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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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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夙涯还在想着要如何称呼易祯,将所有的称谓都想了一遭,放在那耳顺之年的老者身上都不大合适的样子,真真是愁煞了他。
“要不就叫爷爷吧。”阿碧提议道。
按着年龄算,夙涯这样称呼并无不妥之处。
“不成。”易谦赶忙制止,道,“不能叫爷爷。”
“不叫爷爷叫什么?”阿碧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易谦。
“总之……不能叫爷爷。”易谦对夙涯道,“赶紧忘了阿碧刚才说的话。”
夙涯愣愣地点点头,问道:“那该怎么称呼?”
“总不能跟九哥哥一个叫法吧。”阿碧那笑意里总有三分欠打的意思。
“这个……”夙涯忽然面色一滞,只觉得耳根发烫。
易谦伸手敲了阿碧的头,嗔道:“说正紧事呢,怎么又拿阿夙寻起开心来了。”
“我说的难道不是正紧事?是有人自己想多了,可不怨我。”阿碧一梗脖子就显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来,“这事本来就跟我无关的,我叫老爷子叫得可顺口了,是九哥哥你不让阿夙这么跟着我叫的。”
“早晚要将你这一口尖牙都拔了。”易谦笑骂道。
“拔了我的牙,这事儿照旧没解决,九哥哥你绝对失策的。”阿碧站起身,一昂头,道,“我不跟你们啰嗦了,呆子还在外头等我呢。”
阿碧跑得飞快,红裙扬起,就像是团正烧着的火在往外蹿呢。
“阿碧这是做什么去?”易祯经过时,被那少女风风火火的模样也给弄得愣了神。
易谦起身将易祯扶进屋里,道:“小丫头莽莽撞撞的而已。”
“小丫头?”易祯睨着易谦,又瞧了眼已经站起身的夙涯,与易谦说道,“我看阿碧心里跟明镜似的,小丫头?可别看轻了她。”
在夙涯面前再狡黠的易谦如今到了易祯跟前也只有低头听训的份,看这父慈子孝的场面,倒让夙涯心里一阵好笑,却又不幸运地被易谦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他便即刻收敛起笑意,垂首站着。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易祯故作威严道。
易谦颔首浅笑,夙涯则依旧立在一旁,局促难安,总是看着方才阿碧跳出去的门口,后悔自己没与那少女一起离开。
“阿夙。”易祯一声叫唤,直教夙涯整个人都惊了,当即抬头睁大了双眼看着桌边的老者。这模样引得易祯一阵好笑,朝那少年招手道:“过来。”
夙涯看了看易谦才敢走去易祯身前,被易祯拉着坐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般,膝盖费了好些劲儿才曲起坐下,那脊梁挺得都快断了。
易祯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这眉眼是像了当年的柳太医,只是这眉宇间的神色只教他想起易谦——那人该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夙涯教成这样。
“称呼什么都无所谓,你高兴就好。”易祯拍拍夙涯的肩,喟叹道,“当年是我私心,才害了柳太医一家,阿夙小小年纪就流离失所……”
“往事已矣,还是不要再多想了吧。”易谦劝道。
“让我说完。”易祯定睛注视着同起追忆之色的夙涯,道,“阿夙,事情是我做下的,别推去了易谦身上,当年易谦的母亲也是受害者。”
“我……”夙涯踌躇多时,眼角里就是易谦的侧影,陪了这些年的人,他从未怪过易谦,也没想要去责怪。
“你有话要说?”易祯问道。
“我……”内心盘桓了多年的困惑呼之欲出,夙涯攥着衣角又感觉到当初那种恐慌——那些声音,那些恸哭,重新充斥满耳膜,他想要知道真相的,就当是给自己,给那些无辜的家眷一个交代。
肩头覆来一只手,夙涯转过视线见易谦就在自己身后,那人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而来,比当年在忘回居那样抱着他更能给他力量。
那些生生死死,都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了,但都是跟自己血脉相关的人,纵然他曾经试图淡忘,但真的面对着真相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多的好奇与探知,只要一句话,就可能知道事实。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年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看着过去王朝最高的统治者,毫无惧色。
易祯脸上的皱纹因着板起的脸显得淡了,但那不是生气,也不是恼怒,只是有些曾经试图保住的秘密时至今日他都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看着易祯站起,动作这样缓慢,跟他已经老去的年龄一样几乎承受不住太大的打击,哪怕是那些过往带来的伤痛。
夙涯正想追问,肩头那只手却固执地将他按住,回头时,他看见易谦带着规劝的神色对自己摇头,更像是一种恳求。
“九哥哥……”夙涯坐近易谦身边,问道,“你知道当年的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阿夙,咱们以后都不提那些事了,好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我想知道。”夙涯第一次这样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并且再不是过去那样唯唯诺诺的模样,“你们说话只说一半,但作为受害者的我,不是也应该知道真相的吗?难道要我只是记得亲人无辜受到牵连惨死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死的吗?”
