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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流花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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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无忌一笑道:“请坐下说话。”
黄衣人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来,那一双光华炯炯的眸子,直直盯向对方!“你现在已知道,我所患的这种病有多可怕了!”苦笑着,他讷讷的道:“如今是全凭着药物活命,也许有一天,这药不管用了,我也就……”
君无忌不禁为之一怔。
“我们先不谈这些!”黄衣人面色略现尴尬,道:“君兄,不是我矫俗,我这么做,确是情非得已,倒是让你见笑了!”这几句话,当系指他乔装改扮事。
君无忌微微笑道:“这情非得已,莫非与摇光殿有关?”
黄衣人愣了一愣,一双眸子霎时间,已在对方身上转了几转,神色间大是存疑。
君无忌察其神态,越知所料非虚,当下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足下显然出身摇光殿这个武林秘密门派,可是?”
黄衣人眼睛忽然睁得极大:“你怎么知道?”
“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君无忌道:“我甚至可以猜出来,你是摇光殿的一名叛徒。”
黄衣人陡地自座位上站起来。
君无忌偏偏不慌不忙,徐徐地道:“很可能因为你的出走,摇光殿主对你不能谅解,是以你才被迫改变了本来面目,乔装成一个驼背怪人,隐居在此人踪罕至的天山,诚然是用心良苦了。”
黄衣人呆了一呆,脸上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君无忌道:“很简单,这一切只是由你坠落地上的两口匕首上推想而知。”
黄衣人才似恍然有悟,却又心存不解。
君无忌含笑道:“方才你在昏迷之中,犹自口呼‘殿主’不已,是以使我猜知,这其中还有一个摇光殿主,足下剑术高越,大出前人窠臼,莫非得自这位殿主的传授,果真如此,这位先生的成就,也就可以想知,真乃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位奇人异士了。”
黄衣人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似心里平静下来,勉强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原来我心有所思,突然发之梦呓,看来他所知有限,虽知摇光殿主其人,却未必知道其他什么,否则亦不会以‘先生’、‘异士’来称呼‘殿主’她老人家了。”心念再转:“不知我在梦呓之中还说了些什么?”
正如君无忌所料,黄衣人果然出身摇光殿这个武林秘密门派,甚至于连他的出走都所料非虚。黄衣人之所以如此,当然有其苦衷,情非得已,无可置疑,他的不欲人知,想不到一场突发的病,竟自败露了他的苦心计划,虽然未见得就是苦心白费,最起码自己的伪装身分,已自败露,再要塑造一个新的形象,却是谈何容易?
黄衣人的内心沮丧,实在无以复加,如果换在另一个人,很可能为了保护自己便会不择手段,向对方猝然施展凌厉的杀手,只是偏偏这个君探花有恩于己,虽然见面不多,彼此之间,却有一份互相倾慕的真挚情谊……这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另谋对策。暂时以静观变的好。
黄衣人静静的目光,再向面前的君无忌看过去时,己失去了原先的猜疑与凌厉。
“智者千虑,亦有一失。”他微作苦笑道:“这却是我无能防范的,但不知我在昏述中还说了些什么?”
君无忌见他问得诚恳,也就据实相告。
“有的!”他说:“你还呼唤着一个叫瑶仙的名字!”微微顿了一下,君无忌道:“我猜想这是个女人的名字,或许她与你有同门之谊?”
黄衣人神色一凝,脸上立刻现出讪讪表情,偏偏君无忌犀利的眼神放不过他,直似想在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在他的眼光逼视下,黄衣人终于大现尴尬,“这……”顿了一下,他才强自镇定道:
“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君无忌炯炯的眼神,依然注意着他,道:“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承你好意警告,要我立刻迁离此地,否则会有杀身之祸,很可能,这杀身之祸,便是来自这位瑶仙姑娘的身上,是不是?”
黄衣人冷冷的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君无忌一笑道:“当然是有理由的,我想这件事你原是早已知道的,对不对?”
“不错!”黄衣人冷笑了一声道:“那一天你伤了冬梅,又放她回去,便是与‘摇光殿’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原来那位姑娘名叫冬梅?”
