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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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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夙涯一面说一面点头,恰好对上易谦正凝视着自己的目光,忽然就转不开视线了,被什么东西给吸牢了一样。
“那该是什么关系?”易谦悠然地靠着身后的榻背,嘴角笑意浅浅。
心知易谦有意绕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把他引进什么“圈套”里了——当初那本《通世异闻录》就分明是某人早前就设计好的,什么藏在家里,其实根本就没有那本书,后来有人狡辩,说那书在他的脑子里,他是家里的人,所以那书自然就是家里的东西。
“当时你不在家。”夙涯反驳道。
“我也没说它时刻都在家里。”易谦笑吟吟道。
夙涯终于知道易谦耍赖的功夫是天生的,就跟他总是捉弄自己是一样的,凭自己如何说,那人总能再编出一套理由来,说得周正,听来有理,其实全都是诡辩。
“我回来了,那书自然也就回来了。”易谦搂着身边的少年,两人才醒还都在床上躺着呢,“是你没想来搜我的身,所以就没有找到。”
即使搜身也找不见的,都在易谦脑子里呢,鬼点子一个接着一个,统统都是用来拿他寻开心的!
“事情是你先答应我的,你不问清楚缘由,可是不能怪我的。”易谦伏在夙涯肩头坏笑。
有人总爱用这种亲昵的姿势逗他,抱抱也就算了,还老喜欢不是蹭肩膀就是磨耳根,动作暧昧但总不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每回撩拨得夙涯浑身难受他就撒手不管。
“阿夙……”易谦在夙涯耳边吹完气,便这样低低叫了一声。
“嗯?”转过头想去看易谦的时候,脸颊就蹭上了那人的唇,轻轻划了一下,却教他觉得那一道痕迹就跟被火烧过似的。
“过两天咱们去钓鱼,怎么样?”易谦问道。
“怎么忽然想要去钓鱼?”夙涯翻个身,趴在易谦身边,一手支着下巴问道。
“前两天过去看阿碧,学了两手。”易谦笑容得意。
“不去。”夙涯回绝得很果决,同时坐起身,怕易谦再想出什么说辞来,便重复强调道,“不去。”
易谦果然追着夙涯就坐起身,拉着少年袖管问道:“为什么?”
夙涯自然知道易谦跟阿碧学了什么,他还记得有人头一回挽了袖子进厨房的情景,就差把整间屋子都烧了。
“我那不是有意的。”易谦解释道。
那是他故意的!若是他易谦想要做的事,哪有做不好的,当年为了扎只灯笼把自己一双手弄得半残的事情,夙涯事后想起来才惊觉其实是有人居心叵测,就是在求他的同情,装可怜。
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易谦怎能怪夙涯当初在飞音寺故意割伤自己的手为他解围呢——这是还报,夙涯做过的事,他都记着,要还的——只能他做得比夙涯多,是易家人欠他的,也是他想给夙涯的,有多少,给多少。
但是夙涯说了,不允许易谦再进厨房,要进去最多就是端菜拿饭,要生火、动用油盐酱醋的事,一律不许那人碰的。
你做得够多了,接下去也该由我做些事当报答了,尽管微不足道,这也是我能给你的。
但其实,他们还时常去连宝家蹭饭,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往那张饭桌上一坐,便毫不客气。
阿碧见着他们,数落得比过去更要厉害,问起易祯的时候,易谦说他在隔壁与人下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顺便也就在那里用膳了。
“我看,你们倒不如搬来城东,三餐我负责,再这样下去,都快跟外头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一个模样了。”阿碧一面摆着碗筷一面说道。
“阿碧若是不放心,就数数阿夙的头发,保证一根都不少。”易谦笑看着身边的少年,与自己一般舒着眉,惬意欢愉。
阿碧莫可奈何地瞪了他们一眼,只拿如今这对活宝没办法,转身就去帮连宝端菜。
流光里停驻的你我(二)
