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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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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砸痛她的心神。因刚打了两板子,那笞痕尚未肿起来,只是在两团温玉上染了一片桃花色,便像是端阳节,宫女在酥上故意打上一层胭脂。武灵兰恍惚中产生错觉,只觉伸手触碰一下,就能摸到昨晚灼热的温度。
她怔怔望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平生头一次,她不觉得如何羞耻。这身体对她来说熟悉而陌生,她真正认识他,亦是从昨日墙头的那一笑。可是她的身体已经被这个人拿去了,他的柔肤,她的荑指,这些尘世间最美好最脆弱的东西,曾经那么近地厮磨依恋。
薛崇简也不知是因为武灵兰在旁,还是因为这两年自己毕竟大了,这等在人前光着屁股挨打,不能再像幼年那般大呼小叫,只是本能地咬紧了牙关强忍。他的痛楚没了发泄处,在身子里头聚拢成一股四处乱撞的飓风,撞得一颗心都涨得酸酸的疼,只得竭力去听身旁内侍艰涩嗓子例数出来的杖数。挨了七八下,正疼得汗流浃背时,才忽然想起来,皇帝这次并未交待杖多少。这股绝望伴着一记重重笞打而来,已是落在肿起的肌肤上,心尖宛似被烧红的利刃剜了一记,眼前顿时一阵乱黑。只觉汗水入眼蛰得甚是难受,却也不敢抬手去擦,他现在能维系勇气的,只有自己假想出来的,那个人遗留在这张刑床上的体温。
武灵兰浑身无力被母亲揽在怀中,唯有一双眼睛是自由的,她看见得那白皙肌肤,在反复的捶楚下,渐渐通红发紫,虽是听不到薛崇简一声呻吟,单听那沉重清脆的声响,亦知道他在受着怎样的酷刑。薛崇简紧紧蹙着眉头,反是更显出他英挺的眉骨来,额头渐渐渗出的汗水挂在他如墨画的眉毛上,随着他身体的颤动,摇曳一下,再摇曳一下,终于倏地坠落在地。
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响,她在眩晕中晃了晃,以致梁王妃以为女儿是被吓软了,将她的头颈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不愿她再看。可是已经迟了,武灵兰知道她看到了,那一滴汗水里蕴藏的华丽的誓言,如磅礴的江水一样将她的魂魄和身子都卷走。她懂得那誓言的疼痛,就如,就如昨晚她所经历的一样。那修长的双腿随着两边行杖的起落,紧张又放松的颤抖,同他昨晚进入自己身体时的兴奋一模一样。
昨晚的高唐烟雨,如同一场瑰丽又飘渺的梦,他是个从天而降的人,如一片翻飞的柳叶飞过墙头落在她柔软的胸怀上。她看不清他的光芒,虽是爱极了也抓不住他,是以她心中有隐隐的惧怕和委屈。可是现在他疼得发抖的目光,比昨晚任何一个魅惑的微笑都诚挚,他的疼痛,他的挣扎与坚持就在她咫尺之处,那么真切,成为他们之间最平等的信物。
不过二十余杖,薛崇简的臀上便开始布满淤血的肿痕,继而一杖拍下去,已经到了极限的薄薄肌肤终于溅出一行血迹。薛崇简浑身剧烈痉挛一下,脑中被那一杖打得发木,颤抖的牙关再也无法咬在一处,头颈猛得向上一扬,一声极度压抑的呻吟从齿缝中泻了出来。
梁王妃骤然之间在女儿脸上看到极度悲怆却又满足的神情,她虽不知这神情所谓何来,却本能地害怕,刚要用力抱住女儿,武灵兰却狠狠地推开母亲,她哭喊一声:“姑婆,你打死他吧!我也不活了!”身边的武崇训惊呼一声:“小妹!”伸手去抓,那抹如火的石榴红裙已从他掌心逃出,飞快地向壁上撞去。
薛崇简在疼得天昏地暗时,听到砰得一声响,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痛呼一声:“阿兰!”他想要跳起来,无奈那些内侍不得皇帝的诏命,并不敢放手,他又被方才那一顿板子抽空了力气,一时只是无力地挣扎。太平公主、武三思、梁王妃、武崇训都惊呼着拥过去,殿上顿时乱成一团,那行杖的内侍也不敢再打,愣愣地收着板子呆立。
