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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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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赫然望见一堆猎物中,捆着一只大麻袋。薛崇简微笑道:“我猎了奇珍献给阿母。”薛崇胤又警觉地向周围眺望了一阵,才换上笑容道:“快走吧,四舅舅和几位表弟都已到阿母行营中了。”
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并不经常出猎,只是此番回到神都,他们处境艰难,不敢插手朝政,镇日里无事可做,便被儿子们邀请一同出城围猎。薛崇简和李成器联袂进入太平公主的营帐,先听到一阵哄笑声,却是李隆业拉着太平公主八岁的儿子武崇敏跳胡旋。太平公主和李旦坐在上首,任由孩子们笑闹,帐中架起的火堆上,一只整鹿被烤得流油,充溢着浓浓的肉香。
李旦正在用一把精致小刀,为自己和太平公主分肉,抬起头见到二人进来,微笑道:“你们回来的太晚,我们都等不得了。”薛崇简笑着驱前跪下,道:“我们是为了给舅舅阿母猎宝才来迟的,舅舅赏我一口。”李旦笑着夹起一块肉送入他口中,问:“猎了什么宝?”
这时薛崇胤已指挥着两个侍从,将那只麻袋抬进来,太平握着琥珀酒盅的手微微一颤,李旦诧异道:“这是什么?怎么还要装起来?”太平缓缓将酒盅放下,笑对帐中的内侍婢女道:“人既凑齐,让儿郎们自己烤着吃才有趣,你们下去吧。”内侍与婢女鱼贯退出,薛崇胤又笑着道:“我出去为阿母舅舅警戒。”李旦这时也看出气氛有些异样,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太平冲薛崇简点点头,薛崇简才蹲身解开麻袋上的绳索,扒开袋口,露出个皓首白须的人来,李旦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惊道:“张大人。”麻袋中的老人深深呼吸了几口,才扶着薛崇简艰难站起来,跨出麻袋,向李旦太平下拜道:“臣张柬之拜见殿下公主千岁。” 太平笑着迎上来搀扶道:“让大人以八十高龄受此磨难,是我之过。花奴,代我向大人叩头谢罪。”薛崇简忙要叩头,张柬之已拉住他笑道:“公主有此胆略,乃天佑大唐,焉敢受拜?”
李隆基沉着脸低声问李成器道:“大哥,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太平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李旦道:“四哥,你莫怪凤奴,我原是只叫花奴一人去办的,现今宫中府中,皆有二张的耳目,我们难以与张大人相见,我也是逼于无奈,才诳了你们到这荒郊野地。”
李旦缓步走上前,低声道:“我昔日不能为之事,今日依然不能为。”太平凝视他道:“时过境迁,岂可同日而语?昔日你若随得他们去,就是引狼入室震荡天下,动摇的是太宗皇帝一手创立的大唐基业!四哥不忍黎民卷入战乱,是仁者之心。今日之事只限宫闱之内,作乱的不过是两个面首,只需两三位德高望重的宰相,一二名羽林将军,五百羽林健儿,便足以铲除妖孽!”李旦摇头道:“母亲春秋日高,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张柬之迈上一步道:“殿下,若陛下下旨,将皇位禅让于二张,您尊是不尊?”李旦面上掠过一丝震惊,他垂首沉吟片刻,终于叹气道:“只是你们不可以清君侧为名,伤及陛下。”太平一字一顿道:“四哥,你我是一母同胞。”李旦缓缓点头。
太平这才灿然一笑,拉起李旦的手向张柬之道:“张大人,我与相王唤了自家儿郎们前来,便是要将身家性命皆交托于大人。请大人不吝赐教,拯救李氏宗庙于危急存亡。” 她与李旦拜倒,薛崇简兄弟三人,与李成器兄弟五人,连忙也拜倒在地。
张柬之跪下还拜,从容道:“臣为大帝拔擢,又为狄公举荐,秉其遗志,无一日敢忘大帝之德。今奸邪乱政,义士切齿,愿为大帝之子抛妻弃子者,非臣一人!”太平和李旦这才扶起张柬之,李旦坐了首座,太平和张柬之便坐在他两旁。太平笑道:“张大人方才说的义士,想必是已与大人商讨过了?”
