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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后倾天下-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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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身为皇帝宠爱的妃子,如今又是乌蒙大妃的身份,平时谁见了她都是恭敬有加,如今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被自己的儿子连番打断,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不管如何,母妃都不允许你伤害阿依汗。”她拉下脸,甚至挪步挡在巴达荣贵的马前,“也不允许你伤害大汗王。”
夏侯渊看着他的母亲,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看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对巴达荣贵与阿依汗的捍卫,眼前忽然闪现出很多年的那场火。
那场火是如此凶猛,凶猛到无人敢冲进去救人,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柱倾倒,殿顶崩塌,心里的依赖也就此倒塌。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母亲居然还活着,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出现得毫无预兆,让他猝不及防,如同在最不设访的时候,被最为信任之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那些最初的日子,一个孤独的少年在淮南僻地里所盖的衣冠冢之前一坐便是天明,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沉痛无一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痛恨自己,因为太过年幼而没有力气挣脱宫人的拉扯,以致无法救出自己的母亲。
这种痛恨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胸腔里的那颗心麻木,才觉得这种痛恨离自己远去了些。
每年忌日,他千里奔驰冒着生死的危险悄悄回到兆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对着那皇陵,对着里面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宫女骨骸一壶接一壶地喝酒,将对母亲的所有怀念都融入那冰冷的酒液中,和着彻骨的风飘零的雪花咽入喉咙,滚落下肚,渗入那一身骨血中,凝固——
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成了讽刺。
如今,他的母亲,就这样站在他的敌人面前,告诉他,那是他的弟弟,那是她现任的丈夫,她不允许他伤害。
这就是他的母亲……
他那思念了那么多年,心痛了那么多年,愧对了那么多年的母亲……
现在,却来告诉他当年一切不过是假,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一种脱身的手段,他当如何自处?
他当如何自处!
那些过往的岁月,他的那份对母亲的真情,连同那颗渐渐回暖却在此刻瞬间被冻结的心,就在这冰寒天地中被人毫不留情地掏出,狠狠掼掷于地,再重重碾碎,成泥。
毫不怜惜。
“怎么能,怎么能……”石坚眼眶里的热泪滚滚而下,喃喃低语,“娘娘,您怎么能如此狠心,怎么能……”
楚清欢没有去看那个护在巴达荣贵,或者说,护在乌蒙大军前的女子,只是看着苍灰阴霾的天际上,那只振翅翱翔的鹰,高远,却孤独。
他母亲对那幅塞外风光图的喜爱,原来如此。
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心疼,这心疼慢慢自心底溢上来,渗透了整个胸臆。
是啊,怎么能!
巴达荣贵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他,继而打击整个大邺军的士气,其心险恶一眼便知,她身为他的母亲,却在此情此景下,象护崽的母鸡一般,张开双臂保护他的对手,他的敌人,命令他不得伤害他们。
她可有想过,他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来杀他?
她一心一意地只顾着眼前的幸福,却将身上同样流着她的血的儿子置之不顾,不问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问他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过得可好,甚至连母子亲情都吝于叙说,给予,只要求他不得伤害她如今的丈夫和儿子。
这是要有多狠的心,才能让她虽然身为母亲却抛下年幼的孩子,与她的心上人私奔,才能这么多年来对那个儿子不闻不问,才能在久别重逢之后,对那个被自己抛弃过的孩子说出这些足可剜心剔骨的话。
身心血肉的凌迟,莫过于此。
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那只向来温暖,此时却比她还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细微的温度去熨贴他此刻的悲凉,一点点握紧,一点点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来。
他是强大的,不屈的,坚忍的。
这些年来,他从未被任何事打倒,哪怕当年那样大的打击都未让他倒下,她有何理由不相信,他如今强大依然?
