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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的伙伴们-苇-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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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烟花,更多时候却是看那长长假发的侧影。
  天空是不停震动的黑布,被泼上了各种油彩。
  男人右手抱着洋娃娃,左手伸出食指,像在家里作画般悠哉,在半空中挥动着、抚摸着、跟随着描绘出一道又一道怒放的笔迹、一划又一划落下的光雨。穿着浴衣,坐在树干上,轻晃着双腿。
  他不时眯起那大眼睛,柔软的手指仿佛指挥棒,在半空中创造只有他看得见的惊世巨作。
  他是三月,左手是阿密,右手是艾莉儿。
  「……透。」
  我以为她已完全沉醉了,却听到她叫我。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三月跟阿密说,这是我最后一天……不、应该说是最后一个夜晚吧。」
  她转过来,举在半空中的手垂下,凝视我:「这是真的吗?」
  「Why have not we an immortal soul?」asked the little mermaid mournfully。(注)
  原来……三月跟阿密真的早有共识,要把最后的时间尽量留给艾莉儿……难怪这数天来我没有见过三月跟阿密出现。我一时语塞,只能回望着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不、这只是……试验的阶段,只是我跟教授觉得你跟三月都准备好了,可以进行而已……但不是一定得今晚立即进行,你明白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也……」
  「透,我不害怕。」
  仿佛要证实她游刃有余、并不是强撑般,她轻轻软软地握着我的手,摇了摇。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更想跟三月合为一体了。你不是说过吗?融合不会痛,而且会很快,我又不是消失了,只是跟三月在一起……像那些动画上的机械战士不都要合体吗?然后他们就会变得很强,没有打不赢的坏人了,强到无人能敌!」
  她仿佛非常兴奋地大声喊着,拳头向天空挥去。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到底这个小女孩平常在家看的是什么动画啊?不是什么美少女战士、公主历险记之类,竟然是变形金刚还是超人吗?「没错,以后没人能伤害你跟三月了。」
  「打倒坏人之后我要……我要出发去海洋找妈妈,然后三月也会跟他的小公主住在一起,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听上去真好啊!」她仿佛要说服自己相信那个未来,紧握的拳头抵在树干上。
  The little mermaid was so alarmed at what she saw; that she stood still; and her heart beat with fear; and she was very nearly turning back; but she thought of the prince; and of the human soul for which she longed; and her courage returned。 (注)
  她很勇敢,我知道她一向比三月跟阿密更勇敢。
  她是三月为了逃避母亲的死亡而出生的,但这个精神体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停歇地储存着勇敢的力量。阿密用武力反击敌人,艾莉儿也用自己的方法去保护神智,令他们不致崩溃。
  「透,你比所有你念给我听的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更好。」
  「……比王子更好,那会是什么?」童话故事中,没有比王子更好的存在了。
  「我不知道……但你就是那样一种存在。你比王子更好。」
  我牵着她的手,并肩坐着,注视同一朵烟花的盛放与颓败。
  忽然,心底变得如此平静无波。因为我终于也发现了,艾莉儿到底为什么能如此无畏无惧、为什么能如此毫不感伤,仿佛接下来只是展开一段远行,始终会回到我身边——因为她相信我。
  她相信我所说过的一字一句,相信融合只是必经的过程,是好的,她是一条即将回到海洋的小溪。
  即使要拥有正常的、被世上所认同及接受的灵魂是如此困难,阻碍重重,她仍愿意尝试。
