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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皇-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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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都不说,无声把自己的饭食吃光后,就搬过段德平日办公用的椅子,坐在段羽床榻旁,翻看堆积如山的军务报告。
  
  第三天傍晚,段羽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头栽倒在他怀里,跪在地上,手扶着段德使了几十年的藤木椅,嚎啕大哭。
  
  苍天素一手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肩头,盯着帐篷一角,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等对方哭声减弱后,苍国大皇子才低下头,细细探查段羽此时的神色,见他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连呼气都不顺畅了。
  
  苍天素用微凉的指尖轻触对方几乎咬烂了的下唇,将自己的手背探了过去,语调温柔,声音软软:“阿羽,我陪你。”
  
  段羽没有丝毫犹豫,张口死命地咬住他的手了,一边用力嘶咬,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苍天素弯腰,将头放到他的肩膀上,轻轻闭上眼,待段羽缓过劲来,才轻声道:“是我害死了你爹爹。”
  
  “……爹爹说,是戚国人害死了他。”段羽松开了苍天素的手,将口中的血腥咽了下去,瞪大眼茫然地看着他,“你们究竟要我相信谁?”
  
  苍天素默然。
  
  在他看来,确确实实是自己逼死了大将军,虽然他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在段德看来,恐怕苍景澜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年轻的少将当初跪在地上,赌上身家性命,冲小小的孩童宣誓效忠的时候,是不是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既然明知道是死,当初为什么还要伸过去手?你难道是那愚蠢的农夫,不知道毒蛇的獠牙能够置人于死地?
  
  任他在皇位斗争中失败,流放边陲,或者干脆被赐死,不是一了百了?
  
  没有无极大陆的苍景帝,就不会有李宓,不会有易豪,不会有雍贵妃,不会有皇后,不会有苍天素,也不会有后来的痴男怨女,兜兜转转。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段羽宽厚的肩膀,苍天素疲惫地阖上眼。时隔三年,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心中已经生根发芽的纠缠苦痛。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十五年的光阴流过,他仍然舒舒服服地团着身子缩在冷宫,不用处理军务,不用彻夜难眠,不用挥动屠刀,不用行兵布阵。
  
  每天只要——吃饭,睡觉,发呆,冲笑得没心没肺的奶妈翻白眼。
  
  我,我们,都早已回不到邂逅之前。
  
  十万西北军臂缠黑纱,头戴白巾,在一身孝期白服的少将军的带领下,耗时四夜五日,彻底踏平了瓶夜城。
  
  瓶夜城血流成河,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几十万人的尸体堆在地上,无人收殓,一眼看去,如同朽木一般堆积。脚踩之下,拔之不起。
  
  漫天尸骨中,被清理出一条环城大道。镇北大将军的灵柩穿城而过,两侧将士皆手奉香烛纸帛供献,拦路祭奠。
  
  段羽高举着的手臂缓缓放下。灵柩也跟着被四人轻轻放在瓶夜城中央。少将军眼眶微红,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转过头冲城门外站着的一干将领点点头,在棺木盖子上抚摸了半晌,快步跑出城外。
  
  苍天素点起两支火把,将其中一支递给段羽。少将军咬了咬牙,红着鼻头将火把扔进城中。
  
  苍天素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臂高举在空中,打了一个手势,围城站满的士兵纷纷燃起火把,朝城中用力掷去。
  
  尸体不可能永远堆积在这里,西北军也不可能去一人人地掩埋。为了防止瘟疫,苍天素下令全部焚烧,大火燃了数天,臭气几十里之外仍然清晰可闻。
  
  “阎王爷一定在无间地狱等着我呢。”苍天素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漠然以对任何事情,当真正看到堆积的尸骨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不在意。
  
  段羽在一旁轻轻摇头:“真正杀人的是我,到时候,我一定会在里面跟阎王爷一块等着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皆无声地苦笑。人都杀了,城也烧了,从这里发表几句无关紧要的感慨,都不由得觉得自己是在惺惺作态,伪善得可怕。
  
  心中并不是毫无触动,只是事到如今,再怎么自责,也只能悉数堆在心里。
  
  李仁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冷眼扫了一下苍天素,这才直了直身子开口道:“收到最新的消息,瓶夜城附近的百姓,在屠城的时候有人曾经看到过里面的惨状,如今最严重的村子已经是十疯四五了。”
  
