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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 by 猫浮-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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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们像一群麇集的虫子一样嗡嗡作响,以耳语般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对于眼前一幕的意见。这朝会已经拖延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夏日的熹热蒸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队列的后排忽然响起惊呼的声音。 
白喜回头,原来是有位年老的臣子晕倒。 
阖闾抬抬眼,淡淡说:“拖他出去。” 
立即有卫士上殿,将那老臣拖到殿外。阳光逶迤,金赤色的光点从他的衣带上跳跃下来,在大殿的白石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散开。 
群臣一时悄然无声。 



白喜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了。 
阖闾不信他,因此才不让他去抄伍子胥的家。如果过一会儿,去的人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他就可能因为造谣生事,挑拨君臣关系而人头落地。 
——他相信熊鄢一定对伍子胥做过试探,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试探的结果如何,而试探的凭据,又还在不在。 
他在赌。 
事实上,他和伍子胥没有任何宿仇。 
甚至,在他弃楚投吴的时候,还多亏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美言,才使吴国上下收纳他。 



但是正因如此,无论他为官如何谨慎,做事如何进取,都会被人拿来与伍子胥作一比较。 
为政时,伍子胥是正,他是副;吴楚之战时,伍子胥是副了,而他却又列在第三位。旁人说起大夫白喜,惯用的言辞是:那位和伍大人一样,是楚国人;或者,伍大人救过那个人;或者,哦,那人是伍子胥先生保下来的;或者,那个人,是伍大人的副手吧? 
他更勤勉地做事,更热情地去结交权贵,终于拜了上大夫,封邑也扩张了好几倍,甚至超过了伍子胥的领地。 
他认为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却发现,这些官职身份地位封邑,原来从来都不是伍子胥所需。 
如果伍子胥想要,一开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 
而且,阖闾依然只听伍子胥一人的。其他朝臣在吴王眼里,只是一群臣子。 
——一群中暑晕倒就可以随意拖出去,稍有错失就会利刃交颈的臣子。 
他恨。 
有伍子胥在一天,他白喜,永无出头之日。 



此刻他肃立王廷之上,耳边是夏日的蝉在唧唧地交鸣,内心忐忑而振奋,那面临生死关头的巨大恐惧,竟然在他腰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快感。 
一切,都即将见了分晓。 

阖闾派出的使者一去,就是半日。 
日暮西斜。 
终于有人快步跑入大殿,那由远及近的足音像一连串干燥而不详的音节,打在每个人心上。 
阖闾抬头。 
他的脸上因为等待多时,略微带了些倦色,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表现出内心情绪波动的表情。 
白喜偷眼看他,又看向伍子胥。 
伍子胥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眼睛里,深长缱绻的倦色,厌倦多于忧伤,疲惫甚于震惊。 
他们一起安然地看着使者从远远的回廊边出现,一步步接近。 
像是静静等待着一个结局,来临。 



使者跪下,将一节小小的竹筒呈上。 
“禀告大王。”使者大声说,“在伍先生府中,获得此物。” 
竹筒极细致精巧,温润如玉。在竹节处,依然留着青碧之色。阖闾将它放在手心中细细把玩,垂目良久。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L莹,会弁如星。”阖闾柔声而颂,“伍卿,楚国的旧人,送竹赞你高洁,你作何感想?” 
伍子胥不答。 
阖闾旋开竹筒,将其中的一方丝帛抽出,就手摊开了,细细地看。 
他一手支着额,眉头深深地皱进去。朝臣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丝帛上写着什么,却因距离遥远而看不清楚。 
但是丝帛左下端颜色鲜明的楚国王玺的印章,却还是能够看见的。 
这王印立刻引起群臣中好几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们沉默地看着阖闾和伍子胥,等待阖闾的判决。 
白喜也在等。 
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半心。 
至少,他自己已经安全了。 
却不知,阖闾会怎么看待伍子胥,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人? 
这个将他一手扶上王位,助他逐一扫除异己,帮他出兵打败楚国,建立起千秋万世功业的人。 
这个与他最亲近,却又极遥远的人。 