  别人眼中正常的灵魂,她曾经拥有过,但已经分裂失去得太久了,寻寻觅觅、跌跌碰碰十多年,他们寻找的过程快要到达终点了……她这样相信,她相信我,我也得相信这并不是消去,而是融合,如果我不会失去艾莉儿,那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不会害怕……我不能害怕。
  这不是遗弃,相反,这是接纳。
  治疗被母亲遗弃的伤痛,就是接受这残酷的过去。
  I would give gladly all the hundreds of years that I have to live; to be a human being only for one day; and to have the hope of knowing the happiness of that glorious world above the stars。(注)
  他们做尽一切,只是想从美人鱼变成人类。
  真正的人类,正常的人类,别人所认同的人类。
  只是为了不再承受看怪物般的异样目光,不再被伤害,也不伤害他人。
  我忘了有没有告诉过她……即使她不做任何改变,我也永远喜欢她。
  他们即使花光一生,也要当一天的人类。
  「So I shall die;」said the little mermaid; 「and as the foam of the sea I shall b en about never again to hear the music of the waves; or to see the pretty flowers nor the red sun。
  Is there anything I can do to win an immortal soul?」(注)
  「我想过了,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我回到海洋找到妈妈之后——虽然有可能要很久,因为我忘记妈妈的样子了,但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然后……我要跟她一起生活,我还是会看见星星月亮太阳,虽然从海底看上去,它们的形状会扭曲;我还是能听见声音,虽然传过来的时候会有点失真;我还是能感觉到风,那可能只是水面的震荡……我还是能看见你,透,我在水底也能看见你。而且我不会忘记你带我去过的地方、给我说过的故事……穿着裙子过的这一晚,我觉得这就够了。」
  艾莉儿微微转身面向我。
  她像个小小淑女般端庄的抱着洋娃娃,搁在膝盖上,打扮跟姿态都无懈可击。
  我再一次见到那小美人鱼的姿影,拥有一头棕红色卷发、海蓝色眼眸的女孩就在我面前。
  「替我照顾月月、密密跟艾艾好吗?要记得每天替艾艾梳头发喔。」
  「好。」
  「替我教会三月跟阿密游泳好吗?如果他们溺死的话就太难看了,我才不要呢。」
  「好。」我低头笑了,果然是小女孩,在考虑到她最亲爱的两个伙伴之前,她最先想到的还是玩偶们,她沉默而忠实温柔的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我垂下脸来,视线对上她怀抱中的芭比,四目相接……忽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我好痛苦、好痛苦……几乎没办法说话了。没错,艾莉儿没有被遗弃,但我跟艾艾却被留下来了。
  我跟艾艾要怎么办?海豚跟鲸鱼要怎么办?以后……即使我能感受到三月体内的艾莉儿,但那是她却也不是她,我只能拿着这洋娃娃,每天替艾艾梳头发以怀念她吗?我们以后只能以这种方式触碰她、抚摸她、感觉她?再也不能抱她,或被她拥抱……
  但我会做,我会进行融合……我会做的,因为这是对的……我知道这是对的……
  我听到心里头有另一道声音,声嘶力竭地、沙哑大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我拯救了三月、拯救了艾莉儿,但谁来……谁来平复我扼杀一个女孩灵魂的痛苦?谁会发现我?
  「替我告诉三月,他一定要带小乔去逛街买裙子买玩具吃冰淇淋,因为我还没跟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过,我好想跟她一起去逛街呢!一定很好玩很开心的!」
  「好。」
  救救我、救救我……
  You will still have the same floating gracefulness of movement; and no dancer will ever tread so lightly; but at every step you take it will feel as if you were treading upon sharp knives; and that the blood must flow。(注)
  「你能不能保护三月跟阿密……就像当初答应保护我一样?」
  「好。」
  「因为阿透真的做到了……所以我说你比王子更棒呢,有阿透在我就不用等王子来接我!」
  无论她说些什么,我都只能答好,仿佛喉头梗了硬块,只能够挤出单字。
  救救我、救救我,谁来都好,救救我!
