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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区的国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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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曲
    慕尼黑。春季,一个和煦的日子。大学区挤满了年轻的大学生和高校教师。傍晚,他们似潮水一般从各学院大楼里涌出。首批渴盼阳光的人已在街边咖啡馆占据了几张桌子,尽管太阳钻入云层后马上就显得阴凉了。
    罗伯特·克朗佐夫上完了弗塞尔教授的民法课。该教授讲课讲得饶有兴味,让学生兴奋。但罗伯特的好友拉尔斯在上课时则感到紧张,脑子麻木得像双脚似的。他攻读法律完全是他父亲的心愿。父亲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是汉堡声名卓著的法学家。拉尔斯好不容易挨过了课堂上的时光,现在终于可以同女同学调情,可以晚上约会了,这才变得活跃起来。罗伯特喜欢研究法律,喜爱法律那明晰而冷酷的世界。他想将来当法官,让法律发挥效力,控告所有践踏法律的人,把胆敢以身试法、干隐蔽和肮脏勾当的人全逮进监狱。
    罗伯特在汉堡的圣保利长大,但他再也不想回这个地方了。他十六岁时就被父亲送到波顿湖畔的一所寄宿学校念书,父亲不希望他回家,包括寒暑假和圣诞节。假期大伙儿都高高兴兴地旅行去了,假如没有拉尔斯、菲舍尔博士及其第二个妻子蕾吉娜亲切邀请他到位于哈维斯吐德的豪华别墅去度假,那么,罗伯特就只得孤苦伶仃地留在人去楼空的寄宿学校里。夏季,两个小伙子完成了学校作业便在阿尔斯特湖上泛舟,要么从私家船库里用力推出赛艇来,然后在阿尔斯特运河里转悠数小时。当他们浑身湿透、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时,蕾吉娜早就把晚饭准备好了。曼弗雷德·菲舍尔拍拍罗伯特的肩膀,称他是“体育迷”。
    罗伯特十分钦佩这位律师。这正是他心仪的男子汉:光彩照人,深思熟虑,通达睿智,口若悬河,极富涵养。罗伯特决心日后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他的伟大榜样是曼弗雷德·菲舍尔,而不是自己那位专制的父亲。父亲是死顽固,是个没有幸运女神眷顾的赌徒,在圣保利,人们都叫他“色子鲁迪”。他拥有一幢老房子和一个表演脱衣舞节目的夜总会,名叫“蓝香蕉”。这是他生活的中心点。他是个不倒翁,生活艺术家,为人老奸巨猾,巧取豪夺,从不屈服,昂首挺立,备受三教九流尊重。但他同儿子却从未建立起一种亲密的父子关系。儿子不喜欢他,更谈不上爱他。
    罗伯特又回忆起孩提时代。这回忆虽然有些退色,但仍旧历历在目。父亲根据自己的设想,试图把他培养成一个特别能干的人,还把这种培养美其名为“能应付一切生活”。
    有一次,父亲卡住他的脖子往下按,并叫嚷:“你自卫呀,反抗呀,你,软蛋!”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他气喘吁吁,以为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个难于相处的人,偏偏就是他的父亲。