张柬之拈着雪白的胡须一笑道:“臣若非已有些把握,也不敢请殿下与公主冒此奇险。臣入相之后,曾向陛下举荐一人,殿下与公主可还记得吗?”太平微一思索,应声道:“右羽林将军杨元琰?”张柬之点头道:“正是。”李旦蹙眉道:“难道张大人调他入京前,便已与他联络过了?”
张柬之道:“不敢隐瞒殿下。臣与杨元琰相识于二十年前,当日大帝晏驾不久,臣接任杨元琰为荆州刺史。我二人分别之日,曾于江上泛舟,言及诸位殿下为太后幽禁,杨元琰目眦尽裂愤恨不已,于是我二人挥涕盟誓,相约他日若得志,当彼此相助,同图匡复。不久前臣入相后,即举荐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问他可知此中之意,他答曰,未尝一日忘却江上之誓。”
太平公主笑道:“大人深谋远略,令我感动,若得羽林相助,此事必成。”张柬之微笑道:“公主与殿下试思,举事之时,宫中哪一处所在最为要紧?”李成义心急之下,最受不得人卖关子,抢着道:“自然是陛下寝宫!”张柬之却摇了摇头,薛崇简蓦然想起当日太宗皇帝玄武门的传说,抬起头,却正迎上李隆基炯炯的目光,两人同时脱口道:“是北门!”
太平公主轻轻弹着指甲,沉吟道:“李多祚……他掌握禁军北门宿卫,有二十多年了吧?”张柬之点头道:“此人本是靺鞨酋长,为大帝所招降,任命为羽林将军。胡人心地憨实,必念大帝之恩德,若是相王殿下能亲自出面,游说得他为我们所用,便不惧二张掌握禁苑。”李旦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张柬之道:“还有一事,我们毕竟都是外臣,从外攻入,要防止他们以陛下为质,挟天子以令朝臣。最好能有人为内应,选一二张不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太平公主笑道:“上官婉儿那里,我可以联络,只是还有一人,我要向大人举荐。”张柬之道:“是谁?”太平公主道:“梁王,武三思。”李隆基嘴唇微微一动,却是望了薛崇简一眼,不曾说话。
太平一笑道:“鸦奴,咱们才是自家人,你不必在我面前有所遮掩。我提起武三思,并不为他是我的亲家翁,也不为武攸暨。张氏兄弟不过二竖子,我们联络举朝大臣,可一举诛杀。武氏宗族繁茂,现今在朝为官者不可胜数,远非二张可比,若要杀武三思,你有几分胜算?”李隆基低声道:“侄儿只怕会养虎为患。”张柬之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公主言之有理,今日所急只在张氏。若武三思肯为我等所用,自然最好不过。”
李隆基道:“侄儿斗胆,也有一人举荐,便是曾为相王府长史的姚元之。”太平公主目视李旦,李旦凝思一刻道:“此人可信。”张柬之素知李旦慎重,他既说可信,必是对姚崇的为人知之甚深,便点头道:“姚崇现任灵武道大总管,臣尽快调此人入都。”
那夜众人商议到快五更时,才由薛崇简兄弟送走了张柬之,帐中只剩下太平与李旦,李旦似是怕冷地抱着一杯热酒,却又不饮,心力交瘁地望着那一簇快要熄灭的炭火。太平靠近李旦,想要将他的手拉过来,稍一用力,却未拉动,她侧过脸去,望着兄长憔悴的面容,低声道:“四哥,你很怕么?”李旦涩然一笑道:“自然怕。这些年来,我被幽禁在东宫,每一个被阿母派来的内侍,都可能携带着鸩酒白绫,我不怕他们,却怕见到阿母。我……我长了四十多岁,我还从未违拗过她。”太平低声道:“我懂的,我都懂,自从三郎走后,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害怕。可是我知道,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你和三哥,我还是要笑着去见她。”
太平轻轻将头依靠在李旦的肩头,李旦出了一会儿神,听见匀细的呼吸,侧首望去,却是太平靠着他睡着了,火光将她的脸颊映得如同少女般娇红。李旦望着妹妹的脸,离开了皇城中钟鼓之声,他想起了那山水迢递的长安,文静的大哥,傲岸的二哥,病弱的父亲,俊美的表弟薛绍,自己无知无识的青春年少。许许多多他刻意忘掉的人和事,他终于在这寂静荒凉的野外,又都回想了起来。
63
63、六十二、自谓骄奢凌五公(下) 。。。