  「哪,阿透……不要哭吧,你害我也想哭了……」男人忽然扁唇,呜咽了一声,可是立即就忍住了、咽下去了,她的表情因为忍耐哭意而扭曲,很快,就抖出笑容:「不要理阿密说的话,我跟三月都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心理医生呢!真的,阿透是全宇宙最棒的医生!」
  一直垂着的脸没有抬起,我很怕会再撞上芭比娃娃的眼睛。
  不知何时起,牛仔裤都被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
  泪水滑过脸颊,非常痒,停留在带微微胡渣的下巴……我才记起,我在医院时都没刮过胡子。艾莉儿这一句如巨锤击心,提醒了我。我才记起……我是个医生,心理医生,他们的医生。
  If you will bear all this; I will help you。(注)
  「你决定要融合吗?」
  「Yes; I Will。」
  「Yes; I will;」said the little princess in a trembling voice; as she thought of the prince and the immortal soul。(注)
  「我……」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发觉这里并没有任何闪亮的东西。
  我该准备的……但该死的,我下意识就认为今晚融合是太过仓促,认为并不可能会是今晚,自私地不希望艾莉儿如此快地离我而去,所以故意不准备……对我来说,只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但对他们来说,这次的融合等待的岂止二十年?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任何闪亮的东西,接下来你可以专心一意的、尽力倾 听我的话吗?」
  「好的。」
  然后艾莉儿乖乖地接近我,我们挪动位置,尽量紧贴在一起。
  直到她的耳朵贴在我的脸颊,我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确定我的话她能清楚听见。
  艾莉儿仿佛撒娇、又仿佛要在我怀中入睡般,双手爬上我的背,慢慢使力环紧。
  我们拥抱。
  有好几十秒,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互拥。
  好好地记下这一瞬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晚、烟花下、树上,这女孩与我。
  我缓缓张唇,将练习过、想像过千百次的情境说出来……
  「三月,走入海洋。艾莉儿,继续停留在原处。我们已经有所共识,如果你们想活下去就必须联合彼此的力量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要三月想像自己是一座宽阔的海洋,温柔地包容万物的海洋,无边无际没有尽头,那里很宁静、很安稳,没有惊涛骇浪也没有任何痛苦。艾莉儿,我要你变回原本的形态,一条小美人鱼。现在,你在丹麦的海域,你最熟悉的家乡,将要纵身跃入海洋……
  艾莉儿,告诉我,你回到海洋的怀抱会是什么情况?」
  「我会一直向下游、向下游,直到见到妈妈为止。」
  「三月,那艾莉儿进入海洋之后会怎样?」
  「我们会合二为一。」
  「艾莉儿,现在你就在海边,天清气朗,海面平静无波,偶尔会有风跟海鸥的声音,风将你棕红的长发扬起,你注视着海面,觉得很宁静、很舒服。你听到母亲呼唤你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快要回到海洋中了,而且你也期待这样……当我数到五时,你就会用力摆动尾部,跃入海洋之中,一直往下潜、往下潜。我说数到多少,艾莉?」
  「五……」她细声回答,已完全坠入了脑中的意识之中,身处海边。
  「当我数到五的时候,三月会醒过来。艾莉儿的脆弱、欢乐、悲伤与表达的渠道会流入三月之中,不再有分离的小美人鱼,他也不会再逃避所有伤害,懂得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艾莉儿,告诉我你全部的感受……」
  我开始计数——
  「一……」
  「……我用力摆动尾巴,然后跳下海中,无处不在的水包围着我,很舒服、很冰凉……没有了声音,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很静、很静……」
  「二……」
  「我往下潜、一直往下潜,好轻松、好快乐,身体没有重量……我看见很多鱼儿,在我眼前成群地游过来、游过去……有珊瑚……前面有珊瑚礁……五颜六色,好漂亮……好美、好美……」
  「三……」
  「有……粉蓝色的、很可爱的……海豚……海豚、海豚……」
  「四……」
  「……我看见……我看见妈妈了……她就在珊瑚后面,被一群长长的珊瑚礁挡着……可是我找到她了,终于找到她了……为什么之前都看不见呢?妈妈看着我,她叫我的名字……她好漂亮、好温柔……她向我张开双手……等着我、等着我过去……我再游前一点,只要再游前就能抱着她了……妈妈……」
  「五……」
  艾莉儿紧拥着我的手臂渐渐地、渐渐地脱力。
  她一点一滴地放松着力道,当我数到五的时候,她再没有发出声音了。
  男人的手垂下,落在我背后。他软绵绵地倒在我怀中。
  我知道她终于回归海洋、她的家,终于拥抱着母亲而不是我了。
  这是她身为艾莉儿时最后记得、最后所做、亦是最希望做到的事。
  芭比夹在我们中间,男人的手松开了,艾艾的长发扫过我的手臂。
  我是心理医生、我是心理医生。

  上下睫毛轻弹数次后,男人慢慢地张开眼睛。
  他的鱼尾分裂,变成让他脚踏实地的双脚,他走上沙滩……