其实阿碧那样说是不对的,因为易谦还跟过去一样在书院里做教书先生,整天跟一班少年孩子一起,说说书文聊聊天,就是以前的迎家小妹如今成了农家的媳妇,连宝也不来书院了,直接跟着农大叔学做生意去了。
迎先生的故事有好多,课间休息的时候,一帮人就围着先生打转,说是昨天那故事没说完,后面究竟怎么样了。
后来不知谁叫了一声,说是那只养在书院里的腮鼠不见了。
那只腮鼠是当初齐贤买来玩的,顺道就带来了书院,结果书院里一班学生对这只个头小小的小东西都很喜欢,齐贤又嫌带来带去的麻烦,便直接养在看管书院的老伯那,平时休息的时候,就有好一群人过去跟那只腮鼠玩。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很含蓄地只是隔着笼子拍拍,或者伸手指进去逗腮鼠玩,后来就有人直接将小家伙从笼子里抓出来放在手心里,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手掌里动来动去,看着很是可爱。
夙涯去围观过几回,其实一班少年那样围在一起,要说有多小心也不见得,甚至玩到高兴了,他们直接就将那只腮鼠抓着到处走,看得夙涯怪不忍心的。
这会儿书院里乱作了一团,都在找那只小腮鼠,尤其是齐贤,一个人闷头在草丛里寻了好几遍了。
夙涯正在一排书架后头矮着身子看,没注意前头就撞了人,正要道歉的时候他才看清楚是易谦,那人手里托着一只木盒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九哥哥?”夙涯一眼就盯上了易谦手里那只木盒子。
易谦将盒子递到少年眼前,夙涯看了,果真瞧见那只腮鼠正卧在铺了木屑的盒子里睡觉呢,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看着就跟个毛球似的。
“你在哪找到他的?”夙涯双手抱着木盒子欣喜道。
“哪安静就在哪找到的。”易谦看着夙涯那一双眼睛就落在盒子角落里那只小腮鼠身上,便知了他的心意,笑问道,“阿夙是不是舍不得将这小家伙交出去?”
夙涯只低着头,须臾之后才颔首道:“腮鼠是晚上才出来活动的,大白天的被他们拿来玩,跟他们说了也无济于事……”
“看来是做过功课的。”易谦笑道。
因为夙涯觉得这小腮鼠看着挺可爱,就也想养一只,只是一直没跟易谦说,那人平日不是在书院里教书就是在家里照顾易祯,空闲的时间也多是陪着他或者去看望阿碧,要说忙也不忙,说清闲,也不见得有多闲。
“九哥哥看来也是此道中人。”夙涯抱着木盒子就朝外头走。
易谦当即跟了上去,道:“阿夙喜欢的东西我自然不能不闻不问。”
夙涯却忽然停下来,将木盒子交给易谦,道:“九哥哥,你去跟他们说,他们听你的。”
“要我帮你?”易谦好整以暇地看着夙涯,嘴角笑意微起,半边身子陷在外头照进来的阳光中,紫衣长衫,忽然就少了教书时的清宁,反倒又多了些当初在帝都时皇家子弟的高高在上。
夙涯这就抱着盒子转身要跨出门去。
易谦赶忙拦着,道:“没说不帮,怎么就生气了?”
“没生气啊。”夙涯将木盒子抱在怀里,反驳道,“我又不是阿碧那样的姑娘家,只是想快些把腮鼠送回去,免得齐贤他们着急。”
“不怕他们不听,继续折腾这小家伙?”易谦问这问题的口气似乎别有意味。
夙涯寻思片刻,一条手臂抱着木盒子,另一只手拉住易谦,道:“东西我还,话你说。”
易谦却只看了木盒子里那只还蜷作一团的小腮鼠道:“那还不走?”
然后家里忽然就多了一只小腮鼠,自然不是书院里那只,是那天回家的路上,易谦给夙涯买的。
两个人在街边的小摊上挑腮鼠,从这只看到那只。黄昏的时候街上多是匆忙赶往家里的路人,脚步亟亟,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全给那两个悠闲惬意的人做了背景底色,云霞缀在西边的天际,一团一团的交叠着、交融着,看着很是绚烂。
“小兄弟不回家吃饭吗?”易谦拿着一只笼子在手里看着。
这笼子是用细竹条扎出来的,是个微扁的球形,两端中心固定在一只木架子上,可以转动,腮鼠就在笼子里,只要一动,整个圆笼子就都转了起来,就像水车那样。
“家里就我一个,晚些回去也没事。”小贩乐呵呵地看着还在挑腮鼠的两人。他认得易谦的,书院里最受学生喜欢的教书先生,是忘川城里小辣椒阿碧的哥哥,是个性子顶好,顶温和的人呢。
“忘记老爷子还在家里了呢。”夙涯手里还拎着一只竹笼子,忽然就想起了易祯。
“今天阿碧回家了,这会儿估计正跟老爷子说着话呢。”易谦就拿手里那只给夙涯看,问道,“阿夙,你看这只怎么样?”
