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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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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他实在想不出,在日月临照的人间,也会有这样可怖的痛苦。他原以为自己靠着信念可以承受住折磨,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在这个被剥夺了为人的最后一点权利的地方,人的信念会变得如此无能为力。他的身体已经全不由自己做主,而任凭别人将它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痛苦的根源。
李成器惨叫一声,痛得失去了理智,他早已干涸的泪水在一瞬间又倾泻而下。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镣铐上的铁链,似乎那是在三途深渊中唯一可以依凭的一根稻草,轻轻一声响,他的一枚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立刻涌上来,他竟丝毫不知。饶是那些狱吏见惯了此等情景,还是用了吃奶的劲,才能将这个痛得发疯的人重新按在地上。
来俊臣微微笑着,他总是欣赏自己用精妙的、环环相扣却又不致让这人死去的手法所创造出的痛苦,这等心智,是阵前杀人如麻的粗鄙武夫所无法比拟的。他蹲在一旁静候李成器惨叫声哑下去,变成了筛糠一般的剧烈颤抖,才轻笑着道:“殿下,阿史那元庆与范云仙都已畏罪自杀,这案子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你素知陛下的性情,不是你熬得一时,就能候到她老人家回心转意的。”
李成器的上下牙关打着颤,在他模糊的意识里,他的双腿已经断了,他成了一棵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原来人命如草芥就是这个意思。他这一身血肉,得自父母,归本溯源得自祖母与大帝,若祖母想要,便收回去吧。他数十载可笑的荣贵,用这一身骨血来报偿,到了十殿阎罗前,是不是可以坦荡地求一个来世与这龙楼凤阙两不相欠。
李成器喘息了半日,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稍稍缓和了些,他喘息着去望来俊臣,道:“成器有罪,唯死而已——若问谋反,实无可对。”来俊臣笑道:“殿下,你死了,结不了案子,我就只好请你那几个兄弟来问一问了。”李成器身子微微一抽搐,黯淡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冷意,摇头道:“我……我不信。”来俊臣来俊臣第一次见这温润柔脆的少年有这等神情,倒是愣了愣,道:“不信什么?”李成器闭上眼道:“我不信,陛下便任由你们,啄尽了皇孙。郅都张汤,可为大人……前车之鉴。”
来俊臣面色一冷,哼了一声道:“殿下与我说未来因果,偏我是个不信天命的人。”他拿起李成器淌着血迹的手,眼角瞥了瞥墙角道:“殿下的手是弹琴吹笛描丹青的,金贵,毁了多可惜?——先用拶子吧!”
二十名宫女手提鹊柄莲花香炉,分两行站立在堂下,太平公主缓缓从她们中走过,时不时将婢女的手臂稍稍抬起些,道:“后日上元至尊要至白马寺礼佛,你们手中的香炉是要供于佛前的,一路上不可令香火熄灭,不可左顾右盼。我也知你们抬着手臂半日辛苦,回来我自有赏赐,知道了?”那些宫女已经这样姿势站了一个时辰,手臂早就酸软不堪,冬日里额头上也微微出汗,神情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齐声道:“喏。”太平公主挥了挥手,那些宫女暗暗送了口气,才提着裙裾鱼贯出去,右手却不敢放下。