  我终于抓着了这条美人鱼。
  男人的眼神如初生婴儿般迷蒙,他眨动了眼睛数下。
  仿佛寻找依赖般吃力地看着我,又轻轻皱眉,疑惑着我脸上的泪痕。
  我知道他现在的感觉混淆。
  好像失去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记不起来,同时获得了另一种饱满。
  他刚刚义无反顾、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海洋之中,然后溶化,现在却像那晚海上遇难的王子般,被硬生生地捞上岸,躺在沙滩上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发,摸到假发的质感。
  手指感觉着、抚摸着并不属于他的卷曲黑发,记忆慢慢回流……
  他顺着往下摸、往下摸,滑过脸颊、下巴,然后手心停留在喉咙上。
  他的眼睛眯起来,努力地回忆着某段时光。
  我知道,三月终于寻回那段空白的断层,捡回那恐怖的、一直想遗忘的伤害。
  因为他已经能够承受,因为他寻回了艾莉儿的勇气。
  他知道母亲是颈骨断裂而死的,而他又是为什么会变成哑巴。
  母亲的脚不停地踢在他的喉咙跟胸口,他不敢目睹母亲的死亡,所以生出了艾莉儿。
  现在,他终于看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握着喉咙,视线重回我脸上。
  他的眼睛已回复清明。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发出声音才能证明存在的初生小动物,怯生生地张唇,尝试发出第一声……
  他应该是三月,而艾莉儿的声音已还给他。
  我看见他的嘴唇在蠕动,吐出:
  三月。
  不知何时,烟火已放完了,耳边寂静得可怕。
  但那唇动,是无声的。
  艾莉儿与三月融合了……
  但,他没有找回声音。
  「But if you take away my voice,」said the little mermaid,「what is left for me?」(注)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第十三章】  两个人不等于我们

  给我有一点常识吧,一个心理医生怎么可能全天候照顾一个病人?你连最基本的专业操守都没有吗?心理医生不只要负责病人的心理状态,更要保持自己的精神健康,你再这样下去……
  只怕你治好了精神病患,自己就开始有精神病。
  易岚说。
  当时,我逃了。

  艾莉儿被融合了……但为什么……三月还是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贩卖机发出的白光令我脸上一片惨白。
  我握着一杯咖啡,站在自助咖啡机前面已不知多久……
  那是老式的庞大咖啡机,已被淘汰很久了,明明旁边就有一部铝箔包饮料贩卖机,五花八门的饮料齐刷刷地等我带走,我却选择站在这部动作缓慢的老机前面,等着仿佛要一辈子才滴得完的咖啡……
  并不是很想喝咖啡。
  我知道自己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去,不想那么快再面对那男人……
  不想面对连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当我意识到时,另一杯咖啡也早准备好,站在机中等我,都放凉了。
  哈哈……什么跟什么?难道我用反光的咖啡水面把自己也给催眠了吗?
  我苦笑,弯下腰把另一个温暖的纸杯也拿出来。
  三月应该坐在那里等我很久了……
  明知道必须快点回去,却自私地放慢了脚步。
  易岚说得对,像我这种小孩子般的情绪模式一点也不专业,我不可以在得到满意成果时欣喜若狂、在病人表现不理想的时候仿佛世界末日,这种明显的行为表现会令病人也消沉下去的……
  但比起三月还不能说话,我深切明白,我是为了艾莉儿的离去而难过。
  这更糟。
  烟花秀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了。
  年初二,晚上的节目永远都不会太晚,看完烟花的人们极快地离去了,赶赴下一个节目。
  我跟三月又拖磨太久,现在海边大概只剩清洁人员吧……
  老实说,我循着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就能找出回去的路。
  明明叫三月坐在那边的椅子等我的。
  回去的时候,一眼尽览,那里没有那男人的身影。
  「三月……」
  仿佛三月不是走开只是变透明了,我走到椅旁,把咖啡搁下来,用掌心试试椅子的余温。
  谁来告诉我三月是真的隐形了,我也会相信,现在我觉得那个男人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椅子上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脏脚印,刚刚有人踩上去看烟花了。
  「三月?三月?」
  如果是阿密的话就罢了,三月绝对不会抛下我走掉的……
  我原地转了一圈,极目四望,只有满地的食物跟饮料的残骸。
  冷冷清清,整个世界只剩铁罐子滚动的声音跟我的声音:「三月——三月你在哪里?」
  用尽气力地大喊,才喘了口气,腹间突然袭来一阵抗议的刺痛。
  ……该死的!我不该留三月一个人在这儿的……他压根儿不熟悉这里,也不知道从这里回家的路,更重要的是,那个疯女人已经走投无路,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找人去刺我一刀只是警告,她是要阻止三月上法庭!她很可能会再派人攻击三月的……我怎么能如此大意?我不应该离开他身边的!