对面高头大马上的巴达荣贵已露出轻蔑与胜势在握的笑容,攻心为上,他这一出精心安排,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多年,结果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大邺军都想不到巴达荣贵会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更想不到这位陛下的生母会如此让人心寒,这位娘娘虽然早年葬身火海,但因为她是他们陛下的母亲,所以他们从心底里尊敬她,在陛下去皇陵祭奠时,他们亦会真心诚意地行上一礼,可万万想不到……
最前方的那个背影一如既往地挺直,可那挺直却不如以往那般如钢坚硬,如铁不折,此时看去,似乎随便轻轻一折,都会脆弱地折断。
杨书怀与清河皆双眼通红,心疼又担忧,一旦主心骨倒了,这场仗……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下决定,谁也不敢妄加猜测,这一仗,是否还能打得了,他们的陛下是否会改变心意。
微微的温暖自手背传来,一点点沁入皮肤,捂暖被冰雪冻住的肌骨,夏侯渊反手握住那只手,彼此掌心相贴,十指交错,感受着指掌间的力度,那份来自内心硬生生被人撕裂的疼痛而产生的脆弱,因这力量而渐渐驱散。
他闭起眼眸,慢慢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等到再睁开时,那眸中的一切情绪都已沉淀,深邃平静如初。
“母亲。”他开口时,语气已平缓得象是对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今日之后,你我便不再有母子之情,您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渊儿……”象只斗志昂扬的母鸡一般的大妃在听到他这些不含感情的话之后,突然起了丝慌乱,“母妃不是不要你,母妃只是……”
“您要或不要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夏侯渊轻忽地笑了一下,将与楚清欢交叠的手放在心口处,看着始终没有说过话的她道,“心疼我的人,自会在乎我。不心疼我的,就算把心剖出来,也未必能得到一丝半点的在意……”
他转头,看着大妃,字字缓慢而有力,“去吧,您的丈夫与儿子都在后面,您且与他们好好说说话,再不说,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你……”大妃脸色一变,“你还是要打?”
“我不打,您的丈夫与儿子会放过我么?”夏侯渊抬眸,看向巴达荣贵,“他们等着把利剑插入我胸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不,不会的!”大妃连忙道,“阿贵答应过我,只要你退兵,他们也退。”
“是么?”夏侯渊冷冷一勾唇,“您确定?”
“当然。”大妃万分肯定地点头,见他丝毫不信的模样,忙抬头问道,“阿贵,你说句话,来之前你确定是这样对我说的,是不是?”
巴达荣贵阴沉着脸,直视着对面那个已然恢复冷毅,仿佛任何事都不可能动摇的男子,不置可否。
他没有想到夏侯渊的心性竟然坚执到如此地步,只片刻之间,便已从他布下的迷障中走出来,不得不说出乎他的意料。
大妃见他眼神阴郁,沉默不语,脸色一白,但犹存侥幸,转身抱住巴达荣贵的腿,急切地道:“阿贵,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来,两军就休战,对不对?对不对?”
“如果巴达荣贵真有如此好心,想让您跟我相见,为何不早些时候将您送过来,偏偏要在两军之战一触即发之际?”夏侯渊见她美丽的脸上露出心慌之色,唇含淡淡地讥讽,“这里的所有人,恐怕也只有您一人不明白,巴达荣贵此次将您带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真正目的?”大妃一怔,看了看夏侯渊,又看了看巴达荣贵,一脸茫然。
“还不明白?”楚清欢蓦地开了口,冷然道,“巴达荣贵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让你的出现来打击夏侯渊,乃至打击整个大邺军。两边交战,士气为先,若是主帅混沌,士气大泄,那么大妃,你觉得胜负还用说么?”