太平公主望了一眼嘟着嘴跪在屋角的儿子,薛崇简跪得时间长了,无法挺直腰身,成了跪坐模样。太平冷冷道:“你存心跟我扛上了是不是?”薛崇简一边使劲儿揉着疼痛不堪的膝盖,一边负气道:“你答应了舅舅要照顾表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极少听到儿子掉书袋的太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读两句论语,就敢来诋诟你娘了?”她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拍拍薛崇简的头发道:“这次的事情,不比得他得罪了武懿宗,也不比得你做那些手脚。你也大了些,该懂得朝中局势了,你阿婆是以‘私谒皇嗣’的罪名拘捕他们,她是要告诉朝臣,你舅舅只是她的儿子,不是太子。”薛崇简咬着牙道:“我明白了,然后就会有趋炎附势的小人,去替武承嗣争太子位。”太平公主鼻翼微微一酸道:“所以这个时候,谁都能出面替你表哥求情,唯有阿母不行。”她低低道:“因为阿母,终究是姓李的啊!”她说出这句话,忽然打了个寒战,似是听到冥冥中那泪流满面的老父临终的叮嘱。她闭上眼睛,薛绍不是没有努力,她也不是没有努力,只是这世道人心,真的不是他们努力就可以扭转。
薛崇简急道:“难道阿母就不管我表哥了吗?他……他被抓去的地方,可是推事院!”太平的身子又是一颤,目光骤然变冷,语气有些急促道:“你愿意跪,就在这里跪着,这些日子,不许你再进宫!”她扯过自己帔帛,转身出门而去。
薛崇简静静望着母亲背影,屋中还留着些说不清的、飘渺如叹息的香味儿,这是被方才那些宫女手中香炉所留下的。世人们用心香供佛,泪烛浇天,却极少见有一二人的心愿真能被佛祖成全。他从进来跪下的那一刻起,其实就知道神佛不会救表哥,母亲也不会救表哥,他却仍是得来,他若不来,反倒惹母亲怀疑。
他想站起来,稍一动腿,便痛得“嘶”一声,向室中婢女道:“还不快扶我起来!”两名婢女忙上前搀着他双臂,帮他“哎呦”“哎呦”哼唧着站起身,见他面上犹有方才哭泣的泪痕,只觉眼前这副神情,颇有些与方才的悲戚焦虑不同,诧异道:“郎君,你没事了么?”薛崇简望了望那婢女,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多嘴,有事也不与你相干。”
他竟是淡淡一笑,轻轻摸摸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上一次,他生命中至亲之人被送入了那个地方,那时的他太小,小到没有心智去探求真相,没有力气去推开了丽景门那扇锁住人心、希望与轮回的石门。他记不得是哪一天,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母亲、舅舅、舅母、表哥他们眉间笑意里的悲苦,那一缕笑容如利刃般刺透他的记忆,疼得他浑身颤抖。他在梦里看见母亲的手轻轻拂过,她腕底的龙涎香飘荡在他鼻下,她笑着说:“你爹爹去长安了 。”若是可以选择,他宁可留在梦中,宁可让时光停留在那句谎言之上,他便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待。
所有的梦都会醒来,却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结果。现在,他不能容忍这事再重演一次,他抬起头想,还有两日,表哥,你可千万等着我。
两日后便是上元,因午后皇帝要去白马寺礼佛,朝中大臣都随皇帝御辇从天津桥步行至白马寺。定王武攸暨一大早出门,肃清沿途察看仪仗,午饭时候却又折回了府邸来。他来到薛崇简房中,见薛崇简一人抱膝闷坐着,敲了敲门,微笑道:“花奴,你要的那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薛崇简立刻跳下床来:“啊,真的?”武攸暨见他连鞋子也不穿,忙叮咛道:“你防着受冻!”他从怀中摸出一页纸笺,笑道:“其实何必这样麻烦,阿叔派几个人,去替你将她直接来,岂不是好?”薛崇简摇头道:“那就无趣了,今日大节,我要给她个惊喜。”
看薛崇简这样,武攸暨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与太平成婚数载,薛崇简总是与他格格不入。非但冷眼以对,种种恶作剧层出不穷,他在家中行走,比在皇宫里还要如履薄冰。他总是自我安慰,等薛崇简大些就好了,不料昨晚薛崇简忽然求他,说是喜欢了一个歌妓,偏偏那女子被魏王武承嗣传去献过几回歌,教坊司揣摩魏王心思,生生是不敢给她脱籍。薛崇简便是求武攸暨为他谋这一纸脱籍文书来。薛崇简打开看了看,一笑揣进自己袖子道:“多谢阿叔!”
