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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心-绝情-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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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段澜被拍门声惊醒了。他心中打了个突,知道定是有什么急事,忙从床上一跃而下,连衣服也顾不得披就去开门。一看之下便是一怔,门外的女子提着个灯笼盈盈而立,竟是庄主夫人郭挽剑。
    挽剑眼眶微红,神色间明显慌乱不已又强作镇定,见段澜出来,急道:“段兄弟,庄主忽然出了庄。他可曾跟你说过要上哪儿去吗?”
    段澜不由得拧了眉。他方才开门时见天已全黑,便回头瞧了房内的更漏一眼,知道现在恰好是子时一刻。这么晚了,庄主出庄去做什么?摇摇头:“庄主没说过。”
    挽剑的眼眶更红了,声音也有点抖:“他……他的神情有点不对,这下可怎么办?”
    
    原来辛如铁回到傲雪馆,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挽剑知他多日辛苦,也不敢吵他,自去照顾辛愉辛悦,到了亥时左右才悄悄回房,见辛如铁犹在熟睡之中,不愿上床去惊扰他,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挽剑细细地端详自己的丈夫。
    上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久到挽剑都记不清了。但她却没忘记他一贯的睡容:剑眉是轻轻地蹙起的,薄唇是紧紧地抿着的,仿佛连做梦也不快活。
    挽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个当了她七年丈夫的男子。成婚之前,她就听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年纪轻轻能把偌大一个碧血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凡江湖人提起无不交口称赞。成婚之后,他不纳妾室,一直对自己敬重温柔,对儿女用心教养,勤勉自律,严谨端方。但是挽剑知道,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甚至,不在他自己身上。
    虽然他常常会对她微笑,但她看着他的眼睛,却总觉得,其实他是想要哭泣。
    他专注于山庄事务的态度近于狂热,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时时让她生出他是想把自己燃成灰烬的错觉。
    儿女出世后,与他无休无止的忙碌相伴而生的,是他更加明显的寡言与忧郁。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安慰他,可他从来不给她机会。
    
    她想着自己凌乱的心事,回肠百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即将陷入睡眠的时候,突然听到衣物簌簌响动的声音。朦胧睁眼,却见辛如铁坐了起身,正要下床。
    略略有些惊讶,挽剑柔声问:“相公,你要上哪儿去?”辛如铁却恍若不闻。
    “相公?”看着他有点呆滞地往自己的脚上套靴子,挽剑不由得担心起来,走近前去,轻轻扶住了他的肩头。
    辛如铁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让挽剑呆住了。
    那是完全没有生气的眼神。茫然的,空洞的,仿佛丧失了所有感情与希望。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行去。
    “相公!”挽剑快步追赶,可是辛如铁施起轻功来,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辛如铁几个起落间就去到了马厩,取了坐骑,转眼已飞奔出庄。
    
    段澜听了挽剑诉说,眉头皱得更深,一边飞快地思索辛如铁可能的去处,一边安慰眼前已经不知所措的女子:“夫人莫急,我这就到庄主平日常去的地方找找看。”说着匆匆穿了外衣,策马而去。
    把平日辛如铁会去的酒肆、茶楼等处都找了一遍,辛如铁仍然踪影全无。静夜中的长街,空空荡荡,段澜在马背上苦苦思量:庄主会上哪去呢?
    蓦地,段澜脑中灵光一闪,就好像有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照亮了他面前的路。
    破劫谷!
    虽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信心来自哪里,可是直觉告诉段澜,辛如铁一定是往破劫谷去了。再不肯多耽一刻,段澜调过马头,快马加鞭地便往破劫谷赶。
    
    段澜没有猜错,辛如铁这时正是在奔往破劫谷的路上。
    他要去找凌绝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凌绝心,找到凌绝心又有什么用。
    他只知道,他想见凌绝心,想得快要发疯。
    再不管,见到凌绝心需要压抑着炙热的感情压抑到自己心痛;再不管,见到凌绝心需嫉妒着他对陆真的痴心嫉妒到自己发狂;再不管,见到凌绝心需要悲哀着他对自己的用心毫无知觉悲哀到绝望。
    只要能够见到凌绝心,抱着凌绝心,也许他还能生出活下去的勇气。
    