昏暗的寝殿里只在远离皇帝御榻的地方点了一盏灯,上官婉儿坐在书案前,凝望着镜中的影子。镜中美人梳着高耸的发髻,如同受惊起飞的鸟儿一般临风招展,莹洁素净的面容不施脂粉,唯有眉心一朵殷红的梅花,将整张面庞点缀的娇弱艳丽。她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抚摸着那朵梅花,微微凹凸不平的触觉,召唤回记忆中锥心刺骨的疼痛。这朱砂刺青便宛若她的一生,在展示人前的美好之下,隐藏的却是一滩污血,无尽痛楚,与永无法痊愈的伤疤。
她默默地将镜子覆在桌上,不知何时陛下就会醒,病中的皇帝容颜憔悴,为了防止她不快,宫女们都小心地不让她看到镜子。上官婉儿站起身走到窗下去,为鎏金香兽添香,先拈出一颗香球,忽然想及,她并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乃至皇帝究竟是什么样子,索性就将丝囊中的香球都投了进去。她拔下头上金簪将香灰拨开些,几个火星飘出来,在空中一闪即灭,随即是一股刺鼻的凤髓香味腾空而起。她漠然地望着被火光映亮的香球,灼热的香薰盖子烫着手也浑然不觉,这破釜沉舟一般地点香,她之前也有过一次,那还是在推事院。却不料一转眼间,幽香依然甘冽,那日所见的人,无论恨的爱的,都已经不在了。
她小心将窗户微微拉开一线,一股凛冽如刀的冷风直劈进来,飞舞的雪花扑进她的眼眶。她忙又将窗户掩上,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从去岁延续到了今年元月,整座都城仍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窗外朔风撼动窗棂的声音,呜呜如同突厥人吹的胡笳,让人不禁就想起了远方未归的亲人。她轻轻地笑了笑,从她记事起,她就没有亲人可以思念了。她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薛绍,李显,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他们或者惊才绝艳,或者位高权重,爱过她也被她爱过,却没有一个,能在此时让她想起来觉得温暖。她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诗,思君万里馀,她的一生都好像在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
现在,玄武门的羽林健儿们,是不是正在踏着积雪,迎着朔风,向这边奔来呢?他们兴奋的喘气声隐没在怒号的北风里,他们整齐的脚印被积雪覆盖,等天明之时,洛阳城的百姓走上街头,看到的依然是一片干净的琼瑶世界,只是这天下,却已不知归了谁手。上官婉儿想着那情景,不知为何,嘴角竟牵出了一个微笑。
从长安四年秋张柬之入京为相,到第二年神龙元年正月姚崇返回神都,这场政变在神都城茫茫白雪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策划了四个月。最终出面的筹划之人有五位,宰相张柬之,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玮,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他们的官职无声地透露出背后的支持者,也免去了参与之人的后顾之忧。上官婉儿心里隐隐觉得滑稽,她竟有些期待,皇帝与自己三个儿女见面时的心境。没有人能永立于不败之地,千军万马战胜不了的强势,往往被不着痕迹的光阴轻轻碾碎。
“昌宗……”榻上的皇帝在梦中轻轻唤道。
上官婉儿忙回到榻边,低声道:“两位张大人在迎仙宫为宅家祷祝。”皇帝似乎并未醒来,稍稍侧过颈子继续沉睡。上官婉儿松了口气,为皇帝轻轻掖了掖被子,她的手碰到了皇帝的手,不由一愣,那只手宛若枯木,松弛的肌肤上摺起纵横的皱纹,印着一块块暗色的斑点,被自己白皙的手一衬,看去甚是可怖。
她想起那一日,一个明艳的女人笑着向自己伸出手。那只手丰腴白腻,透出微微的粉红,腕子上的四五个金钏上系着一只精巧香囊,下垂的广袖边缘,是用闪闪的金线勒出花纹。这只手于她在掖庭中所见的,那些憔悴于劳作的女人的手都不同,微微翘起的指尖含着诱惑,仿佛是佛祖指拈兰花,接引她前往黄金铺地天女散花的西方极乐世界。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原来有一日,这只手也会枯瘦得如此丑陋。上官婉儿想起太平随口说的一句话,红颜枯骨,也只是一瞬间事。她望着自己的手,心中起了一阵茫然的心酸,是否也会有一日,她望着自己的手,恐惧于时光的不得再得?