自己不惜得罪堂兄的一番辛苦,终是打动了薛崇简几分,武攸暨心中几分欣慰,又夹几分受宠若惊,憨厚一笑道:“不妨,不妨。”他问道:“今日外头热闹得很,你不随你娘去了么?” 薛崇简沉下脸哼了一声道:“阿母生了我的气,我才不去!”他又一笑道:“阿叔解了我燃眉之急,我也没什么谢你,请你喝杯酒吧。”武攸暨忙道:“不必,我还得赶回宫去。”薛崇简道:“回宫也是吃饭,阿叔是嫌跟我这小孩子喝酒没趣么?”武攸暨向来在薛崇简面前便有些畏缩,被他一激,便有些窘迫,只好笑道:“好吧,生受你了。原本今日不该饮酒,我们喝一点翡翠浓,不算破戒。”薛崇简一笑点头道:“听阿叔的。”
婢女忙在床案上摆了几道冷盘,又烫了一壶翡翠浓来,那酒产自西域,用大葡萄酿成,浆液碧绿如翡翠一般,因此得了这个名儿。虽说是酒,喝在口中却甘甜如蜜,酒劲也很薄,常常是女儿家的饮品。薛崇简为武攸暨的鹦鹉杯里斟了一盏,那杯子用一种海螺磨制,莹红若玛瑙,配这酒很是妍丽。武攸暨望着红碧相映的酒杯,心中有些感慨,当日掐着腰当街拦住他马的垂髫童子,如今也懂得男女情爱,懂得讨女子欢心了。
武攸暨笑道:“其实这杯阿叔该敬你,那姑娘我着人打听了,虽身在北里,品性却还温柔,比你大两岁更好,正好照顾你。只要你喜欢,自光明正大地接她回来,我和你娘断不会轻贱她。”薛崇简不料他还如此细心,笑得一笑,拿酒盅与武攸暨一碰道:“多谢阿叔。”待他饮尽,又为他斟满。
武攸暨望向薛崇简的目光颇为柔和,又道:“你该知道,我与你娘,终究是疼你的。这次的事情,你娘有她的难处,她其实心里难过得很。”薛崇简低着头道:“我知道。”武攸暨道:“那你今日就该随了你娘去。”薛崇简道:“我心里也难受,我表哥还在牢里,我没法赔着笑脸和你们做戏给佛祖看。阿叔,我们莫说这事了,且吃酒行么?”武攸暨知他性子向来如此,叹了口气,饮了杯中酒,道:“好吧,今日过节,我们不提这事。”薛崇简看着他一脸的忠厚,望望杯中潋滟的葡萄酒,心下倒是涌上歉疚来。
武攸暨酒过三盏,忽然头上一盏眩晕,便如身子忽然被人吊在半空一样,诧异道:“这酒劲儿怎么这样大?”薛崇简笑道:“阿叔有些中酒了么?那快歇歇。”武攸暨也不是三倍两盏就能醉倒的人,心中蓦然一惊,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朦胧道:“你……” 脑中却是一片白茫茫,软软地溜到了床下。
薛崇简长吁了口气,跳下床来道:“你们出来吧!”
暖阁屏风后闪出来三个少年,为首的正是阿史那绥子,冷冷觑了一眼倒在地下的武攸暨,二话不说蹲下身去,摘下他腰间的紫金牌,在手上掂了掂道:“就是它,你这后爹真是个呆鸟。”薛崇简却是端端正正向昏晕的武攸暨深深一揖,道:“阿叔,今日是我无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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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双去双来君不见(上) 。。。
绥子嗤笑道:“人是你药翻的,就别假惺惺了,我们快安顿了他。”薛崇简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床榻一端的沿框,用力一提,将一张床上连同帐架、床屏等物事一并斜提起来。绥子拍手笑道:“甚妙,你们汉人的床,原来是为藏人用的。”薛崇简一人抬着那床榻颇为吃力,皱眉道:“你快些!”一名突厥少年忙上前帮他。
绥子沉吟一下道:“你这个药效不知如何,他醒来叫嚷起来就麻烦了。”他从怀中摸出一捆绳索,蹲下身将武攸暨绑了个结实,又从床上抖起薛崇简一件中衣扯破,塞进武攸暨口中,笑道:“这下他醒来也不得喊叫了,他刚吃喝过,一夜之间也饿不坏。”他将武攸暨拖到床榻下放进去,又帮着薛崇简将床榻放归原处,薛崇简望着绥子道:“叫你带的东西呢?”绥子道:“带了。”他盘腿坐上坐床,摸出一个小羊皮口袋,摸出些鱼胶胡须等物,对着镜台在脸上粘粘贴贴。绥子是胡人,虽当少年,但身材却甚魁梧,脸上贴了胡须,转眼就成了个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模样。
薛崇简从枕畔摸出一把并州短剑,轻轻抽出,轻泠之声如风震琴弦。他看到薄而雪亮的剑刃上,分毫不差地投射着自己眼中乌黑热灼的眸光。他将短剑左右倾侧,他的面孔便被扭曲地有几分模糊,几分冰冷,时隐时现,如浮云转逝的不留痕迹。并州刀剑天下第一,唯一斩不断的就是东去流水,西去光阴,在武攸暨还拿他当孩子,他却早已磨亮了刀剑,预备去搏杀了。想到今日之役不同与往常和伙伴们比剑玩耍,他还是不能不紧张,若是这一剑真的插入人心,热血流淌在自己手上,他是否会感到厌恶和害怕?
