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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的伙伴们-苇-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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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疯狂挣扎想逃脱,男人压骑着让我无法得逞,只能像条蛇般扭动着……
  我叫他的名字,大叫了不知第几次,突然,男人双手扼住我的颈子!
  我被他这样一扼,差点窒息,「三……嗯!嗯、嗄──嗄──」
  我感觉到他的鼻尖 ──因为外头的冷天气──冷凉的鼻尖贴在我脸上。
  门大开着,外头下着微雨。
  我紧闭起眼睛,怀疑这是不是我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男人的侧脸、耳朵、髒兮兮的天花板……
  「谁准你这张臭嘴叫他的名字!」
  掐颈的力度突地加重,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我瞪大眼睛,艰难地转头想要看他的正面,确定他还是刚刚的男人……
  他说话了。


  【第二章】  三月与阿密

  你是谁?
  我被年长我四岁的男人扼着脖子的时候,脑中冒出这条问题,而不是「我会死吗」。
  我心中另一部分仿佛早认识他了般,答道「他是阿密」。
  他肯定是阿密,我就是知道。回想起来,我还是蛮有当心理医生的天分的。
  我脸色发白,头向后仰,像被捞上水的金鱼般……
  「嗄——嗄嗄——」
  只能疯狂地摆动着尾鳍,只求吸入一口氧气。如果那口气抽不上来……我也许不会死,但窒息的痛苦跟尾随而来的恐怖倒是不容置疑的。
  我听见自己发出「嘎咕」的不明音节,他显然很明白如何折磨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他压着喉结,令我很想呕吐。
  我真的没有看错,也不是幻觉。
  那男人的唇角勾起了,他在笑,看见我狼狈愚蠢地挣扎,连口水都流下来了,他竟然在笑。
  像小孩子用树枝杀死一只小昆虫般,兴奋、单纯、世上最纯洁又最残忍的笑法。
  他笑得让我真的很愤怒,如果他此时松手让我起来,那杀人犯就变成是我了。
  我幻想自己的双眼放射出愤怒光线之类的东西,他显然也察觉到我的杀意了,这个他妈的混蛋把手掌压得更深,我的喉结都快被自己吞回去了!我眯起双眼,眼泪像扭开的水龙头滑下来……
  就在这时候——他跨压在我的小腹上——他勃起了。
  我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的,这个杀千刀的他妈的该下地狱的死杀人狂勃起了!隆起的裤裆带着恶心的热度,抵在我的小腹上。但他,万幸,他没有开始磨擦还是脱下我的裤子什么的。
  连那抹笑都像是不小心画歪了的线条,他还是用那副冷静得可怕的脸,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荒谬地勃起般,紧盯着我,慢慢地收紧手劲……
  他的兴奋,只能从他的眼神跟下面顶着我的那家伙中表现出来。
  天啊,他为「杀死一个人」的现在进行式而很高兴!
  「……别吵!三月,不要吵!」
  突然,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了,他坐在我身上开始前后摇晃起来……
  眉皱起来,这样委屈的表情看起来就比较像是三月了。他很头痛的样子:「不要吵!天杀的!」
  也许是三月在他们的「HOME SWEET HOME」中大吼大叫地阻止他,所以他头痛难当。就像两个小孩在把全世界仅此一件的心爱玩具抢来抢去,抢到滚打成一团。
  趁他们在「内讧」,我屈起膝盖,一下向上顶。
  顶在他兴奋过了头的部位上!
  「啊——」
  就是像阿密这样的杀人犯,那里也不可能练过金钟罩、铁头功吧。
  男人哀叫一声,下意识地向后退,我没打算就此放过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扑上来?
  我真的是怕疯了,抄起电视机的遥控器,很小巧,但用来打人也很坚强的。
  我还没有爬离他身下,就抡起遥控器往他头上砸。「咂」一声好响!
  他这次没有痛叫,只是伸手挡住了额头,那里红肿起一大片了。他一定是很痛、很痛吧,虽然之后想起来是很对不起三月,但那时候的我管得了他是三月四月还十一月!
