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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 by 清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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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又走近几步,不由暗吃一惊,数日前在演练场见静王,尚是一位英武威严的显赫王爷。然而此刻他面色惨淡,双目中血丝隐隐,分明是数日来不眠不休的模样。再看他发间,竟已掺杂进了小半银丝,日光之下,分外显眼。 
此刻潘白华已走上前去,清明自知现在不是自己出面的时机,于是静静立在一旁。 
静王在这里,已经整整的守了两日,一切能想到的方法都已用尽,他亦知已是无力回天,脑海里一片空白,便如方才何人进室,他均是一无所知。惟有当年情景,一幕一幕眼前回现,清晰如见。 

他母亲早逝,兄长为帝,另一个兄长宁王在他年幼时起兵谋反,早已不在人世,只一个年纪相仿的皇侄有时还同他做伴。他生性傲慢冷厉,再加上出身高贵,无人拘管,越发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 
这种情形,直到他12岁,见到老师后才有所改变。 
也止为老师一人改变, 
那一日风清日朗,皇兄前来看他,笑道:“阿静,你不是一直欲习弓马么,这些本朝要属江统领为第一,今日我已带了他来。”说着一闪身,身后现出一个人来,二十四五岁年纪,穿得却非朝服,惟见一身白衣如雪。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间只觉天翻地覆,电闪雷鸣,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去一十二年与今日此时相比,原来不过虚幻一场。 
待到他稍觉清醒之际,自己已然跪倒在地,“老师”二字脱口而出。 
那人一笑,风华出世,英风决绝,一双眼眸如寒星般清澄,伸手扶他起来:“小王爷何必多礼。” 
…… …… 

这时潘白华已来到他身旁,低声道:“静王殿下,江世叔昏迷已有两日,眼见药石无效,不妨一试针灸之法。” 
他素知潘白华见识过人,胡乱点了点头,依然紧紧握着江涉的手, 
…… …… 

自此老师便时常至王府教他骑射,他天分本高,学得极快。当年的京华七少本非拘礼之人,见他进步十分欣喜,师生又相得。不久,便改口叫他“阿静”。 
除了当时皇帝,唯有老师一人可对他如此称呼。 
他对老师,却是从来尊敬到了十二分。 
王府人都知道,若想劝说小王爷,只能去找江统领。 
那时老师年轻,有闲暇便带了他去郊外游玩,骑马打猎、登高望远,无所不为。平日里待他如良师严父,玩起来却又似长兄好友。这些时候,老师白衣爽朗、英风四流,笑的是那样开心。 
然而,他却也常见老师一人独处时,会怔怔的发呆,神情不属若有所思。他不敢上前打扰,私下打听,终知老师心事。 
老师不会掩饰,也从来不屑掩饰。 

13岁,他第一次去老师家做客,师母婉玉据说是中书令潘意远房亲属,虽非美女,却温柔可亲,做得一手好菜;师妹江陵年纪尚幼,乖巧可人。 
那是一个十分完整美满的家庭,他却越呆越不自在。终于找了一个借口提早回去。 
回到王府,他扑到床上大哭一场,那是自他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只是少年心事,几人得知, 
但很快他便想开,管他世事如何,只要老师仍在身边就好。 
他想开了,也便时常去老师家,所谓多见一刻是一刻。老师家中亦有演练场。那一日老师与他谈到兴起,九岁的小江陵忽然走过来,伸手扯扯老师衣襟。 
老师觉得有趣,找了他年少时用的软弓出来,手把手的教她射箭之法。小江陵不慌不忙,一箭射出,竟是正中红心。 
他暗叫惭愧,老师却是大惊之后继而大喜,从此将一身本领尽相传授。 
恍然间,离初见老师已是十多年。世事倏变,年华逝水,兄长时时,皇侄即位。朝里人事更迭,他由少年至青年,容貌身量皆改,声望权势俱增。 
只有老师,一直不曾改变:白衣依旧,容颜如昨。对他严厉起来如良师严父,玩闹起来如兄长好友。他待他,一直如十几年前那个白衣青年照看那个倔强孤寂的少年。 
始终未变。 
而他,早在十几年前便立下誓言:此身无所有,但许老师,一生一世。 
然后师母因难产过世,留下幼子江澄。老师一时间几乎崩溃。他素知老师是多情重义之人。虽然难过,亦不吃惊。 
中书令潘意来访,叹道:“十几年前他也崩溃过一次,那次是婉玉救了他,这一次……” 
他很想说:“这一次有我在。”但是潘意接下来道:“这一次好在还有江澄。” 
他心中恼怒,却也知潘意说的是实情。 
也正是那一次,他初见尚是少年的潘白华:十五六岁年纪,温文知礼,却已极有心机。 