大妃的双眼随着她的话愈睁愈大,不可置信。
虽然她当年舍弃了大邺的一切,但夏侯渊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血,她做为母亲,怎么可能会偏心到如此地步。
不过是听了巴达荣贵的话,以为只要她现身,她的两个儿子与现任丈夫便都可安然无恙,两国可以和平相处,可没想到,没想到……
身子一轻,她还没反应过来,巴达荣贵已将她放在马背上,迅速往后撤离,她一惊,下意识就往后看去,只看到夏侯渊静静地坐于马背上,岿然不动,沉默如山,深邃沉静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渐渐远离。
突然就有漫天的悲伤涌了上来,那身影巍峨如岳,深静如渊,如此冷硬,如此遥远,那是她的儿子,阔别了十六年,一朝见面却两相生疏的儿子,这般离去,只怕再无相聚之日。
“渊儿,渊儿——”她泪如泉涌,拼命往后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身下的马与他背道而驰,身边的男人近乎蛮横地抱拽着她,不让她跳下去。
她对不住这个儿子,对不住……
她知道他生性聪颖,性子沉静,各种表现极为突出,又被早早立为太子,所以她当年离开时毫不担心,毫不担心他会受苦,他会吃亏。
一个深受皇帝臣民喜爱的太子,就算没了母亲,又能苦到哪里去?
可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阿依汗从出生到现在十六年,没有一日缺乏过母爱,每日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疼惜,可她这个被她几乎遗忘的大儿子,却早早地失了母亲。
一个九岁就没了娘的孩子,尤其一年之后没了父亲,又被送到了偏远的淮南,该是怎样的孤苦无依?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是怎样度过一个接一个的黑暗长夜?
她却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现在才来直面这个问题,自以为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她是多么自私,多么冷血。
如今,还要站在他的对立面,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配做他的母亲,不配!
“巴达荣贵,你怎么能骗我?”她猛然扬起头,尖声叫喊,“你怎么能骗我!”
然而此刻,说什么都徒劳。
巴达荣贵纵马驰入护卫圈中,冷冷转身,无视她的踢打嘶喊,抬手。
乌蒙军精神一振,个个手按腰间大刀,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冲入大邺军中,将对方屠杀个干净。
只有阿依汗,魂不守舍地看着对面的夏侯渊,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母亲,怎么可以是他敌人的母亲?
楚清欢由着巴达荣贵带着大妃退回,并不趁机下手,而是同样抬了抬手。
排成一字长阵的大军忽然向两边散开,由杨书怀与清河各率一边,两端渐成圆弧形,向乌蒙军外围渐渐绕了过去。
“想包抄?”希图一看,便冷笑两声,“我乌蒙勇士正面交锋尚且不怕,还怕你们分散军力四面包围?自寻死路。”
乌蒙大军哄然大笑,以手击打刀鞘,啪啪作响,已然是胜利者对战败方的嘲笑的模样。
“变阵!”希图大喝一声。
乌蒙军刷地拔刀,侧翼向左右两侧一转,面对还在不断扩展的大邺军,前锋成三角阵形,赫然对准了以夏侯渊与楚清欢为首的前锋营与中军。
楚清欢唇角微勾,蓦然伸手往马肚子下一抽,一面旗帜忽然自她手中扬起,鲜红明艳,迎风鼓舞,在这低沉阴暗的天地之间,如烈阳刺破厚厚云霾,如刀锋劈开迷蒙混沌,一抹血色指明前行之路。
巴达荣贵不以为然,希图不以为然,所有乌蒙士兵不以为然。
鼓声忽起。
然而就在这种不以为然的目光之中,中后方一座方木搭建的高台平地矗起,两台一人多高的牛皮大鼓分立两边,各有一名赤膊大汉手持鼓锤,头扎红巾,健硕的手臂与背部肌肉虬结,有力而有节奏地捶击着两面大鼓。
乌蒙军依然不以为然,不就是敲鼓么?