    从二十九年前开始,从一出生开始,他的命运就被攥在了凌绝心的手里。
    虽然凌绝心一点都不知道。
    凌绝心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不知道辛如铁其实比他以为的要更早懂得爱,不知道辛如铁是故意把自己初吻送给了他,不知道辛如铁曾在祠堂外陪他跪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辛如铁在他离开的夜晚流过多少泪水……
    曾经,辛如铁寸步不离地在跟他身后,被他欺负被他宠爱,以为彼此是就对方的全部,一起就是一辈子。
    然而,凌绝心一次又一次地弃他而去,终于让他明白,凌绝心,只想要陆真。
    当辛如铁知道自己留不住凌绝心时,他学会了等待。
    当辛如铁知道自己等不来凌绝心时,他学会了追寻。
    他见过凌绝心看陆真的眼神,那么温柔的眼神,从来不曾落在他的身上。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也许自己一生都要在感情上与陆真争夺凌绝心,但是他有信心,最终赢的会是自己。
  不仅因为他是凌绝心的弟弟,有着不可间断的相连血脉;而且因为他比陆真年轻,能够陪伴凌绝心到直到生命的尽头。
    因此他竭尽全力,只想成全凌绝心的心愿。
    担起庄主一职,让他无牵无挂地照顾陆真;四处寻访灵药,让他得心应手地治疗陆真。
    他的心意凌绝心并不懂得,他知道。但他本以为他可以等,他有时间等,也有耐心等。他本以为,哪怕陆真醒来,哪怕陆真能再活二十年三十年,凌绝心最终还是要回到他身边。
    直到二十二岁那年,偶遇西域圣僧。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是传说中练成了“三通”的神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从此,有关爱的信念都被辗成了灰,唯余肩头那沉甸甸的责任。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
    答案有很多个。
    为了外祖,为了父母,为了山庄,为了凌绝心……唯独没有他自己。
    
    骏马奔到碧玉斋外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跃过围墙,辛如铁径直就往凌绝心的卧房走去。
    房门是打开的,床上被褥俨然,显然是主人一夜都没有在这里睡。
    木然转身,再次迈步,方向却是陆真的厢房。
    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他抬起手便想推门。指尖快要触上门板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低沉的哭声。
    那是凌绝心的哭声。
    他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指尖,离门板仅一寸之遥。
    推,还是不推?
    在身心俱已倦极的此时,他还能承受得起凌绝心为另一个人掉落的眼泪吗?
    他闭上眼睛。
    他与凌绝心的过往,一幕幕地闪过。鲜活的,黯淡的,甜蜜的,苦涩的……最终最终,定格到一个画面。
    那是三岁的他,刚刚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抱着一直昏睡的哥哥,仍然能感觉到温暖。
    纵使彼此都是伤痕累累的,拥抱着,也能互相取暖吧。
    咬咬牙,指尖刚刚触上冰冷的木头,却有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别哭……”
    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别哭了……我……这不是……醒了吗……”
    朝阳的光芒,被厚重的云层阻隔在九重天上。他的世界,则在这半明半晦的冬末寒晨中,片片溃散。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碧玉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破劫谷。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他要一直往前跑。
    熟悉的痛楚,甚于往日千百倍地向他袭来。
    他咬紧牙关,企图以最后的意志去抵御上天施与这副形骸的折磨,却终于还是膝盖一软,跌跪到雪地里。
    眼前仿佛有什么光芒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天地间的一切他再看不清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海中的张张脸庞重重叠叠地交替着出现:辞世已久的母亲,刚刚离开的外祖,疼爱他的父亲,依靠着他的挽剑,幼小的辛愉辛悦……提醒着他,他的责任尚未完成。
    他把不断颤抖的手伸入怀中,半天终于掏出了瓷瓶。拔开瓶塞一倾,却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他一怔,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笑声从胸腔深处慢慢地传出。他笑了一阵,手一松,那空瓶便滚落了雪地里。
    他爬着索摸到了旁边的一棵树,抱着它,一点点地站起身——还记得,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凌绝心的腿,一点点地站起身……
    突然就有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一般地压来。他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让雪地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
    