皇帝骤然从梦中惊醒,她迷蒙地望着上官婉儿面上所挂的泪珠,诧异道:“出什么事?”婉儿尚未及回答,外间便起了一声宫女的惊叫:“……太、太子殿下……”纷乱的脚步踏碎了寝宫的宁静,婉儿心中狠狠一跳,转过身去,帘幕霍然被揭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冷风冲进殿来。当先进来的是几个满身铠甲的将军,婉儿站起身,看到在他们身后,太子的女婿王同晈,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岳父。婉儿下意识去寻找那血腥气的来源,她终于看到羽林将军李多祚的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多祚一生驰骋疆场,杀人无数,他如此随意地提着两颗头颅的头发,乱发与鲜血盖住头颅的面目,让上官婉儿分不清谁是五郎,谁是六郎。她却清楚地记得,与他们肌肤之亲时的不同感受,五郎强势,六郎柔顺,不管那皮囊之下包含的魂魄是和何等肮脏罪恶,那皮囊都如同丝缎一样柔滑,给她带来登仙一样的快乐,她疲惫繁忙的神魂,也只有在这样的快乐中才能暂得休憩。与日月同辉的美丽,却禁不住胡人将军随手的一刀,这便是无常。
上官婉儿半是厌恶半是恐惧地按着胸口,瘫坐在榻上,她下意识地去搀扶榻上的皇帝,二十多年来,这妇人是她唯一的依靠。皇帝在一瞬间惊醒了,她强行撑起身子,虽然不施妆容,可那双威仪赫赫的凤目依然如寒冰砭骨,让从风雪中闯进来的大臣将士们,都不自禁地打个寒颤。
皇帝微微的冷笑含着轻蔑:“谁要谋反?”张柬之望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显,深吸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称兵宫禁,罪当万死!”皇帝的目光这才停在李多祚的手上,她死死盯着那两颗头颅,嘴唇微微颤抖,神情说不出是震惊或者悲哀,而后她慢慢的抬起头,与隐身在人群后的儿子对视。
王同晈分明地感到,被皇帝的目光扫到时,太子的身子明显地向后一闪,似是想要夺路而逃,王同晈只得用力搀扶住太子,几乎是拖着他,来到了皇帝的榻前。皇帝微微点头,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柔和,真的像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谆谆叮咛:“原来是你。显,你出息了……”李显颤抖着道:“儿子……臣……不是,是他们……儿子……”他如梦呓般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
皇帝缓缓躺回枕上,淡淡道:“小子既诛,你还东宫去吧。”李显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应声道:“是。”抬脚就要走,群臣大吃一惊,桓彦范拦住李显大喝道:“太子安得更归!昔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群臣扶住李显,一同跪下,齐声道:“请陛下传位太子!”