这此后三年,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老师身子不好,一双儿女被岳家接去暂为照顾。在他执意之下,老师倒有大半时间住在王府。 
老师话语少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他不在意这些,只觉能与老师朝夕相处,人生已是别无所求。 
不久,为排解老师心绪,他和老师曾有一次远游,二人微服便装,徐徐而行,最后来到了寒江,寒江之畔,老师静静坐了许久,然后道:“我原以为,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来这里。” 
那个地方叫一片天,石红如血,草木无生。 
他不住声,怔怔看着老师,老师叹道:“我五哥云飞渡,当年便是战死在这里。” 
然后老师缓缓的站起身来,残阳如血,寒江似练,天际一片渡鸦嘶叫着飞过,老师白衣萧然,形单影只。 
“连婉玉也走了……”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一瞬间他心痛如绞,眼睁睁望着老师身影渐行渐远,犹豫片刻终是跑过去,默默跟在老师身后。 
老师需要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归来后,老师精神似乎略有好转。他很高兴,一次老师向他叹道:“阿静,我虽也教过很多人,可我只你这一个学生。” 
他倏然动容,一时心中感动,竟要落下泪来。老师此语,可见已是将他看得极重。 
然而缘尽于此,终他一生,也仅仅只是老师的学生。 

三年后,烈军进京行刺,老师命在垂危,生死一线上被他生生拉回。他知老师并不情愿,情义上,老师宁可死在烈军手里。 
他不管,在老师身上,他只任性这么一次。 
那次老师亦是昏迷了三日,醒来时是半夜,一灯如豆,唯他守在床前。老师面色苍白如纸,昔日飞扬风采再无痕迹,叹一气道:“阿静,你这又是何苦?” 
他咬咬牙,终于道:“老师,我在12岁时就对天发过誓,要守护您一世一生。”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吐露心情。 
老师没说话,勉强伸出手来,却仍如年少时待他一般,轻轻抚摸他头发。 
他再忍不住,抓住老师的手贴在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一生数度落泪,只为老师。 
谁家庭院残更立,燕落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二十三年梦一场! 
然而我能与老师相伴二十三年,已是人生极大幸事。 
…… …… 

潘白华在一旁对江涉施以针灸之法,已是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 
众人皆以不抱希望之际,却见床上白衣微动,却是江涉缓缓睁开了眼睛。 
静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叫道:“老师!”江涉却是听若未闻,眼神迷茫,逐一看过众人,直到看见潘白华时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六哥。” 
潘白华与其父气质虽然相似,容貌其实并不相同。清明不由后退一步,他亦通医术,心知江涉此刻不过回光返照,且是神智模糊,再难清醒了。 
眼见静王依然死死握着江涉的手不放,眼神几欲疯狂。潘白华面色忧虑,却终是缓缓开口道:“阿七。”清明自知再待下去也无用处,心里一紧,不欲再看,转身出了房门。 
他呆呆立于庭院之中,寒鸦声声,梧桐零落,心头着实的别有一番滋味。 
正出神间,右边厢房处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尖利声音:“与我有甚么关系?父亲又不是我害的!有本事,你们去抓杀了陈玉辉的清明雨啊!” 
便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又是担忧又是着急,“澄少爷,老爷正病着,您小声些……” 
“小声,凭甚么要我小声!” 
清明在外面听得真切,只觉心头一股火气直冲上来,真想进去给那少年一匕首。他做了十年杀手,灭门的事情也做过,杀个少年真是再平常不过。 
但这毕竟不过一时冲动,他也并非胡乱杀人之人,又听那少年叫道:“人人都说为了我,其实有谁当真管过我!父亲为的是他那些兄弟,姐姐为的是自己官位,静王为的是父亲,怎么样,我就是把陈玉辉死讯告诉他,他不是最关心么!” 
清明听到此处,忽然再克制不住,三两步走入门内,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怒气冲冲站在地上,眉目俊美,依稀与江涉有几分相似,正是江澄。此外房内尚有几个年老仆妇,众人见一个年轻人走进去,仪容俊秀,唯神色十分憔悴,料想当是前来探望的客人,正要上前招呼,却见清明一扬手,重重一个耳光便打了下去。 
“凭甚么全要别人为你着想!顶天立地一个人,自己便活不下去么!” 
这一掌打得极重,江澄躲闪不及,半边脸霎时红肿起来。他长到13岁,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然而听了清明言语,怔怔的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并无一人这样教训过他。 
清明懒得理他,一耳光打完,也不顾房中其他人,一推门径自出去了。 
清明这一个耳光。虽然亦有教训之意,但一半也是为了抒发心中气恼。他却不知,江澄自此立志苦读,后来三次征讨戎族,武功显赫,与何琛并称“碧血双将”,天下传扬。一代名将,却是由这一个耳光而来。 