武灵兰在母亲的哭喊声中缓缓睁开眼睛,虽然方才那一撞带来的眩晕,几乎要将她拉进黑暗中去了,她却仍是清清楚楚听见了薛崇简喊她的声音,这一声成为她此生听过的最真诚缠绵的呼唤。她额上的鲜血流淌下来,黏湿而温热,她不害怕,反觉得这疼痛中有某种缠绵在。她红红的唇角抿起一个略带骄傲轻蔑的笑容,轻声对母亲道:“我要嫁他,不然我就再死一次。”
梁王妃撑不住,抱着女儿放声大哭:“宅家!宅家开恩,便成全了他们吧!”皇帝的胸前起伏几次,她抬抬手,淡淡道:“送她下去,传医官。”武三思望望刑床上挣扎喘息的薛崇简,又望望血流满面的女儿,恨恨地一跺脚,抱起女儿奔出殿去。太平公主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望着母亲柔声道:“娘,裹儿最为三哥钟爱,崇训娶了她,梁王便和三哥成了阿家翁,三哥不会亏待梁王的。我喜欢这阿兰这孩子,您把她赏给我做儿妇好么?”
皇帝斜睨了女儿片刻,忽然冷笑道:“他做这等事,是瞒着你的吧?天下的爷娘,未必便知道自己儿女的心思。”太平的手微微一颤,目光却仍是婉娈温柔,轻声道:“是,但天下爷娘疼儿女的心思,却都是一般,三思哥哥定然也舍不得逼死了自家闺女的。”
太平含着微笑、带着敬意的樱唇,这是一个女儿,一个臣子最合适的微笑,几十年来被她演绎得完美无缺。皇帝在想着这张脸是否也曾经在某个阴影里,因为恨意,编贝样的皓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渗出血来,用自己永远听不到的声音,诅咒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女皇淡淡笑了笑,儿女们还在维持着恭谨温顺、虚情假意的面容来诓骗她,这些孙辈们,已经不惮于用性命跟她相搏了。
李成器在回心院中三日,张易之每日不过派人喂他两口聊以续命的清水。他受杖后未得到医治,不久就昏昏沉沉发起烧来,初时还觉得伤处疼痛,腹内饥饿,周围气息恶臭难耐。一日后所有痛苦似渐渐麻木,神智皆陷入于冥暗之中。
在一声声呼唤中,李成器渐渐重新清醒过来,那声音熟悉而急切,带着哽咽,与记忆中吻合地丝丝入扣,李成器心中惨然一笑,他又在做那个梦了么?梦中也有肝肠寸断的别离,也有雨点一般痛入骨髓的捶楚,却知道所有的磨难过去,他终究会与花奴相聚,于是怎样的痛楚,也让人甘心忍受,比起醒后的绝望,总是多了一分恩慈与希望的。他下意识将身子缩了缩,想要帮着自己的神智沉入梦境中去,却听见那呼喊声反倒更加清晰起来,如同一束跳出山头的朝阳,用刺目的光芒将梦中烟水渐渐驱散消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晃动,飘渺又嘈杂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李成器朦胧挣开眼睛,昏暗中看到薛崇简神情焦灼的脸,比任何的梦境更近更真切。他借着微弱之光,看到自己是趴伏在一辆女子所乘的油壁车内,车窗车门皆备帐幔遮掩,薛崇简就跪在他的身边。他的神魂倏然震醒,终于相信这一切皆非他在昏迷中的幻境,身子奋力挣扎一下,似是想起身。薛崇简轻轻握住他的肩膀,用自己的额头与李成器滚烫的额头相抵。他几日来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一口气吐出几乎要瘫下去,哽咽一刻,终于开口叫了声:“表哥。”
因为武灵兰的惊人之举,皇帝倒是开恩赦免了李成器,薛崇简执意不肯回家看伤,用母亲的车将李成器从回心院中接出。原本是存了千万句言词在口边,他的委屈、焦虑、不甘、内疚、畏惧,以及这一身伤痛,在李成器睁眼的一刻,都沉入了深渊中。为了这一刻的执手,任何的代价都值得,他甘愿承担起所有罪孽。