绥子在镜中望见他,道:“你不是喜欢用吐蕃短刀?”薛崇简道:“那个弯的东西不好藏在靴子里。”绥子又随口道:“我去救自己的父汗天经地义,你不过是寿春郡王的表弟,也要跟着我杀人放火?”薛崇简被他问得一怔,笑道:“我不去,你自己进得去么?”他用力将剑柄握住,插回剑鞘。他要救李成器与血缘无关,那个人的存在已经成为他十五年来生活的习惯,他唤他“花奴”的声音,任何人无法模仿,无法替代,那声音从他的灵魂深处溢出,成为他所向披靡的勇气。
来俊臣听到狱吏来禀报,太平公主之子、六品右武威尉武崇简'1'前来传陛下口诏。薛崇简早早入朝拜官全赖母亲的荣荫,只是女皇心疼外孙,从不让他早起入军中操练,也不派他差事,来俊臣心下诧异,不知怎么突然就派他来这个地方了。他忙戴了幞头出来迎接,果然见薛崇简正从一辆车上下来,身上穿着绣对虎纹浅绿圆领长袍,腰间配着蹀躞银带。来俊臣上下打量薛崇简一下,笑道:“头一次见二郎这等打扮,果然天姿玉裕,英武非常。”
薛崇简懒懒笑道:“要不是今日陪伴至尊,我才不穿这劳什子呢。”来俊臣笑道:“陛下有旨?臣当焚香跪迎。”薛崇简笑道:“你也别跪了,就是一句话。今日去白马寺的路上,李相公跟陛下说起寿春郡王的案子,恐怕推事院里有人刑虐皇孙,罗织冤狱。至尊圣颜不悦,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旁人陷害大人。”
来俊臣秀美的眉峰稍稍一蹙,一躬身笑道:“些须小事,派个中贵来就可,怎就劳动到二郎了?”薛崇简笑道:“原本是让定王来的,魏王临时找他有事,至尊便对我说,你也不小了,不能整日瞎吃瞎玩,也该学办些正经事,替你爹跑一趟吧。我爹怕我年少位轻不足取信,将他的腰牌给了我。”他从怀中摸出武攸暨的腰牌,坦坦荡荡递给来俊臣,来俊臣被那一块紫金压得手中一沉,看看上面字迹,笑道:“大王多虑了,在来某眼中,二郎与定王一样尊贵。”薛崇简噗得一笑道:“你少废话了,赶紧让我看一眼那几个犯人,赶紧让我回去。错过了今晚热闹处,你可补赔不了我。”他带着一个身配腰刀的虬髯羽林军就往里走,来俊臣稍稍用身子一拦道:“这位是?”薛崇简一愣,笑道:“我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儿了,带个随从都不行么?”来俊臣一笑闪开道:“使得。”
来俊臣让人引着薛崇简二人进去,自己落后了一步,向一个狱吏吩咐:“快去禀告陛下,问问是怎么回事。”来俊臣这句话虽是背着薛崇简,声音却不低,似是故意让他听见。薛崇简淡淡一笑,来俊臣派人求证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白马寺离着此处几十里地,女皇与薛大和尚一相见,又未必肯见外臣,等他问明白自己是赝品,再回来禀报,自己早已上天遁地了。他依旧大大方方向内走去,来俊臣心中疑惑更甚,在薛崇简身后笑道:“二郎,有几个犯人,已经畏罪自尽了。”
薛崇简头上嗡一声响,大惊失色,猛然回过头来厉声道:“谁自尽了!”