    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在“戏台广场”附近的老游泳池把他突然推到水里。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茫然不知所措,在水里胡乱扑打,像丑陋的野狗行将被淹死。“你能游泳!哎呀,游嘛!”在喝下半池子水之后,他终于会游泳了。
    这些回忆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有时,他真想学浑身湿透的鬈毛狗,耸身一抖,将回忆摆脱。然而,昔日的情景一再重现,尤其在夜间无法安眠之时。圣保利那种特有的气味这时会突然飘然而至,除了马路上雨水入口处的臭味外——那是天气变化的原因造成的——便总是弥漫着这种气味,即附近啤酒厂散发出来的麦芽浆的甜香。啤酒厂就位于繁忙海港的视线范围内。
    圣保利——一种人生感受,一个品流复杂之区。妓女,老鸨,行凶犯,毒贩,敲诈勒索的歹徒,小市民,幕后操纵者;亮光闪闪的灯箱广告,潮湿的墙壁,墙纸上霉斑点点;小商人,离职的海员,没有任何幻想、靠终老财产过活的人,从海外漂泊来此的人——这些人一看便知其身份,他们颇感孤寂。当然也有能顶住风险的人:鼻子闻到的是鱼腥味,耳朵听到的是自由港传来的拖轮嘟嘟声,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故乡情感。总归是故乡,尤其是那幢房子,凸肚窗,窗上方的三角楣饰,还有大门上方那淫荡的霓虹灯广告——一只蓝色香蕉,分明象征着坚挺的男性生殖器。这夜间的色情灯箱标记倒映在被雨淋湿的石砌街面上。傍晚时分窗前呈现活跃的交际情景。可以清晰听到那些老练的讨价还价的话语,声音或高或低,取决于天气情况。女郎身上的吊带挎包就已给贪欲的嫖客以强烈刺激,接下来就是迫不及待的肉体交易。几百米开外的埃尔普大街旁停着大型冷冻车,内藏挪威来的鳕鱼、鲽鱼和鲑鱼,地中海区域的金鲭鱼,美国缅因州的活螯虾和大西洋沿岸产的牡蛎,一些寡言少语的工人对鱼类快速处理,容易变质的水产品必须冷藏。工人们系着油布围裙、脚穿胶靴在干活。他们中间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头发花白,蓄着山羊胡子。此人就是这个充斥鱼腥味地区的第一号人物,商业巨子。他拥有一家进出口公司和以经营鱼菜为主的为数众多的餐厅。这个无所不为的大亨名叫格拉夫,是个不可侵犯的权威人物。谁胆敢忤逆他,必自取灭亡。他犹如一种隐性的威胁悬浮在空中,就是说,谁要做人,就得对他低眉顺眼。黑暗的仓库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它设在这幢庞大的建筑物里,楼房是砖结构,已经有些风化,像是为永恒设计的。大亨那四周全是玻璃的办公室也设在楼上。他在此运筹帷幄,指挥他的王国:众多的酒吧、餐厅和妓院。他的“爱神中心”与“色子鲁迪”的房子后院毗邻。
    罗伯特的童年如何?窗前、窗内到处是妓女。她们在生意清淡之时,尤其在月末,就给罗伯特这个流鼻涕的脏小孩“启蒙”:“你还是处女吗?老实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看得出他每夜都干。所以,他也就不会做家庭作业,而且手无缚鸡之力!”她们开心,尖叫,小罗伯特则像一个被逮住的罪犯,脸红到耳朵根,哑然无语,浑身不自在。
    凡是遇到问题的人都去找格拉夫。他好像无处不在,但又不大招眼。他是监护人呀,就这么个理儿。“色子鲁迪”十分清楚,钱,他不能捞得太多,赌博必须常常让格拉夫小赢,以照顾其情绪,这是立足于圣保利的最大保障。不遵守这一条,就得马上退出比赛,有几个人已被永远剥夺了参与赌博的权利。
    老克朗佐夫就这样免遭灭顶之灾,从未沉沦过,也就这样悄然步入了老境。在绿绒毡赌桌旁,在那些吊灯拉得很低、空气里充斥香烟气味的昏暗后房里,克朗佐夫曾一再受到灭顶之灾的威胁。