  我吓疯了,于是再敲下去,这下可真的很响了,打在了他护住额头的手上、指骨上,声音响到连我都吓到了,凶器跌在地上。
  这一下攻击得分满点,他的左手在抖,淤血跑了出来。
  紫红色的痕迹,看起来比流血更痛。他没有叫,连声呻吟也没有——这样可就奇怪了,如果被打得这样惨的人是我,我肯定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像要证实我的想法般,男人向后膝行了两三步,跪坐下来。
  他没有再扑上来掐我,只是抬起抖个不停的手,委屈地看着,然后轻轻呵气……
  房中突然寂静如海底,像我们刚刚谈话完毕,就切换到这场景来了。
  我满脸泪痕,看起来比他更像个疯子,不确定地叫:「……三月?」
  男人抬起眼看着我,瞳孔一阵摇摆,不太敢直视我。也许也怕接近我会被伤害吧。
  跟这男人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打过一架的陌生人而已,要说同情这样的三月也太那个了……
  毕竟杀人犯也是这男人的一部分,打他的确实是我,但我不需要负什么狗屁责任。
  他向后跌坐在地,有几秒,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有几秒我觉得他的眼睛湿湿的,像是快哭了。
  但很快,他俯低身,把纸笔拿起来。
  我拿被子一角随便抹走泪痕,走去厨房大灌一口可乐,劫后余生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我抓着铝罐,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就像三月的手般,颤抖。
  啊啊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我醒悟到现在不是悠悠闲闲喝可乐庆祝自己大难不死的时候了,我大步走出去,将男人的运动袋抓起来,丢出走廊。如果可以,我会把这男人也这样抓起来,掷出去!
  「不用再说什么了,你现在就走吧!不然我就报警了!」
  被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前科杀人犯,还是今早才出狱的男人找上门来,无论是哪一点,我报警都有充分的理由了。如果警察们要证据,我脖子上的勒痕就是了。
  「什么都不要再写了!你要写自己出去写个够吧,五秒内再不滚出去我就报警!」
  男人埋头苦写着些什么,对我的大声指责充耳不闻。
  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必然想道歉。我不接受,我不想要他道歉只想他滚出去?
  我以为对比起刚刚的杀人犯先生,三月该是比较懦弱的角色。
  谁知道男人极其冷静,还是专心地写他的诗、雕他的花!我深吸一口气,揪起男人的衣领,他像个软绵绵的布娃娃般被我揪起来,「走出这个门口之后别再回来了!」
  他举起笔记本,几乎贴上我的脸。
  我这下不想看都没办法,本子上写的也是三个字,不是「对不起」。
  杀死他。
  我竟然会被那三个字吸引了。
  这样的自己非常窝囊还有点变态,我只肯定如果他当时写的是「对不起」,我一定二话不说把他轰出去。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的心底,又能预知未来般,写了完全相反的三个字。
  他要杀死阿密、消灭阿密。
  这要命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像嗅到鱼腥味的猫,真的要命。
  这同时可以证明一件事,三月对多重人格症状非常熟悉,可能比我还熟悉。
  毕竟他拥有过八个医生,接触过无数的知识跟治疗,他知道医生会对什么感兴趣。
  此刻,他坐在我对面,双手交握,一下又一下地按压着手心,三下一次循环——那是镇静心神的动作,他在阻止阿密再冲出来。但那似乎不太管用……
  我拿起手机,翻箱倒柜找出以往的教授的电话号码。
  我用肩膀夹住手机,小心翼翼地观察他,防止阿密又扑出来掐我。啊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远离杀人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管别人的家务事、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卷进别人的抚养权官司中……
  兄弟,好奇心可以杀死猫之余,原来还可以杀死理智或脑细胞或所有同等的词汇。
  就一个电话,就拨一个电话,之后成功与否我都不管了。
  「听好,我只给你拨这个电话,之后你的事再不关我的事了。陈教授……你知道吧?陈永泰,之前有来跟你做过心理评估的,不过他之后没有再跟进下去,现在已经拿到心理学的博士学……」说到这儿,那边的话筒被人接起来了。
  我一鼓作气地把这男人来找我跟有关他女儿抚养权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那老头,不过阿密冲出来要杀死我、我又打伤他那段轰轰烈烈又趣味十足的事略过不说。
  那个向来看我不太爽的教授听完之后竟然没太大反应,沉吟了一下子,「嗯……同学,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很深,虽然继他之后还陆续出现了几个多重人格者,但像他那样年纪轻轻就分裂的很不常见。
  我就想,他之后可能会去找你,因为之前的治疗过程中他提过你好几次,对你印象很深;我们考虑过把你加入治疗小组,但之后他的情况又急转直下,就没人再提过要把你加入的事了……」
  拜托,这样的事要告诉我啊!如果能早点知道他对我印象很深的话,我就能在家门上多装五六个锁啊!