黄衣人显然又说走了嘴。他干脆直言不讳道:“冬梅在摇光殿,虽然身分低微,却蒙殿主重视,你果真当日失手杀了她,倒也罢了,偏偏你却用独家手法,锁闭了她身上的穴道,使她传话师门,对于摇光殿来说,便是前所未见的羞辱,你以为他们会随便放过你么?”
在他说话时,君无忌甚至于可以感觉出他蕴含在眼神里的隐隐敌意,猛然间使他了解到,对方显然与前此受辱的绿衣姑娘冬梅,同属“摇光殿”同一门户,在某种意识里,应俱有共同荣辱,这便是何以他在正常的友谊之下,却又常似掩有若隐若现的敌意,道理便在于此了。
这一突然的警觉,使得君无忌略自惊心不已。“我几乎忘了你也是摇光殿的出身,以你身手,原可对我构成威胁,你却似乎对我留了情面,这又为何?”
黄衣人怔了一怔,讷讷说了句“问得好!”,便自站起来踱向窗前。
“知道吧!这也正是我自己常问自己的问题……”面对着窗外沉沉夜色,黄衣人心里象是压置着一块沉重的铅,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摇光殿?分明身离神牵,多年来,尽管他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亦曾西出阳关,然而那一颗内心,其实一直念念不忘师门,即使在睡梦之中,亦不稍离,他曾经作过努力,忘记过去的一切,却是力不从心。
“结果如何?”君无忌锋利的眼神,并不曾放过他。
“没有结果!”黄衣人忽然回过身来:“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样?在你发现我出身摇光殿的一霎,你原可制我于死地的,但是你没有,反而救了我,这又为了什么?”
“那是不一样的!”君无忌淡淡地笑着:“摇光殿与我并没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他们恨我,我却没有理由自造杀孽,种下仇恨之因。”
“但是太晚了!”黄衣人哈哈地笑着道:“当你在流花酒坊,插手管上那件闲事,又伤了冬梅,便是与摇光殿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他在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凝重,丝毫也不带颦笑口吻。一抹哀伤,浮现在他英俊但失之于憔悴泛黄的脸上,无异加重了前话的分量,那一双湛湛精光的眼睛,由衷地含蓄了几许同情。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频频地摇着头,黄衣人真似不胜太息。
君无忌打量着他道:“你是说,摇光殿的人会来这里找我?放不过我?”
“他们就快要来了!也许已经来了!但是你却不会感觉出来而已。”
君无忌微微笑了,那是悠悠难量的气势。
“当然,你也许自恃机智武功,并不十分在意这回事,可是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你,你要特别小心!”黄衣人叹息一声,苦笑着接下去道:“即使如此,你也难操胜算,你……”
摇摇头他却又不说下去了。
君无忌皱了一下眉,略似沉思,却又付之一笑,他觉得在一件事情未发生之前,空凭臆测是没有意义的,倒是有件事他却希望先弄个清楚。“我……对不起。”他含着笑道:“我们总算有了初步的认识,我该怎么称呼你?”
黄衣人聆听之下,半天才似无可奈何地道:“我姓苗……”下面的名字,竟然又吞回了肚里。
很明显,他连本来的面目都在掩饰之列,不希望人家知道,更遑论真实姓名了,能够吐出这一个“苗”字来,已经是难能可贵,显然为情势所逼。
君元忌点头称呼了一声:“苗兄。”
黄衣人嘴皮子动了一下,嚅嚅道:“我的姓,连同我这个人……都请你代为守口,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
君无忌道:“在我的嘴里,不会谈论你任何事,你大可放心。”
黄衣人点点头,含笑道:“我相信你。”顿了一顿,他才接下去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你去过沙漠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怎么,你认为我应该去沙漠?”
“也许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黄衣人冷冷地道:“等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也许就可躲过这次劫难了。”
“你指的是摇光殿的人?”