    有时,罗伯特晚间坐在大学生宿舍那拉低的台灯下,煞费苦心地攻读,也会想起妈妈。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他需要妈妈的时候,妈妈却不在,正如爸爸一样。他惟一记得起来的是妈妈吻他的情景,她那柔似丝绸的发辫把他的脸刺得痒痒的。父亲和母亲是在滑雪时相识的,妈妈后来随丈夫迁居圣保利。她在这个城区大概从来没有感到过快活,人们说她始终是个外乡人,没有融入这个社会。有一天,当小罗伯特放学回家时,妈妈已经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书信和问候,带走的也只是几件衣服和首饰。银质大镜框内乐融融的全家福照片再也看不到了。她的香水在各个房间内还摆放了两天,这就是一切。父亲再也不谈妈妈,对妈妈讳莫如深。
    罗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潜心钻研起功课来。他永远也不想回圣保利了,此外就是随遇而安,当然也期待着实现自己的梦想。
 鲨鱼时代(一)
    晚上,人们在特奥吐佩游艺俱乐部的绿色毡绒上掷色子。鲁迪·克朗佐夫最后只掷了个四点,真该死。他下的赌注是三万五千马克,后来又翻倍。可是在关键性的一轮中,他只掷了个四点!土耳其人梅默特却掷了个五点。鲁迪要是掷个六点该多好啊。
    鲁迪脱掉茄克衫,把衣袖卷得老高,浑身大汗淋漓,用花围巾擦额头。他流泪了。昏暗的地下室,气氛残酷。
    梅默特以怜悯的心态打量着鲁迪,一面收色子。在低悬的灯光里,梅默特小指上那质地纯洁的宝石熠熠生辉。
    “先生①,鲁迪先生运气不好。”
    ①原文为法文。
    他在德国虽然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说出的德语仍然差劲儿。但他却是个机巧的赌徒。人们私下传说,他是为格拉夫效命的,可详情谁都说不清楚。
    赌桌边的第三者——白皮肤、淡黄头发的男子——沉默,发愣。鲁迪·克朗佐夫不认识他,此前从未见过面;这个陌生人问是否可以参赌,鲁迪同意了。陌生人开始时赢了,稍后又输掉了所赢的钱,在关键性的一轮中则放弃了参赌。
    鲁迪站起来,十分疲惫。土耳其人对其仰视,愕然:“怎么,不想再赢回来了?”
    鲁迪摇头。“今天够了!”他咕哝道。
    梅默特将赌债相加:“七万。你,现在付?”
    鲁迪·克朗佐夫转身朝大门走去,说:“下星期。”
    淡黄头发的陌生人飞快地朝土耳其人丢眼色。梅默特从抽屉里拿出发票本,说:“行。你得签个字!”
    鲁迪慢慢地转过身来,土耳其人举手,以示安抚:“别误会,鲁迪先生。这是规矩呀。”


    鲁迪·克朗佐夫把身子沉重地支在赌桌上,呆视着土耳其人的脸:“钱少不了你的,梅默特。鲁迪·克朗佐夫从来都不欠债。”
    他在欠单上潦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哑然离去。
    一个面颊凹陷的男子从隔壁的暗房里走出来,淡黄头发的陌生人向他微笑着点头说:“‘色子鲁迪’准保喘不过气来啦!”
    圣保利无人知晓这个面颊凹陷者的名字,此人是格拉夫倚为股肱的左右手,是他的会计和心腹。大家都管他叫“耳语者”,因为他说的话全是秘密,所以总是对人说悄悄话。
    土耳其人对“耳语者”欠欠身,以示恭敬。“格拉夫会满意吗?”他满怀期待地问道。
    “耳语者”从他手里拿过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对格拉夫说,你没有叫鲁迪签署欠单,明白吗?——不要有书面的东西!记住了,穆夫蒂①?”