  「三月——」
  不要……拜托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不要出事!
  如果是因为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提醒你所以你才出事的话,那我要怎么办啊……
  我像个疯子般乱转着,在偌大的海边跑来走去。
  想跑去远点的地方寻找,又怕三月在原本的地方等待,于是没了主意,心神纷乱地跑了一段路又走回去,在已经看过的地方再三徘徊……只有椅子上那两杯咖啡是我熟悉的东西,其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白天的海边跟晚上的像两个世界。
  直到一次因为腹间的剧痛而换不过气,景色包围着我开始旋转,我才受不了地倚着电灯柱……「三月……你到底在哪里……求求你千万不要……」
  突然,离我十步远的草丛无风自动。
  我像只被惊动的兔子般,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草丛,就怕自己眼花了。
  那……是三月吗?还是那疯婆娘指使来攻击三月跟我的人?
  草丛又一次动了,这次是剧烈的晃动,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呻吟声……
  我立即跑过去,打算跳过草丛。
  草丛比我想像中的宽,我右脚先跨,左脚球鞋绊到了,整个人非常难看地摔在对面。
  一只脚被灌木缠住,膝盖狠狠铲过石地,这次换我痛得呻吟:「啊……」
  我挣扎着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刚跌在男人身边……男人也躺在地上。
  戴着的假发不知哪去了,此刻,男人的头发像给谁狠狠抓过般乱糟糟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更惨,眼底、下巴、唇角都有血……
  浴衣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一边衣襟滑了下去,露出肩膀跟胸膛,手腕跟胸膛也有红红的印痕。
  日式草鞋有一只飞得老远,绳子还断掉了。
  「妈的……好痛……」
  男人像撒赖的孩子,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眼角,很快,又因压到了伤口而吃痛拿开:「嘶——」
  才因为找到这男人而松一口气,又因为他的狼狈而揪心。
  我抓住他遮掩脸蛋的手臂,惨不忍睹的伤势展现在眼前,「阿密,为什……为什么会这样?你被三月前妻的人打伤了吗?她派人来伤害你吗?嗄?说话啊!」
  阿密不想显露脆弱于人前,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把脸撇过一边……
  他的手指压上唇角,痛得皱起了眉,这次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紧抿起的唇线满是倔强。
  我才不想明白他那种不想被别人看到、不想被别人照顾的别扭心情跟他囗的自尊心!
  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就是很难看、很弱、很蠢、不堪一击!他竟然将三月的身体弄成这样!
  我伸手出去,用力地将他的衣襟拉起,把松脱的腰带解开,再狠狠打结……
  「……被打了……」
  良久,我以为他今晚不打算再多解释一句时,温热的气息洒在我头顶。
  并不是三月的前妻找人来威胁他了,我早该知道,阿密是因为打架而……
  但要他承认打不过别人或被打了,是多么的困难,对他这保护者来说是多么的屈辱。
  他只是保护者,他很强,没错,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铁甲人或超人,会受伤会痛。
  「……他们……那群混蛋!那群死小子只有十多岁吧……有七、八个人……三月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对三月吹口哨,又扯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他们又笑又闹不知怎么的就……发现了三月不是女孩子,大声叫他人妖又说要打他,然后我出来了,我当然要出来教训一下那群人渣!」
  我默默无言地听着,手下没停地整理着他的浴衣。
  之后的事,即使阿密不说我也知道,那群小子肯定是堵住三月的路不让他走,三月既害怕又愤怒,也不能说话,难得遇上了哑的女装癖,那群小子怎么会放过?肯定是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又威胁要教训一下不男不女的人妖之类的,逼得阿密冲出来还击,但他一个人又怎么够打八个人?
