微薄之躯,死则死矣,不足道哉。可臣一去,军心必将不稳,广西狼兵亦要离心,东南上下数年之苦心,今朝得来之大胜,毁于一旦矣。倭寇再起,生灵涂炭,东南百姓再无一日安枕。臣有罪!臣心痛啊……”
  他已然年过六十,须发皆白,犹如白霜。此时狱中痛哭便如稚龄孩童一般,不顾仪态、不顾满地尘土,锤心锤肺,无法自己。
  裕王心头一酸,说不出什么滋味,垂首低声道:“有功而不赏,是朝廷辜负大人你了。”
  张经抹了抹眼泪,握住裕王的手,咬牙道:“殿下,这世上没有辜负或是不辜负。臣为大明江山,天下百姓,万死亦是不辞。只盼着殿下能记得今日臣之所言,关心东南局势,徐徐而图,莫要逞一时之快。再有,东南之地,官商勾结、官匪勾结,形势之险恶难以想象,若要理清,绝非一夕之功,还望殿下多多费心,莫要被奸人蒙蔽。”他顿了顿,又道,“臣去后,胡宗宪可担大任。”
  裕王闻言面色一变,不由道:“那胡宗宪与赵文华沆瀣一气,此次大人入狱,少不得有他之功。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张经摇了摇头,仰头去看牢房边上肮脏漆黑的墙壁,低低道:“此人外圆内方,虽善逢迎、有机心却也知兵事,明事理,乃是统兵之人。臣往日里刚愎自用,得罪权贵,才有今日之祸,悔之晚矣。胡宗宪若能得上心,才有施为余地,才能谋东南日后之事。殿下,您久居京城,少见外人,臣有一言可谏‘黄河长江,浊者亦可灌溉,清者亦会泛滥,要紧的是一个用字——为君者,识人善用,方为上计’。”
  裕王把那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郑重道:“本王记下来。”
  张经含泪而笑,抬起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裕王,很是欢喜:“臣在死前,得见我大明未来圣君,幸甚、幸甚……”他挺直腰背,郑重的伏地叩拜,三拜乃止,认真道,“望殿下保重自身,不忘此时忧国之心。”
  裕王呆了呆,受了他三拜,忽然也直起身,对着张经虚礼了一下:“这一拜,是替东南百姓谢大人数年之心血和苦心,是替大明谢大人爱国之心。若有来日,本王必雪大人之名,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
  张经怔怔看着裕王,心中百般滋味,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光,似哭似笑。他扭过头,掩面摆手,扬声道:“此鄙陋之所,不宜久留,殿下且去吧……”
  裕王一礼毕,方才郑重起身,缓步离开,不再回头。
  狱中的张经独自一人跪坐在原地,垂着头、半阖眼,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瓷碗,合着这节拍,一边低低的念着《离骚》。他声音极低,仿佛是在自语,只有几句轻飘飘的在裕王耳边回荡: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道之所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这是裕王第一次察觉到“人心”和“道义”这四个字的力量,第一次发现帝王之血、大明江山给予他的责任。
  如此沉重。犹如泰山压顶。压得他抬不起双肩,走不动路。

    第28章 断头酒

  十月二十九日,北风料峭,风卷乌云,犹如大雨压境。
  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与杨继盛等九人于西市处决。
  李清漪与裕王亲临现场。因着身份都有些敏感,故而披样式相近的灰色镶银鼠毛的斗篷,遮了半张脸只是低调的站在下面。十月里北风正冷,他们这身打扮倒是不太惹眼。
  在场不少百姓皆是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可笑的是,台上待斩的皆是大明的忠臣,天下皆知,唯君上一人不知——或者说,他只当不知。
  大概是昨日和裕王谈过一次,已经了结心愿,张经默不作声的站在上方,微微阖眼,神态平静。
  千古唯难一死,可在上的几人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何惧?
  下方围观的人群里,最惹眼的还是站在前头的王世贞一行人——他们一身素白衣衫,是来送杨继盛最后一程的。
  按理,王世贞之父亲王忬为兵部左侍郎,他实实在在是位出身显赫的贵公子,难能可贵的是他本人才华洋溢,文坛之中素有“南徐北王”一说——比起郁郁不得志的徐渭,少年即中进士,私下被称作“第一才子”的王世贞的的确确是个风光至极的人物。偏偏,这样的他和放牛娃出身、各方都平平的杨继盛却是至交好友。
  杨继盛入狱这几年,便是王世贞为首的几位同年好友在为他周旋。即便是皇帝勾决之后,王世贞还特意替杨继盛之妻张氏写了折子上奏,只盼着能牵动帝心,宽恕一二。因王世贞文采飞扬,张氏情真意切,这奏疏宛若心血凝就,十分感人:
  “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圣旨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今混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这是一个女人最朴素、最天真的心愿。她与丈夫结发数十年,同甘共苦,早已存了同生共死之心。她或许不知到那些忠烈国事,可她却是以自己整颗心爱着丈夫,倘若能以自己的性命救得丈夫,当真是苍天垂怜。
  可是,这份奏疏并未到御前,刚刚递了上去,便被严嵩扣下了。该秋后问斩的自然还是秋后问斩。
  王世贞带着仆从就站在前头。秋日高悬,午时将至,即将开刀,看着上首的杨继盛,他悲从心来,俯首于地,由衷的痛哭起来。泪眼模糊间,他想起当初自己与杨继盛的对话——
  “仲芳啊,你怕吗?”
  “怕什么?”