    ①伊斯兰教阐释法典的官员。
    梅默特畏怯,点点头。他对“耳语者”是很尊重的。如果“耳语者”想蒙格拉夫,他马上会编得头头是道。梅默特只碰见过格拉夫几次,却没有同这个大人物说过话。他是从“耳语者”那里接受格拉夫指示的。他必须对“耳语者”友善,与他融洽相处。
    “耳语者”同淡黄色头发的陌生人交换眼色,显得十分默契。陌生人走近酒吧,“耳语者”则转身向大门走去。他要向主子汇报今晚的情况,但话只能讲到他认为适中的程度。
    他并未马上就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在哪里找到格拉夫。他肯定在那家位于海因…荷伊尔大街的中餐馆里,餐馆名叫“新曼华”,就在新开张的晚礼服店“卢楚露丝”的不远处。中餐馆有一间后房,内有观赏鱼玻璃容器,房前有两个人把门,一看便知是保镖,墨镜就是标志。格拉夫一面焦急地朝门口看,一面同维廷闲聊。维廷是汉堡市的中府委员,出身于世代望族。此人到处插手:从“花花公子”高档服装店、北德意志电台到地价最昂贵的哈维斯吐德别墅区。格拉夫心绪恶劣,唧唧咕咕:“我的联邦十字勋章到底还要等多久呢?我总归要得到这枚勋章呀,不能老是失望,老是久等,或者排在一长串等候者名单里,变得傻乎乎。我为这座城市交税,为这座没有良心的世界级大都会卖命啊。”热腾腾的中国汤面端上来了,放在小篮子里,外加肉包子和滚烫的莲子羹。
    中餐馆的雅座不仅是格拉夫的私人餐室,而且也是他做战略决策和会见政治、经济与文化界宾客的场所。这位圣保利的巨头在此签订或解除各种契约,倾听下属的忧虑和痛苦。他在此感到特别安全,雅座四周装有防弹玻璃,而且每天都用隐蔽的传声器进行检查。两名保镖把门,忠诚的“三明治”保尔——他的贴身保镖和司机——站在后门边的厨房里,担任他的日常警卫。餐馆外面今天还坐着两位官员,他们是汉堡警卫局的,负责市府委员维廷的安全。
    “您是了解波恩那一伙人的呀。”维廷用勺挖出一大堆鱼子酱吃,他讨厌中餐。“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妓院老板打交道——特别是在大选的前一年!”
    格拉夫厉声道:“我不是妓院老板。我只给女孩们提供房间,她们每月交两百马克就行。至于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我叫她们下下棋或者干别的什么。”
    他瞧见“耳语者”急匆匆地走进来——总算来了——他的那个愿望,即希望获得联邦十字勋章的愿望,马上就变得次要了。他请市府委员独自小坐一会儿,自己则飞快地朝心腹走过去:“情况如何?”
    “耳语者”凑近他悄悄耳语:“‘色子鲁迪’输了七万。够他垂头丧气的了。”
    格拉夫满意,微笑。现在,他终于可能实施扩大他那个“爱神中心”的计划了。为此,他需要鲁迪·克朗佐夫的那幢房子。而扩大该中心的其他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为毗邻的波斯勒制药厂没有地皮可卖,只好打鲁迪及其“蓝香蕉”的主意,很遗憾。鲁迪的这些财产是圣保利的一段古老历史。可现在牵涉的是一大笔钱,鲁迪伤感至极,实在无法承受,只好出卖自己,恐怕能在该中心混上个业务经理就知足了。他也并非不通人情,至少在明年,该中心将拥有另外的一百个房间。额外的资金给扩建提供了美妙的前景。
    格拉夫兴致高昂,打手势把儿子招到身边来。儿子同年轻的儿媳坐在一张偏僻的桌边。“陪维廷到‘阿芙洛狄蒂①’去玩玩。”格拉夫对儿子耳语,“他被选入市议会,也就赢得了一种靠佣金过日子的生活。”格拉夫笑了,他毕竟是依仗着市府成员维廷才在半年之前拿到了扩建色情中心的批准书。
    ①阿芙洛狄蒂是希腊神话中爱情和美的女神。这里是一家夜总会的名称。
    马克斯遵从父命,急匆匆地去了衣帽间。格拉夫这时又挨着维廷在桌边坐下。
    “也许又到了咱们探寻新的肥沃牧场土地的时候了,”他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酒,“在圣保利以外的地方!”
    维廷身体前倾,充满好奇。
    “在海港边修建了一家豪华旅馆!大有油水可捞呀,”格拉夫喃喃而语,“大堆大堆的钱啊!”