来俊臣笑道:“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内侍范云仙。”薛崇简在推事院幽暗的甬道里,看到来俊臣的两片薄唇,如同点脂饮血一般,红得这样凄厉。那两片唇轻轻的一开一合,却如一把薄刃缓缓地向他胸口里刺,他脑中嗡嗡乱响,既听不分明来俊臣在说什么,也不敢放过了一个字。世人皆视来俊臣为十殿阎罗,现在他终于开始虔诚地恐惧这个鬼魅蛇蝎一般的男人,恐惧他那两片薄唇,它们一开一合,却能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和努力都碾碎。表哥的叫花奴的声音,表哥叹气的声音,表哥低低唱歌的声音。他所有的一切,就系在这男人薄薄的两片唇上。
他闭着气等了许久——或者只是一瞬,终于开口问道:“那……寿春……郡王呢?”来俊臣将薛崇简那一刻的慌乱尽收眼底,淡笑道:“皇孙无事,只是进了推事院后,略抱微恙,身子有些虚弱。”
薛崇简一口气松下来,下意识去看身边的绥子。幸亏那张脸经过了修饰,将本身的容颜掩饰去一半,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紧紧抓着腰间的弹弓,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薛崇简心下惊痛,他怕绥子忍耐不住发作起来,便是前功尽弃,却也能体会朋友乍闻噩耗的哀恨。绥子缓缓地转过头,满是髭须的脸上是事不关己的漠然,那双比汉人略深的眸子,却有一线如并刀一般的冷光转瞬即逝。
薛崇简往常总是戏谑绥子莽撞,此刻却满心都是对他的感佩,强压住鼻中酸意,淡漠道:“死人你自己呈报给陛下,我只看活的。”来俊臣看看绥子笑道:“这位上差,照规矩,请解了兵刃。”绥子并不言语,随手解了腰刀,交给来俊臣身旁的羽林,又默默退到了薛崇简身边,薛崇简点头道:“走吧。”
一行人走在弥漫着血腥气、饭菜馊气、粪尿臭气的甬道中,薛崇简强咬着牙关,才能忍住肺腑里阵阵想要呕吐的痉挛。他温润又干净的表哥,平日里衣衫上有一块污渍都要赶紧换下,竟然在这污秽地连畜生都难耐的地方,被折磨了整整四日。而更早的当年,他的爹爹竟也是在这里,被这个人活活杖死。薛崇简微微闭上眼睛,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自己心里强烈的恨意,那是一股倔强地、哪怕赔了自己性命也要将一些东西毁灭的力量。他想,他将来还要做很多事,保护表哥,去长安吃羊羹,和伙伴们打球,但有一件事必须做,就是将这个地方,连同来俊臣一起放把火烧掉。
来俊臣来到一间屋子前,推开门笑道:“寿春郡王在里头。”薛崇简只走了几步路,却有些气喘吁吁,他看着那扇门被缓缓推开,强烈的火光从里边射出,刺痛他刚刚从昏暗中逃出来的眼睛。他看不清东西,脑中却缭乱地出现各种情景,都是李成器在等待他:李成器端坐在崇福殿的最高处,见他来了,眼中有惊喜,却要强忍着做出一副端容;李成器在屋中静静地看书,见他来了,只是抬头轻轻一笑,他穿着青衣端坐书案前,身后是用笔素净的山水小座屏,淡雅地如同他也置身那青山绿水中。原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这个意思,见面的时候未必有多欢喜,离开了才开始想着他衣裳神情动作,一刻也放不下;原来有人等待,是最安稳幸福的事,自己竟然白白放过了那许多的幸福不曾体会。现在,李成器可还在等待他么?