    
    第十四章
    
    躺在冰冷的雪地里,辛如铁尚未失去神智,却失去了所有气力。
    他感到身体的热量正在一丝一毫地流失。
    四周静悄悄的。这样的时辰,本不会有行人从这里经过。 
    无力呼救的自己,也许会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想。
    可是这样……也好。他的心头生出一阵轻松。我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了。实在撑不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躲不过的,皆是命。
    既然是命,那就认了吧。
    
    段澜五内如焚地一路飞驰,在离破劫谷还有十里左右时,忽然觉得刚才眼角掠过了一抹浅红。
    心中一紧,他连忙勒住马缰,调过马头往回跑,目光在则地面不断地搜寻着。
    果然有浅红色映入眼帘。
    细看之下,段澜只觉得心胆俱裂。静静地卧在一小滩浅红色旁边的那个人,身上的孝服与皑皑白雪溶成一片,不是辛如铁还能是谁?
    
    几乎是滚着下了马,段澜箭步冲上前去。辛如铁的脸是惨白的,映着鼻间淌下的两缕殷红,更觉触目惊心。而那鲜血流到地面,把雪微微地化开了,便变成了一滩浅红。
    段澜跪下,扶起辛如铁,颤抖着把手探到辛如铁的鼻下。谢天谢地,尽管气息微弱,但总算仍有呼吸。段澜心中一宽,泪水却一颗颗地掉了下来。他又去找药,却发现辛如铁怀里空无一物。
    
    伸手擦了眼泪,段澜把辛如铁抱起来。眼下不会有比去破劫谷更好的办法。他正想把辛如铁放上马背,却见辛如铁微微地睁开了眼。
    “……段澜。”低哑的声音,语气却是不容违抗的威严。
    这样的语气,辛如铁只会用在向下属施令的时候。
    段澜微愣,随即恭声应道:“在。”
    “不能……送我去破劫谷。”辛如铁竭力忍受疼痛的表情,使得他的命令失去了不容置疑的气势。
    但段澜却是立即就听从了。默然点点头,他抱着辛如铁坐上马背,慢慢地开启了返回山庄的旅程。
    
    段澜能在短短六年时间里得到辛如铁的全心信任,理由正在于此——他不会违背辛如铁的任何命令。从来不会。
    在段澜的心目中,辛如铁每作一个决定,必然有他的理由。段澜从不去想那个决定的对与错,只知道,如果那是辛如铁的意愿,他就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是他对辛如铁的爱戴与崇敬,也是他对辛如铁的回报与答谢。 
    
    为尽量减轻颠簸,段澜只能让马儿慢慢地走,又把辛如铁牢牢地环在胸前。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感觉到辛如铁似乎回复了些精神,段澜问道:“庄主,我们去附近的小镇上歇一天,明天再回山庄,好吗?”
    不料辛如铁竟轻笑出声:“段澜……我的药在庄里……”说了这句,便是一阵急喘,半晌才接着道,“若不尽快服药,下一次发作,只怕就……”
    段澜听出了那未竟话语中的不祥之意,只觉得心头一阵难过。环着辛如铁的双臂紧了紧,段澜勉力压抑落泪的冲动,颤声道:“庄主……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问得隐晦而含糊,可是段澜知道,辛如铁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浅近一些的: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突然跑来这里?为什么坐骑不见了,人却倒在谷外?为什么症状险恶,却不能把你送去破劫谷? 
    深远一些的:为什么尊贵荣耀,却终日抑郁不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症,又瞒过所有人?为什么身体已这般虚弱,还不知珍重爱惜? 
    段澜知道自己是逾越了,可是这声“为什么”再不问出来,他怕自己会憋闷得疯掉!
    曾经是那样神采飞扬的男子,竟然在不足七年的时间里,变成了这副沧桑迟暮的模样!隔着厚厚的冬衣,段澜仍能感觉到掌底那嶙峋的瘦骨。
    