    维廷贪婪地舔舔嘴唇,格拉夫抓住他的手臂。
    “咱们瞧着吧,咱们俩不久就可以到达那地方——最上层。”
    两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格拉夫要是继续投资和扩张,并且一直对他的政治靠山和恩人慷慨捐献,这对维廷是再合适不过的。
    格拉夫的儿媳坦雅此刻已跟随丈夫来到衣帽间。两口子的关系早已严重动摇了。丈夫又要到哪里去,她现在硬要知道,还气得直打哆嗦。马克斯听得不耐烦,一蹦三尺高地制止她,说这不关她的事,她最好不要用愚蠢的嫉妒来打扰他。坦雅叫嚷道,丈夫有那么多毫无头脑的“野鸡”,她可不是“野鸡”。他至少该对她说实话,这要求不管怎么说都是正当的。
    马克斯不能自制,掴了她一个耳光,一把将她拖到身边,说别人不是“野鸡”,就她是,没什么可说的!格拉夫这时过来干预两口子的争吵了。“什么事?”马克斯出去了。坦雅用手揉揉自己发烧的面颊,不愿让公公再说下去,就说争吵都怪她,是她先惹起来的。格拉夫当起和事佬来了:“走,我送你回家,你男人还有事呢。”可坦雅并不想就此罢休,说他用不着花力气,她知道她男人有啥事。最近,他把她送到最昂贵的时装店,比如“霍默斯”、“阿尔玛尼”、“谷茜”和“维萨斯”等等,让她在那些店里当模特儿小姐,上台表演。而他自己却乱搞女人,不受良心的谴责。她拎起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挽住公公的手。公公目光严厉地打量她:“我不喜欢你使用这些字眼。”
    坦雅发笑,笑得有点儿恶狠狠。她出身于埃彭多夫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在开设拉丁语、希腊语的高级文科中学就读过,还学过几学期的艺术史,然后爱上了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的马克斯·格拉夫。有时,她忘记了这个事实:红灯区充斥着浓烈的小市民庸俗气息。
    鲁迪·克朗佐夫回家,步履沉重,十分沮丧。店堂里传出乐声和说话声,几个醉鬼怪腔怪调地哼唱,一个女孩尖声叫喊。这是海伦大街惯有的旋津。每当夜幕降临,这多声部旋律就开始了。从“蓝香蕉”传来有跺脚节拍的音乐。显然,拉雅娜这时已开始她那远近闻名的表演了。此女子是红灯区没有加冕的女皇。鲁迪没有进表演厅,他不愿碰见任何人,而是疲惫地走上嘎嘎作响的通向二楼居室的楼梯。他埋怨自己,心想怎么会输得这么惨,偏偏又在他由于搞新的表演已债台高筑的时候。但赌钱一开始是相当顺利的。


    他打开房门,也不开灯,就躺在长沙发上。他一生中常常输钱、赢钱再输钱。但是他知道,处境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严峻。贪婪的格拉夫是否派那土耳其人诱他参赌,因为觊觎他的“蓝香蕉”和这幢房子?鲁迪闭上双眼。他是不会交出这娱乐场所和他喜爱的住宅的。
    对面马路上的霓虹灯广告将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带小花图案的墙纸和青春时代罗伯特·克朗佐夫的照片上,照片装在银质镜框里。从下面传来多声部音乐中的低音。
    拉雅娜双唇微张,眼神迷离,富于性感的优美身材,令人神魂颠倒的动作,多年来在脱衣舞女演员中保持着无可争议的首席位置,是红灯区里极富感召力的女人。现在,她正在小舞台上围着男伴旋转。场内只有一半的上座率,但星期一还能期待更多的观众吗?电视业的竞争力在红灯区已愈益明显了。
    拉雅娜脱掉乳罩,跃身骑在男伴身上晃来晃去,两只丰满的乳房颤颤悠悠。她知道,台下的男人这时都会屏息静观。马克斯出现在通往舞台的侧面过道上,满意地微笑着。拉雅娜很喜欢男人们,尤其是影响力大的格拉夫之子像苍蝇逐臭似的追逐她。她喜欢马克斯,喜欢他的激情和活力,但她也知道,这小子永远难于做到违抗父命和离开妻子。所以,她与马克斯的关系是没有前途的。拉雅娜最终需要的是某种可靠而持久的东西。毕竟,她也不怎么年轻了,天生丽质的资本她要在最后阶段好好地利用利用,以便余生有个保障。这样的时候不知不觉到来了。她既然没有遇到娶她的男人——因为男人毕竟挑选踏实可靠的——那就下决心尽量赚钱,以确保日后生活无忧无虑吧。由于有此打算,今晚她约定了同一个素有交情的女友会面。那个女友已婚,丈夫收入丰厚,很有影响力,在上流社会很受尊敬。
    拉雅娜感觉到她胯下的男伴疲软下来,遂勃然震怒地冲下台。她可不愿让一个“软蛋”败坏了自己的首席声誉。那个肌肉发达的男舞蹈演员跟在她身后,一副尴尬的模样。这时,轮到一个胖女孩上台脱衣了。那男演员唧唧咕咕地请拉雅娜原谅,可是她不依不饶,把衣帽间的门砰然关上,差点儿砸到那个人的鼻子。“我像傻瓜一样卖力,你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却没了身架。”
    马克斯笑着说:“你为何不挪挪窝,到我们哪儿去?”