同样亦有两面大鼓被抬了上来,两名更为健壮的大汉一把脱去上衣,拿起鼓锤就敲,用力之猛更胜大邺,似乎在这等小事上也要胜他们一筹。
乌蒙军人人激昂,心痒难耐,马蹄不安分地踩踏,就等着巴达荣贵最后一声令下。
这时却听得大邺军中一声齐喝,数以万计的羽箭遮天蔽日,朝乌蒙军飞射而去。
“箭——”
“快拿盾牌来——”
“保护大汗王跟大妃——”
“保护王子殿下——”
整齐有序的大军顿时大乱,被眼高于顶有十足取胜把握的大汗王与将军忽略的持有大部分盾牌的掩护军匆忙间被调上前来,然而箭势来得太猛太突然,这临时调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转眼间乌蒙兵与战马死伤无数。
巴达荣贵被护在中间,见此大怒,大声喝道:“杀过去!”
被动地抵抗不如正面冲击,以双方作战能力来比较,大邺军根本不是他乌蒙的对手。
“杀!”希图大刀一挥,驱马当先直冲。
所有乌蒙兵也朝四周的大邺军冲杀过去,踏着同伴的尸体,满地染红的雪泥,个个两眼怒睁,面目狰狞,象一头头嗜血的野兽。
大邺军却没有应战。
前锋忽然迅速后退,扩成半圆,任由希图所率的乌蒙兵直冲而入,而中军,则围成三个巨大的圆,人人手中持有一人多高的铁制盾牌,中间最大的那个圆形中央是搭建的高台,高台上,夏侯渊与楚清欢不知何时已站在两面大鼓中间,俯视着这茫茫雪原之上,数十万人的川流奔涌。
等到乌蒙军的前锋全部进入半圆之中,石坚随后关闭了入口,与中军后方手持长盾的后备军首尾相接,阵形变幻,左曲右弯,内部形成多个曲折通道,每一条路都可行,每一条路又全都是没有出口的死路。
而之前由杨书怀与清河率领向两边扩展的两翼,亦形成中间矩形周围曲道的阵形,相对独立,又与主军相通相连,彼此呼应,将乌蒙军的左右翼困在阵中。
这还不是全部。
就在乌蒙军的左右翼与前锋被围,而中军还可自由冲杀之际,乌蒙军后方忽然涌现出大批兵马,不同的军服,却以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装备,将剩余乌蒙军全部围困。
正是十五万文晋大军。
楚清欢面沉如水,平静注视着底下的一切,直到大邺军与文晋军彼此交融,浑然一体,将打散的乌蒙军整个吃进,这才猛然一挥手中大旗。
风扯红云,血色迷眼,掌握生杀予夺的杀神终于下了夺魂之令。
鼓声骤变,阵形缓缓变幻,七星罗盘阵正式启动!
“将军,我们被围了!”紧随在希图身后的士兵大叫,“这是什么鬼阵法,见都没见过!”
希图按马坐着不动,警惕地看着四周那一片长盾,没错,这种阵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跟寻常的一字阵,长蛇阵,锥子阵完全不同,看似简单的包围,可里面暗蕴万千变化,因势而动,因利而导,让他这个久经杀戮的人都心中没底。
只是……他冷笑一声,不就是个复杂一点的阵么,他希图不是被吓大的,有什么好怕的?这种故弄玄虚的东西讲究的就是给人造成心理压力与茫然无措感,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在他的大刀面前,一样不堪一击。
他此时面带不屑,根本不将此阵放在眼里,等到不久之后,当他真正见识到七星罗盘阵的威力之后,他才知道,他那时的自大是多么可笑,可一切都迟了。
战鼓愈响,声声震耳,希图一声大吼,大刀朝天一指,“乌蒙的勇士们,不要被这阵法迷了眼睛,再好看的阵法也挡不了我们乌蒙的大刀,只要杀了他们,乌蒙就可以称霸中原了!”
“杀!”
“杀了他们!”