“九哥哥……”夙涯抓起易谦手臂,恳求道,“告诉我,我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
易谦将夙涯搂在怀里,缓缓道:“柳太医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被逼的。”
“被逼?”夙涯坐起身盯着易谦追问道,“被逼什么?被谁逼的?”
“受制于人,就跟先前庄淮他们牵制我一样,只怪有些东西的诱惑太大……”
“不要跟我兜圈子,九哥哥,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想知道真相,就这么简单。”第一次这样笃定地要从易谦那里得到什么,就是那些话,那些即使知道了也已经无力回天的话。
“柳太医当年听了大哥的话,私自配了一剂药,原本是大哥用来给父皇服用的……”易谦说得无力,这便起身与夙涯一同进了卧房。
夙涯瞧着那人此时步履沉重,又想起方才易祯忧恸的神色,心里已是有些后悔了。
“阿夙,过来。”易谦坐在床边朝还站在门口的少年招手。
夙涯坐去易谦身边,没再去看身旁的紫衣男子,就是那样挺着脊梁静静听着。
“大哥是自小就被立为太子的,储君的位置坐久了不免就开始对那把龙椅有些心急,又正好那段时间父皇身子不大好,大哥就找上了柳太医……”
“下毒吗?这事做得太明显了……”
易谦苦笑道:“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留下把柄。大哥要柳太医配的药,是慢性的,每天服一点,觉察不出毒性来,就是过段时间这病也就治不好了。”
“不会的,爹不会这样做的!”夙涯回驳道。
“如果只是柳太医一个人,他可以不做,但他还有家眷,还有你啊,傻瓜。”易谦抱住身旁少年,却是自己埋首进夙涯颈窝,感叹道,“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受人掣肘的筹码,你爹就是因为顾念着你们,才被迫答应大哥的……”
“大哥啊……虽然有时候做事狠了些,但那毕竟是父皇,下不去手的……”这便是后来易祯原谅了易琨的原因,父子血脉,只要还未铸成大错,就还有回环的余地。
“那你……你母嫔……”夙涯感受到此时易谦的哀伤,那些他从未说起的回忆在自己的追问下被一一剖开,其实,有些残忍。
“借刀杀人,总不能让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活在这世上吧。”易谦靠在夙涯肩头,忽然就觉得那么累,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当年我母嫔正得宠,忽然就中毒死了,事情一直追查到柳太医身上,明明不是他做的,但因为同样的威胁,他不得不认了罪,只是最后,大哥都没有实践对柳太医的承诺,直接诛连了整个柳家。”
“九哥哥,你忍得下这口气?”夙涯困惑道。
“不然呢?我跟大哥的路不同,父皇的教导自然也就不一样。大哥是储君,未来的皇帝,必要的狠心是不可少的,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有些超过父皇的预料,但总还是相安无事,我又需要去追查什么呢?收着父皇告诉我的真相,继续做我的安乐皇子,然后遇见阿夙你,这就够了。”
世事太复杂,并不是所有的结果都一定需要追溯一个明确的理由跟起因的,人活着就要好好的,像他跟夙涯,极力保证对方的平安就已经不易,何必再去想那些繁杂的事?
“阿夙,我不求你原谅谁,但至少还在忘川的时候,别去想那些事,都远了。我不想身边,出现第二个庄淮……”
“我不会跟庄大人一样的!”有些心急的样子,夙涯信誓旦旦地与易谦说道。
那人笑着坐起身,又刮了夙涯的鼻子,道:“阿夙确实跟庄淮不一样,至少庄淮不会这样让我抱着。”
刚才还在伤感的某人,居然这会儿就抱着夙涯躺去床上了,鼻息扑在少年脸上,这么挨近地睇着,问道:“阿夙,咱们还跟过去一样,好吗?”