“不要以为我是在说着玩儿的!”黄衣人湛湛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他道:“我是在警告你,据我所知,当今天下,如果摇光殿要做什么事,或是要杀一个人,无论这件事有多么困难,或是这个人有多厉害,他们一定会毫无疑问的完成任务。”
君无忌一笑道:“这么说,他们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有这么大的仇恨?”
姓苗的黄衣人冷冷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为了维护摇光殿以往的尊严,他们非杀你不可!”
君无忌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非不让他们称心如愿。”
“你太固执了。”黄衣人脸上显然带出了不悦。
君无忌平和的眼光,凝视着他:“不过,我却先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立场!”
“我?”
“不错!”君无忌脸色一正道:“我只要知道,在这件事情里,你的立场如何?”
一丝凄凉的笑,现之于他英俊却憔悴的脸上。“这一点你亦可放心,我不会站在他们那边,与你为敌的,不过,我也绝不会助你一臂之力!”
“这样我就放心了!”
君无忌一笑,站起来道:“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来访,窗外月色又好,我们来喝一盅!”
黄衣人原本沉重的脸色,却也为之释然了。“你这里有酒?”
“不但有,而且还是陈年好酒,只是一直没有打开而已!”说着他随即离座步出,走向书架旁边。
在一堆书籍后面,他终于找出了一个为黄泥所封的白粗陶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提起来细细地看着。
黄衣人赞了一声:“好酒!”
君无忌扬了一下眉道:“你怎么知道?”
黄衣人道:“只看这装酒的陶器就知了”
“这么说,你倒是识货的了。接着!”右手一抡,嗤然劲风里,已把手上酒罐掷了过来。
姓苗的黄衣人右手轻起,只一下已捏住了罐耳,在手里晃了一晃,点点头道:“还有七成,正是醇香浓郁时候,多年来,我滴酒不沾,今夜就破例一回,与你痛饮通宵吧!”
说完他即行动手,整理出面前的小几,那双眼睛却一直为面前的酒罐所吸引,怔了一怔道:“咦,这罐酒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君无忌摇摇头道:“这是买不来的,你既然在沙漠呆过一段时间,有一个人你也许曾经听说过。”
黄衣人怔了一怔道:“你说的是海胡子?”
“对了!”君无忌说道,“我叫他是海道人,你也认识他?”
黄衣人摇摇头道:“不,我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而已,他是有名的酒仙,决计看不上我这个不会喝酒的朋友,据说此人有沧海之量,无论多烈的酒,只当饮水,生平却从来也没有醉过,不知可是真的?”
君无忌笑道:“我也是听人这么说,至于是否如此,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与他相识偶然,不过数面之缘,那一天他远赴青海,行前忽然来访,送了我一箱旧书,五罐美酒,至此一别多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黄衣人道:“这就是了,他是有名的怪人,如非和你真的投缘,绝不会对你如此,这人一身武功当然也错不了,最让人钦佩而为人称道的,却是他那一身轻功,即所谓是‘陆地飞腾’之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啊”了一声,看向君无忌道:“我几乎忘了,你也精于这门功夫,莫非……”
君无忌点头道:“我们曾切磋过,我为此受益不浅。”
“这就难怪了!”黄衣人道:“我还知道此人随身携有一个红色的大酒葫芦,上面漆着一个‘醉’字,再看见这坛子酒上也有这个字,便想到是与此老有关了。”
说话时,君无忌己打开了酒坛子上的厚厚一层胶泥,揭开了坛盖,一股浓郁的醇香酒气,立刻布满了整个房间。
黄衣人叹道:“好香的酒!”
君无忌道:“我也不会喝酒,海道人却说我有量,我与他喝过两回,倒没有醉倒,这酒是他自己酿制,取天山之雪,外引甘露,佐以七种不同酒曲,焙蒸而制,海道人说常人一碗便倒,只有全身穴脉俱开,有精纯的内功根底者才可论饮,喝了不但无害,反而大有助益,后来我试了几回,倒是言之不虚,也许对你有好处,今夜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大饮一回吧!”
一面说,分别为各人斟上了一觥,酒色淡黄,注入白玉觥中,再被灯光一映,宛若水晶琥珀,未曾沾唇,先已十分诱人。
黄衣人忍不住双手捧起,大喝一口。
君无忌笑道:“慢着!”