阖闾也在想。 
他想了很多,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脑海里思索了半天,所想的种种,竟然已经全无印象。 
他不得不用手支着额,维持着这姿势,只因为他害怕一旦松手,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眼前的丝帛上,每一个字都在跳跃着,在他眼前放大然后缩小,扭曲起来。 
“伍子胥。”他最终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虚弱声调问,“这封信,是熊鄢写给你的?” 
“是。” 
“她是你的侄女?” 
“是。” 
“你早知楚国会枕兵胥溪,攻打我国?” 
“是。” 
这几句对话下来,说的人平淡,答的人平静,却如同雷霆重钧,压得人耳膜作疼。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 
盛夏的大殿之上,夏焰烈烈,沉寂如死。 
阖闾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问,终于回头,凝视着伍子胥。 
伍子胥回望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看透了千年风雪喧嚣,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 
阖闾闭上眼睛,手指在案几上摸索着,抓住了案几的边缘,指节发白。 
“来人,将伍子胥投入水牢。” 



承欢在看着一朵花开。 
从黎明吐出第一缕香以来,这朵暗红色的花,其绽放的过程,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 
终于展开了大半,露出金色的花蕊。 
承欢一直看着它,从它的含苞,到它的开放,整整一天。 
如果没有人来叫醒他,大约他还会一直这样,支颐看下去,直到这朵花寂灭。 
身后有人接近了他。 
他感觉到了,却不回头。 
自刺杀那一日以后,身边的人与身边的事,和他仿佛再没有了关系。 
他只看他想看到的,只听他想听到的。 



阖闾坐下,看着他的侧脸。 
他觉得很累。 
夕阳已经半残。金红色的光从贴近地面的地方照射过来,承欢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安详而宁静。阖闾细细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拢了拢头发。 
他的手势轻柔,语调却是哀伤的。 
“你可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慢慢梳理承欢的头发。苍白的手指间,承欢那漆黑的发色形成奇妙的对比。 
“伍子胥终于是叛了我。” 
他挽起一缕头发,习惯性的,以发丝缠绕在指间上,细细摩挲。 
“他叛我,不要紧。” 
他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声音平静如水,像是说着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承欢恍若未闻地,只盯着眼前的花。世间万物,空空色色,他只有眼前这一朵花。 
甚至连身边的黑衣王者,那罕见的温柔,仿佛在他心底也引不起任何波澜。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阖闾才会仅对着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他替承欢结起了头发,缓缓说:“但是,我是王。” 
“其实伍子胥叛不叛,都无关紧要。他是楚国人,想回到楚国,不是他的错。他叛了我,都没有关系。但我是王,我必须给吴国上下一个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承欢终于回头,清澄的眼睛直视着阖闾。 
“怎么办?”他反问。 
“他拒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阖闾闭上眼睛,也将所有心伤,都阖在眼帘后,“他想离开吴国,没关系,我可以放。” 
“他叛我,没关系,我可以不在意。他伤我,没关系,我可以忘。”阖闾淡淡说来,“但是,他叛了吴国,我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千万吴国子民的命,不是我、或者他,能够承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承欢问,目光明丽,直刺阖闾。 
他问得简单而直接,如一记重击,击中阖闾。 
阖闾笑了。笑容苦涩难言。 
“杀了他?” 
他的笑声干涩得像是脱水将死的旅人,面对漫漫黄沙,满天满地,都没有一丝慰藉。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十九 
白喜刚刚回到自己的府邸中,下人就来报告,说有位客人求见。 
“不见。”白喜烦躁地答。 
他正赢了生平最凶险的一仗,需要大把时间来定一下心神,顺便想一想,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亦应该空出这奢侈的时间来宁定心神,并咀嚼这胜利了! 
他忍不住想仰天狂笑。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终于是输给我! 
他现在很镇定,因为阖闾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白喜与楚国勾结的把柄,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和楚国勾结——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而已。 
“大人,客人坚持要求在今天见您。”下人去了片刻,又回报,“他说,这全是为了大人您。” 
白喜稍微有了些兴趣。 
“请他进来。” 