好啊,跟过去一样,像阿碧有时候说的,那些烦心的事其实都是浮云,风一吹,就被推走了,只有身边人不论阴晴雨雪,都还在的。
易谦,咱们还跟过去一样。
他是易谦也是九皇子(二)
他是易谦,是走在江南巷陌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也同样是王朝皇室里需要站在高处被人仰望的当朝九殿下,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跟夙涯一样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与事,譬如帝都皇宫里,正在病中的当朝天子。
易谦几乎没有与夙涯说起过有关皇宫里的事,包括那些兄弟手足,偶尔几次谈及的,就是久卧病榻的皇帝。
他说,那是他的父亲,仅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尊重的父亲。
那时易谦跟夙涯才从漠北回来,去了宫里给皇帝请安,这才知道他离开帝都没多久,皇帝就病了,不严重,时好时坏的,倒也没多大影响。
“小毛病,多躺躺就好。”皇帝卧在榻上看着面带风霜的易谦,少子外出归来想必还未梳洗过,皇帝这样看着心头便生出一份欣慰,道,“你与庄淮同去,又做了什么笔录,拿来朕看看。”
易谦将早就备好的手札递上,看皇帝翻着书页,却又忍不住劝说道:“父皇等精神恢复些再看吧,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着信手翻了两页,抬头看着眉宇间带着关心之色的易谦,道:“没有事情是不打紧的。”
易谦不能立刻就明白皇帝的话,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父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倒像是寻常人家拉家常那样,皇帝说着其他儿子,易谦安静听着,然后他再说说在漠北的见闻。临了,少年皇子问道:“父皇,将来,让儿臣过去漠北吧。”
“放着帝都大好的日子不过,要去那苦寒之地做什么?”皇帝将手札放到一边的木几上。
“儿臣觉得漠北自有漠北的好。”易谦含笑。
彼时皇帝未置可否,易谦也就没有多说。他却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夙涯便一定会去履行承诺,只是如今帝都还有他的牵挂,走不得。
“父亲……”夙涯坐在易谦身边,看着明月当空,清辉皎洁,彩云陪衬在一旁,一派安宁。
“阿夙也想起自己父亲了?”易谦笑问道。
那片云彩被晚间微风吹着在夜色中浮动,渐渐遮去了半边月亮,然后又被吹开,月华倾泻入庭院里,洒在他与易谦身上,柔和缱绻着,确实像过去父亲在旁的样子。
见夙涯颔首不语,易谦便将孩子拉来怀里坐着。
说起来,夙涯已有十二岁了,近来长得快,这会儿坐在易谦怀里显得很是怪异,不过易谦就喜欢这样抱着夙涯,搂着已经相伴了五年时光的这个少年,还跟过去一样习惯地要拍拍他。
“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不好,无端端又忽然说起那些事,你只当没听见吧。”易谦道。
“不……”夙涯摇头想要澄清什么,然而一对上易谦那双眼,他就有莫名的异样感觉。总是对自己尽显温和的眼眸能教他读出比过去更多的……眷恋……
“阿夙?”易谦手臂稍稍用力,就将夙涯又往怀里箍了箍。他顶乐意瞧见夙涯这有些迷茫的模样,不管眼前人是多少年岁,原来小时候鼓鼓的包子脸这会也渐渐长开,不能再说他可爱了,多了英气,却因着腼腆的性子,又显得几分秀气,被易谦照顾得好,眉清目秀的,这会儿要是走去街上,必定要引来不少少女驻足回眸呢。
五年来的心血,有大半都放在这人身上了,对夙涯如今的状况,易谦自然相当满意。看着少年眉宇俊秀却目光羞赧的样子,易谦不由笑出了声,伸手刮了下夙涯的鼻子,道:“要还这样看着我,保不准我就手不留情了。”
明知易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夙涯却即刻收回了目光,局促地想要从易谦身边逃开,无奈那人将他箍得牢牢的,哪都不教他去,他便只好又乖乖地坐着。
“怎么忽然就垂头丧气了?”易谦凑过去问道。
夙涯摇摇头不再说话。
“阿夙啊……”易谦微微沉了声,又靠近了一些,已经可以看见沾在夙涯睫毛上的月光,薄薄的一层,在眼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夙涯还是那样低着头,置在膝上的双手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绞在一起,手心里沁汗——明明这会儿秋夜里风清气爽,吹得人很是舒服。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说要给庄淮的东西还没送过去,要不这会儿你替我送去他府上,顺便在那住两天,我去宫里陪陪父皇?”易谦道。