    辛如铁回答他的,是他意料之中的沉默。
    正在段澜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辛如铁的声音却低低传来:“段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段澜一时愣住:“不知道。”当年辛如铁从庞延手下救出他们两兄弟时,他正自昏迷,事后从段淼口中得知经过,只以为这是辛如铁路见不平的行侠仗义之举,从未想过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收留你吗?”隔了一会儿,辛如铁又轻轻地开了口。
    段澜茫然摇头。辛如铁肯收留他、栽培他,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恩同再造,多年来一直令他感激不已。他也曾想过辛如铁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想来想去都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要说是利用他,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利用之处;要说是帮助他,碧血山庄可不是善堂,何况这天下间需要帮助的人也多的是,为什么偏偏就他这么幸运呢?后来他干脆不想了,只是尽好自己的本分,以报答辛如铁的知遇之恩。这时听辛如铁提起此事,不由得又勾起了心底埋藏多年的疑问。
    
    辛如铁淡淡地笑了:“我救你、收留你……是因为,我羡慕你和你弟弟兄弟情深……”闭上眼睛,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也曾有过一个兄弟……”
    在潮水涨落般地侵袭他的阵痛间隙,辛如铁闭着眼,梦呓一样说出了一生的心事。肆虐的病痛与极端的疲倦终于把他伪装的坚强消磨了个一干二净。一个濒近死亡的人,已经不需要顾忌太多。因为这段可笑可悲的感情,被他用重重黑暗圈禁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即将随着他的消失,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倾诉,辛如铁虚弱的嗓音夹杂在马蹄声中,时断时续。接近四个时辰的返程,段澜多次停下来歇马休整,而辛如铁的诉说一直不曾停止。
    
    那个白眉白发的老僧说,施主,你的脑中,比常人多出了一件物事。
    每逢练功疲倦,你可觉得承光穴隐有刺痛?
    每逢用神过度,你可觉得正营穴如遭轻击?
    每逢雨雪天寒,你可觉得天冲穴麻痹不适?
    倘若不错,当知老衲所言,并非虚妄。
    施主脑中物事,其根早种。此物与七情相伴,一哀一怒均能激其生长。其形愈增,其性愈恶,天长日久,必将致命。
    唯遇华陀再世,为施主开颅取患,施主方能死后重生。
    施主目前无恙,然今后身上必现种种异症。七窍流血,头痛难忍,逐日而深,终致殒命。
    老衲观施主面相,可知施主乃性情中人。但凡性情中人,逢喜愈喜,遇忧更忧,一动心意思虑,往往不能自持。兼之施主身负重责,每日劳心费神,烦扰不断,又添大患。
    若施主肯随老衲出家,离此红尘攘扰,回归六根清净,或能有望得享天年。否则任凭施主有通天本领,亦不过仅余十载寿数。
    
    “我怎么可能……出家……碧血山庄是外祖一生的心血,怎能……无人承掌……”
    “何况……即便是出了家,我就当真能忘了他……断了七情,绝了六欲吗……”
    “人人都说他是神医……我又如何能让他为我开颅……就算是华陀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倘若施术时出了什么差池……他此后余生,要如何自处……”
    “十年……哈哈……我决定娶妻生子,好让山庄后继有人……没想到,心里有了一个人……却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竟是这么痛苦的事……”
    “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还以为,我总能赢过陆真……不料,我的时间只剩这么少……只够我……一败涂地……”
    淡淡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着绝望的光芒,照得段澜两眼生痛。
    是那样的深重的痛苦,在把五脏六腑都煎熬了个遍后,终于化成激喷而出的血珠,在雪白的前襟开出触目惊心的绛花。
    “庄主!”
    
    碧血山庄上下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恐慌里。
    先是庄主夫人告知大伙儿庄主失了踪,于是庄中弟子四出搜寻了一整夜,将方圆百里都翻遍了,结果发现不仅仅是庄主没找到,连段澜都不见了。
    而在那天午后,正当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段澜与庄主出现在山庄的大门口。
    
    简直没有人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贯冷静的段澜满面泪痕,紧紧地抱着不省人事的庄主。庄主的衣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伤。
    面对众人的急切询问,段澜状若聋哑,只径自把庄主抱到了思义楼,就要关上大门。谢宣忧急交加,正要出言喝止,挽剑却道:“谢总管,让段兄弟去吧。” 
    挽剑这么一阻,大门即在众人面前缓缓闭合。谢宣不解地回过头来,刚想问原因,却见挽剑的泪水流了一脸,满腹的疑问只得吞回了肚中。
    挽剑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既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里却渐渐透出了无限酸楚。
    