来人身着素衣,竹笠遮面。白喜看了那修长身形两眼,忽然一凛。 
他立刻挥手斥退了下人,等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才淡淡开口问:“露申君远道而来,是想为你的叔父伍子胥送终么?” 
来人随手摘下竹笠,向着他微微一笑。 
正是女扮男装的露申君熊鄢。 
“你怎么知道是我?” 
“露申君的身影,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记的。”白喜说着,心内却忐忑不已。 
这里是吴国都城,熊鄢身为楚军统帅而深入敌国都城,难道她不怕遇险么? 
她如此有恃无恐,必然有她的原因。 
熊鄢听到他的恭维话,挑挑眉,笑了一笑。 
她笑得有七八分的得意,还有两三分的妩媚。这两种姿态掺合在一起,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多谢白大夫,为我们除去伍子胥这个心腹大患。” 
白喜一听这句,忍不住退后一步,脊背上阵阵发凉:“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钟离城下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熊鄢言笑晏晏间,词锋犀利,“我故意透露给你,我们曾经向伍子胥做过试探,看他会不会投向楚国。你这么有野心的人,怎么会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呢?” 
白喜无言以对。 
“伍子胥深受阖闾信任,有他在,你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楚国,也没有机会。”熊鄢笑得云淡风清,又有一种不惹人厌恶的得意洋洋在里面,“反间计是孙武先生所著兵法中最不受重视的一计,但它却是最有效的一计。” 
“你当日见我以女子之身统帅楚国三军,是否有些不齿呢?”熊鄢转了个身,眼角却依然看着白喜,“的确,论行军布阵,我不及孙武,不及伍子胥,甚至不及你。但是论谋算人心的功夫,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比得过我!” 



白喜不怒反笑:“你也未免得意太早了!楚国统帅竟然自动跑到我的府上来,被我擒获交给大王,是多大的一件功劳!” 
熊鄢一点也不惊慌,甚至鼓掌大笑:“的确是大功一件!——却不知楚国统帅,为什么会‘自动’跑到你府上呢?” 
白喜一时语塞。 
“阖闾天性多疑,你也该知道。”熊鄢悠悠地说,“如果你这样把我交出去,你以为,他是会奖赏你呢,还是怀疑你?” 
她又翩翩转了个身,若有所思地说:“说到底,若不是他多疑,我们可能无法陷害伍子胥。所以,我真该好好感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喜忍不住问。 
熊鄢旋风般转身,一双妙目紧盯着他:“这就要看你了!你——楚国的贵族,吴国的重臣,上大夫白喜,你想要怎么样?” 



熊鄢离开白府,立刻钻入一辆黑漆的牛车。 
她随手遮上车帘,车内男子立刻沉声问:“如何?” 
熊鄢嫣然一笑:“申先生,您看的一点也不错,白喜果然是个见利忘义的人。” 
男子皱眉,眉宇之间忧郁之色不减,正是申包胥。 
“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难办了。”他说,“你用什么打动他?” 
“高官厚禄。”熊鄢说,“不是我们楚国的,是吴国的。” 
“哦?” 
“孙武早已隐逸山林,伍子胥又被阖闾下了水牢。他只要顺利摆平楚国进犯一事,到时候吴王一定会拜他为太宰,统帅吴国三军。”熊鄢微微一笑,“而我,也可以顺利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申包胥皱眉,问。 
“楚国太子选妃,我知道我也在人选之列,只是因为和伍氏的关系,很难入选。”熊鄢冷笑,“这次吴楚之战我们只要取得小小胜利就可以向大王交代了。关键是,我把伍子胥拉下马,回国之后,成为太子妃可谓十拿九稳。” 
她眼波一转,十指轻轻按着申包胥的肩膀:“先生啊……大王非常信任你,到时候你可要替熊鄢美言几句啊!” 
“你究竟为什么想成为太子妃?”申包胥皱眉,“你继承爵位,身份已然十分高贵,为什么想进深宫里去,忍受那漫长的寂寞?” 
熊鄢冷冷一笑。 
“先生,这您就不要管了。” 
申包胥深深凝视着她,“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很明白。当年楚王灭了伍氏一族,你心底对王室根本没有任何感念与尊重,所以我更不明白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熊鄢吃吃一笑,抬头凝视着他:“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申包胥叹息一声。 
“当年伍子胥从楚国亡命,路上遇到先生,他对先生说:‘我必灭楚!’而先生回答:‘我必复楚。’” 
熊鄢伸手取了一杯冷酒,一仰首,喝尽了。 
申包胥一转头,只见小巧的青铜樽边印着淡淡的绯色唇印,像半片枯死了的花瓣,粘在那青色的底上,心底猛然一动。 
熊鄢淡淡地问:“请问先生当时说的这个‘楚’,是指楚国呢,还是指楚国王室?” 
“这两者有区别么?” 
“当然有。”熊鄢目光闪动,“我也不怕告诉先生,我伍鄢从未忘却楚国王室灭我伍氏一族的惨剧,也从未忘却要向王室复仇!” 
“那你又为何要陷害伍子胥?他和你一样是伍氏的人!”申包胥不解地反问,“又为何想嫁入王室?” 
“当伍子胥将楚国先王鞭尸三百后,他心中的仇恨已经消除了,所剩下的,是乡愁。”熊鄢淡淡一笑,“他为了复仇,一直装作冷静坚强、绝情忘念,装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可是一旦仇恨报了,他就不再是那个伍子胥。” 
申包胥长叹一声。 
“我和他数十年朋友,你说的没有错。” 
“所以我送信给他,吃准了他就算知道我们楚军的全盘行动,也不会告诉阖闾,因为他对楚国,已经没有了恨,只剩下有国而归不得的眷恋。”熊鄢说,“而这封信,就是他现在落罪最好的证据。” 
申包胥瞠目以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亲眼看着长大,又经常在他怀抱里撒娇的女子。 
“那你又为何要嫁入王室?!” 
“因为我要从内部腐蚀王室。”熊鄢嫣然一笑,“我要楚国王族的体内,流着我伍氏的血脉,我要楚国所有的王族成员,在我这伍氏遗孤脚下称臣!” 
她转眼,看着申包胥,极尽妩媚地一笑:“先生,您认为伍鄢可有这个本事?” 
申包胥只觉手心一阵发冷。 
“伍子胥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复了仇。”熊鄢淡淡地说,“他的贡献已到了尽头。该我伍鄢,用我的方式复仇了。” 