扁圆的笼子转个不停,笼子里那只小腮鼠一个劲儿地在跑,鼻子昂得高高的,但就是总在原地出不来,看着挺滑稽。
“就它吧。”夙涯放下手里的东西,从易谦手里接过那只笼子。
易谦正在掏钱的时候,听见那小贩说:“迎先生,你们兄弟俩感情还真好。”
易谦但笑不语,只将钱递给了小贩,正回头要去牵夙涯的时候恰见身旁那少年抬首望着自己,那眼神就跟这会儿的霞光一样,渐渐洇开了笑意。
“阿夙?”易谦照旧拉起夙涯的手,眼底笑色深深,道,“回家了。”
那个代表着安定与平静的字眼每回从易谦口中说出来都教夙涯打心底里觉得这样一说就是一辈子,即使日子平淡得就跟流经忘川城外的江水那样平缓,但总是这样就够了的。
暮色里,那两人依旧走在那条路上,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身后是被夕阳拉出的长长的影子,跟他们一样暗暗牵着手,走在他们身后,一起回家。
然而家里那只小腮鼠的精力似乎异常旺盛,每天晚上都要闹腾许久,有一回动静大得,整只笼子都倒在一边,将浅眠中的易谦弄醒了。出来时,他却见易祯已将笼子重新摆放好了。
“还没睡?”易祯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易谦,轻声问道。
见易祯没要回房的意思,易谦立刻上前扶着老者,父子两人这就去了外头院子里。
“夜里睡得浅,所以一听见动静就醒了。”易谦扶着易祯坐下,又进屋将腮鼠带了出来,找了张椅子就坐在易祯身边。
“既然都这样决定了,也别去多想了,你跟阿夙现在的状况,就挺好。”易祯看着就放在易谦跟前的那只腮鼠,俯下身要去提笼子,但易谦手快替他先拿了,他便接过来,看着这会儿不停蹬着竹笼的小家伙,嘴角微微扬起,道,“这样简简单单的就挺好,倒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
自己跟夙涯之间的事早就瞒不住易祯,当初在帝都的时候,久在朝野看穿世事的帝王就问过他,是否后悔,毕竟是有悖常伦的事。那时候他只一心笃定着说,那就是他想去珍惜的人,日子一长,就更撇不下,也不想撇开了。
“当时还那么肯定地给我答案,这会儿,反倒犹豫了?”易祯将笼子放下,转过视线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的易谦。
“不!”易谦那一声还跟过去一样肯定,只是那目光慢慢就软和下来,视线里逐渐就多了惆怅,看着身前一片白月光。月光里那只红灯笼早就旧了,但这会儿还挂在家门口,谁都没说要取下来。
“我是怕给得不够多,不够满,不够仔细,不够妥帖。”易谦俯下身凑近那只笼子,里头的腮鼠还在可劲儿地跑,心无旁骛。
夜风有些凉,吹得易祯清咳了两声。
“父皇……”易谦及时回头关心道。
“这习惯还没改过来。”易祯靠着椅背,抬头去望这会儿的月亮,半月,未满。
要能那么容易就改了,也就称不上习惯了,日积月累才习以为常的事,一个抬手,一个眼神,慢慢地就把人给渗透了,哪里是说改,就能改得掉的?