皇帝嘲弄的目光望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儿子,就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么多旧事,太宗皇帝和丈夫高宗临去前浮肿的脸,都深深印在她脑中,这个软弱无力的太子,竟是他们的子孙么?女皇在失去一切时,却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意,有子如此,不知是上天报复了她,还是她报复了那两个男人。
皇帝又玩味地望向群臣,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指着一人,道:“李湛,汝亦为诛易之昌宗之将军?我于汝父子不薄,乃有今日。”李湛是当年皇帝最为宠信的宰相李义府之子,长安元年被皇帝追恩特赐为左千牛卫将军。年少的将军心中还怀着对皇帝的畏惧,面色一红,尚未想好如何答话,皇帝却又将目光转过,向崔玄玮道:“诸臣皆为宰相推举,唯卿乃朕亲手拔擢,竟也在此耶?”崔玄玮究竟要比李湛老道些,硬着头皮道:“臣正为报陛下之大德!”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婉儿看到李显面上浮起疑惑的神情,心中带着怜悯想,这个李湛与崔玄玮完了。即便皇帝已经如此虚弱,无力,众叛亲离,此刻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却依然是她案上鱼肉,她随意挑拣出一二人,指点出他们惨淡的命运,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轻侮。她要杀人,根本无须假刀兵。
皇帝又凝望了群臣一会儿,继而缓缓闭上了双目,婉儿轻轻放开被冷汗浸淫的手,向李显使了个眼色,王同晈忙扶着魂飞魄散的李显辞了出去。
三日后,太子李显又一次即位于通天宫,封弟弟李旦为安国相王,妹妹太平为镇国太平公主。女皇被尊为则天大圣皇帝,成为太上皇,婉儿随着她迁居上阳宫。虽然不得亲自观看李显即位的典礼,婉儿却并不觉得遗憾,诏书中的一字一句,皆出自她的手笔,就如同十五年前,她为女皇起草登基诏书一般,大周的辉煌与落寞,就在她的笔下,一字一句的飘零。
上阳宫愈发的寂静了,兴复的大唐忙忙碌碌地重整旗鼓,给一些人荣宠,杀掉另一些昔日得宠之人。显每十天例行问安一次,只在殿外一叩首,却也不敢进来面对母亲。婉儿难得清闲下来,每日除了伺候女皇服药,就是坐在窗下读书听雨。离开了张氏兄弟的仙丹,女皇在几个昼夜间发白如雪,她除了睡觉,醒来时也缄默不语,枯槁的容颜平静肃穆。婉儿知道,李显已经几次对她说,想要带她回到洛阳宫,李显向她许诺了婕妤的封号。宽厚的显不在乎自己跟武三思、张氏兄弟、崔湜的往事,他期盼他的心情,隔了二十五年光阴,依然纯稚如初。
她却让显等一等。也许是知道,皇妃的荣宠迟早是自己的,也许是二十五年的主仆之情,让她不忍在此时抛弃女皇。看着皇帝睡梦中的容颜,婉儿甚至会害怕,怕她就此一睡不醒。二十五年来,自己隐藏在女皇身后,散发着躲躲闪闪的光彩,现在她终于要摆脱这个人了,却又由衷的害怕,离了女皇的上官婉儿,又是什么人?