  有人疯掉的村子都是属于戚国那一边的,在段羽下令屠城的时候,苍天素已经先一步命人封住从苍国到瓶夜城的道路,禁止任何人出入。而对戚国那一边,则派人传播苍国大军将要屠城的消息,就是为了引人来看。
  
  一开始只是为了引起戚国人的恐惧,方便以后的对仗,至于会有大片的人疯掉的结果,并不在苍天素的设想里,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真实的场景会是那么可怕。
  
  接连接收了附近的几个城镇,几乎没有遇到丝毫的抵抗。到了立冬需要休战的时候,已经有五分之一的戚国国土落入了苍国手中。
  
  西北军粮草告急,军中的情报网已经传来消息,帝都已经派来特使,押送粮草往军队驻扎的地方驶来。赵六的消息中内容更多,特意提点了一下,这次的使节姓刘。
  
  差不多是时候了,不趁着这一次使坏,你们下一次可不一定有机会了。苍天素将信件移到灯火处点燃,看着火光,心情甚好地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
  
  段羽从外面进来,见他这副样子,兴致勃勃地拿起凳子上放的干净毛巾,给洗完澡从来不喜欢好好擦干的苍小爷擦头发。
  
  苍天素眯着眼睛任由他搓揉,低声哼道:“等着吧,好戏快要开始了。”用心布了整整三年的局,现如今终于到了把底牌掀开的时候了。
  
  帝都的使者按照正常情况,到这里需要四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刘家人的话,再拖也不会拖到半年开外去。
  
  现在军中的权利虽然是下放到各个将领手中,但是给皇帝写信上书的长脸差事都是苍天素在干。
  
  段德在的时候,因为那时从帝都到军营的路程只有三个月,他一向习惯预留出三个半月的军粮来,苍天素则防了一手,这次当军中的粮食还够撑六个月的时候,就上书向苍景帝讨粮了。
  
  反正西北军刚完成权力交替,两方消息又不通畅,有什么别与往日的地方,朝中大臣也不能拿出来大做文章。
  
  苍天素上书请罪,说当初救助难民的时候粮食分发过多,导致军中缺粮。当初的管事人现在已经不在了,不论真假,想挑刺的人也只能选择相信。
  
  “素素,”段羽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帘子看了看外面,见除了晓丝,门外没有人在站岗,于是又跑了回来,压低声音道,“李叔叔问我,你怎么还不把权力收上来?”
  
  自从段德死后,李仁锵同苍天素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除非必要,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这次借段羽的口问出来,恐怕实在是沉不住气了。
  
  苍天素摇了摇头,同样把声音压到最低:“阿羽,你爹爹当初是凭借手中的军功,才能够降服他们。我现在无功无德,就算硬把将领们手中的军权收回来,也不一定能指使动他们。”
  
  段羽头上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啊?之前你不是明明管得很好吗?”
  
  “以前是有大将军在上面压着,明面上是我在统领,其实诸般事情都要他同意才能执行。”苍天素耐心地解释。
  
  没有军功,是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之前的战役胜利都是靠的他的主意没错,但是一旦在哪一次战役上计谋失败,若再被人拿捏住不放,他在军中好不容易建立的威信很可能在顷刻间倒塌。
  
  没有真正上战场杀过几个人,很难让这群舔着刀口过日子的豺狼们信服。看清楚了这一点,苍天素索性就甩手不管了,只要大方向上由他掌控,私下里任他们怎么胡闹去吧。
  
  段羽听得眼睛瞪得滚圆:“那怎么办?”
  