“太满则亏。”易祯忽然感叹道。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易谦道。
“当初就是我期许得太多了,指望着所有人都有个安乐归属,结果你五哥到最后都没明白过来,反倒是你三哥看透了。”易祯阖眼,脑海里渐渐就浮现出在帝都的种种,身在其位,有些决断却是与自身希望背道而驰的。
“如今万事安定,父皇只需在这忘川城里颐养天年,让儿臣尽孝便可。”易谦说道。
“你也说万事安定,又胡思乱想些什么?阿夙总不会忽然就不见的。”易祯还是那样闭着眼,安详得仿佛就此睡去,月光淡淡的一抹照在老人脸上,那些被岁月刻画出的痕迹,如今也不显得那样深刻了。
“毕竟做不了贤人,少不得自扰,乱了方寸。”易谦这便昂首,那半月忽然就被吹来的云彩遮去了,见不得月光了。
“易谦……”
“我不怪大哥。”易谦抢在易祯继续之前说道,“正如父皇说的,大哥在那个位置,做事狠些无可厚非,当初大哥及时收手没真对父皇下药是出于血脉亲情,但他对柳家做的事,儿臣始终觉得还是太绝了……”
易祯唇角的苦笑在月光又一次出现的时候消失,他不能说易谦的心慈手软是错,这是当初他对这个儿子的寄望,只是意外里,没有预期到会有夙涯的出现。
“将来的事谁都估量不到,你且跟阿夙就这样留在忘川吧。”
“父皇……是要回帝都去了?”易谦问道。
“忘川这里山水说不上最好,但确实是个避世的好地方,我还不想就这样离开呢。”说着,易祯就要站起身。
易谦正要扶着易祯进屋的时候,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夙涯,少年还穿着单衣,这会儿被月光照着,身形比平日看着要单薄一些。
“阿夙……”易谦不料夙涯会这个时候出来,方才他跟易祯的谈话也不知夙涯听见了多少。
“我把腮鼠拿进来。”夙涯低头快步就朝那只竹笼子走去。
“阿夙……”易谦想要叫住与自己错身而过的那个人,然而接下去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亲人没得选,但现在的一切是自己选的。”夙涯提着那只小竹笼,笑道,“九哥哥,你不后悔就好。”
怎么会后悔呢?就怕给眼前这个少年的不够多,不够好,不够仔细,不够妥帖。
就怕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不够他去做完那些想做的事。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声响,那个自己默然进屋的老者猝不及防地就倒在了地上,伴随着夙涯那一声“小心”……
流光里停驻的你我(三)
自从那晚上忽然昏过去,易祯就几乎一直卧床,一天里大多数时候都昏睡着,偶尔醒来,神智也不见得有多清醒。
易谦这几日都未去书院,天天陪在易祯身旁。
“九哥哥。”阿碧才从外头进来,瞧见易谦靠着床沿正在小憩,她便上前推了推,道,“你回房里睡吧,这里我看着。”
“阿夙呢?”还朦朦胧胧的易谦一面坐起身一面问道。
“在书院呢,等等也该回来了。”阿碧看了眼还在昏睡中的易祯,双眉微微蹙起,再去看易谦的时候,眼底多了些莫名的愧疚。
“还没消息回来吗?”易谦替易祯掖了掖被角。
“前天才送出去的消息,这会儿估计才到帝都。”阿碧倒了水过来递给易谦,道,“九哥哥你别太担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就传来夙涯的叫喊,匆忙的脚步声随之靠近,待那少年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易谦眼前时,他身后跟来的人影也就出现了。
“庄淮?”易谦惊讶于那袭靛色衣衫的出现,然而想来,大概如今最适合过来的,也就是庄淮了。
“我带了太医过来。”言毕,庄淮即侧过身,让那长途跟来的老太医入内为易祯诊治。
老太医看诊之后说易祯病情不严重,只是上了年纪,心脉衰竭,怕是离大限之日不远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本就沉闷的气氛更显得压抑,易谦看着床上还人事不知的易祯,连叹息都显得那样无力。
“皇上的意思是,如果太上皇支撑不住回帝都,就等去了,再将遗体送回帝都帝陵。”庄淮凝眉说道。
易谦坐回床边,眉宇间除却悲伤也大有无奈之意,良久之后方才道:“你们都去休息吧。”
夙涯本想留下,但阿碧扯着他的袖管,他亦见易谦如今无心再理会其他事宜,便只好跟着出去。
如此一日拖着一日,庄淮每天都要过来探看易祯的情况,有时他便与易谦两人待在屋里陪着,夙涯则跟阿碧在外头。
“阿碧,你不用天天过来的。”夙涯见那红裙少妇挽着放了蔬果的篮子过来,接下那篮东西之后便如此说道。
“我都跟连宝说好的,他是太忙才没有过来。”阿碧望了望屋里,问道,“庄大人在里头吗?”
夙涯点头,手里还提着那只篮子。
“小哥哥……”阿碧叫住正要去放东西的少年,然而见那背影停住转身,她却忽然不知要如何继续。
“怎么了?”夙涯问道。
踌躇了半晌,阿碧方才走去夙涯面前,往日明媚的笑颜此时已在她脸上寻不见了,就连说话都期期艾艾的,像是在说什么极其艰难的事:“小哥哥……等老爷子的事过了……你……你跟九哥哥……离开忘川吧……去个没人找得到你们的地方……”
“怎么忽然这么说?”夙涯困惑道。
阿碧目光游移着,总是不敢去看就近在身前的夙涯,一面还努力微笑着道:“就是忽然想到了,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的嘛。”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伴随着阿碧莫名其妙的提议,夙涯心底忽然生出不安来,“阿碧,你想说什么?”