是年七月,伍子胥因私通楚国罪名下狱。大夫白喜率兵与楚国在钟离城下缔约,吴国归还楚国居巢、钟离两城,楚国撤兵。 
白喜回朝后,官拜太宰,统领吴国军队。同时,泽地叛乱在末支、歧籍两支军队联手绞杀下,终告扑灭。 
前线的军报传回王宫的时候,阖闾没有半点喜容。 
他本已期待这个消息很久了。 
可是在听到的瞬间,那消息却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的回声,传到他耳内,已经极为薄弱,无法引起任何波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为承欢梳头。 
以茉莉花中提萃的香油沾上牛角梳,有提神的功效。他缓缓替承欢将头发梳通了,而后,换过一盆药水,将双手包了厚厚的帛布,再沾了药水重梳一遍。 
梳子所到之处,原本漆黑如墨的发色,渐渐转为灰白。 
承欢一直垂着目,漠不关心似的,随阖闾摆弄他的头发。 
阖闾的手势轻柔,语气也轻缓地说着:“这药水可以一时将你的头发变白,但连续使用一段时间后,颜色就会固定,再也不能恢复。” 
承欢这才侧了侧头,看着他。 
他的头发依然有大半是墨色的,中间夹杂着丝丝白色,这转首之间,有一种奇诡的美丽。 
他只是侧首看向阖闾,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阖闾停了手,柔声说:“你不要害怕。染白你的头发,并不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伍子胥。”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无限惆怅。 
“你不是他。” 
他伸手,托住承欢的下颌,细细地看。 
“不过,你知道么,你的五官,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他淡淡说,“伍子胥一向深居简出,在朝堂之上,又素来和群臣隔得很远。如果你的头发白了,远远看着,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承欢转了转眼睛,明白了似的,问:“你要我替他死么?” 
“你真的很聪明。”阖闾继续捧着脸,微笑,“不过,不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满院姹紫嫣红。 
“私通楚国,自然是极大的罪状。可是,失去伍子胥,对吴国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阳光下,食指细长白皙,有种奇异的透明光泽。 
阖闾像是被自己的双手迷惑般,凝视良久。 
他在疑惑。 
自己杀了不少人了罢?所流的鲜血,大概足够灌溉这满园的花朵了。可是为什么这双手看起来,依然白雪也似的,仿佛一丝血腥也没有染过呢? 
承欢看着阖闾转身,眼神里,忽然沉淀了一些莫名的深黑色。 