话声未完,黄衣人已被呛得咳了起来,一面却自赞道:“好醇的酒!”
放声大咳之后,才自觉出了甘芳满腮,一股热气,直贯丹田双踵,通体上下舒泰无比,才知海胡子所说不假。自己既患有“子露风疸”怪症,正可借助酒力略驱风寒。抬眼看向对方,君无忌正自微笑点头,像是连自己内心感受他也全都知道,如此看来,这“饮酒”一项,分明是对方有意安排,并非全在“即兴”,一时心里大生感激。
君无忌却已离座而出,由厨内取出了两只瓷碟,另外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只已褪羽毛的“风鸡”。
“这是我学生‘小琉璃’今天孝敬我的,不敢独享,拿来下酒,倒也可口,干脆筷子也省了,咱们就用手撕着吃吧!”
说时将全鸡一分为二,各人一半,自己随手撕肉而吃,就以美酒,果然其味无穷。
黄衣人沉郁的脸,不觉为之开朗。第二觥饮下之后,黄脸人已自泛出了闪闪红光,搁下了白色酒觥,那一双炯炯眸子,直向着君无忌脸上逼视不瞬,“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快活过,人生苦短,何必这么折磨自己,我总算想通了。君兄!”他忽然正色道:“君子相交以诚,有句话我想当面请教,还请你据实以答。”
君无忌一笑道:“当答则答,不当答,恕难以告。”
“好吧!”黄衣人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对你确是心存好奇,君探花真是你的名字?”
“当然是假的。”
“那么真的是……”
“君无忌!”
“君无忌?”黄衣人重复念了一遍,赞道:“好气派的一个名字!”
“这是我为自己取的!”
黄衣人不禁为之一怔。
君无忌一笑,饮下了大口的酒:“我喜欢这个名字,无拘无束,海阔天空。”
“那么你原来的名字是……”
“没有原来的名字!”忽然他脸上罩下了一片冷漠,似愤恚又似遗憾,冷笑道:“原来的我早就死了,信不信由你,从一出生就已经死了。”
黄衣人眼睛睁得极大。明明活着,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当然有非常的原因,透过对方的沉重表情,简直可以感觉到正在滴血的心,或许他从小,一生下来就已失去了父母,为别人所收养,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是不会知道自己的姓名了,无论如何,这必然是他的痛心往事,痛心到本身都不愿记起,自己又何必触动他的伤怀?一霎间,黄衣人内心便只是充满了歉然,决计不再多问。
君无忌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过去的我虽然早已死了,可是现在的我却依然健在,我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自此遨游四海,百无禁忌。”举了一下酒觥,与对方又干了一口。
黄衣人在谈论自己时,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向他注视着,忽发奇想的把他拿来与另一个人的影像重叠,却是似是而非,不过是一时奇异幻想,终究是不具实际意义的。由是他把到了口边的一句话吞进肚里。
灯焰噗突突跳着,光彩迷离。君无忌暂停了他的话声,这里便再也没有一丝异音,偶尔牵起的微微夜风,惹得垂挂在檐前的贝质风铃,滴滴溜溜打着转儿,散发出清脆悦耳的零碎音阶,声声动听,每一下却都似扣进了人的心灵深处,启发着你的睿智、灵思……
黄衣人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却是由衷地笑了,“其实你我的遭遇,相去不多!我虽然生有父母,但他们很早都死了。”他笑了笑,脸上井无痛苦,该痛的早已痛过了,该苦的也已苦过了,“是死在鞑靼人手里的,至今尸骨无寻。”说到这里,他觉得再也没有隐瞒自己真实名字的必要了,随即道出了真实姓名。
原来他就是“苗人俊”,那个自幼为摇光殿主李无心所收养的儿子。虽然碍于门规,他不能畅所欲言,但是所能说的,他却也都说了。
君无忌知道的是他叫“苗人俊”,自幼父母双亡,好心的摇光殿主李无心收养了他,不但传以武功,而且视同己出,收为螟岭义子,苗人俊亦曾隐约的透露,李无心还有一个女儿,却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至此,君无忌才自恍然大悟,敢情李无心是个女的,不禁令他吃了一惊:“李无心?”