“小哥哥,你别再留在忘川了,跟九哥哥走好不好?我不想看见你有事,一点都不想。”没头没尾的话里,阿碧却已然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只胡乱地用衣袖抹去,抽泣着继续说道,“小哥哥,连太上皇都……忘川已经不安全了,庄大人又过来了,我怕……”
“到底怎么了?阿碧,你说清楚。”夙涯一时情急便扬起声来,将屋里的易谦跟庄淮都引了出来。
“怎么了?”易谦只瞧见夙涯抓着阿碧的手臂,少年眉间焦急的神色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
阿碧从夙涯掌中抽回手,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擦去,又抢过夙涯手里的篮子,道:“我去把东西放好。”
庄淮只默默转身又回了屋里,只留了易谦跟夙涯两人在院子里。
晚风渐渐,吹着两人衣摆,秋光暮色里两个已经快要差不多高的身影立着,易谦看着夙涯,而那少年侧身垂手,长久静默。
“阿夙……”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夙涯终于转过视线去看易谦,眼前那人一脸悲悯,就跟小时候他看自己的时候一样,教夙涯不明白这样的神情究竟来自何处。
易谦慢慢走近那道身影,犹豫着才逐渐伸出手,触上夙涯肩头,一点点握住,再将那人搂住,也一直都没有说话。
“九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个是被蒙在鼓里的。”他靠着易谦,眼里是西方天际的朵朵红霞,颜色那样浓烈,就跟要滴出血似的,洇在天空里。
“你也从来没告诉过我,当年大哥居然拿你试药这回事。”易谦说得很慢,嘴角牵起的苦笑看来凄凄凉凉,像是在自嘲一般。
夙涯诧异地盯着易谦,须臾之后才平静下来,道:“原来你早知道……”
少年垂下的目光里尽是落寞,长长的睫毛扇动,一下一下的,仿佛就扇起了那些过往,扇出了自身的悲戚。
“不是柳太医的儿子又怎么样,你一样是柳家的骨血啊。况且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夙。”易谦还和过去那样伸出手去抚夙涯的发,指尖顺下,滑过那人脸庞——当年那张可爱的包子脸,如今就多了这许多忧愁呢。
“不是这个问题。”夙涯别过脸。
“不然呢?始终觉得配不上我的身份?阿夙,那些才都不是问题。”易谦道,“阿夙,我只怕当年那些药,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忽然起了作用,这一走,就是不回头的呀……”
“我……”视线里有易谦温和如旧的笑容,只是再不若当初那样简单纯粹了。
“柳太医当年配置的药,大哥却用你去试,柳太医没有子嗣,就只这样一个过继的侄子,可是事情居然无意中败露让我母嫔知道了……”说话间,易谦又将那少年抱住,轻轻按着夙涯靠在自己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教他觉得安心,才能教他继续说下去,“有些说辞说久了就被当为成真的,父皇对大哥当真仁至义尽了,但是阿夙,我怕……”
“九哥哥……”
“阿夙,要用多长的时间,才不用我这样来说?”易谦一声叹息,低沉悠长。
“庄大人过来,还有别的事吗?”夙涯问道。
“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易谦听见一边传来的脚步声,回头时,见阿碧就站在不远处——少见这小辣椒如此沉静安定的神色,当真是长大了。易谦松开搂着夙涯的手,朝阿碧道:“阿碧,天晚了,我让阿夙送你回去。”
那双眼还有些发红,阿碧扯了扯衣角,脸上挂起比以往都要温驯的笑意,朝那两人走去,道:“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阿碧。”易谦忽然叫住转身要离开的红裙女子,却不见她回头,就那样背着自己立着,不敢面对他似的,“谢谢。”
那身影站了半晌没动静,最后却是直接提步就走了,越来越快,跨出那道木栅栏的时候直接就跑开了。
夙涯望着阿碧最后留在视线里的那一个小小的红点,转头与易谦道:“阿碧她知道什么?”
“她想多了。”易谦劝解道,“她看见庄淮来了就忍不住担心你,当初庄淮把你带走的时候,她可是亲眼看见的。”
夙涯的眼光明显还带着猜测。
“真没事了。”易谦笑道,“阿夙,等父皇的事了了,我们……离开忘川吧?”