  「……教授,现在是他死留在我家中赶也赶不走,我想把他转介给你。我是说……你之前有参与治疗过所以应该很清楚他的状况吧,他现在要打抚养权的官司所以很需要直属又有权威性的医生……」
  我都还没说完,那个古板严肃的教授就打断了我的话。
  「我对这个病例很有兴趣,但我不可以接收他。」
  「为什么?」
  「他失去了对医生的信任。你知道吧?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就是一切,但他坐牢的五年,从监狱转去医院、又从医院转回去监狱,就这样辗转了五年,还因为重伤害罪而加长刑期,治疗他的医生最后没一个不遭殃的。
  他是个危险分子,但每次要把他关进精神病院,他在里头总是乖巧得不可置信,我想大部分时间是三月在把关吧,关过几个月就转去开放式精神病院,再象征性地关一下子又让他出来了。
  香港是有人权的地方啊。但他已经……他已经不会再信任那些所谓的心理学权威了。」
  「……好吧,我总算知道这位先生的辛酸史了。但为什么是我?」
  「这样想来也是很合理的吧,你是他唯一见过最年轻的、而且开宗明义说是为了『研究他』、没说是要『治好他』的人,他根本不相信别人夸下的海口说要把他治好,他不想再当权威医生跟别人炫耀的材料了。
  阿透,你是什么东西?你什么东西都不是,你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见习小助理而已,这就是他选你的最大原因。三月的心理关口真的闭得很紧、很紧,但至少他愿意尝试去信任你……阿密,你知道吧?那个他体内的第二人格,你在课堂上读过的『保护者』,对你印象特别深的关系,所以三月来找你帮他。」
  我听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到这儿,什么三月很信任我、阿密对我印象很深之类的。
  我真想抓着手机大吼、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跟那边装乖宝宝的男人大吼:这个男人不是他妈的信任我!他体内的怪物想要报复,他妈的一直想冲出来杀死我,只因为我四年前嘲讽了他一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哑巴!
  他不相信那些权威医生,不相信他们专业而千篇一律的治疗,但他要打官司,所以就抓住了最后一个救生圈——介乎医生跟废物之间的我!
  他决定拉着我一起溺死也不放我走!他没钱就赖在这儿不走,我要赶走他,阿密就冲出来威胁我,一副「好啊你就赶我走吧,我先把你杀死再回监狱」的样子。
  简直像绝望的小孩抓住最后的绳索般,不知打哪来的坚持?死不松手,像只要坚持就会得救。
  我看着三月,听不太见手机对边的老头的吱吱喳喳些什么。
  「……阿透,你还在吗?」
  「嗯……我在。」
  「我刚刚说,如果你真的很不愿意尝试治疗他……当然像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没这样的能耐,就把他转介去精神机构,但你之前说过三月要打官司吧,那他近期就绝对不可以进那样的机构留下纪录了,所以他一定不愿意。你劝他走还比较好。」
  妈的,我要是能劝他走我早就劝了!问题是,他绝对会冲入厨房抄起刀子宰了我!
  「……嗯,我决定……跟他聊聊再说,你知道的,就是心理系的通病嘛,看见特别的病例就很想深入了解一下,而且我想……对了,一定对我的硕士论文有帮助的,所以可能之后会打电话问一下资料之类的。麻烦你了,我想先跟他聊聊,掰掰。」
  我按了结束键,又见到膝盖前出现了那本阴魂不散的笔记本——
  你说了,你还在念研究所,你在写论文。
  「妈的!自从那天被你体内那个怪物轰我出去之后,我就发誓绝不要研究多重人格了,我哪可能会写这样的论文!我的论文题目是证实犯罪心理跟童年阴影的关系!」被那个疯子这样凶完之后,我就极力避免去招惹任何有关的课题了,硕士论文怎可能以此为题目啊!
  犯罪心理学,阿密可以帮上你的忙,你可以研究我。
  总之好说歹说他就是死命要留下来就对了!我一拍额头。
  他这个样子还真的很像是第一次出卖身体的妓女,随你怎样都好,只要不要太痛、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依你的,要把我撕成两边还是把我丢入锅子中熬成汁也可以。
  「……为什么是我?」就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好欺负,实际上也真的很好欺负?