那日女皇午后睡醒,轻轻叫:“婉儿。”几个月来都未听见她这样呼唤自己,上官婉儿有些惊讶,转过头去,女皇正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她。她忙走到榻边跪下,道:“陛下,要什么?”女皇枯槁的手费力地向前伸了伸,婉儿强忍着不适,将自己的手放进去。
女皇道:“婉儿,显来了么?”婉儿心中略微发酸,道:“陛下十日来定省,明日才来。”女皇道:“他是不是想纳你妃?”上官婉儿大吃一惊,她不记得李显何时对女皇提起过,只得道:“奴婢不知。”女皇微微一笑:“他要带你走,你愿意么?”上官婉儿低头凝思片刻,她知道再也无法回避,抬起头时双目含泪,颤声道:“陛下,婉儿十四岁时被您带出掖庭,为您草拟了二十五年的圣旨,这双手已经不会做别的事了。”
女皇望着上官婉儿,婉儿的呼吸不由紊乱起来,女皇微微一笑,点头道:“明日显来时,叫他进来,朕把你交给他,就算是出嫁吧。”上官婉儿心中一酸,泪水缓缓躺下,女皇抬起手来,为她拭去泪滴,又轻轻抚了下她眉心的梅花,叹道:“你跟着朕,也吃苦了。”上官婉儿轻轻摇头:“这算不得什么。”女皇恍然地叹道:“是啊,比起灭门之恨,这算什么呢……朕都忘了,你是上官仪的孙女啊,朕老了,都忘了……”女皇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李显来问安,照例在殿外叩首,却吃惊地听到里头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是显吗?进来吧。”上官婉儿出来,带着忐忑不安的李显进去,再看到女皇时,婉儿自己也吓了一跳,皇帝正艰难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她雪白的长发乱糟糟搭在枕上,她的手迫切又可怜地向前伸着,跟天底下一个渴求儿子的平凡母亲没有任何区别。上官婉儿呆住了,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女皇就换了一个人,不是女皇身上的衣服变了,也不是那头发更白了一点,而是精神,女皇几月来一直维持着的锐利的尊严,如同大周的旗帜一般,眨眼间轰然倒塌。这样的改变,比女皇的威严更让婉儿吃惊恐惧,她跟随了这女人二十余年,她看见某种阴暗的冷笑,就隐藏在女皇悲怆的神情中。
李显显然也为母亲的虚弱与衰老大吃一惊,平日里在朝堂上仰视母亲精心装饰的面庞,似乎也不过五十岁左右,此刻的母亲像是骤然老了三十岁。李显在惊怖下失声唤道:“阿母……你,你怎么……”不知是出于长久以来的畏惧,还是心底不曾泯灭的母子天性,李显急切地膝行两步,双手握住母亲枯柴一般的手。女皇凄然一笑间,浑浊的泪水淌下,她泣道:“显,你那么着急让阿母死么?”李显忙道:“不、不……”不待他说出什么,女皇已将儿子的手臂拉入自己怀中,哭道:“显,阿母若是不愿将天下给你,把你从房陵接回来做什么啊!”李显悲从中来,投入女皇的怀中,大哭道:“阿母!儿子死罪,是儿子罪该万死,让阿母受惊!儿子死罪……”女皇搂住李显,流泪道:“阿母不怪你,是那五个贼人,为贪自己拥立之功,让你担杀母的罪名。阿母是怕你被这些鼠辈诓骗了去……”李显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儿子死罪”。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冷眼望着这母子相拥而泣的场景,她终于明白,女皇在临死前,用如此轻巧的手段,为自己报了仇。也许在女皇死后,那些人才能明白,背叛这个女人将要付出的代价。女皇哭了一阵,又招手让上官婉儿上前,将她的手放入李显的手中,柔声道:“婉儿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和我的女儿一般,你要好好待她。”李显已经哭的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床沿不住叩头。哭过的女皇似是体力不支,又缓缓躺会枕上,无力地道:“阿母时日无多,让太平,来看看我吧。你们,去吧,去吧……”