对于这个女人,他倒是由衷的感到好奇,说了一声,十分惊异地看向对方。
“你是奇怪,会有人叫这个名字?”苗人俊哈哈地笑了笑,接下去道:“她是天底下的一个奇人,冷酷、无情、可怕到了极点,但是却是我深深所爱的人。”这后一句话,才似说出了他的心声。
当然,他所谓的爱,为母子之爱,这种“爱”一旦形成,这个天底下,便是最坚强的力量,也难以分开。这便是苗人俊痛苦复矛盾的原因了。
“总有一天,”苗人俊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态,讷讷地道:“你们会见着的,但我却不希望。”他仰起头,把满满一觥酒喝干,随即站起道:“走了!”
樽中酒已空,应是分手时候。君无忌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向这位新朋友暂时告别,虽然他仍有满腹疑团,但是他却知道现在还不是解开的时候,还是让未来时间决定一切吧。
桃花谢了春红,风发了一树的绿意。
春风徐吹,林叶尽颤,艳阳里直似无限抖擞,亮满了新生的无尽绵延,一切都在静止之中,这静止却又包涵着强烈的动态与永无止境的“生生不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七
人如果有一天能够切实的觉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够觉悟到自己其实也是属于自然界的一分子,尽管只是银河中的一粒细沙,其份属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机,却是不容否认。竟日里在尘世打滚,追逐声色酒肉,固然灵性尽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众生,其实又有何异?惟有多近自然,热爱自然,才为有福,若能进一步了解自然,拥抱自然,化身于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间一等强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义才堪认定,才能不与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谁又会去想到这些?
把赤着的一双脚,浸入冰澈碧蓝的溪水,一霎间,整个身子俱都兴起了丝丝凉意。
长发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轻烟、溪水、涧石,一入自然,皆为图画。水中游鱼,历历可数,青虾墨虾,聚散浅水石砾,静观万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万物,万物师法自然,这其中应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尝尝这个,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后膛着水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小竹篓,里面装满了青虾,双手递上。
君无忌探手接过来,只取了一只,余数皆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声,抢拾不及,连声嚷着可惜。
近日来,他新习“辟谷”之术,只食少许,却对雪水融集处的几种野生植物感觉兴趣,其中有一种通体透红,高仅两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浅水石隙间,到处可寻,在他看来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赐,弃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阳在黄昏里交织出无限谲丽,和风广披,林叶萧萧,他二人在这里已荡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却也没有归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书,背一遍给我听听!”
“是!”由水里一跃而起,擦干了腿上的水,放下裤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边,随即结结巴巴地大声背诵起来。
还算不错,君无忌只提了他两三个字,纠正了他两个字的发音,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与山涛绝交书》,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凛然正气,显示着嵇康这个人的风骨嶙峋,不与俗世红尘所苟同,俨然天地间一大丈夫。
书是背完了,小琉璃却仍不能尽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这个山涛又是谁呀?”
“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那个时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书,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与嵇康原来甚是交好,人称竹林七贤,他做了大官,心里却放不下许多故日朋友,纷纷推荐他们出来做官,却偏偏遇见了淡泊功名富贵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谋,这篇《与山涛绝交书》,便是因此而出。”
君无忌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住,打量着当前的这个状似聪明的“小琉璃”。这一霎,他灵秀气致,沐浴在和煦春风之中,谆谆而诉,俨然古之儒者风范了。
“这我可有点糊涂了!”小琉璃扬着脸儿道:“做官可又有什么不好?人家好心要请他出来做官,难道还错了?犯得着跟人家绝交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问得好,你能有此一问,便证明这几个月你随我读书,已有了长进!”