过了片刻,薛崇简听见李成器喉咙中发出暗哑的喘息,看见他干裂嘴唇剧烈地颤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起身旁的水瓶,斟了一盏温水凑到李成器唇边。那只是清水,但在李成器嗅来,竟如观音大士瓶中的杨枝玉露一般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他挣扎着抬起头,就在薛崇简手中一口饮尽。
清水流淌进他灼痛得嗓子时,他的胸中爆发出一阵搜肠抖肺的咳嗽,薛崇简急忙替他摩挲背脊,久违的泪水终于从李成器的眼角渗了出来。他大口地喘息一阵,艰难开口道:“还……有么?”薛崇简心痛难忍,忙又斟了一盏喂李成器慢慢喝下,如是三次,李成器的身子才乏力地又沉下去。
李成器感到薛崇简的手仍是与自己的手相握,轻轻将手向外抽了下,低低叫道:“花奴。”薛崇简道:“我在的。”李成器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道:“我身上太脏。”薛崇简见他圆领澜衫上沾满了污泥与腐败稻草,知李成器最不堪忍受的便是这等污秽,帮他拆开衣带,忽见李成器的手动了动,明白了他的心意,将衣带上那块玉带钩卸下,放进他掌心,李成器的手慢慢握住,点了点头。
薛崇简费了些力气才将李成器一身肮脏外袍脱下,见他裤子上干涸血迹已成褐色,眼眶复又狠狠一酸,束手无策地怔了怔,只得掏出帕子,用水浸湿了,将李成器面上、颈上、手上皆揩拭一遍。李成器挣脱了三日来束缚他的一身肮脏枷锁,才长长地透出口气,车中望去一切皆有些模糊,虽然薛崇简就在身边,这咫尺之间的距离仍旧让他有些不堪忍受,只盼望那双手能拥住自己,轻声道:“花奴,你坐到这里来。”
薛崇简神色一呆,随即微微一笑,道:“好。”他将李成器的肩头稍稍抬起,咬着牙奋力挣起来,他落座的一刻,臀部便如又狠狠挨了一板,只痛得眼前一阵乱黑,一身冷汗倏然冒出,险些便要惊叫起来。李成器一来神智仍有些迷蒙,二来车中光线晦暝,李成器只觉薛崇简的身子剧烈一颤,轻轻“嗯?”得一声相询。
薛崇简不答,他只是努力压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将李成器的身子紧紧拥进自己怀中。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李成器的后颈上,他感到浑身伤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刷而来,每一次马车的颠簸中,他都担心自己会不会便痛得昏过去,却又是这等的安稳适意。薛崇简想,他愿意将身子变作了一粒澡豆,在怀中人的寸寸肌肤上化开,便是粉身碎骨了,只要这人能觉得清净喜乐。
李成器亦伸出手臂围住薛崇简的腰,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他想自己定是被这半年来的日夜厮守惯坏了,他们分别也不过三日,回心院的日影月阴每一分的移动,都比高热、杖伤、饥饿、干渴更加折磨他的心神。他将脸在薛崇简的的手臂上偎了偎,迟缓而钝重的心神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出入君怀袖,他一时也不愿去回想这句诗出自何处,上下句又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五字真是缠绵无限。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对时间空间都如此贪婪和无赖,想要做他夏日袖中的扇,冬日暖手的炉,想贴在他身上,一刻也不要分开。
此时,宣布散朝的钟声从大明宫传来,洪亮悠扬,雍容肃穆,隆重祥和,向天下臣民宣告,所处的是一个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物华天宝的世界。各位官员匆匆涌向宫门外,寻找自家的奴子、马匹、车辆,因为饥饿和焦急,你推我搡,纷纷攘攘,宫门监也制止不得,反倒给这龙楼凤阙添染了人间烟火的喧嚣。薛崇简的车也被夹在车水马龙中,好容易随着众官员出了御街,闹市中却又被来往行人、叫卖的小贩拥堵。拉车的青牛徒然矫健,也只能放慢了步子,三步一停,一唱三叹,在灼热的艳阳下呼呼喘气。