乌蒙军血液里的野性瞬间被再次点燃,挥刀就朝连成一片的盾牌凶悍地冲了过去,然而未等手中的大刀斩下,盾牌下方的洞口中便伸出无数支长钩,对准他们座下的马,狠狠一勾。
钩子长而弯曲,靠里面那侧边缘极为锋利,只是这么一勾,那马的前蹄就被整只勾下。
一匹匹健壮上等的战马纷纷倒地,发出凄厉的哀鸣声,乌蒙兵完全没有准备,随之跌下马背,甫一落地,盾牌后再次伸出无数锋利长枪,对准他们身上的要害刺下。
犹如镰刀收割麦苗,一拔拔,一茬茬,那些让乌蒙兵自以为傲的大刀根本没有落刀的机会,性命便已被收割。
乌蒙军被一点点蚕食,阵法时疏时堵,大邺将士皆已被巴达荣贵的卑鄙手段激起满腔愤怒,此时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不管是人是马,见者就杀。
乌蒙神情大骇,左冲右突,狂乱奔走。
有人见摔下马背的同伴被乱枪刺死,慌乱之中竟弃了马徒步奔跑,却不知死得更惨,盾牌上中下三个洞口处各有长枪刺出,不是被割了喉,便是被斩了腿,或是被一枪洞穿了腰腹,最后依旧逃不了乱枪加身的命运。
或有不少发狠的,拼着肠穿肚烂扑过去堵住盾牌上的洞眼,用自己的血肉为同伴争取突围的机会,瞳仁里留下的最后影像却是同伴在杀了对方一两人之后,很快被更多的枪扎成了马蜂窝。
没有人可以逃脱,在这样似有无数逃生机会,实则没有任何生路的绝境之中,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除了换取对方极少的伤亡之外,没有人可以活命。
“这是天要亡我……”巴达荣贵被护在一个小圈子中,看着属于他的那些斑斓之色越来越少,看着满地的血肉尸骨,再也掩不住内心的震惊与悲愤。
与大邺交手那么多次,他从来都不知在这最后的关头,大邺会使出如此具有杀伤力的大阵。
这种完全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杀戮,是要有多冷酷绝情的心性,才能做到?
连他都做不到。
不,他根本就想不出这样的阵法,如果想得出,他早就拿来灭了大邺,灭了天下。
他猛然转头,遥遥望着高台上的那对男女,距离太远,连他们的容貌都看不清,可那种冰冷肃杀之意,竟让他浑身发冷,犹坠冰窖。
这不是要灭他这三十万大军,而是要灭他乌蒙!
楚清欢立于高台,巴达荣贵愤恨的目光于她来说无关痛痒,她只看着占据了半个平原的大阵,看着它开始慢慢收拢,外围的罗盘越转越快,而象征七星的七个圆形稳据中央,屹然不动。
这就是七星罗盘阵,她与阿七当年常玩的一种游戏。
而此刻,她就是这游戏的操控手,将心中演算过无数次的游戏付诸于实践,秘密锻造特定的武器并千里迢迢运送过来,将文晋与大邺的军队进行多次暗中模拟演练之后,终于让这将近百万人的三方同时推动了这场较量。
游戏终归是游戏,现实终归是现实。
那时她说阿七的心不够狠,所以注定要输,可是现在,在她面对这完全不同于棋局,规模如此宏大,战况如此惨烈的战场,看着这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内心似热实冷。
现实凉薄,战场无情,有时候不得不如此残忍。
你不杀人,人必杀你。
有些事情,只能通过绝情的杀伐来解决。
两侧鼓声如雷,身边弓弦渐满,她的眼角余光里,是一抹墨与金的交替,墨色的箭尖,金色的大弓,执弓的手稳如磐石,精准地对准了渐被困至无路可逃的乌蒙大将——希图。
希图正狼狈挥刀,抵挡着四面压迫而来的盾墙,心中一丝警兆徒生,仓促间回头,眼前一线墨光如电如梭,在他骤然大睁的瞳孔中,正中眉心。
当初那一箭暗算,当连本带利偿还。
大将死,主心骨顿失,余下犹在残喘争命的乌蒙兵再无斗志,纷纷扔了武器伏地痛哭,大喊投降。
如此惨烈的单方面屠杀,连他们这些从不将人命当回事的人都看得手软心颤,原本的狂放自大此时都被践踏成了不值一钱的烂泥,什么勇士,什么自尊,统统都成了屁。
“不许降!”抱着早已昏死过去的大妃的巴达荣贵目眦欲裂,再深沉的阴谋与算计也抵不过此时的兵败如山倒,但他身为一国大汗王的身份与地位,自有他的荣耀与骄傲,怎么能降?