  苍天素笑了起来,用手蘸茶水,在桌子上轻轻写下了“杀人立威”的字样。
  
  “杀谁?”段羽张大嘴,一点声音也没有出,无声地跟准媳妇儿做口型。
  
  苍国大皇子这次不再有问必应了,冲他弯了弯唇角,顺手拿起桌子上没有看完的战报翻阅起来。
  
  段羽也没有在意,扯了一把椅子摆在他旁边,一屁股坐到上面,仔细观察一下苍天素的侧脸,红着脸将头凑了过去。
  
  他一边注意着对方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浅浅的清香入鼻,段少将军的脸又涨红了一分。他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下定决心一般,飞快扑过去,照准脸蛋用力亲了一口。
  
  段羽“噌”地一声跳了起来,不敢看苍天素的反应,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期间顺便碰倒了堆在地上的一沓书册。
  
  苍天素手中的几张薄纸掉到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脸上那一小块濡湿的皮肤,把手放下来后又看了看指尖亮晶晶的口水,眉目弯弯,突然笑得很是无害。
  
  半个月后,苍国军队的驻扎地又艰难地向前推进了五百里。
  
  西北军年轻的主将正低着头整理杂乱的书桌,军中真正的兵马统领徐偿直接冲了进来,一巴掌用力拍在檀木桌上:“大皇子,我们在山谷中的屯粮地被人端了!”
  
  “我知道。”苍天素头也没抬,指了指桌子最角落放着的战报,示意上面都有详尽的叙述,自己也是刚刚看完。
  
  徐偿的嘴角狠狠抽动着,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粮草被烧,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这反应?!”
  
  开什么玩笑,就在昨天夜里,戚国几百伪装成平民的士兵趁军营挪动守卫不足,连夜直冲屯粮地,中间连迟疑犹豫都没有的,一把火将粮仓烧得干干净净,这里面要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出来谁也不信。
  
  “段将军几个月前曾经同我提起过,军中有一个级别很高的奸细。”苍天素幽幽叹一口气,声调跟平时略有不同。
  
  徐偿听了这句话,火气更大了:“你都知道有奸细了,为什么这次还要特意把屯粮的地方在会议上说出来?”
  
  那可是十万人半年的补给,差不多是苍国最富饶土地——澄亲王封地云州一季上缴国库粮食总量的三分之一,现在被漫天大火吞噬了,皇上追究起责任来,谁都担待不起。
  
  更别说后备粮草还要好几个月才能运过来,这么多天,十万人难道要跟着一起饿肚子?
  
  徐偿话刚说完,突然间反应过来,急忙把还撑在桌子上的爪子拿了起来,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警戒地看着苍天素不说话了。
  
  对,明知道军中有内鬼,公布出来的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屯粮地点。恐怕大火烧了一夜,烧的也不是真正的粮草,而是这位为了把戏演得真一点,不知道放那的一堆什么东西。
  
  这小子太鬼了,对自己人说话都这样,话里话外的,全都是隐藏的陷阱,自己再跟他磨叽下去,不定什么时候把自己也给套进去了,不得不防啊!
  
  苍天素终于抬头看向他:“徐将军……”
  
  苍国大皇子在开会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对每个将领近几天来的所作所为挨个进行总结,总是负面评论占多数,偏生说得句句在理,谁也找不出地方反驳来。现在每个将领走出主帐的时候,都顶着满头的冷汗,灰头土脸的。
  
  徐偿还是第一次见此人跟他说话这么客气,头皮一阵发麻,挥手打断他:“得得,我错了我错了,您有话还是直接说吧!”
  
  苍天素从袖子里把刚刚写好的军令拿出来:“这几天,我在每个将领身边都安了人,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是身为主将,我并不希望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自己的手下。”
  
  徐偿哆嗦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明白了,这件事我可以揽下来。”谁让自己头脑一热,就跑来兴师问罪呢?正撞枪口上了,人家这不正在找替罪羊呢……要让那群兄弟们以为是自己安排的人手监视他们,不把自己活扒了皮才怪呢。
  
  他拿过军令来看了看上面清秀的字迹,越发惊讶了,抬头道:“景侍卫不是您从宫中带来的吗?”
  
  苍天素冲他扬起嘴角,并没有接话。
  
  徐偿立刻明白过来,这话自己不该问,点点头将军令往腰带上别好:“抓过来再怎么着?直接砍了头挂城门上?”这是军中处理叛徒的惯例,徐偿现在看苍天素眼神不对,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
  
  苍天素支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眼神清亮,笑容浅淡:“小的时候,奶妈曾经跟我讲过一种很有意思的刑罚。”
  
  徐偿定定看着这个让人惊艳的笑容,浑身却一阵冷寒,如坠冰窖,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难得晶亮的眸子中,波光流转,在最深处汇聚成如芒刺骨的恨意。
  