那扇门完全打开了,薛崇简在强烈的火光中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人趴伏在角落里,下半身竟未有衣物遮挡,露出伤痕累累的臀腿,身上中衣也被道道干涸血迹染成了褐色。他竟有些不敢相信,不知那人是否就是李成器,更不知那人是否活着。他转过脸,颤声道:“这是寿春郡王?”来俊臣从容一笑道:“正是。”薛崇简到了此刻也不再掩饰,大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那人抱在怀中,那人双目紧闭,面上被黑发所盖,却还能辨认出正是李成器。薛崇简浑身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他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将李成器面上乱发拨到一边,露出一张苍白容颜,那颜色如同冬日湖面结的一层薄薄冰雪,似是触手就能碰碎了。
薛崇简叫道:“表哥!”他的眼睛从李成器脸上一直往下细细看去:他身上鞭伤皮开肉绽,还有多处正在渗着脓血,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磨的血肉模糊,指关节处也成青紫之色,显然是受过拶刑。更让人惊心是两条腿,竟找不出一处完好肌肤:臀上、大腿上都有层层叠叠的深紫杖痕高高肿起,瘀血已逼得臀腿处看不出分界来,膝盖上不知为何横亘了一条淤紫,那里皮肤柔薄,竟也肿起一指来高,如盘踞着一条青蛇般狰狞。两条小腿还有夹棍伤痕,却是肿得和大腿一般粗了。
薛崇简心中痛极,他温润秀莹如谪仙一般的表哥,不过几日功夫,就被折磨成了这般不人不鬼不死不活的模样。他怨毒的眼神在来俊臣脸上一扫,嘶哑着嗓子唤道:“表哥……表哥!”
李成器这几日精神体力都已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知何时黑夜何时白天,也不知自己受了多少酷刑,还有多少酷刑在等候着他。昏迷和清醒的分界早已模糊,他在昏迷中看到自己被掷在地狱的油锅中烹炸,醒过来却有比刀山油锅更痛苦的刑罚等着他,让他恨不得死去。他的神智在极度的痛苦中渐渐空白,他已不再理会来俊臣对他说些什么,又逼他回答些什么。仿佛他生来便是罪人,在地府中受着苦难,只等罪尽业消的那一刻,他的痛苦才能与这有形的皮囊一起得休息,得解脱。
就在他被三途地狱之火苦苦焚烧、被牛头马面的铜鞭铁棒狠狠抽打时,却有遥远地呼声传来,仿佛那便是世尊如来的大光明,能穿透罪孽、苦难、绝望,直射入这泥犁的最深处。他虔诚地向上仰首顶礼,果然见黑色的阴云慢慢消散,呼喊他的声音越发清晰:“表哥!表哥!”他依然很累,眼睛痛得睁不开,却被这呼声牢牢牵扯住,如同一束骤然亮起的灯光,指引着他挣扎上刀锯地狱、石磨地狱、火山地狱……即使将这一身皮囊留在寸寸刀锋之下,他的魂魄依然执拗地要爬上人间去。那束光明终于凝聚成一张俊美面庞,焦灼地喊着他:“表哥,表哥!”