    拉雅娜摇头:“那你不就可以当我的老板了?随时吓唬我了?这可不行。”
    马克斯凑近她:“别犯傻,我们拥有红灯区最好的娱乐场所。再说,那个鲁迪·克朗佐夫反正不久就要完蛋了。”
    拉雅娜匆匆瞥他一眼,一边当着他的面换衣裳,无拘无束。她想,他这么说纯粹是在显示自己吧?
    马克斯想拥抱她:“咱们去吃点什么,好吗?”
    她微笑:“我还有一个约会。”
    马克斯认真起来:“同谁?”
    拉雅娜就喜欢看他吃醋的样子。
    蕾吉娜·菲舍尔促成了这次会面。她说,一定要对女友谈谈自己的建议,她说得有点神秘兮兮。会面的地点是一家豪华的餐厅,那儿清静,饭菜可口,店外风景绝佳。
    墙上挂着这家餐厅的许多照片,以及餐厅所在的这幢楼宇的照片。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拉雅娜是这家餐厅的股东,她为了防老而入了股,当时也正好手头宽裕。但是,现实常常与希望存在很大的距离:餐厅生意清淡。
    拉雅娜一如往常很时髦,亲切地向侍者头儿问好,将帽子挂在衣帽间。蕾吉娜老远就发现了她。蕾吉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服饰华贵,魅力无限,她的丈夫正啜饮着饮料。“她从那边来了,你得显出点魅力才行呀,宝贝儿。”她用此话激励丈夫,又对丈夫说,这是个顶尖的女人,像猫一样敏捷,身材独一无二。
    蕾吉娜对女友赞不绝口:“我瞧见男人们对她都有瘾。她一上台,满台就充满性感,是个非同寻常的角色,真的。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她有一种辐射的魅力,是一朵黑暗中的鲜花,充满激情,但也很危险。这样的女人将毁掉无数男人啊。”
    拉雅娜发现了她,径直朝夫妻俩走过来。两个女士热烈拥抱。蕾吉娜道:“你真可爱,咱们很久没见面了,你真漂亮!”又向女友介绍自己的丈夫,“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我丈夫。”
    她的话音里流露出自豪。拉雅娜也给她丈夫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她很懂男人的心理。菲舍尔博士相貌不凡,事业有成,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给您来杯啤酒吧!”
    “或是威士忌?”
    “杜松子酒,纯的!”拉雅娜说。
    菲舍尔博士对拉雅娜颇为欣赏,也喜欢闻她的香水味儿。“您要吃点什么?”
    “不,不,都什么时候了,不吃啦,尽管这里的饭菜很好。”
    蕾吉娜打断她的话,微笑道:“作为店主你现在当然这样说,我不会见怪的。”
    拉雅娜对这个小小的旁敲侧击没有感到慌乱:“哎,说什么呀,这家店我只是个小股东。以后,能从中拿到点救命钱就谢天谢地了。”接着她又面对菲舍尔博士,问他是否看过她在台上的表演。
    菲舍尔吞吞吐吐地否认。
    “我能请您和蕾吉娜大驾光临吗?我们的表演火爆,观众每天晚上像丢了魂似的,又像吸了毒一样,忘乎所以!”