外间人声骡马声混杂一片,薛崇简和李成器却在这用帐幔遮挡的昏暗车厢里,暂偷得一刻风雨如晦的宁静。他们就是苦不足,就是愚痴不了,就是犯了贪嗔淫欲的罪业,现在这一身伤痛,这颠沛流离的行程,便是这罪业的惩罚。然而他们皆甘愿,只盼这路途能长一些,若此生都能这样相拥,哪怕所走之路通往三途地狱,哪怕身处可以腐筋骨烂皮肉的冥河中,亦觉得平安静好。
李旦今晨被母亲传进宫去,虽是心中万分牵挂儿子,也直等皇帝开口放他,才敢退了出去。他一出宫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打马向回疾奔,终于在隆庆坊'1'的街口赶上了薛崇简的车。牛车停在寿春郡王府门前,揭开帘子,李旦见儿子虚弱至此,先是心痛难忍,继而看到薛崇简面色苍白之极,下唇也尽是深深齿痕,一惊道:“花奴!”薛崇简冲他微微摇头,将李成器小心交给上车来的几个内侍,李成器的手犹和薛崇简相握,低低呓语道:“花奴。”薛崇简强凑出一个微笑,安慰他道:“我随后就到。”眼看着李成器被背进大门,他再也支撑不住,登时扑倒跪了下去,手臂撑着车厢底只是喘气。
李旦在宫中已听说了今晨他受杖之事,一时心惊,也顾不得随李成器进去,亲自登上车去,见薛崇简臀上血迹已经斑斑驳驳晕染到长袍外,背上衣衫也被数道鞭伤撕开,头上幞头被汗水浸透,那冷汗兀自顺着他耳根向下淌。李旦又怜又痛,扶住他低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不去看医官?”薛崇简摇摇头,问道:“阿婆怎么处置?”李旦叹息道:“至尊将方城县主许给了你,另为他选聘了元氏之女。”
元氏为原北朝皇族,入唐六十年来亦是极为显赫的世族门第,连薛崇简都有些诧异,皇帝竟然也会对李成器如此恩慈。他一场努力,不惜欺骗那纯稚少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欢喜,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那风雨如晦不过是他们一时的痴想,揭开车帘,明丽的日头洒下来,他们终还是要走进这些不想要的凡尘中去。薛崇简向李旦淡淡一笑,低声道:“舅舅,你叫个人扶我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1'隆庆坊就是兴庆坊的前身,在李隆基登基后,为了避讳,改“隆”为“兴”
58
58、五十七、比目鸳鸯真可羡(下) 。。。
李旦这一年来几乎日日与薛崇简相见,头一次听见这飞扬跳脱少年语意中如此疲惫,心中一酸,又唤了名内侍上来,与他亲自扶着薛崇简下了车。待他们进屋时,早就守候在府中的几名医官已在给李成器疗伤了。隔着珠帘,李成器床边影影绰绰挤满了人,端茶的、捧巾栉的、送药的、喂水的、切脉的、上药的大夫内侍婢女围了三四层,李成义李隆基几人尚满面关切在人圈儿外头转悠。
薛崇简苦笑一下,果然从车下上来,李成器身边竟然连一个留给他的缝隙都没有。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撵出去,却不愿李隆基等人看到自己虚弱之态,艰难隐身到一道坐屏后,实在无力站着,就扶着一张隐几慢慢跪下,向李旦轻声道:“我在这里歇一歇。”李旦知他心意,叹了口气道:“你稍候一刻。”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独自进了内室。
薛崇简听见微弱的呻吟传来,只觉心中的怜惜痛楚中,还夹着说不清的焦躁寂寞,也不知是妒恨那些可以守在他身边的人,还是恼恨自己终究无勇气,将这些闲人都赶走。他知道李成器是不愿的,他也不愿,可尘世中毕竟有那么多的鸿沟,这近旁的珠帘,杳无踪迹的回心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如滔滔汉水冥冥沧海般不可逾越。