“好。”夙涯点头,即使内心还存着困惑,但只要是易谦说的,他便答应了吧,就算曾被亲生父母遗弃,就算过去为人利用,总还有这个人在,真正不顾身份尊卑地跟他在一起。
“九殿下……”庄淮又从屋里出来,道,“太上皇醒了。”
易祯醒了,忽然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与易谦说话,同夙涯聊天,还听庄淮转达易琨的问候,这样看着,就跟没病的时候一样,甚至,还要精神一些。
晚膳之后,那三个人一齐在房间里与那只腮鼠玩。
小腮鼠圆滚滚的身子伴随着快速的动作一动一动的,竹笼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两颗跟黑豆似的眼珠子圆圆地盯着满脸褶子的易祯,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易祯伸着手指去逗腮鼠,小家伙跟着指尖不停地摆着头,越是逃不出来,就越努力往外奔,爪子得得更用力,竹笼子转得也就越快。
“再这样跑下去,这只笼子今晚就要报废了。”易谦笑道。
“坏了的话,就让九哥哥再给做一个。”夙涯亦伸出手指去逗那只腮鼠。
“要是笼子坏了,今晚就要阿夙你照看着这只小东西了。”紫衣在烛光中染着淡淡的黄色,看来柔和了不少,那一双眼看着正笑逐颜开的易祯,纵使笑得弯起,也总有逃不过的悲戚。
“坏不了。”易祯睨了一眼像是准备拉开架势斗嘴的两人笑意更甚,继续道,“这笼子结实得很。”
夙涯耸了耸肩,又伏在桌面上去看那只还在笼子里跑着的腮鼠。
“庄淮呢?”易祯问易谦道。
“在外头候着呢,父皇有事?”易谦问道。
“外头夜里凉,让他进来吧,这些年,谁都不容易。”易祯说着就要站起身。
夙涯闻言便去外面叫庄淮进来,易谦则扶着易祯坐去床上。
庄淮进来时,昔日的帝王已坐在床边,就跟当年还在金銮殿上的时候那样坐着,纵然垂垂老矣,却是少不得半分当年睥睨天下的气度的。
见那袭靛色衣衫入内,易祯便与易谦道:“你跟阿夙回去歇息吧,我和庄淮说话就可以。”
两人便就此退出。
翌日晨曦初露,忘川城外的渡口上,阿碧问身边的庄淮道:“庄大人,他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行船已从视线里消失,再望不见船上的人了,也不知今生是不是还能再见。
“走了,最好别再回来。”庄淮感叹道。
“小哥哥真的会没事吗?”阿碧追问着,回头看向庄淮。
“且看阿夙自己的造化了。”庄淮迎上阿碧带着愁色的目光,问道,“你在他身边这些年,看出他有什么异样吗?”
阿碧摇头,继续望着江水流去的方向,道:“好好的,什么都没有,我给皇上的字条里,一直都是这样说的。”
越来越小的声音里,离别后的伤感却比方才挥别时更加重了:“希望以后他也好好的,跟九哥哥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了。”
在易谦跟夙涯身边观察了这么多年,早就从最开始的任务变成了习惯。人谁无情呢?那两个人待自己这样好,她怎么会不感动、不感谢呢?
“九殿下要是再回来,那就是阿夙要他回来的,没有牵挂在身边了,也就无所谓去哪了。”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想着当初与易谦几乎决裂,到头来还是放不下多年情谊,与易琨请命要亲自过来忘川看看,也转达那当今圣上的话——走了就别回来,别把那个威胁带着,否则,照旧是不会留情面的。
“庄大人……”
“阿碧,以后,你也自由了。”庄淮看着身旁红裙的女子,露出少有的微笑,在晨光中宁淡安详,道,“谁都自由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阿碧望着东方渐起的天光,那光亮一点一点地增多,照在江面上,点点跃金,闪烁着很好看呢。
“回去吧,连宝还在等着我们呢。”说罢,庄淮便转身而去。
是啊,易祯这会儿还没醒来,也不知那睡去的老人还会不会再醒,谁都知道,昨晚那忽然好转的情况,其实该是最终结果的预示了。
易谦原本是要将易祯的事统统处理妥当再走的,然而庄淮说“你且走吧,不用回头,只交给我就是”。
事情交给庄淮,他总是放心的,当年如是,现今亦如是——亲眼看见结果徒惹悲伤,这样走了,兴许他还能想着易祯是当真病好了,然后跟着庄淮回帝都,有易琨照料着,未尝不是件好事。
转身时,阿碧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载着易谦与夙涯的客船远去的方向。听夙涯说,他跟易谦要先去一趟迎城,走一回当年走过的路,然后再去丰台,去夙涯的家乡,离帝都远远的,看边境黄沙,听边城风月——至于能看到什么时候,听到何年何月,就像庄淮讲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天光大亮的时候,渡头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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