方出房门,忽闻远远处传来云板数声连响,一片寂静之中,这声音清晰如见。 
云板报哀,江涉已逝。 
房内的江澄闻得这声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陵双膝跪倒床前,指甲刺破掌心,一句话说不出来,唯有清泪双流; 
潘白华默默站在一边,深深一拜; 
惟有静王依然保持着原来姿势,不言不动,江涉既不在人世,便也带走了半个静王。 
清明悄然走到另一侧厢房,因江府主人过世,仆役皆聚到正房之上,这里并无他人。他向空中遥遥一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手卷,展开细看。 
手卷上图画精致,七个年青人或坐或立,仪容不一,却均是英姿勃发、风采出众。 
石敬成、烈军、段克阳、陈玉辉、云飞渡、潘意、江涉。 
三十年前的京华七少,而今还余几人? 
清明将那手卷卷好,晃火折子点燃,清冷厅堂中,火光摇曳不定,零风吹动,纸灰纷起。 

忽然他觉得风声似乎凝固起来,一种极沉重压抑的气息弥漫四周。清明并未听得有任何声响,然而以他多年杀手经验,却知身后已多了一人。 
他屏息凝气,然而除了那沉重气息外再不闻其他。清明心头一沉,心知这人实是自己平生未见的绝顶高手。那人一语未发,一个动作俱无,单是身上一种森严杀气,已逼得玉京第一杀手喘不过气来。 
清明左手暗自握定袖中淡青匕首,镇定心神,短短一刹那,他已想好了一十八种应变招式。左脚虚点,右脚踏定原地,随时便可出手一击。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房门不知何时敞开,门外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身玄色衣衫,气宇深沉,威仪逼人,负手而立,睥睨万物。 
清明从未见过此人,然而只一眼,他已猜出这老者身份。 
——石敬成! 
除了权倾朝野石太师,何人更有这种威严气度。 
清明躬身一礼,为公为私,眼前这人都当得起他一拜。 
待他抬起头时,那玄衣老者已不见了踪影。 


(十二)燕然未勒 

清明走出房门时,天近黄昏。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个高大身影伫立庭中,雨水沾衣却浑然不觉,正是静王。 
清明轻轻咳嗽一声,举步上前,“静王殿下,你可恨我?” 
江涉情怀激荡,一病不起,玉京使者到来亦有相当原因,清明知这位静王亦是性情中人,此时若不理清玉京一事,只怕日后更难说明。 
静王冷淡看他一眼,“老师伤病已有十年之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本王虽是个不肖学生,终不至迁怒无辜之人,只不过——”他冷笑一声,“玉京使者身份暂且不提,你又可是无辜之人么?” 
清明倏然一惊,面上却不曾表露。 
静王也不理他,负手道:“老师那日曾说你那招‘连环劫’是段克阳亲手所授。段克阳一生止传过两人武功,你又姓于——你的真实身份,还要本王明讲么?” 
他复又冷笑道:“本来你是甚么人,杀了谁,这些琐事均与本王无干。你的真正身份,老师也并不知晓。本想只要老师喜欢。我做些甚么都好,谁知……”他一咬牙,不欲在清明面前流露情绪,只在转身之际森然留下一句:“你年纪轻轻,行事如此阴狠。老师灵前我不想杀人,如若再见,本王绝不留情。” 
清明呆立片刻,终是缓缓笑出声来,笑了两声,只觉嗓子里一阵发咸。自知伤势未愈,急忙强压下去。悄然走出了江府。 