“先生您又夸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做官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官难为,而宦海波谲,极难自持,除了得小心防范朝中奸小,不为所乘,还得侍候主上,要是这个主子是个昏君,不但难以有所作为,随时还有性命之忧,所谓‘位极人臣’,没有一番奉迎钻营的功夫,一个臣子想要有所作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这套功夫,捐弃了自己的个性人格,也未见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随时还得提着小心,是以,真正高风亮节,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刚才说到的那个嵇康,他就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才辞官不做的,其实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云,但是他宁可弹琴咏诗,终其一生,是以山涛欲荐他为官,他不惜与之断交,亦不屑为之,这并非他的矫情,而是一个人的风骨气概。钟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来的!”
小琉璃半张着嘴,似懂不懂地点着头:“可是,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对皇上尽忠……吗?”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话了,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来,一个人应该忠于他的理想、事业,忠于他的人民社稷,却远比对皇上一个人尽忠,要有价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说法。”君无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个人的风骨气节最是重要,读书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一个没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学问,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为,反倒有害民生国家,一个没有气节的人,是不配读书的,你要记住!”
小琉璃还很少见他用这般严肃态度说话,一时为之噤若寒蝉。
君无忌见他如此,不免一笑,脸色随即为之平和道:“你年纪还小,今天从我读书,我要告诫你的是,千万不可读死书,人生到处都是知识和学问,要读活书,即使出之圣人的话,也要自己思量,觉得对的,才能付诸实践,千万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样虽读书万卷,汗牛充栋,充其一生,不过一腐儒、书虫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说的,我明白了!”
君无忌收回水中双足,擦干了,踏上芒鞋,长发拂肩,迎以林风,状极潇洒。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罗汉八掌’,我练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无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现丑,就施展出来吧!”一面说,目光向着身侧林内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会意,恭应了一声,当即走向正面草坪,拉开架势,随即施展开来。
他习武日短,根本谈不上有所成就,“罗汉八掌”不过是看来笨拙呆板的八个动作,君无忌传授他,旨在筑基,看来毫无美感,反而状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来,已足令人发噱,偏偏每出一掌,还吐气开声的“嘿”上那么一声,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这里才施展过半,即听得身侧林中,传出“咕咕”一阵子娇笑之声。
小琉璃聆听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动作,伸长了脖子大声道:“谁?”
暗中人估量着行藏已露,小琉璃又这么出声一喝,便只得现身而出。
衣带轻飘云霓仙姿,原来是一双丽人。
双方原来是认识的。
“啊!原来是大……小姐……来了……”小琉璃一时涨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却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儿在后,已是姗姗来到了近前。原来她二人已来了一会儿,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见,君无忌显然早已发觉,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由二女脸上神采看来,方才笑声,定是冰儿所发,这时虽自强行忍着,犹不免面上讪讪,偶尔与小琉璃目光接触,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头笑了出来。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礼,还不上前告罪?”
冰儿应了声:“是。”红着一张脸,上前几步,向着君无忌请了个万安道:“婢子失礼,先生不怪!”说了这句话,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径自低着头退后一旁。
君无忌一笑道:“他样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气,你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春若水颔首“嗯”了一声,脸现笑靥道:“当时你正在教他念书,所以没有敢现身打扰,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话!”君无忌一派自然,含笑道:“这里人人可来,岂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见,姑娘身子可好,前此伤势如何?”
“全好了!”说时,春若水已来到近前,一面笑道:“这可又是我的不对了,一直也没有上门道谢,失礼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云鬓,衬着一袭素绫长裙,直似出水鲜荷,俏然玉立,清丽出尘。“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说:“在家里闷得发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闲气,想到这里清静清静,摘几个新鲜桃子,却是遇见了你。”说到“你”字时,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无忌脸上,隐隐中直似有情,却是那般怅惘,不着边际。
“大小姐,您可喜欢吃吓!这里青虾又多又大,新鲜极了,我给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说,小琉璃挽着一双裤管,这就要涉水捞虾。
“不啦!冰凉的,小心冻着了!”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自禁地弥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听说涉水抓虾,心里便先自高兴,若是君无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会下去。
一听说下水捞虾,冰儿先自叫起好来,慌不迭跑到溪边,小琉璃把装虾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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