二十 



1 



阖闾大城,盘门。 
暮色晦暗。 
天空中的青灰色光泽,自清晨开始,就没有褪去。这奇异的光线将雄伟庄严的城墙也镀了层青铜的质感,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阖闾大城仿佛蛰伏着的远古巨兽,狰狞中浸着悲哀的血色。 
一艘小艇从内城的水道转出来,在溷浊的水流里打了几个转,慢慢接近了盘门。 
守城的官兵从城楼上探首,大声喝问,却没有任何回应。小艇依然急速地接近城门。 
城守末借立刻带了几名士兵奔下城楼,跳上停泊在水门关闸处的巡逻船只,摇橹过去,将小艇截停在中流。 
他凝目看去,只见小艇上仅有两人。掌船的那人身材高挑,但全身都裹在灰色的斗篷中,在昏暗的暮色里,看不清脸容。 
船舱里还坐着一个身影,亦裹着灰色的斗篷,缩在船舱里不出一声,仿佛天地万物,眼前种种,都与他没有关系。 



“你们是什么人?” 
末借喝问。 
掌船的人停了橹,从斗篷下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手指纤长而骨节微露,在暮色里,骨节拗折过来的地方,透着令人不快的青白色。 
这并不是一双习惯于操橹的手。末借在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思绪。 
他手中抓着一物,对末借现了一现。 
——那是一面代表了吴王无上尊严的黄金色令牌。 
末借一见,立刻惶然跪倒。士兵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一时间没有了操舟的人,船舷与船舷碰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木质声音。 
掌船的男子挥了挥手,声音柔和地说:“你们全部去城楼上守着,过了一个时辰,再下来。” 
末借愕然地看向他,却看不清斗篷阴影中的脸。 
他不得不从命,行礼后,带着士兵次第地从盘门下的水门侧边登了岸,走上城楼。 
盘门的城楼分为外城楼与瓮城。他们站在外城楼的箭垛之间,看着那两个艇上的男子靠了岸,上了楼,又下了楼,穿过瓮城中央,走向水门侧面的水牢。 
那水牢里,关押着一个对吴国上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士兵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起来。 
片刻后,有一个人鼓起勇气,问:“将军,那两个人,是宫里的人么?” 
末借点头。 
士兵们怖然地互相看着,一个小兵冲口而出:“他们是来……赐死的么?” 
末借猛然回头,冷哼:“住口!” 
几个士兵绝少看到他们的首领这么生气的样子,立即噤若寒蝉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末借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低沉地说:“伍子胥大人关押在这里的事情,并没有流传出去,你们也不要多口。” 
“那宫里的人来做什么?” 
“我相信大王不会自折股肱。”末借冷冷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城守,内廷的斗争,我无从知晓。可是,我不信伍大人会背叛吴国。” 
“我也不信!”士兵七嘴八舌地说着。“可是,大王那样对待大人,难免不起了杀心……” 
“我们只是守城的人。”末借沉声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看着。” 
城楼上静了下来,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声,这夏末的黄昏,竟然起了这么大的风。 
末借低头看向那两个灰色的人影,此时,已经经过了瓮城,走入水牢那一面的阴影里。 
黄昏的余光,将人影拖得很长,逶迤地映在地面上。地面的石头缝里,东一簇西一簇地开了些零星的黄花。 
已经是夏末了。 
他忽然想到,再过些时候,水牢里就会变得很寒,很冷,冰入骨髓了罢。 

章二十 … 2 


领头的男子走入了水牢。 
脚底忽然陷入一阵柔软中。 
是水。 
他晃了晃身体,站稳了。浑浊的水流一下子漫过了脚面。 
男子抬目四顾。 
这石头砌成的牢房与城门一体,在外面几乎看不见入口。只有持有特别令牌、能够直越瓮城,又或打开对吴国来说至关重要的水门,才能在城门的内侧找到它。 
——最初设计盘门的时候,主要的功用是针对外敌入侵而设,因此才有水门与陆门、内城和外城的区分。水门不开,外敌就无法从水路入侵;而从陆门进入,就会被围困在四面都是箭垛的瓮城中,被活活射杀。 
这水牢可藏约二三十人,本意是为了战争时藏兵所用,在阖闾大城建造完成后,暂被用来关押人犯。不过,似乎也只用了一两次而已。因为以石为壁的内部过于狭小,而到了雨季,水流就会上涨,进入其中。 
男子低头看了看已浸到踝骨的水流,抬手摘下了斗篷,现出黑得令人眼前一亮的头发,与金色的冠冕。 
那代表了尊荣的王冠,即使在这么暗的地方,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也与这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有谐和感。 
阖闾深黑色的眉紧紧锁着,依然低着头。水流迎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潺潺地流动,从他脚面上掠过去,以他的脚为轴心旋转着,逐渐濡湿了进去。 
从脚底生起一阵微微的冷。 
仿佛那浅浅的水面下,也有着深黑的漩涡,以柔软而不离不弃的力量,在引诱着他下沉。 
良久,阖闾才抬起头来,看向房间的深处。 