  苍天素悠然抬手,广袖长衣,随风而动:“那种刑罚,叫做千刀万剐。”
  
  “这种刑罚,就是用渔网将人捆起来,然后行刑者将露在外面的小肉削下来,要保证削下三万六千片肉,每片肉重不能超过二两,当最后一片肉下来的时候,犯人还要有气。”年少时期特有的清凉嗓音在空荡荡的军帐中铺开,透着华然而凉薄的味道。
  
  “由我亲自来行刑。”苍天素手指轻动,眸中的光彩如梦似幻。他曾经无数次地在夜半惊醒,唯一能做的,就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把仇恨真正发泄出来。
  
  对景田,对皇后,对当初参与这件事的每一个人。
  
  当他对现实还无能为力的时候,就选择做白日梦。
  
  千刀万剐。
  
  他在心中,早已经把这个刑罚重复了百千次。
  
  如今,梦该醒了。      



☆、军权

  苍天素朝着将军主帐迈着步子,不疾不徐,脚踩着黑绒云头落花鞋,踏地无声。
  
  他此刻仿佛抛下了背负多年的枷锁,笑容格外明媚耀眼,漂亮得连天边那一片氤氲暧昧的橙红淡紫都失了色彩。
  
  他身后隔了数米远,脸色惨白中泛青的段羽慢吞吞地往前挪动,嘴唇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德当了十几年的镇北大将军,威望无两,说一不二,但是也绝没有享受过苍天素此时的待遇。
  
  西北军的新任主将每往前迈一步,两旁站着的将士都沉默着纷纷后退,除了此时纠结得要死的段少将军,没有人敢接近他身侧十米之内。
  
  苍国大皇子从来没有想过为了拼到军功,自己要上战场拿着砍刀跟人拼死拼活。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当真到了两军交战的时候,这几年敷衍般学过的本事只能够自保,勉强做到不拖别人后腿而已。
  
  再算上戚国人现在一个个都恨不得生食自己的血肉,当真披甲上阵,对方肯定别人都放着不管,一个劲地照准自己砍杀,八成是别想活着下马。
  
  苍天素想起自己跟段羽说过的话,杀人立威。既然不能让人信服,那就要让人敬畏,如果连崇敬都没有,那就用双倍的畏惧来弥补。
  
  景田现在还有力气惨叫。苍天素行刑前,特意命人用老参熬成浓汤,一碗碗地灌了下去,他又注意了及时止血,呕吐到一半被他硬扯上邢台的军医一边咽酸水,一边断言,侍卫长估计还有几个时辰的活头。
  
  你当然要活着。苍天素低下头,嘴角的弧度渐渐模糊了。要不是形势所逼,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早杀掉景田的。
  
  死亡永远不是最可怕的东西,而是你好好地活着,眼睁睁,看着你在意的人被一个个杀掉,你喜爱的东西被一件件毁掉,你的梦想被人践踏,你的坚持被人耻笑,你的尊严被人□。
  
  苍天素很明白那种感觉。
  
  前尘往事,就像一个魔咒,在他的周围织下的无形大网,明明看起来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却又那么密不透风,他撞破了头,磨烂了手指,刮破了皮肤,也没有办法挣脱它的束缚,只能沉在水底,一言不发,任由潮水般的回忆一波一波淹没。
  
  苍天素一直不明白,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一千四百五十六天,时间的洪流荡涤冲刷而过,为什么还是无法抚平他心中的沟壑?
  
  回忆在每个难眠的夜晚喧嚣汹涌,他是多么想要忘却,却还是会想念,一闭上眼睛,属于李宓的脸就回来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望着军帐四方的顶棚发呆,睁大眼,企图在上面找到儿时熟悉的,从冷宫稀疏砖瓦间冒出来的,残破的深蓝色天空。
  
  还有灿烂耀目的星光。
  
  苍天素一直想把自己的痛苦归还给引起这一切的人,所以他痛不欲生,却还要昂头活下去。这是一种咬牙切齿的不放弃。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哭都成了奢望。
  
  苍天素没有打算换衣服。
  
  他对于穿衣,如同饮食一般,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因为段羽曾经羞答答地表示比较喜欢看他穿白衣,所以苍天素才常年一身朴素的纯白布衣。
  