  他的唇角微微弯起弧度,含蓄得像穿和服的女人般,他写:
  我信任你。
  阿密对你印象很深。
  我怀疑他昨晚就潜进来在我手机中装了窃听器!
  他只见过我一次,但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他说信任一个陌生人,而那个陌生人还是混过大学,现在念研究所都快要被当掉的半工半读学生?我还小他四岁啊!
  而阿密……他妈的,那变态的理由更简单!
  他为四年前的那一句记恨,想念我到一冲出来就快掐死我,我深刻地用身体记住了他有过挂念我了!
  我持续地轻摇着头,搞不懂为什么我一个心理医生助理也可以被他搞得快精神失常了。
  他于是低下头来,被重创的左手按着纸,右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上面写:
  我们无路可走,我想见我的女儿。
  这句,真的,这句我倒没任何异议。
  因为依现在的状况,「他们」真的无路可走了。他们没有时间了。
  我像被人点了穴般,呆呆看着那本子上的字,仿佛再看下去会拼凑出不同意思般。
  但其实意思很简单——
  求求你帮助我,我想要回我的小女孩,我没有时间再找另一个比较顺眼又不会被阿密掐死的医生了,而且你这里没有任何保全装置,对吧?再加上你这儿是个又脏又小的单人套房,邻居又太有互助的精神?刚刚看见你快翻过栏杆摔死了,他们连拨个电话叫警察也没有,对吧?
  而且我刚刚有看见你的厨房有刀又有叉,如果你赶我走——当然你这样好人你不会——但如果你真的不小心把我推出门外一尺的话,阿密应该会冲出来吧,他是不会杀死我们的未来医生跟同居人啦,但打断鼻梁跟让手脱臼之类的就很难说了,我想一定很痛吧。
  你可以报警,但难保阿密抢走警枪时,不会把你的脑袋连那几个倒霉警察的脑袋一起轰掉。
  妈的,让他进来简直大错特错,他不达到目的是不会走了。
  脑袋千回百转,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看来是非得当他的医生不可了。(起码假装一晚,明早再打包逃走。)
  他坐在我面前的姿态、那只惨不忍睹的手、那双仿佛无杂质的眼睛,都令这个男人透明清澈得像没带任何坏心。
  他像真的营养不良,却不会让人联想到是进出医院的暴力狂(我还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心理变态的少女杀手呢),更不像已有一个女儿的父亲。
  我应该知道他是很危险的,虽然他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孩子,如果稻草不小心被拉断了他一定整个心都碎了,碎成眼泪扑扑簌簌流下那种,但我应该……知道他是很危险的……
  「……我只有三成机会、可能更少,能治好你。我没有……真正接触过像你这样的病例……」
  我不用「治好」,我只要杀死他。
  既然那一堆被他打得脸肿鼻青的医生们都没能耐把他完全治好,他当然没奢望过我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小男孩能治好他,他只要隔离阿密。
  他不用回复健康,但他绝对要杀死体内的恶瘤。
  我舔舔干涩的嘴唇,虽然觉得这样问并不很明智:「……他……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
  我不想用「杀死」这字眼,即使事实应该是这样没错。
  他知道。
  看到这句的那一秒,我的心寒透了,像失足跌下湖心,寒意从背脊爬上来。
  那恐怖的男人知道我将杀死他,难怪他会掐住我的脖子。
  当我快要抱头去撞墙的时候,男人出走廊捡回运动袋。
  我用了零点几几秒,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站起来,想要趁他走出去的大好机会把门关上……但他已经转过身来,穿着高领运动外套的男人,因为天气寒冷而鼻头微微发红,一脸无辜。
  他害我尴尬地站在原地,像自己在玩「狐狸先生几多点」(注)。
  他的手看起来仍异常恐怖,但他像已经不觉疼痛,「嘶啦」一声拉开拉链。
  他从袋中找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卡片给我,卡片很精致,彩印,上面有小丑脸跟七彩汽球。
  我接过,翻过来。
  上面是手写的字,很简单、很可爱,小孩子写的字不能要求多好看,而且笔划错很多。
  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宝贝小女孩写的。
  小女孩认真地写上了日期跟时间、地点,角落还写着小小的字「一定要来喔」。
  生日宴会邀请卡。
  地点并不是大家都爱的麦当劳叔叔的家,我依稀记得是某豪华地段。
  我不敢相信,或者是不想相信我看见了什么……
  日期,是明天。

  注:狐狸先生几多点,小孩子的游戏,由一个人充当「狐狸先生」喊出钟数,一点代表一步、两点代表两步如此类推,一口令一动作,当他大叫停止的时候每人站在原地维持姿势不准动,大叫十二点则是出动抓人的时候,直到其中有人碰到狐狸先生,或狐狸先生抓到人替代他为止。玩法跟台湾的「一二三木头人」大同小异。