花、奴。
花奴。
如同有人将他半世记忆生生灌入脑海,他的神智倏然清醒,虽然不知花奴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这却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缕希望。李成器结满血痂的唇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已经枯竭的泪水,如同春到冰融一般,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薛崇简含泪将李成器的裤子掩上,轻声道:“表哥,你觉得怎样?”李成器先是嘴角微微一动,似是想笑,继而嘴唇急颤,却是说不出话来。薛崇简见他眼现焦灼之色,忙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他嘴唇上,李成器几番使力,早已充血的喉咙才能发出微弱声音来:“可汗……已被他们……害死,你告诉……陛下,我爹,没有,谋反……”他从性命挣出的一丝力气,将这句最紧要的话告诉了薛崇简,便是自己死了,父亲总算多了一线生机,他心中稍感欣慰,眼前便又是一片昏黑笼罩过来。
薛崇简揽着李成器的手臂紧了一紧,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让李成器在此地多待一刻,他抬眼去看绥子,绥子只是极缓极缓地低下了头。薛崇简的面容恢复了从容,向来俊臣淡淡道:“来大人,你这样,让我很难跟陛下回话啊。”来俊臣抿嘴一笑道:“来某方才已派人向陛下呈奏请罪,陛下如何处置来某,二郎不妨同我一起等等消息。”
薛崇简轻轻将李成器放下,作势起身笑道:“这样最好,我就在这里等……”来俊臣看了方才情形,料定薛崇简的“口诏”有蹊跷,此刻听他答得云淡风轻,心下正在疑惑,忽见薛崇简起身时手中白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薛崇简一步迈上,将来俊臣拽向自己身边,电光石火中众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来俊臣的头颈已被薛崇简手臂牢牢夹住,那道秋水寒光一般的短剑,也比在了来俊臣喉咙上方。
屋内狱吏们吃了一惊,薛崇简大喝一声:“谁敢上前,便是这样!”他手起剑落,一剑削下来俊臣半只耳朵,来俊臣的痛呼夹着众狱吏的惊呼一同响起,薛崇简满意一笑,向绥子使个眼色,绥子上前将李成器负在了自己背上。
来俊臣只觉半边脸颊黏糊糊的,耳朵上剧痛难当,他一声见过无数惨状,听过无数痛呼,也见过无数血腥伤口,唯独到了自己身上,竟是这般惊痛得心肝俱裂难以忍受。他强做镇定,颤声道:“二公子,有话好说,你何必自绝与公主陛下?”薛崇简饶有兴味望着那一条血迹顺着来俊臣俊美脸颊往下流淌,笑道:“来大人,我并不想要你的命,却更不想你要了我表哥的命。你送我们出去,我饶你不死,如何?”
来俊臣干笑一声:“寿春郡王贵为皇孙,我如何敢害他性命?想是有人审问手段无礼了些,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再碰寿春郡王一指头,今日之事,亦不会禀报至尊。”他屡次提到皇帝,便是希望薛崇简能生出畏惧之心,同时向一个狱吏丢个眼色。那狱吏得了暗示,向门边悄悄挪了一步,薛崇简一眼扫到他,厉声道:“让他站着!”顺手在来俊臣脸颊上划了一剑,众人刚来得及哆嗦一下,剑尖又指在了来俊臣喉头。众人皆想不到,这面容俊俏明净如孩童一般的少年,下手竟然如此狠厉,哪里还敢再动一步。
来俊臣又痛又惊几乎要晕过去,他容貌为女皇所喜,平日里最为珍爱,也生怕被薛崇简这么三刀两刀地毁了,忙痛呼一声:“都别动!”来俊臣喘着气道:“二公子,你可曾想过,便是带得寿春郡王出去,可能逃过陛下的天网恢恢么?”薛崇简笑道:“我是个无恶不作胆大包天的,你要是觉得自己在陛下心中分量够重,便和我赌一赌,看我剁碎了你,陛下会不会杀我偿命?”
来俊臣既愤恨又迷茫,他猜不透这乳臭未干的少年是无知无畏,仗了自己母亲是公主,便有恃无恐,还是他当真与李成器情谊深厚到拼却性命的程度。他平生皆是钻研人心的软弱与怯懦,钻研人为了存活与免除痛苦,可以将道义出卖到什么程度,便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毫不关己的事,谈笑生死,两人一剑就闯入了外间闻之色变的例竟门。
薛崇简见他胸口剧烈起伏,知他还在希图侥幸,笑道:“这样,我数一声,就在你脸上划一刀,来大人慢慢想。”他数了声“一”,手腕一抖果然在来俊臣脸上又划一道,来俊臣平生不畏天地鬼神,却头一次吓得浑身乱颤,惊呼道:“别!别数了,我送你们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花奴也被他外婆改了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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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双去双来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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