李旦进了内室,几个少年郡王和医官们纷纷拜倒,李成器额上挂着汗水,勉强抬头,低声问:“花奴呢?”李旦不答,接过阿萝手中的巾帕,向儿子们吩咐:“让凤奴静养片刻,这里有我和几位供奉即可,等他略好些,你们再来叙话吧你。”李成义等人答应一声,起身正要退出,李旦忽然伸臂一拦,道:“你们从暖阁后走。”李成义一怔,李隆基向珠帘外一望,双眉一蹙拉拉李成义的袖子,暗示他不必多问,带着一干下人鱼贯从后门出去了。
李旦这才匆匆到了帘外,扶着薛崇简进来,薛崇简走了几步,便双腿一软跪倒在李成器床边,室内明朗,李成器才看见薛崇简面色苍白得不似平常,惊道:“你……你怎么了?”薛崇简先去看李成器伤势,见他臀上青紫斑驳,几处破皮的地方已经起了炎疮溃烂,反是红肿得艳若桃花。他强颜笑道:“我抢了你的媳妇,阿婆打了我两下——没事,比你这轻多了。”
李成器昏沉的神智中再无法去细想这句话中波折,花奴的嬉笑神态他最熟悉不过,如他在推事院谈笑间寸磔来俊臣一般,便是泰山崩于侧,也只是轻描淡写快意恩仇。唯独现下薛崇简清明双眸中隐隐藏着的哀痛,让他惊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旦才知原来薛崇简还未告诉李成器来龙去脉,叹道:“宅家已经方城县主赐婚给花奴,我和你姑姑为你选了元氏之女为妃。你们婚期都不远,比不得少年时,不可再恣意妄为了。”
李成器许久才明白了父亲话中含义,他从回心院活着出来的缘由,刚才在车中是无力去问,现在细细揣测这几日中发生之事,顿时呼吸凝滞,心中一阵急痛,顶得那方咽下的几口药汁都反了上来,激起腹内翻江倒海般一阵绞痛。他忙用手捂住嘴,身子却禁不住抽搐起来,额上刚刚拭净的冷汗再度滑下。
李旦见儿子这般神情,心中忧虑更甚,忙目视那医官,那医官拿来一杯蜜水让李成器抿了一口,又按着李成器虎口处一个穴位,向李旦微微躬身道:“殿下这次几日未进食,胃气大损,需慢慢调养,十日内只可食梗米粥。”他沉吟一下道:“若身上乏力,可略用些鱼肉,勿进辛辣。”
薛崇简恨恨道:“那个面首……”李旦忙在薛崇简肩头一按,禁止他说下去,道:“你伤得也不轻,快上床去让供奉看看。”几个医官忙将李成器用一床薄衾盖了,将薛崇简也扶上床去,脱去他外袍后,便露出臀上背上血迹,那医官皱了皱眉,叫学生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将薛崇简上衣揭至肩头。
此时正是夏日午后阳光最浓丽之时,室内未拉帘帷,为了医官们看伤方便,连屏风都移开了,温暖日光穿过棉纸窗直照在床上,少年人晶莹白皙的脊背上还挂着汗珠,肌肤被湿润水汽一蒸,几乎便要让人错认做暖玉生烟。只是几道绯红的鞭伤交错横亘,数块拳头大的淤紫血斑已微微肿起,被未受伤处的肌肤一衬,越发看去有些惊心动魄。
李成器再想不到,薛崇简除了受杖之外,还挨了鞭打,颤声:“这怎么回事?”薛崇简笑道:“我是被武大郎平地拿赃,捉回宫去的,人家自要替妹子出气了。”李旦才知为何一桩风月闲事,忽然一个早晨就闹得满长安皆知了,想来他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不与梁王府留半分余地,一时语塞,只得又叹了口气。那医官皱皱眉,轻按一处血斑问:“还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暗暗咬了咬牙,道:“还好。”那医官道:“万幸未伤筋骨。”
那供奉端来热水,医官换了条新帕子,又加了少许药酒,将帕子润到六七分湿了,道:“郎君权且忍耐。”薛崇简苦笑一下,点点头,终究心里没底,两手悄悄抓住了犀角白玉山枕。那医官将帕子向他臀上敷去,方一碰触,薛崇简便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臀上痛得如要爆开一般,那扣住角枕的两手也骤然加力,手指直陷入枕侧的香孔中。
他正痛得抖做一团,忽然手背一热,是李成器的手握了过来。薛崇简心下微微一哂,他心知当着众医官和父亲的面,这执手的温存,已是李成器所能表达的最深的关切和亲昵。他忍着颤抖将手指拔出,与李成器相握,咧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又要和你趴并排了。”李成器想起往事,一行泪水倏然滑下。