  【第三章】  艾莉儿与小乔

  「啊——」
  三月来到我家的第二天早晨,就是从这一声尖叫开始的。
  既然这里只有我跟他,不是我叫,就是他叫了。
  我一手伸进T恤下摆(也许还把T恤卷起来一点吧我不记得了),另一手准备扯下短裤。
  那是很居家的动作,废话,因为我现在就在自家的小套房中,因为我忘了新任的同居人、昨天我因为一点点虚荣心而不自量力地想挑战的这罕有的多重病患者,又因为我对他那句「我信任你」感到一点点的好奇跟感动,对他不能见女儿而感到一点点同情,而让那刚出狱的杀人犯在我家过一晚。
  事实上我昨晚一直在想怎样把那男人赶出去、让他不再纠缠我,而思考到天亮才合眼。
  发展快到像脱轨的列车,我对他、他对我仍一无所知。
  这样的一点点加起来,等于,我跟艾莉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的相遇。
  我睡眼惺忪,一如往常地连厕所门都不关,就走进去拉下内裤要尿尿。
  然后,高八度的尖叫,紧接着我拉下裤子而响起。
  那完全不像一个男人可以发出的尖叫,但铁铮铮地,真的是那哑巴发出的。
  我呆若木鸡,内裤扯下了一半,看着蜷缩在浴缸一角的男人。
  整个场景很梦幻又诡异,至少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用那浴缸来洗过泡泡浴。
  现在我小得像麻雀内脏、或者还是蝼蚁内脏的厕所中,肥皂泡泡满天飞,黏在地板跟镜子上,连牙刷上也该死的有。
  我走进纳尼亚王国(注)了,我刚走进梦幻魔衣橱了妈咪。
  那个男人像被人在屁股上拧了一把般,死命想把自己浸死,其实我他妈的什么也看不到,我连他的肩膀也看不到一丁点,他却像看见强暴犯般疯狂地叫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我已经从睡梦中→被吓醒→完全清醒了。
  而他?他还在叫,脸庞扭曲地叫。
  「啊——啊——别过来!Stay away from me!」
  「我没有要过去啊,小、姐!」
  我怒吼,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他弄聋了。
  我扯下门后的大毛巾,丢在他头上,「你想告诉我你跟阿密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吧?五岁还六岁的时候喷到厕所都是可以跌死人的肥皂泡泡,觉得啊真好玩啊,然后你继父就进来了,说要打你的屁屁叫你不要多作怪,结果摸了你屁股是吧?所以你以为我现在也要强暴你?三月先生、阿密先生,你们猜错了,我对你那该死的屁股没兴趣!」
  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就是天生一把贱嘴而不能成为心理医生。
  我知道,我就是改不了,口不择言迟早有一天会害死我的。啊啊,但这位可能被继父抓去厕所还是地下室插屁股插了几十次的死精神病舍得起来了没有?行行好,大清早就放过我的耳朵吧!
  「你是谁啊?Who are you?」
  他连八国会话都出笼了,我干笑两声,举高手投降。
  好吧我要出去了,我出去让他玩完他精心设计了一个早上的泡泡浴,我不想管阿密(只有那男人能说话)是被什么鬼附身了,我还不了解他,也不想要了解他心理扭曲有多厉害,也许他想要帮三月弄得香喷喷才去见他的小女儿吧。
  在我要出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听到他尖叫(他仍然在叫)——
  「Where are they?三月呢?阿密呢?你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我停步,转身,看着他。
  他睁着像猫般圆滚滚的眼睛,提心吊胆地紧盯着我,提防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脑海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情境,我记得男人被敲伤后,跌坐在地上——有几秒,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有几秒我觉得他眼睛湿湿的,像是快哭了。
  我的直觉准了、不、应该说是我真的没有看错,那时候……不是三月也不是阿密。
  是他。
  是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不……应该是她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之后艾莉儿很喜欢我,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这个带着浓浓口音的小女孩,她真的怕我怕得要死。
  该死的!三月竟然完全没有提过第三人格的事!