听见庄淮的名字,夙涯浑身一个激灵,即刻抬起头想要回绝。
只是易谦靠得太近了,夙涯这一番动作又做得太过,视线抬起的瞬间,似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唇上擦过,还不待夙涯回神,就传来易谦朗朗的笑声,然后他的身子又被那皇子抱紧了一些。
“阿夙,你是故意的吧。”
易谦的笑声就盘桓在头顶,与月光交融。夙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这会儿快要整个身体都蜷在易谦怀里,闷闷地一声不吭,就听着身旁人越来越开怀的笑声。那声音像是撞在心坎上,一下一下的,越来越用力,逐渐扩张满全身。
“不……不是……”夙涯小声反驳道。
“什么?”易谦听见夙涯说话但没听清,便又靠过去想听个明白。
夙涯直往易谦怀里钻,要避开那人又凑过来的脸。
总是有办法看见夙涯这窘迫的模样,教他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身边靠,大有被人卖了还不自知更要帮人数钱的意思。
“不跟你闹了,快把头露出来,不然当心憋着。”笑够了,易谦便这样劝说道。
夙涯扯着自己的衣角稍稍离开了易谦怀身边,却听见那人说:“阿夙都十二了,我也十九了,兄长们一个个都抱着美娇妻过日子,前些天父皇也跟我说了这事了。”
“九殿下……是要……娶亲?”夙涯小声询问着,这会儿还没敢抬头去看易谦,怕一抬眼就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是啊,总不能老打光棍吧?找个人回来暖床也不错。”易谦拍着夙涯的脑袋。
心头忽然就变得乱乱的,虽然夙涯觉得易谦说的没错,但怎么就是觉得听起来这么别扭。易谦要娶亲,娶个皇子妃回来,然后两人出双入对,伉俪携手,羡煞旁人——包括他夙涯自己。
视线里夙涯原本还算舒展的眉峰在须臾之间就拧到了一起,他还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的样子多有愁,却已经堪堪落入了易谦眼里,教那紫衣皇子唇角微微勾起,眉间带笑。
“一定要娶亲吗?”夙涯抬头,看着月光下面带微笑的易谦,眨巴着一双澈亮的眼,总是这样无邪的样子。
“当然要了。”易谦说得理所应当,顺势又将夙涯搂紧了几分,抬头望月。
玉蟾皎皎,明光流泻,就这样照着园子里的两人。
“找个能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其实也就几十年的光景,要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的,不抓紧些还真做不完。”易谦轻轻摇着身子,胸口贴着夙涯的肩。
投在地上的两个影子就这样融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似的。
不分开,走哪都要带着那个少年,即使是后来易谦去飞音寺养病听禅,也没丢下过夙涯。
“九弟在这飞音寺里倒是好生悠闲。”易筠就坐在易谦对面的石凳子上,笑道,“真是教人羡慕。”
“拖着这身病才有闲暇在寺里听禅,比不得五哥总是这样健朗,能者多劳。”易谦喝着夙涯才沏来的茶。
那是夙涯之前跟庄淮学来的。
庄淮对饮茶之事其实不甚在意,就是偶尔闲来无事翻翻各种典籍,之前又跟易谦在外头走动,觉得泡茶这回事可以修养心性,便学了起来。
先前夙涯住在庄淮府上,也就顺便学习了一些,如今将易谦惯得只喝他泡的茶。
有一回夙涯递来茶,一入口易谦便蹙起眉,问道:“庄淮的茶艺是好,但总不是阿夙你的味道。”
夙涯听了埋低了头就退到一边,而后庄淮从外头走了进来,道:“九殿下真是深有研究。”
哪里是研究不研究,不过是熟悉了某种味道,从一开始就仿佛极其熟稔,不想放开,何况又过了这些年,有关夙涯的事,除了那些少年本身不愿意提起的,他哪里会认错呢。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易谦笑问道。
庄淮已经入仕,现今也不再是易谦身边的侍读,日常在朝中处事,算算也不多来易谦住处。
“不是有空。”庄淮还是那一贯的眉目肃正,言毕,靛色衣衫仿佛颜色更沉。
易谦闻言便知庄淮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便与夙涯道:“阿夙你先下去吧。”
夙涯闻声告退。
易谦大约能猜到庄淮过来的目的,是以不待庄淮开口,他就先是一叹,而后道:“坐下说话吧。”
庄淮撩了袍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易谦眉宇间敛起的愁云,也有无奈,道:“九殿下真的想清楚了?”