    
    第十五章
    
    这一个梦真长。
    梦中,还有温热的水滴不停地落在脸上。
    悠悠地睁开眼。辛如铁一时有点恍惚。
    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慢慢地感受到喉间还残留着熟悉的香气。
    是七心莲的香气。
    长于西域雪峰之巅的七心莲,是圣僧给他的礼物。
    仿佛一下子打开了思考的闸门,他坐起来,周围的陈设熟悉而陌生,是他和挽剑的的卧室。
    
    忽然觉得有点异样,转头一看,那倚门而立的女子雪肤乌发,是他的妻。
    他呆呆地看着挽剑,两行清泪静静地淌了下来。
    他的面容很平静,似乎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恸,可是那泪水却流淌不绝,打湿了衣襟,漫湿了被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上庄主之后他就没有再流过眼泪,可今天,却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一样。
    
    挽剑的神情也很平静。只是这平静中又掺了一丝了然,一丝伤感。她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用袖子轻轻地拭去了他的泪水。
    挽剑说:“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相公,我也不是你的妻子。”
    挽剑说:“我们都以为自己过得很不快乐,却不知道,对方又何尝有一天快活。”
    挽剑说:“若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做彼此的朋友,一起抚育孩儿们长大;若你不愿意,我可以把悦儿带走,让愉儿留下继承你的事业。”
    挽剑说:“人生在世如同白驹过隙,原本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自苦。”
    
    往陆真的身上刺下了第一百零八枚金针之后,段淼敛气屏息。他知道,他是否能创造出一个奇迹,在接下的一刻钟内就能得到证明。
    凌绝心那两只按在陆真膻中、天池两穴输送真气的手掌,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不过是短短的一刻钟。凌绝心却好像过了千年万年。
    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真,生怕错过一个最微小的颤动。
    终于——
    
    陆真右手的食指,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而后,是睫毛。
    凌绝心的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
    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段淼安静地退出房外,掩上房门。
    十五年相思终于得偿的欢喜,师父需要一个人慢慢品尝。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师父看着师祖的眼神,那么温柔。
    
    段淼走在小山坡上,胸中充塞着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他知道他多年来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肯定,他的从医之路至此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满足。他在一个避风处停了下来,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终于想到,他想见段澜。
    没有段澜分享的喜悦,是折了半的。
    此时此刻,他最渴望的,是告诉段澜:你的弟弟我成功地救醒了师父也救不醒的师祖呢!
    
    扳着指头算算日子,上一次段澜来时是十一月末,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了。快三个月没能见到段澜,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不过,他也听说了碧血山庄的老太爷去世的消息,知道段澜肯定是抽不开身,不然早就找上碧血山庄去了。
    想来离见到段澜的日子也不远了吧。段淼宽慰地想。丧事一办完,辛大侠得了空,还不就急急忙忙地往这谷里赶?这近七年之中,他一个多月就来这里一趟,风雨无阻。有时段淼也很羡慕师父,还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那些用在师祖身上的珍贵药材,听师父说,大半都是辛大侠送的。啧啧,辛大侠对师父可真不含糊哪。
    
    看看天色已经黑了,段淼又慢慢地行回碧玉斋,一进大门就看到了凌绝心。
    凌绝心的眼睛有些红肿,微笑着开口:“你师祖他刚醒来,还很虚弱,我让他服了些安神的药物,先睡几个时辰。”
    段淼略有点吃惊:“师祖他睡了这么久……这安神的药物……”瞧见凌绝心泫然欲泣,却不敢再说下去。
    凌绝心涩然道:“可若不让他睡上一会儿,只怕他就……在我看来是十六年前的事情,在他,却像是昨天刚刚经过的一样……”
    段淼隐隐约约地猜到师祖当年肯定遇到了什么惨事,心情还未能平复过来,师父才会让他再睡一觉。当下不便再多说什么,段淼道:“师父要出门吗?”
    “嗯,”凌绝心敛了泪意,“我这几天要呆在碧玉斋里,就不能出去了。谷里的医务要先安排一下。”
    “师父若想传话,不妨让弟子代劳。”段淼忙道。
    “也好。”凌绝心点头,“那你明天在大家去医庐的时候说吧。”便把要交代的事情都告诉了段淼。
    