    蕾吉娜接过话茬儿,说拉雅娜真了不起。拉雅娜把目标瞄准她的丈夫。她知道,这人是著名律师,在市政府里也有很高地位,可是,我拉雅娜的名气也是如雷贯耳呀。
    菲舍尔高兴异常,对她不禁激情勃发。这种神速,拉雅娜始料未及。“咱们来谈正题吧。我夫人对我说过,您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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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雅娜那深邃的目光犹如刀片击中了他:是啊,毕竟是奔三十的人了。
    蕾吉娜咯咯笑了,拉雅娜又自我更正道:“三十多岁了。所幸还保持了一点点外形,可是,正像说过的那样,时钟在嘀嗒作响了!”在红灯区,人一到三十岁就变成“废物”了,若再过五年还在淌口水的臭男人面前脱衣,那才不值呢。“我的出路在哪儿?”他原谅她的直率态度。
    菲舍尔似乎被她逗乐了,说他正在物色一个可靠的代理人,此人必须按照他的意旨行事并自行负责,这是需明确商定的。拉雅娜对此并没有显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老实说,她对做生意已十分讨厌。三年前她做了蠢事,对这家面临倒闭的餐厅投资参股。人说钱不能搁置不动,这是屁话。现在她的钱全丢了,她的伙伴还要解除租约呢。
    菲舍尔插话:“您延长租约嘛!”
    拉雅娜迷惑不解,打量他:“您脑子正常吗?”
    蕾吉娜·菲舍尔耸耸肩,感到惊异,觉得怎么能用这腔调同她的丈夫讲话呢。
    就在这时,格拉夫之子马克斯带着两个女郎进来了,一手搂着一个。女郎咯咯笑着,浓妆艳抹,十分扎眼。他要了最贵的香槟。拉雅娜厌恶地看着他们,说:“唔,他们至少还有生意。”
    菲舍尔清了清嗓子:“我这么想,咱们成立一个公司。您受托接管我的股份,公司履行现存的租约合同,并且把租约延长十年。房管员已经知道了!”他指了指坐在邻桌的秃顶男士,此人悄悄朝这边觑着,显得很专注。
    “几个星期后,市里就会通知您,市里要解除这合同!”
    “为什么?”
    “房子要拆!”
    拉雅娜目瞪口呆:“这座高楼?他们要拆除我们的高楼?!”
    蕾吉娜碰了碰她的胳膊,警告道:“嘘!小声点儿。”
    “哦,对,为什么拆呢?”
    “石棉水泥有毒!”蕾吉娜对她耳语。
    菲舍尔平静地看她。她要是有兴趣同他做这桩买卖,就必须暂时放弃跳舞,去当老板,老板的前途自然光明!
    拉雅娜颔首,迷惘。她很清楚,自己去留两难。舞是没几年好跳了,但要告别舞台也不容易。不管怎样,她还是勇敢地耸了耸肩,说道:“没什么意思。”
    蕾吉娜端详她,心想她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拉雅娜怪模怪样地笑了:“是呀——我很吃惊。您是有声望的律师——干这种事不正大光明吧,对吗?”
    菲舍尔的声音骤然变了,变得冷冰冰:“谁也不能指责我们什么。”
    秃顶的房管员从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瞥来毫无表情的目光。
    “如果一切顺利,”菲舍尔继续说,“我们公司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费。您的份额——咱们就说定吧——百分之五?加上您的投资。”
    拉雅娜凑近菲舍尔,他已能窥到她的领口里去了。“您估计,补偿费有多少?”
    菲舍尔做了一个轻浮的手势:“三百万——大约吧①!”
    ①加点的词原文为英语。
    拉雅娜对他凝视,无语。蕾吉娜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会大吃一惊的!”
    一辆出租车载着拉雅娜拐进海伦大街,这时天色已晚,马路上冷清了许多。只有几个醉鬼懒洋洋地站在夜总会的大门口,盯着一些不知疲倦地拉客的妓女看。一辆红色赛车急速地超过出租车,“嘎吱”一声煞车,停在“蓝香蕉”夜总会前。马克斯把钱塞给两名咯咯浪笑的女郎,急忙催她们下车。一位骑摩托车的警察显然是来指责他超速行驶的。他认出是马克斯,便立马招手道歉,旋即骑上摩托,呼啸而去了。马克斯狞笑着,目送那警察绝尘而去,说:“哈利路亚②!我们生活在金钱大行其道的城市里呀!”
    ②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神”。
    他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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