  我觉得自己像个气球,突然被愤怒的气体灌满了,而这气球还在持续地膨胀,快要撑破。
  我也不等那个浸在泡泡中的男人回答,就冲了出去,抓起脏兮兮的运动袋。
  把拉链拉到底,我反转,将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
  运动袋装了不少东西,哇啦哇啦地散落在地上。
  我略略看一眼,有最基本的皮夹、一些证件(当中还包括好几条病院的塑胶手带)、还有一部旧式的相机……我只是没那个时间跟心思去检查相机有没有被摔坏,他妈的我不在乎摔坏!
  多重:意即三或以上……
  我的脑袋里不知从哪个尘封的柜子中蹦出这句来,听起来是教科书其中一句……好吧,谢谢了。现在我才记起多重是三或三以上,如果只有两个的话叫什么?对,就叫双重……所以三或以上是多重……
  我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拨开,看得更清楚。喀啦喀啦,我开始抓起他的东西,在地板上分类,从头整理好。三月是正人格……但,三月有跟我说过他是正人格吗?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我要怎样确认他是正人格?
  我抓起医院的透明手带,上头写的名字是「向 三月」,嗯,现在稍微可以确定他是正人格了。
  我将那男人的证件、医院报告书、存折都放在中间。
  然后是那部大型又旧式的相机……有可能是三月或阿密的东西,也放在中间好了。
  有本笔记本,是三月的。
  有本A5 Size的大簿子,我翻开,说不上是什么样的直觉……就知道是三月的,每幅素描都逼真细腻得吓人。也许残障人士的其他感官特别敏感吧。我直觉就认为是三月的,于是也掷向中间。
  好几根粗的、细的油画笔,笔头都散开了,一定用了不少时日,还有多个干涸的颜料瓶、塑胶水杯……也是三月的?我拿起画笔,握在手上觉得有点怪,一时之间说不上怪在哪里……
  在掌心转动着画笔,我知道哪里怪了。指印。
  那蓝绿色的指印不是印在左边的,而是印在右边的。

  ……三月那时候被我敲伤的是左手,阿密用以格挡的手是左手——
  阿密是左撇子。
  画画套组是阿密的。我摆在左边。
  衣服……衣服没什么特别能分出的特征,看来他的伙伴们对衣服品位都没有特别挑剔。
  最显而易见的部分来了,运动袋中,有两个绒毛玩偶、几个青草色的发夹,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大男人拥有的东西,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坐着玩家家酒。
  玩偶一个是鲸鱼造型的,另一个是海豚造型的。
  我抓起鲸鱼,深蓝色的身体、白色的肚子,绒毛软软的,出乎意料的干净。
  我摆在右边。
  奇怪的是另一只海豚,粉蓝色的,但这只看起来非常脏。
  我站起来,退后两步,看着地板上叠嶂分明的三边。
  突然,豁然开朗。
  心跳有点跳快了,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分出了三人的东西,重点是,那是从一个男人的运动袋中分出来的。三边东西间隔着的空隙,仿佛神秘的河流般,阻挡了互相的交融。
  「那是……我的东西……」
  怯生生的声音飘过来。
  我转头,看着走廊旁的男人,男人的头发还滴着水,他赤脚,从浴室走过来客厅。
  他只穿昨晚那件高领外套,领子拉到下巴,但没有穿裤子(幸好外套够长,掩住了重要部位)。
  他的手指像要寻找依靠般搭在墙上,另一只手不安地一直扯着下摆。
  我低下头,才发觉到自己还拿着那只海豚玩偶。
  抓得很用力,掐到变形了。

  我承认我是不大知道怎么跟五岁的小女孩相处啦,但也还没到走到街上会吓哭孩子的地步吧。
  眼前这个「小女孩」避我如蛇蝎,害我有点手足无措,连手要放哪里都不知道。
  我抽起他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的牛仔裤,递给他。
  他像不太懂我的意思,没打算伸手接,看了好一会儿才说:「……This jeans belong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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