房间里很暗。 
虽然如此,光线依然足以让他一眼便瞧见石壁上悬吊着的人影。 
他愕了一愕,再定了定神,仔细看过去,猛然觉得一阵怒意,火一样地烧上头来,猎猎的疼。 
那双手被嵌在黑铁的镣铐中,挂在石壁上的人,正是伍子胥。 
他冲过去,到了伍子胥面前,伸手抓住他,狂喝:“谁干的?!” 
对方的身躯紧绷如弓,阖闾的手一伸出去,正好搭在伍子胥腋下,他不胜悲哀地想起,这几乎是一个拥抱了。 
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承欢略略抬起了斗篷下的脸,淡漠地看着眼前一幕。 
阖闾颤抖的脊背,毫无防范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在斗篷底下活动了一下手指,却没有动,只看着阖闾抱住伍子胥,放开,再抱住,脸色凄惶,就淡淡地笑了笑。 

阖闾探首捧着伍子胥的脸,只觉得一阵冰冷。他惊怒之下,又问:“谁把你锁起来的?!” 
伍子胥闻声,轻微地动了动。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中,阖闾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毛以几乎不可见的角度颤动着,微微挣扎着开阖。那孱弱的姿态却带着让他泫然欲泣的冷漠感,终于,伍子胥睁开了眼睛。 
阖闾自己都没有发现到,在这么漫长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呼吸。仿佛眼前这一双眼睛如果不能睁开,他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呼吸了。 
等看清眼前的人的时候,伍子胥非常轻微地笑了笑。 
笑容稍纵即逝。 
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阖闾冷静下来,咬牙道:“是不是那个叫末借的城守?寡人去斩了他!” 
伍子胥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开口,以近似耳语的声音问:“不是你么?” 
阖闾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不是我。”他说,“我只让人把你关起来,我没有想要这样对你!” 
伍子胥又笑了笑,闭目不语。 
“不是我。”阖闾无力地,祈求般地,一再说着这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猛然抬头。 
“我先把你放下来。” 
“不。” 
伍子胥声音轻微,却不容辩驳地拒绝。 
阖闾愕然看向他,正欲开口,伍子胥努力地睁开眼睛,直视着他。 
他的声音微弱如斯,仿佛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来,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而实情也的确如此。 
“我现在说的话,你听不听?” 
“我听。” 
“你信不信?” 
阖闾深吸一口气。 
连气息都是颤抖的,带着地底水流的腐败的味道,直进入他身体。 
“我信。”他说,“我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没有背叛你。”伍子胥一字字地,努力将这几个字挤出喉咙。 
一瞬间,在这深深的城墙底下,没有人会看见的角落里,黑色的王者跪倒在对方脚下,痛哭失声。 

只有承欢在看着这一幕,以无悲无喜的眼神,落寞的表情像看见花开,然后花谢。 
他依然全身裹在灰色的斗篷里,被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深一点,其它的地方,颜色浅一点。深深浅浅的灰,笼罩着他。 
他看着阖闾跪倒,手指屈张着伸向伍子胥的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又缩回来,掩面痛哭。 
密封的地底空间里,断续的哭泣声音被不断地放大,空落落的,反复回响。 

章二十 … 3 


白喜走在路上,内心有一把火在烧着。 
急火。 
几乎攻心。 
他晌午时分才得知,昨夜有人去水牢探过了伍子胥。 
他只害怕一件事。 
怕那个人是阖闾派去的。 
他觉得自己不够心狠手辣。 
伍子胥在水牢中,他数次想假阖闾之命,杀了对方,却一直没有下去手。 
那也许是出自恐惧。 
但现在他却说服自己,是因为自己太过仁慈,太过心软了的缘故。 
他甚至觉得自己太善良了,才会落到现在忐忑不安的状况中。 
所以他一定要弄清楚,昨夜去看伍子胥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他还要想一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他走到城楼,末借已经在迎候着他。 
“末将参见大人。” 
白喜摸摸鼻子,犹豫地问:“昨夜……什么人来过?” 
末借眼光闪了闪。 
“末将不知。” 
“不知?”白喜冷哼,“那你如何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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