阿依汗紧挨着他,上下齿关叩得咯咯作响,双手死死抓住马鬃,浑身抖得几乎坐不稳。
他何时见过如此多的血,何时见过如此多的死人,何时见过这样的屠杀,相比较这血腥残酷的战场,以前所为的连小儿过家家都算不上。
“啊——”身边一声惊呼,他惊得立即回头,却见他的父王与母妃重重跌在地上,跌下之时两人被震开,身边的护卫不知何时一个不剩,不断逼近的长钩终于削断了他父王的座驾。
无数支枪尖扎出漫天血柱,一柄大刀挟带寒光万丈,轰然砍下那颗代表至高无上权力的头颅。
他眼前一黑,什么都叫不出,倒头栽下马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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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杀戮,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天黑,整个乌蒙大军全军覆没,上至巴达荣贵,下至乌蒙兵,连同各部首领与他们带来挣军功的儿子,以及巴达荣贵的其他王子,尽数死于刀枪之下。
文晋与大邺亦有死伤,但相对来说,这点损失小到微不足道。
当战鼓歇,厮杀止,所有人立在原处,望着这人间地狱,竟久久无法言语。
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情,不知如何描述此间情景,谁也没有想到这阵法威力如此巨大,谁也不敢相信这三十万大军是自己亲手所杀。
偌大的平原死寂无声,只有北地的风与天上的鹰见证了这场空前的胜利,许久,有令传下,命文晋与大邺两边的将军清理战场,清点伤亡人数。
高台上,两名世间最出色的男女并肩而立,衣袂翻飞,长风呼啸,一样挺拔坚韧的身影屹立于天地之间,再冷厉的风霜都不能将之吹折。
看着一辆马车朝这边缓缓驶来,夏侯渊神情淡淡,深邃的眸中再也没有初时的起伏。
“下去看看吧。”楚清欢握住他的手。
“嗯。”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他反手将她双手拢住,用温热干燥的掌心将她的寒意驱散了些,直到感觉到她不再冰冷彻骨,这才松开,又拢了拢她的裘衣,重新系了有些松开的系带,确定她不会被风吹着,这才牵了她的手慢慢步下台阶。
她默默地由着他,感受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体贴与呵护。
一个男人,他若爱你,不是他的信誓旦旦,指天起誓,而是在最平凡最细微处体现出来的关爱,这种细枝末节中显露出来的相濡以沫,不让她觉得琐碎,反而想起天荒与地老。
这种感觉,很好,很好。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北地的气候最让人琢磨不透,明明春季将过,天气却冷冽得让人以为进入严冬。
“主子,姑娘。”立在马车一侧的杨书怀见到他们便迎了上来。
另一侧的鲁江听到这称呼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向夏侯渊先行了一礼,然后走到楚清欢身边,“陛下。”
他故意加重了声音,并侧目看了杨书怀一眼,后者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地一笑。
他可不在乎鲁江怎么想,姑娘就是姑娘,是他们认定的皇后,陛下这个称呼一喊,要成为皇后可多了许多障碍。
“主子,可是先回营?”