  那群小伙子被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给打退了、吓跑了吧,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遍体鳞伤得像只被石头打伤的流浪狗般窝在这儿,连最狼狈、最不想让我看见的窝囊样都被发现了……
  我何曾看过阿密如此可怜可悲?
  他们……只是这一晚偶尔、不幸地受到无理的对待而已吗?不是的。
  他们在遇见我之前,肯定是一直陷于这种不知何时、因什么理由而被伤害的恐惧之中,别人要攻击他们太容易了,甚至不用刻意制造理由,因为多重人格是种精神病、因为三月是个哑巴、因为艾莉儿会在受到伤害跟惊吓时出现,即使那不是他愿意的,但艾莉儿出现了,就给别人很好的借口说他是人妖、弱智、娘娘腔或套上任何难听的用词……他没有做错事,但任何人都可以因为他奇怪的行为而突然去打他骂他,那已经太够了。
  像今晚一样,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去完成艾莉儿最后的心愿而已,却在碰巧经过一群比他年纪小、看完烟花秀而兴奋地想找点乐子的少年仔时,毫无理由地被挡路、被拳打脚踢成这样……
  这男人……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这样的鸟事?看过多少副难看的嘴脸?他看尽了人性的丑陋黑暗面……他是怎样活到今时今日的?他是怎样活到今晚、现在就坐在我身边的?
  忽然,强烈的怜悯跟难过汹涌而至,我的喉头哽得像动脉硬化。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把鞋带已经断掉的草鞋捡回来。
  我们再一次把寂静还给夜晚,阿密没有说话,我看到他怀中的洋娃娃毫发无损。
  流动在我们之间的尴尬、悲伤、无能为力太过明显,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拿着草鞋回去时,阿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无意识拿着的洋娃娃。
  我注意到他的手非常轻地一下又一下抚过艾艾的长发,也许连他都没发现。
  草鞋已经不能用了。我坐在他身边,开始把自己的球鞋脱下来。
  「……不见了……」
  他说得很轻弱,但夜晚太静,我听得见。
  我抬头,阿密疑惑地皱起了眉心,盯着洋娃娃的蓝眼睛。
  我以为他说的是那日式小圆袋,的确是不见了,大概在他打架的时候不知丢去哪了,但那不重要,里头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顶多就是镜子跟面纸。
  「……不见了……我找不到她……到处都找不到她……」
  阿密的下一句推翻了我的假定。
  我解开鞋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阿密说的是艾莉儿。
  他说的不见了,是在体内无论哪个位置他都找不到艾莉儿,那曾经生活在一起的小人鱼。
  我粉饰太平地继续手上的动作,老实说,在艾莉儿跟三月融合之后,阿密的控制权仍然比我想像中的强,而三月还是没能说话,一切似乎都白费心机,牺牲了艾莉儿却没有令他有丝毫好转……
  我好想大叫。
  阿密的低喃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烦躁,隐隐透着恐惧。
  「不见了……真的……找不到她!她消失了!」
  我把脱下来的两只球鞋都套在男人的脚上,男人仿佛毫无知觉……
  突然,阿密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拉近他自己。
  「嗯——」
  「那小鬼不见了!她消失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濒临疯狂的、不停晃动的瞳仁,说:「她融合了,跟三月融合了。」
  说穿了,阿密由始至终都不相信我真的办得到、三月跟艾莉儿真的办得到。
  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我,仿佛要我把这句谎言吞回去。
  但很快,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瞳仁的震动加剧了。紧紧扯着我衣领的手,一点一点地放松……
  他是真的相信了,在他遍寻不获艾莉儿的时候。
  阿密露出我从没看过的,欲泣的表情,仿佛在责难我的所作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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