  而如今,一身白衣染血,血色的衣袖在风中抖动,发出轻微的悉索声,带着冲天的血腥气与异常的凝重感,更增添了三分震慑力。
  
  看着苍天素进了主帐,段羽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敢迈步子进去。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现在翻山倒海的胃部,并且万分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犯贱坐到离邢台最近的那一排位子。
  
  段羽想起自己爹爹很久之前的话。年近不惑的镇北大将军骑在马上,双眼微眯,老神在在,“你选择追随的主上是一把刀,无需出鞘,寒已伤人”。
  
  段羽看了看放下来的帘幕,又回头望了望邢台。
  
  带着莫名的默契,没有人选择在此时站在主帐与邢台之间。段羽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瘫在上面蠕动的一团。
  
  被割了舌头,此时已经不成人形的景田根本无法发出正常的惨叫,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从喉咙的缝隙中,挤出不绝的风,透过声带的振动,最后形成可怖的尖细嚎叫。
  
  像是地狱里恶鬼的索命曲。光是听,都让人忍不住汗毛竖立,冷汗直流。那代表着无法想象的极致痛苦。
  
  段羽在门口驻足不前的时候,苍天素早已经走了进去,冲面无人色的晓丝扬起笑脸。
  
  他勒令所有的士兵前去观看,对这位打小就服侍自己的小侍女倒是没有做硬性要求,不过看这个情况,对方倒是很自觉地前去看了一眼。
  
  也好,倒是省去了不少心思。
  
  他并没有对景田的所作所为进行任何评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股脑灌了进去,从清晨到现在太阳快落山了,因为要观看行刑,所有人都是水米未进。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苍天素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不能够这么不人道,从主帐里探出去一个脑袋,想要吩咐下去可以开饭了。
  
  十几个将领正呆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苍天素冒出头来的时候,徐偿正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打算开口说点什么换换气氛。
  
  他正在吸气,突然看到这个一脸无害笑容的人头,登时三魂不见了七魄,想也未想,原本站在段羽身后的他瞬间跟着一大群心有余悸的将领们齐齐往后退了十几米,小心道:“您有什么事情吩咐?”
  
  “该开饭了。”苍天素摸了摸平平的肚皮。
  
  徐偿听了这话,嘴唇泛青,差点就哭出来,大哥,您老这么一整,整个军营里十万士兵,现在还有心情吃饭的铁定不到两指之数。
  
  徐偿回头看了看张着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将领们,深知他们的畏惧从何而来。不论什么时候,人对与死亡都是存着敬畏之心的。
  
  身经百战的将领们也许不害怕在战场上被敌人一箭射死或者是一刀砍死,但是绝对没有人愿意是这么个死法。
  
  别说是长达数个时辰的缓慢死亡过程,就算都是瞬间死亡,没有太大的痛苦,很多人还想留个全尸呢。
  
  千刀万剐……这得是多狠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刑罚?
  
  更何况,台上的倒霉蛋还是苍天素从宫中带来的唯一贴身侍卫。很多人对景田都很熟悉,平日里喝喝小酒,吃点小菜,谈天说地,一块玩闹的次数着实不少。
  
  徐偿深深明白,换了自己,就算有把一个人活剐三万多刀的胆气,对着一个稍微熟悉一点的人也是下不了手的。何况对苍天素来说,景田从他八岁起就天天守在身旁,整整跟着他走过了现在十六年人生的一半时光。
  
  对自己跟前的人下这种狠手,徐偿自认没这个魄力。他再多杀几万个人,也依旧狠不到这个地步,这根本不是在战场上拿砍刀杀人、流血受伤就能培养出来的。
  
  徐偿明白,苍天素这次杀人,一半是为了惩罚通敌卖国的侍卫,一半则是做给自己这些在段大将军死后,渐渐有些不服管的人看的。
  
  同时,徐偿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明知道对方的意图,自己也还是难以遏制地起了恐惧之心,相信大部分将领也是如此。
  
  需要在战场上打拼数年才能有的效果,苍天素杀了一个人,就已经达到了。此日过后,西北军在他手中,一定如指臂使,再也没有人敢玩阳奉阴违的把戏了。
  
  徐偿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指臂使?扯淡!
  