那医官将伤处干涸血迹化开,才去缓缓将他裤子褪下。薛崇简方才一路坐着回来,路上将伤处几度压破,血迹黏着中衣,褪下时简直如揭了一层皮去。饶是那医官下手极轻,薛崇简仍是痛得额上冷汗滴答而下。李成器无法想象,平日里被自己用扇子打两下就会哭着求饶的花奴,是如何带着这样的伤将自己抱回来。现在花奴痛成这样,自己却不敢拥住他颤抖的身子,不敢哄他一句,不敢说一声,表哥心里是多么地痛惜你。虽然他知道,这些是唯一能减除花奴痛苦的良药,他却不敢给他。他能做的只是这一点点无用的事,握住花奴的手,徒劳地将他额上汗水一一次次擦去。
那医官刚为薛崇简敷上药,一个内侍便匆匆进来,道:“太平公主的车到了坊口。”薛崇简听得母亲到了,一颗心登时又提了上来。他身上筋骨都像被人敲碎了一样酸软,各处伤痕也在叫嚣着作痛,实在没有心力去应对母亲的质问。只得抬头哀求道:“舅舅,替我挡一挡阿母吧。”
李旦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道:“不妨,你歇着就是。”他亲自为薛崇简轻轻抖开一床薄衾盖了,起身对那医官道:“请供奉外间开方。”引着几个医官出了内室。
待李旦与那供奉脚步之声皆听不见了,这室中才终于得了一刻安宁。李成器见薛崇简的脸埋在臂弯中,也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在忍痛,并不抬头望自己一眼。他静静伏了一刻,挣扎着将身子向薛崇简那边挪了挪,将自己的身子挪进他的衾被中去,他身上高热未退,体温比薛崇简要高,这一碰之间,薛崇简只觉连心都被他烫了一下。自小到大,这是李成器头一次主动蹭到他被中来,他该当欢喜吧,可是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有了武灵兰,有了那个不知道容貌、却不容忽视的元氏女儿。
这张床与神都寿春郡王府里那张成就了他们夙愿的床多么相似,床头也有朦胧如月华的云屏,床幔上四角也有镂着连绵水云纹的金香薰,山枕之中也有冰麝之香袅袅氤氲开来,他们的身下,也铺着绣有鸂鶒戏水花纹的被褥。可薛崇简似是看见那高唐的烟云在丽日下慢慢散开,蓝桥下的流水正在汹涌地上涨,他徒劳地紧紧抱着柱子,想要挽回他的云梦泽。
李成器轻轻揽住薛崇简肩头,手指在他肩头一块青斑上抚摸一下。他无力去细问,为了将他从回心院中带出,薛崇简究竟都做了什么,这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伤痕。他垂泪片刻,低声道:“花奴,是表哥对不起你。”薛崇简听到他这句话,才觉得几日来积攒的委屈与怨愤登时都涌上心间,他抬起头来,只想在李成器身上狠狠打两下,终究是下不去手,狠狠地一拳砸在山枕上。
李成器第一次在薛崇简脸上看到对自己的怨怒之色,那怨怒继而又转为深深的无可奈何,他心中痛惜内疚搅成一团,要将那颗心都拧碎了一般。低声道:“你打吧。”薛崇简道:“我跟你说过,有事出宫来和我商量,你为什么不听?”李成器垂首道:“是表哥错了。”薛崇简恨恨道:“你错了?你这次认了错,下次若再来一遍,你还是会一声不吭就去送死对不对?我知道,你为了舅母,不愿娶武三思之女,又怕出宫来再拒婚会连累舅舅,便当面抗旨。你镇日怕连累这个,怕连累那个,就是从未将自己的性命和……”
薛崇简说到这里噎得一噎,从小到大,他数次乞求过李成器的责打,却从来乞求过李成器的关怀,只因他知道,能给的李成器皆已给了。若真遇危难,李成器虽然未必有本事救自己,却绝不吝将为自己抛却性命。可是他不要李成器的性命,他要他的性命作甚?他只要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此身长健,如那梁上燕子般,无论东去洛阳或是西来长安,无论北出塞外或南下白门,皆能比翼偕行日日相见,这才是他要的日子。他鼻子一酸,低声道:“……和我放在心上!”