    第二天段淼起了个大早,好赶在众位师兄弟前去医庐传话,路上竟见到有一匹黑马在随意走动。
    破劫谷内向来不许车马进入,能破此例的只得一个辛如铁。一想到此节,段淼不由大喜——辛如铁每次来破劫谷,段澜总是跟着的,并且都会在医庐里等他。谁知飞奔入医庐,里面却冷冷清清。段淼到处看了一番,才信段澜的确不在。过了一会儿,众人陆陆续续地到了,段淼逢人便问:“见过我哥哥吗?”大家都只是摇头。段淼无奈,宣布了师父交代的事情后就忙活去了,心想那匹马定是哪个糊涂的病患没拴好,才从谷口的树林里蹓跶了进来。
    
    凌绝心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个小碗,正在慢慢地喂陆真喝粥。
    陆真是在卯时再次醒来的。看到在一旁守着自己的徒儿,他从那俊美无俦的脸上读出了时光的痕迹。他终于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岁月的长河已经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流逝了十六年。 
    凌绝心痴痴地望着陆真,然后开始静静地啜泣。陆真心中一酸,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让这个孩子担心了。凌绝心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孩子,懂事的,乖巧的——哪怕如今凌绝心已届不惑之年。
    “……别哭……”陆真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凌绝心跪了下来,伸臂环抱他,把头埋在他颈侧。这个动作,当年刚刚失去母亲的凌绝心常常会做。
    “……别哭了……我……这不是……醒了吗……”陆真勉力抬起自己的手,在凌绝心的背上轻轻地拍。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哭泣仍未止歇。这时,陆真想到,不只是刚才,事实上,他让凌绝心担心了十六年。
    想起了一个总能让凌绝心迅速停止哭泣的办法,他轻声说道:“我饿了……”
    
    喂陆真喝完粥,天色已经大亮了。凌绝心收拾好碗具,又扶着陆真躺下,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 
    “这里是……碧血山庄吗?”
    “不,这里是我行医的地方。”凌绝心看着陆真,微微地笑了,“叫做破劫谷。”
    陆真一颤,定定地望着凌绝心。
    那些仿佛还浚染着血色的字句,是他十六年前留给凌绝心的最后的话语——
    “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过……我这一生中……有一个避不过的劫……情劫……”
    “你别……难过……遇上他……只是应了这个劫而已……”
    
    凌绝心的眸光温柔如水:“师父,前尘旧事,我们都忘了,好吗?”他的掌心轻轻地覆上了陆真的手背,“这里只有你和我,再没有别人。如果你愿意,等你大好了,我们便像过去那样,周游四方,治病救人……”
    再不必更多的言语,凌绝心的双眼已经把他要说的一切都告诉了陆真。很多人都认为,若以容貌而论,凌绝心是要比他父亲折桂公子略逊一筹的,唯有这一双眼睛,则胜过了折桂公子。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珍珠配着墨玉,被养在一泓碧水之中。而这对珍珠墨玉,此时正饱含柔情,熠熠生辉。
    
    陆真明白,在十六年前他就明白,他在凌绝心心里的分量,远远地超过了“师父”这个身份所应得的。但他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的热切能够持续十六年,并最终把他带出了死亡的深渊。怎么有可能不感动?怎么有可能不怜惜?凌绝心竟把最好的年华都放在了他这个活死人的身上。而他,虽然那颗心早已随着那个人到了地府,但躯壳毕竟尚在人间,只要凌绝心想,只要凌绝心快乐,他陆真的余生都是凌绝心的。
    “好。”陆真微笑。
    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回答,凌绝心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欣喜若狂。想想也是,其实他是笃定的。他太了解陆真了,他早就料到,只要陆真最终能醒过来,就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你外祖……他老人家还好吗?”陆真忽问道。
    “他老人家……”凌绝心的眉宇间淡淡地笼了一层悲伤,“听说,在月前去世了。”
    陆真是个聪明人,“听说”两字中包含的深意,他一想就明白了。辛致昀和折桂公子都绝不是泥古不化的人,但以碧血山庄声誉之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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