此刻外面天色昏暗。门前灯火摇曳,长街上一片素白,冠盖如云,皆是前来吊唁之人。 
清明短促笑一声,不欲多留,抹一把发丝上的雨水,快步向前走去。方行几步,却见遥遥前方,一株高大槐树下立着一个熟悉人影,身形削瘦,眉目清扬,正是青梅竹。 
虽是吊唁而来,他仍是平素一身青衣。口中轻声念着:“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正念至此,忽有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略带几分倦意,“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青梅竹一怔,回身望去,身后一个素衣年轻人,一双眼眸在夜色中宝光流转,正是清明。 
这两人本是敌对身份,然而当此情境,却均无动手之意,只觉人生无常,世事变幻,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区区争斗,又有何意义可言! 
然而这等思量也不过片刻之事,清明先自笑道:“未想梅侍郎,却原来也是个多情善感之人。” 
青梅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 
清明笑道:“原是如此,大抵这样人,心里越觉得是,口中越不肯承认的。” 
青梅竹冷笑一声,“以于公子身份,说出这般话来,倒也好笑。” 
二人正对峙间,忽有一个家人自府中奔出,叫道:“梅侍郎,梅侍郎!” 
清明一笑,“有人来找你了,下次再见吧。”随便一挥手,也不待青梅竹言语,径自而去。 

清明未回相府,直接返回了客栈,南园正坐在窗下,一见清明进来,不由欢然起身:“清明,你回来了!” 
清明疲惫笑道:“是啊,我回来了。”想一想,又补充道:“这次再不走了。” 
江涉骤逝,江澄年幼,静王神志恍惚,江陵一人分身乏术。潘白华因是世交,便留下来帮助江陵打理丧仪事务,足忙到下半夜,才胡乱歇了一会儿。 
次日清晨,江陵送他离开,心中着实感激,“白华,昨夜真是多亏了你。” 
潘白华微微一笑:“何必如此客气。我从来当你自家兄妹一般,江世叔又是长辈,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世叔这一去,阿澄又年少,今后几年,你少不了更要辛苦些了。” 
“辛苦又有何妨。”江陵面容憔悴,却是一派豁然之色,“你素知我,以一女子官居至此,早不以他事为念。日后只要把澄弟教养成人,再训练出手下一队忘归,便已再无遗憾。” 
“忘归?”这个名字潘白华却是第一次听江陵提起。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忘归乃是古代名箭之名,潘白华心中猜到大半,却仍是问道:“莫非……” 
“不错。”江陵双眸闪亮,“那是我花费五年心血,暗地里一手训练出的弓箭手,虽止百人,却足可抵挡十倍以上军队。遍寻天下,再无如此强兵!百年之后,或者已无人知道我江陵,可是我要他们记得,有这样一支纵横天下,无坚不催的忘归!” 
江陵虽是个女子,当此时,自有一种凛然气势。 
她亦知自己失态,“叫你见笑了,父亲刚过世,我便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没甚么。”潘白华不动声色的笑笑,“有机会,带我去看看这支忘归吧。”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身由衷道:“阿陵,江世叔若知你如此,九泉之下,亦会以你为荣。” 
当此乱世,却又出了多少英雄。 

这一日是朝假,潘白华也未回府。而是去了京城里最为雅致的一间茶楼,楼名退思。要了几样茶点,临窗坐了。 
如天下居、退思楼这等所在,其实均是潘家产业,不然清明初进京那一日,也不会带南园去天下居。楼中伙计素知他禀性,静悄悄送上茶点,随即退下。 
潘白华止取了一盏清茶在手,慢慢啜饮。他向窗外望去,此时天方破晓,但见京城内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处处景色如画。 
众人相争三十载,为的皆是这一片无限江山。 
而我身在红尘,又怎能免俗。 