李成器望着花奴还带几分怨愤的脸,那委屈的神情便如他幼年被宋守节打了屁股一模一样。李成器知道他此生不会再遇上更爱的人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来爱花奴。那个将要成为寿春王妃的元氏姑娘也罢,那个朝堂上留给寿春郡王李成器的班位也罢,皆是这凡尘铐在他身上的锁链,他挣不开去,只能拖拽着它们蹒跚前行。那么这一刻是他最后的自由吧,他们赤身裸体地相拥,如地狱中两个魂魄般一无所有,无拘无束。李成器将薛崇简揽住,颤抖着向他肩头那一道鞭伤吻下。他的泪水滑至伤口上,有一丝火辣辣的刺痛,薛崇简似也明白了他的心意,轻轻一笑,拉过李成器一只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蹭着。
太平匆匆在寿春郡王府门前下车,见门前迎接的竟是相王本人,一怔道:“花奴在这里么?”李旦道:“在,我引你进去。”
隆庆坊的五王宅原是李成器兄弟五人共住的,即便是最大的寿春郡王府,也不及太平公主府的五分之一。太平无须坐步辇,只随着兄长步行进去,过了二门就来到内院中,李旦却在一方小小荷塘前驻足不动,太平心里急得汤泼油滚一般,急道:“四哥怎么了?”
李旦回过头来,怅然一笑道:“花奴刚上了药睡下,他不敢见你,让我替他求个请。”太平登时嗔怒道:“你知道他这次做下的是何等事,就来替他求情?”李旦叹道:“花奴这次固然荒唐,但也是为了救凤奴才出此下策,他现在一身伤,你要罚他,也得等他伤好了不是?”太平急道:“我又不是为了打他!我有急事要问他……”她忽然看见李旦面上的惭愧之色,心中顿时大惊,用团扇遮住嘴道:“难道?难道四哥你早已得知了!”
李旦几乎不敢抬头,太平下意识退了一步,手扶着那池边的白玉围栏才站定身子,她望着自己的兄长久久不语,低声道:“四哥何时得知的?”李旦道:“去年十月,就是凤奴去教坊司那次,也是他们之间争风吃醋。”太平一顿足,颓然道:“你们瞒得我好苦!”她似是有些承受不住头顶骄阳,慢慢踱到池边林荫下,在一张用竹藤编织成的胡床上坐下,低声道:“四哥,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
李旦幽幽叹息一声道:“总是我私心作祟,以为我们这一辈人太艰难,便想让他们能稍许得些快活。” 太平微微有些愠怒,她头一次对李旦说话语气略重,道:“四哥!你我是什么人,凤奴和花奴又是什么人,你纵容得他们享了这片时之欢,将来怎么办!二哥出事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
李旦望着池中的数支荷花含苞待放,如同被雨水洗过一般干净明艳,荷叶下还藏着几只躲避骄阳的鸳鸯,那遍身的文采使得头上两簇白羽分外显眼。他想起乐府中“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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