“我本来就对他们的事没有兴趣,留在帝都也只是因为父皇。如今父皇的病反反复复,就算是走了,我也走得不安心。”易谦道。
“但是之前阿夙那件事,五殿下的意思……”
当初夙涯被劫持,出手的虽然是帝都里一班乌合之众,然而主因却是来自皇宫。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周维不知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说是采少年童子之阳可以延年补身,便暗中派人在帝都中寻觅适龄男童,劫持之后送入周维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由他亲自挑选了以行此种无道之为。有些周维看得过眼又识时务的,便就此送入宫中,剩下的当场就杀了。
原本这事该是直接奏明皇帝的,谁知那周维居然同时暗地里勾结了易康与易筠,一时间,三、五两位皇子来找易谦,不同的只是,三皇子易康要易谦将周维杀之而后快,而五皇子易筠却要保了周维这条命,并且,以夙涯作为要挟。
那日易康过来,说得是义正言辞,不能姑息周维此种灭绝人性的行径,但易谦早已从易康一番言论中听出,其实是易康想要杜绝所有对自己有可能产生不利影响的情况,所以即使周维是他的人,也决计不能留下。
相较于易康的拐弯抹角,易筠几乎就是开门见山,说完要保周维的话之后,还提了提夙涯的名字。
易谦看着面上云淡风轻的易筠,锦衣玉冠,一派风流,却是那一双眉目里笑色深深,大有意犹未尽的意思。
这件事本就跟夙涯没有关系,当初那孩子不过是在自己的疏漏下才误入其中的。至于易筠目光里藏着的那些话,也许是易谦早就知道的,不过是他不希望有人提起。就像夙涯将那些往事埋藏心底,即使是面对易谦也不曾吐露半个字。
终究是他没将夙涯保护好,如今落人口实,成了易筠的把柄。而他也因此妥协,只将那孩子救出就不再追究,否则事情闹大了,不光会祸及己身,势必也要连累了夙涯——易筠第一个就不会留情,何况还有一个易康,甚至更多为了自身利益就此出手的人。
阿夙,对不起。
他是易谦也是九皇子(三)
“九弟在想什么?”易筠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问道,“想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易谦讪讪笑道,“让五哥见笑了。”
易筠看着易谦帮自己斟茶,又朝四下顾望,问道:“总是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呢?”
尽管易谦依旧面带笑容,握着茶壶的手却在听见易筠这句问话时就骤然收紧。瞧着易筠看似好意的模样,易谦回道:“怕是在五哥面前出了什么纰漏让五哥笑话,所以没教他过来。”
“我看是九弟你太宝贝那孩子,舍不得让我多看两眼才是。”如今只有易谦与他在这飞音寺的园子里,是以易筠说话并没有太多避讳,又是这样三分带笑的神情,在旁人看来不就是兄弟两个无事闲聊嘛。
“五哥说笑了。”易谦回道。
易谦不想易筠今日会来飞音寺。其实前些日子他忽然称病,就是给出了自己要退出众人纷争的信号。从小到大,易谦就不爱掺和那些事,小时候在教书的师傅那里,兄弟之间就是互相竞争,谁若是在哪次课业中拔得头筹就都要用各种方式炫耀上一阵。众兄弟里,除了易谦,几乎个个都有那么一两次名列首位,就数九皇子几乎从来都是二三四位,不高也不低。
那时因为夙涯的事被易康跟易筠注意到,易谦只想尽快脱身,便将那事草草了了,不想事后易筠居然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试图拉拢于他。
其实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虽然皇帝龙体未愈,却还是有太子在的,易康跟易筠这样明着兄弟情深,暗地里互相较劲,最后赢的是谁也未可知。
易谦是真的无心此事也好,或者是早就看得太透彻也罢,众人竞相追逐的那些东西不是他看中的,所以不要也罢。
照理像易谦这样一个时常出入帝都的闲散皇子也不该多招人注意,偏偏就是皇帝对他的管教总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严苛,偶尔有侍者瞧见易谦跟皇帝父子两人交谈,其乐融融,全无帝王家的威仪,这才让人动了别的心思。
易筠自然知道易谦的心意,是以在得到易谦婉拒之后他也不再将拉拢之意表现得那么明显,却总是不好让易康或者其他人趁虚而入的,纵使易谦自己不乐意与他为伍,他也要旁人看着易谦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三人成虎这个道理,大家也都是明白的。
如此易筠与易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会儿时候的话,然后起身,道:“既然来了飞音寺,就过去为父皇焚香祈福,九弟跟我一块过去吗?”