他拿了茶杯正自沉吟,忽见对面一间茶楼座间宝光一闪,一条人影轻飘飘自楼上一跃而下。 
就算不提那熟悉身影,单那流动光芒他也看得仔细,正是他前夜为清明亲手扣上的琥珀连环! 
清明笑吟吟站在街口,恰是拦住几个商旅打扮的行人,叫道:“燕然,你也进京了?” 
其中一个为首的停住脚步,诧异道:“于冰,你竟然也在这里!”面上亦有惊喜之色。那人三十出头年纪,高鼻深目,轮廓分明,虽是商人打扮,气派迥异常人。惟其口音略有差异,并不似中原人物。 
潘白华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隐蔽身形,静观其变。 
那人身边几个随从连使眼色,意欲离开。那人也自省悟,想到此行任务,方要开口,却被清明抢先一步道:“三年前,那场比试不分胜负,你或是忘了,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今日相逢想是天意,正好再来较量一番!” 
那人推辞道:“我今日不行……”一语未了,一道淡青色光芒已至眼前,凌厉如电,却是清明根本不待他言语,一匕首已经刺了过来。 
清明此刻右肩伤势远未痊愈,但他左手匕首之迅捷毒辣犹胜右手,此刻骤然一击,那人身边虽也有几个护卫,竟是无一人看清那匕首来势,阻挡更不用提。 
那人曾与清明打斗一天一夜之久,对他匕首路数亦有了解。这一击剑气纵横,远不似清明平日招数之无声无息,杀气竟是不屑掩饰。以他之能,竟也无法招架。唯有疾退数步,霎时只觉前心一阵寒冷,却是剑透重衣,他胸前衣衫,已是碎成片片。 
清明不依不饶,招式咄咄逼人,分毫不留余地。那人退的快,他身法更快,匕首锋芒始终不离那人胸前三尺之内,不待他还手,又是两匕首刺出,剑光破空,劲风呼啸。 
为这连环三击,那人竟被逼得连退了一十八步,只因退的疾了,长街上一行青砖直被他踏得粉碎。清明长笑出声:“燕然,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那人在戎族中刀法几无对手,身份又不同。他自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起先还因身有要事,意图忍让,此刻却是再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抽出腰间佩刀,一刀劈下。 
这一刀刀光烈烈,实有石破天惊之威。 
潘白华在楼上观战半晌,心中不由惊讶,他对清明何等了解,一见之下便知清明哪里是比试武功,分明是以命相搏! 
再看那人刀法亦是十分精湛,大开大阖。不以招式而以气势取胜。又见那人手中佩刀青光闪烁,间或与清明手中匕首相击,龙吟隐隐,实是一把绝世的宝刀。 
“燕然……燕然……”潘白华把这名字默念数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再一回想那人口音及容貌举止,并与清明从前言语对照,不由暗叫一声:“原来如此!” 
清明心思,霎时他已明白大半。 
然而以小潘相之心计决断,一时之间,竟也犹豫起来。 

长街之上,清明以快打快,片刻之间,与燕然已斗了近百招。 
清明起初那连环三击。实已耗去他一半气力。他口中虽长笑,心中却已暗惊:未想三年未见,燕然功夫竟也进益至此。此刻百招将过,莫说时间拖不得,就是自己身体也难长久支撑。他素来下手无情,对人对己皆是如此。一念至此,更不犹豫,匕首交至右手,左手食中二指交叠,并指如剑。 
那是段克阳的毕生绝学——失空斩。 
段克阳一生武学精华,皆在于此。这失空斩其实是一种无形剑气,断金裂石,无坚不摧。论到清明的外家剑法,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内家功夫却殊为平常,这一半是他天资所限,一半也是他无心于此。失空斩段克阳虽也传了给他,但以清明内力,却尚不足以施为。 
此刻清明被逼至此,再不顾其他,拼了身受重伤甚至武功尽废,也要将燕然置于死地。 
潘白华见清明如此,暗叫“不好”!他自是识得其中厉害,只是他身在楼上,又如何阻止? 
燕然见清明忽然弃了匕首。虽不晓得其中缘故,也知必然有异。他微微冷笑,长臂又是一刀砍下,刀光凛冽,金石之声铿然大作。 