李显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哽咽着离开寝殿,上官婉儿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这就去了么?女皇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放了她?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枕上的女皇似入梦乡,衰老的嘴角却含着淡淡的微笑,这微笑恍惚中让她想起女皇昔日璀璨的美丽。那是女皇留个婉儿的最后一个影像,成为上官婉儿挥之不去的心悸。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代女皇悄然无声地驾崩于上阳宫仙居殿。第二年正月,皇帝李显扶母亲灵柩回到长安,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李显到达长安后,立刻将驸马王同晈,以及因神龙革命之功被册封为王的张柬之、崔玄玮、袁恕己、敬晖、桓彦范五人尽数贬杀。上官婉儿恍然又想起了女皇最后的微笑,直到那时,她尚未真正领悟那笑容的全部含义。
那个谁也无法忘记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改朝换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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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六十三、自言歌舞长千载(上) 。。。
薛崇简踱至院中,引他进来的婢女正要入内通报,他却抬手止住,侧耳倾听,屋内传来呜呜的埙声,继而叮的一声,清澈剔透如同清风鸣玉珂,春水碎残冰,是泠泠的磬声响起。薛崇简皱眉道:“你家大王同谁玩呢?”那婢女道:“今早太常寺的人,带着许多乐器来,说是要编什么曲子,殿下已陪他们忙了一早上。”
薛崇简哼了一声,绕过一丛湘妃竹,因夏日里屋内溽热,并未关门垂帘,他一眼看到堂上跪满了乐人,竟是八音俱全。李成器正背对着他击罄,薛崇简举步上了台阶,笑吟道:“有心哉,击磬乎!'1'”李成器微微一惊,回首看到他,先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诧异道:“你怎么今日来了?”太常寺的一众乐工连忙起身向他躬身行礼。
薛崇简笑而不答,在堂上转悠一圈,随手在琴上拨出一串流水般的音节来,偏首问一个乐工:“你们排什么呢?”侍立在一旁的太常寺卿讪笑道:“数十年前,民间里坊流传一套曲子,名曰《桑条韦》,盖天意以为顺天皇后宜为国母,主蚕桑之事。至尊命殿下将此曲改编为桑韦歌十二篇,于皇后祀先蚕礼时演奏。”薛崇简笑道:“哈,昔日天下为则天皇后歌《娬媚娘》,今日又为顺天皇后歌《桑条韦》,不知这一支曲子,却又能奏得几年?”李成器脸色一变,忙喝他道:“花奴!你醉了,先进屋歇着。”
薛崇简笑道:“你们八音齐鸣歌太平,也让我凑个热闹呗!”他走上前去,随手将幞头摘下甩到一旁,又脱了外头圆领长袍,露出内中一身雪白中衣,却是系着一条葱绿汗巾,越发衬得他颜若渥丹。他从一个乐工手中拿过黄檀鼓槌,双腿微微岔开在羯鼓前站定,右手鼓槌虚搭在鼓面上,左手隐在背后。那寺卿讨好地笑道:“薛二郎屈尊赐教,您要奏什么曲子,可要他们相伴么?”薛崇简醉眼惺忪地斜睨他:“你也配?”那寺卿面上一黑,不敢多说,忙退至一旁。
薛崇简侧着头似在冥思什么,忽然怦得一声脆响,堂上人还道是屋外忽然劈了一道闪电,却见薛崇简的右手只是一震,又恢复到原处。那羯鼓传自小月支,以公羊皮蒙于花瓷上做鼓身,音律为十二律中阳律第二律一度,比之前代祭祀中所用的灵骨雷鼓,其音更加清脆响亮。薛崇简击过几声前奏,手山动作便渐渐加快,鼓声激昂短促,铮铮有金石声,隐隐带出激烈肃杀来。薛崇简两腿分开,身子如渊渟岳峙一般巍然不动,全凭小臂与手腕挥动鼓槌,那一对黄檀鼓槌在他手中如一双黄色蝴蝶般上下震动翻飞,众人看不清他的手势,只听到那一片鼓音急如夏日骤雨打浮萍,又似是千匹铁骑奔驰,战场上的杀伐之声扑面而来。
薛崇简这一手鼓技,昔日只在宫中家宴上位女皇演奏,今日奏来,太常寺的诸乐工想不到他一个纨绔公子还有如此绝技,目瞪口呆下皆惊诧不已,只有李成器暗暗叹了口气。
一曲击罢,太常寺卿赞叹道:“往常只听说临淄王殿下雅善羯鼓,今日听薛二郎奏《秦王破阵乐》,臣才算见识了什么是‘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您要是到太常寺来,我们寺中的鼓师怕都要逃了。”薛崇简拿袖子一抹额上汗水,他一阵急鼓打下来,酒意上涌,打个酒嗝道:“逃……逃了有什么不好,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能逃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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