一旁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杯壶碎裂的声响,水声哗啦,还有夙涯的叫声。
易谦毫不犹豫地从石凳子上站起,直接将易筠撇下就循声而去,口口声声叫着“阿夙”。
果然是夙涯摔倒在树丛后头,身前泼了一地的茶水,茶叶散在跟前,还有摔碎的紫砂碎片。
“阿夙!”易谦大步走向夙涯,矮身在少年面前,拉起夙涯的手,急切问道,“扎进手里没?”
夙涯的手心被碎片的缺口狠狠划了一道,这会儿半只手掌都淌着血,看样子伤得不浅。
“好像……扎进去了……”夙涯忍着痛回道。
“来人!”易谦大声喝道,又拿着随身的帕子先帮夙涯止血,焦急的模样已然无视了从后头跟来的易筠。
稍后有人过来,就将夙涯带了下去。
易谦原本要跟上去,却听见易筠在身后唤自己。他回过头,见易筠站在花圃边,便带着歉意道:“请五哥见谅。”
“如此,你就去吧。”易筠挥了挥手,见易谦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他又看着地上那一片凌乱,水渍漫了一地,洇出个乱七八糟的图案,却有一道微红的痕迹浮在水里,朝着易谦方才离去的方向漫去。
夙涯的手心里确实扎进了一块碎片,大夫来了将碎片取出,说是伤口有些深,这只手要好好护着,否则将来容易落下病根。
进进出出了一些人,最后终于将夙涯的伤口包扎好了,屋子里也就剩下他们两人。
易谦坐在床边盯着始终低头的夙涯,沉声问道:“敢不敢抬头看看我?”
坐在床上的夙涯摇摇头,发出一记轻微的哼声,显然是被易谦这会儿听着严厉又没好气的语气给吓到了。
“手给我。”易谦道。
夙涯抬了左手又换右手,来来回回犹豫了半晌,才将没有受伤的右手伸向易谦。
“还装?”
夙涯朝易谦转了转身子,慢慢地伸出绑着纱布的左手。
易谦站起身想要坐去夙涯身边,谁知那少年见状即刻朝一边躲去。易谦先前那些紧张、急切甚至为此而来的不悦瞬间都成了心疼,说话的语调也随之软和下来。
撩了袍子坐上床沿,易谦柔声道:“阿夙,你坐过来。”
夙涯还是站在离易谦几步开外的地方不敢动。
“你要是不过来,我就过去了。”说着,易谦就要起身。
夙涯挪着脚步靠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离易谦还有两三个拳头距离的地方,依旧那样埋着头,右手紧紧拽着衣角。
易谦为了防止夙涯再逃跑,直接一把扣住少年手腕,自己靠了过去,又迅速揽住夙涯肩头,压低了嗓音却温柔依旧道:“别动。”
怀里想要挣扎的身体即刻安静了下来。
易谦看着夙涯侧脸,少年那局促不安的眼光尽管被额前的发遮着,却还是落在了易谦视线里。两人就这么挨近地坐着,良久都没人说话,直到易谦无可奈何又仿佛带着感谢的叹息传来,夙涯的身子才仿佛受了刺激一样倏然挺了挺脊梁。
“谢谢你,阿夙。”易谦伸手拨开夙涯额前的发,指尖顺势就滑去了少年的脸庞,轻轻捧着教他不得不转过视线看着自己。
“阿夙,我有办法脱身的,以后别这么傻了。”易谦托着夙涯的颊,一点点靠近,像是怕吓到眼前的夙涯一样。
夙涯由着视线里易谦的脸越来越大,最后近得都模糊了,那人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温温热热的,透过肌肤蔓延到身体内部似的,教他觉得有难以言明的燥热。
易谦的一声轻笑从夙涯头顶传来,还有那一声带笑的“阿夙”,仿佛是在取笑他此时的窘迫。夙涯闻声抬头,还没来得及与易谦目光相接,就觉得额头上留下一阵温和柔软的感觉。
那样轻柔却深沉的一记吻,在夙涯被抽离掉所有准备的时候忽然来临。额上还沁着些微汗珠,是他当时的紧张,但易谦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将这一吻撤离,久久地,也逐渐平复了夙涯心底的忐忑与慌张。
“阿夙。”易谦将已经快要僵硬的少年搂进怀里,还和过去那样揉揉他的头发,轻抚过他的肩膀,然后那只手慢慢滑向夙涯裹着纱布的手,指腹摩挲着白色的纱制料子,不敢多用一丝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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