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闻长街一侧,遥遥一声箫鸣。 
箫声本应是低沉缠绵,然而这一声却如丹凤长鸣,清厉激昂,大有动人心魄之意。清明燕然闻得这箫声,均是一怔,手中招式不由缓了一缓。 
一道青色瘦削身影便在这一缓之余,晃入二人之间,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他伸手拭去唇边血痕,却是自身也被箫声震成内伤。随手抛去已断成两截的竹箫,一瞬之间,一道银光破空而起,正是闻名京城的银丝软剑。他面色苍白之中犹是镇定,声音寒冷若冰:“京城内,禁止似斗。” 
这青衣人正是青梅竹,在他身后,犹跟着十几名大内高手。 
清明伫立片刻,知事再不可为,忽然想到初遇青梅竹时,他说得也是这样一句话。再忍不住,哈哈的竟笑出声来,没笑两声,一口血又涌上来。他性子高傲,殊不愿人前示弱,然而这口血来势猛烈,一半虽被他咽下,一半仍是沿着口角边缓缓流了下来。 
燕然与他从前相识,方才这一场打斗对他来说实在是有点莫名所以。见清明受伤,于是上前一步,意欲询问。 
清明却也即刻伸袖拭去血迹,若无其事笑道:“梅侍郎,你好。” 
青梅竹皱一皱眉,正要开口,却闻一个温文声音道:“于冰,这位燕然殿下乃是戎族显要,又是进京使者,你怎的这般不知轻重,竟敢与他比试,还不快些赔罪!”正是潘白华。 
青梅竹一怔,心道戎族使者进京一事只在最近,进京后先找到太师,太师几次密奏,昨日皇帝才答应使者入宫密谈和议一事,这消息十分隐秘,小潘相怎么便知道了?但他亦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面上仍是一片冷淡。 
他却不知,戎族一事,竟已被清明推测到了八九不离十,只是今日长街上清明与燕然这场变故,却也实在是个巧合。 
眼下他虽不知清明真正身份,却早已料到他和南园多半便是玉京使者,心中暗道:这倒有趣,这条长街之上,竟然汇集了当世的四大势力。 
青梅竹心中思量不提,再说清明又是何等机变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笑道:“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中间这些干系,燕然你不怪我吧!” 
那燕然生长大漠,性子豁达,见清明语气十分诚恳,一时也只当他方才不过急于较量,手下失了分寸,也未多想,便道:“我没怪你,只是……” 
潘白华笑道:“果然殿下宽宏大量,好在于冰也是不知者不罪。燕然殿下,梅侍郎,想必你们尚有要事在身,我先告辞了。”不由分说拉着清明便走。 
青梅竹口唇微动,似想说些甚么,但终未开口。 

二人直到了京城一个偏僻之处,方才停下脚步,潘白华放开清明,叹一口气:“清明,你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纵是清明一世的聪明洒脱,此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你都猜到了?也罢,只是我虽是一时冲动,你却也难说我做得不对。” 
这句话说出来,潘白华却也默然,停了一下方道:“那时你与我说的那个戎族武士当是燕然,你可是那时便知他身份?” 
清明颔首,道:“是,那日比试之后,我与他也曾把酒相谈,那时他方道他乃是戎族中的第三王子燕然。但他并不知我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江湖上一个叫于冰的流浪剑客。” 
清明在街头乍遇燕然,他既知燕然身份,又知戎族使者进京一事,两下一对应,燕然这次所为何来真是昭然若揭。若是这位戎族三王子在京中猝死,和议一事定不可成。又见此刻燕然身边随从不多,实是绝好一个良机。故而清明甘冒奇险,当街行刺。 
若想破坏和议,自然也有其他办法,但今日这一时机实在太好,另外清明私下却又存了另一层心思:静王上书一事既已成空,眼下形势又不利,他实不敢保证小潘相还能继续相助玉京。这当街行刺,其实亦有隐隐相迫之意。 
二人默默相对,心中曲曲折折,均是存了多少心思。 

潘白华执起清明左手,见掌心伤口方要长合,却又在方才打斗中磨的一片模糊。这次比不得方受伤时,须得即刻清洗。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座小小禅院,上书“明月禅寺”四个字,遂到:“清明。我带你去处理伤口。” 
方要举步入内,却闻一个人道:“施主,且慢。” 
二人一同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僧人,方面大耳,一脸红光,浑不似个高僧模样。清明见有人来,便即笑道:“大和尚,你有何见教?” 
那僧人合掌笑道:“贫僧月照,乃是这所寺院的方丈。” 
清明道:“哦,原来是一位有道高僧。”他刻意把后四个字咬的极重,那僧人却全不在意,道:“这位年长些的施主的入寺倒是不妨的,倒是施主你却不可。” 
清明笑道:“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我为何便进不得?” 
那僧人正色道:“施主印堂上血光冲天,平生杀孽太重,故而进不得这清净之地。” 
清明面色一变,随即如常,道:“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和尚怎可嫌我有杀气。” 
那僧人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是大有慧根之人,若能放下以往种种,必成大善。” 
这僧人外表俗气,却实也是个修为颇深之人。 
清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我放不下。” 
那僧人闻得此言,也是一怔,道:“若放不下,施主需知天道循环,日后定有果报。” 
清明一挑眉,笑吟吟道:“随他去!”拉着潘白华便走。 

二人向前又走了半里,此处已近城郊,遥遥几十株枫树成林。却也诧异,此时尚未入秋,那枫林却红得如着了火一般。清明停下脚步,笑道:“这个地方好。”自怀中掏出一个扁平银瓶,“里面是烈酒,拿它洗伤口就成,我见和尚要头疼的。” 
潘白华默默无语,打开瓶盖为清明处理伤口,烈酒沾肤何等痛楚,清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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