夏侯渊注视着那车帘,道:“打开。”
杨书怀应了一声,抬手掀起车帘。
外面天色已黑,车内更是一片模糊,鲁江点起火把,火光映出两张麻木的脸,也让车内的两人同时一惊,象受了惊吓的兔子,紧紧缩成一团,看过来的眼神就象看两个恶魔。
乌蒙大妃,或者说大邺的丽妃,在短短半日之间便似老了十多岁,把过去那些年留住的青春全数奉还给岁月,连鬓边也多了几丝银色。
“渊,渊儿……”她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身子却尽量缩进角落里,双手紧紧抱住阿依汗,那姿势,还是那么象一只护崽的母鸡。
夏侯渊轻抿着双唇,眼里划过一抹轻讽。
尽管心已如铁石,可在看到这样的姿势时,心里还是会有那么几分苍凉。
“你杀了我父王……”被护在怀里的阿依汗眼里渐渐积蓄起恨意,突然冲着他喊道,“你杀了我杀王!”
“阿依汗!”丽妃惊骇地大叫,死命将他的头按回怀里,双唇发抖,担心害怕到极点,还竭力扯开一抹笑,“渊儿,你别怪阿依汗,你别怪他……他还小,不懂事,也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
她脸色苍白,眼前闪过那片血淋淋白花花的景象,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但死人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
“他还小么?”夏侯渊极为冷淡地看向阿依汗,“在他用刀砍下大邺百姓的头颅,奸淫大邺少女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你身为他的母亲,看着他杀他母亲故国的子民,残害他母亲故国的女子,就不为他感到羞愧?”
“奸,奸淫?”丽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渊儿,一定是你弄错了!阿依汗不会的,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夏侯渊并不打算就这些问题与她多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乌蒙已灭,不日我便会派人去乌蒙解决善后,阿依汗……我不会再让他回去。”
“你要杀了他?”丽妃大惊,忘了要护住阿依汗,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仰头惊恐地看着他,“渊儿,你要杀了阿依汗?”
夏侯渊不语。
杀不杀阿依汗,乌蒙都将不复存在。
“你不能,你不能……”丽妃想要伸手去抓他衣袖,却忘了她在车上,两人相隔还有段距离,一手抓空,身子便失去重心栽了下来。
夏侯渊眸心一紧,下意识就放开楚清欢迅速上前两步,丽妃却仿佛不觉得痛,连滚带爬过来扯住他的袍角,仰起头,姿态低微到了尘埃。
“渊儿,母妃求你,母妃求你……”泪珠顺着弧度漂亮的脸颊不断流下,她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卑微地哀求,“饶了阿依汗,他是你弟弟,你弟弟啊……”
夏侯渊本欲伸手去扶她,听到这弟弟两字,已经伸出的手便僵在了原处,手指一点点地收起,握紧,铸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眸心深处似有无尽的黑暗涌起,那些不愿意再去回想一丝一毫的过往,硬是被这个凝聚了世间温暖,于他来说却只有冰冷和残酷的称呼勾起。
“过去都是母妃不好,是母妃抛弃了你,没有好好照顾你……”丽妃哭得肝肠寸断,“可这不关阿依汗的事……他是无辜的,看在你跟他都是母妃所生的份上,饶了他,饶了他……”
夏侯渊慢慢后退。
这就是他的母亲,为了另一个与其他男人所生的孩子,不顾尊严地,求他。
她以为他是虎狼之心,没有血脉亲情?
她以为他是铁石心肠,不识人间温暖?
她在一次次苦苦哀求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可曾想过,他的心也是血肉所做,会痛?
“唰——”他一把抽出楚清欢别在腰间的弯刀,挥下。
锦帛裂,一角衣片分离,死死抓着衣角的丽妃顿时砰然跌在地上,夏侯渊转身,背影挺直而孤寂。
“请大妃上车。”
丽妃放声大哭,抓着身上的血泥还想来扯他的衣服,被杨书怀与鲁江一人一边架起送回了马车,哀哭声自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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