  成功收回了军权的苍天素此时脸色很难看。
  
  段羽站在主帐外面,看了看地上,仔细找了半天,都没能发现落脚的地方,只得立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素素,这些东西踩了没事吧?”
  
  “你说呢?”苍天素从厚厚的纸张中抬头,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见大个子很是委屈地回望自己,郁闷之气倒是消了大半,声调不自觉放软,“踩着过来吧,注意别把顺序弄混了。”
  
  段羽满脸堆着的委屈顿时没了踪影,小心翼翼地翘起脚尖,颠着小碎步,横着迈了进来,每一步都要先仔细打量盘算,生怕踢倒了哪一摞,那都将是一场灾难。
  
  太可怕了,这是真真正正的堆积如山啊!
  
  完成了一个夸张的劈叉跳跃,扭了腰的段少将军惨叫了一声,两手迅速撑住胯骨两侧,把到嘴边的长长哀嚎咽了下去,两手一齐用力,硬生生将筋别了过来。
  
  “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弄成这样了?”段羽心有余悸地挥手示意满地雪花一般堆积的纸张书册。
  
  苍天素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喜怒莫辩:“李将军罢工了。”
  
  原先西北军分工很明确,子弟兵由段德负责亲自带着,军务报告由李仁锵和他手下的十几位文书官处理。
  
  大部分不重要的琐碎杂事都是段德的这些好下属们直接处理,真正重要的大事都会直接送到段德手上。李仁锵也会将手下处理的事情把关,挑拣出手下拿不准的来,让段德自己拿主意。
  
  这么算下来,身为镇北大将军,其实并不需要每天累死累活,三更睡五更起的。但是前面几个月,由于李仁锵配合态度不怎么积极,苍天素的工作量还是很大的。熬夜加班那都是常事。
  
  更别说现在,人家直接挥挥手,强制命令十几位属下一齐收手不干,很潇洒地将所有的军务都直接堆到苍天素帐子里。
  
  苍国大皇子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遍,终于确定,除非老天爷开眼,把自己的一天增加到二百个时辰,否则要想不耽误军中事情正常进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因为瓶夜城的事,李将军心里还有怒气,不发出来憋在心里容易影响后期两人的合作,也就是说,那十几位文书官暂时是不能动用的。
  
  可是他又不能贸然让人来帮自己处理,先不说临时找来的人手可不可靠,一旦真的用了新人,在李仁锵那里恐怕更不好做人了。
  
  “算了,拼死拼活,也就这么几天,李仁锵还是有分寸的。”苍天素见段羽脸色不对,挥手宽慰道,“让晓丝给我冲杯浓茶来。”
  
  段羽握了握拳头,低声道:“我可以去找李叔叔,不管怎么说,这是军中的公事,他怎么能这个样子?”
  
  苍天素笑了笑,没有接话。正因为是军中的公事,自己要因为这个急眼,恐怕会引起对方强烈反弹,但自己要是不声不响承受下来,相信过不了几天,李仁锵自己就会心虚。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随意换了个话题:“兵练得怎么样了?”
  
  “还好!”段羽就近拣了把椅子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每个将领身边,亲近跟着的人都少了很多。”
  
  徐偿是表现得最明显的,以前干什么,身后都要跟着一大溜的亲随,这几天来,总是简简单单一个人满军营地晃悠。他想了半天,都没能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苍天素闻言,神情越发和悦了:“因为抓捕景田的时候,我暗示徐大将军,在每一个将领身边,都安插了我的人。”
  
  谁都不想让主帅每天都能知道他偷了几次懒,喝了几杯水,骂了几次娘,睡了几个女人,上了几次茅房。光想想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在暗中窥探着,没人能心里舒坦。既然找不到亲随里哪一个是眼线,干脆就都赶了了事。
  
  段羽皱起眉头,将脸凑到苍天素近旁,低声道:“素素,难道我身边也有?”
  
  “没有。”苍天素摊了摊手,见他似乎不怎么相信,含笑将实情说了出来,“这些将领身边的人少说也跟了几年了,我哪有本事和精力策反他们去?”
  
  段羽挠着头,想了好久,眼睛渐渐有变成蚊香眼的趋势:“那,你怎么知道是景田给戚国通消息的?”
  
  苍天素想了想,进一步解释道:“景田并不是戚国派来的人,所以根本就不会给戚国通风报信。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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