  “怕死。”
  “世上何人能不死?”杨继盛仰起头朗朗而笑,双眸犹如利剑刺破黑暗,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黎明,一时之间竟是微微含笑,“圣上平生所愿,乃是‘永享仙寿,江山长固’,我平生之愿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我死,天下皆知严嵩之恶;我死,天下皆明道在何处。”杨继盛那一日的声音极低极沉,至今仍旧回响在王世贞的耳边,振聋发聩,“死得其所,有何惧?”
  世无道,我当为天下人开之,何敢惜此身?
  今日,杨继盛就在上面,他伤痕累累,形销骨立,可他此时扬眉一笑之间却依旧是那个“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杨仲芳。他也不知听没听到好友的痛哭,只是竭力仰起头,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朗声念道: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好一个,留作忠魂补!
  午时三刻,临刑开刀,雪白的刀光映着冷冷的秋阳,刀光亦是雪似的冷。只一瞬的功夫,滚热的鲜血淋漓洒下,犹如冬日落梅般殷红,溅了一地,杨继盛等人还瞪着眼睛的头颅从上面滚下来,死不瞑目。
  不见我大明天下太平,不见我大明子民安乐,岂敢瞑目?岂敢?
  整个西市静了一瞬,只闻呼吸之声,寒风烈烈而过,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不过片刻,立时便响起了震天的哭声。许多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杨公这般忠烈之士都是这般下场,苍天无眼啊……”
  “忠贞之士竟是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到底是大庭广众,倒也没人敢骂昏君奸臣,只是哭声震天。
  李清漪和裕王携手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处刑台上的那几滩暗红得刺目的鲜血,眼眶亦是微红,眼前渐渐模糊。
  裕王看了眼前头抱着杨继盛遗体痛苦的王世贞等人,握紧了李清漪的手,低声道:“走吧。”
  李清漪点点头,握紧了裕王的手,与他一同走出西市。
  他们此时心中思绪频起,一口气闷在胸口十分难受,故而都不打算立刻就回去也没有立时就上马车,而是握着手缓步往外走着。
  “清漪,我好羞愧……”待得边上渐渐无人,裕王方才垂下头,他的脸涨的通红,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近乎自语,“眼见忠臣义士如此却不能救,甚至还不能说一句话,我,我……”
  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人的手心都是湿冷的汗水,握在一起的时候却微微有些热。李清漪的声音冷而静,似深夜里落下的银白月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张公、杨公等人已然以死证其心,天下皆知其仁义,死得其所。天理昭昭,众怒难犯,严家得意不了多久。”
  裕王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想要从她手上汲取力量一般,沉默了片刻,声气稍稍和缓:“你说得对,严家如此行事,天怒人怨,总有一日要遭报应。”他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身份,不好久留。”
  李清漪点点头,于是裕王先扶着她上了马车,回首看了眼街边萧条的景象和来往匆匆、衣着褴褛的人,忽然长长叹息却还是垂下眼一字不说。
  待得马车出城,看到城墙底下赤膊晒太阳、潦倒待死的几个乞丐,裕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睛、哑声道:“我终于明白,张大人念《离骚》时的那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心情了……”
  李清漪怔了怔,抬手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相贴。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殿下,有些事情,在山脚做不了,等登到山顶那便轻而易举了。”有些事情,杨继盛、张经做不了,甚至裕王也做不了,天下只有皇帝能做。江山颓颓,生民倒悬,待明君久矣。
  裕王闻言转目看她,眸光极深,仿若清月落海,波光黯淡。他忽而一笑,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是了,你说得对。”他亲自把人送到白云观前,这才转道离开。
  李清漪目送着裕王离开,面上的神色稍稍收敛,恍然发现如今的裕王已然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人截然不同——他已经从一个只会依靠别人的男孩成为一个有自己想法和目标的男人。
  也不知,这对她是好还是坏。
  李清漪叹了口气,起身往观里去,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着里头已经闹得人仰马翻:
  慈和和如英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头,指挥着大黑咬人。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小道士一手拎着自己的道冠,一手拿着竹竿驱赶着后头“汪汪汪”大叫的黑狗。
  李清漪心头那点儿“忠臣义士”“物是人非”的小感慨立刻就像是小鸟一样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她站在门口,咳了两声,刚刚还生龙活虎追人的大黑立马窜了上来,绕着她转悠。李清漪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十分镇静的问道:“怎么回事?”她看了眼那头松了口气正整理衣冠的小道士,转而去问如英和慈和,“不知这位道长是……?”
  慈和管厨房,往日里杀鸡杀鸭杀鱼养出的好胆气且又膀大腰粗,听得这话立时就中气十足的应道:“观主你可回来了!这是山东来的骗子,刚叫对门那座青云观给赶出来,又跑来咱们这里欺负人了。”
  那道士闻言,跳着脚扬声道:“我是借宿!借宿!”
  “哈,我们这里只四个道姑。你个年轻道士,来这借宿,安的什么心?!”如英也忍不住了,恨恨的瞪了那道士一眼。
  李清漪本也打算赶人出去,只是想起如今已是十月,距离十二月那件大事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她眸光一动,已是有了主意,笑了笑:“正所谓‘帝都居,大不易’,道长远到而来又没有个立脚的地方确实是麻烦。慈和你不是和山脚那几户人家有些交情,等会儿送道长去住一宿吧。”
  那道士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他理了理衣冠,抬起手郑重对着李清漪打了个道稽,含笑道:“多谢观主。”他人身量纤瘦,生得清俊秀气,板起脸来倒是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清漪心里已是有了主意,此时倒是笑了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道长远道而来,能到白云观也算是有缘。不若入内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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