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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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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奴却一脸天真地问:“傩婆婆,就是带我来的那个老婆婆吗?她总带着一副面具,她很厉害吗?”

云韶笑道:“她是厉害。以前烽火连天的时节,还全靠她一手护着你奶奶和你……爹……他们,才平平安安地走过来的。现在她老了,可宫里的供奉侍卫,都还没谁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么不早点儿带你走?”

云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气。”

“他要是生气,你的小命儿……”

她轻轻一叹:“何况说到底,她再厉害,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尚书,也是个女人呢。”

“何况,她就算不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人,也是当成窦家的。跟我,终究山隔海远。”

静了静,却奴轻声问道:

“娘,我听傩婆婆说过,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吗?”

云韶轻轻一推却奴,声音忽冷淡下来,仿佛两个人一下子就隔了个千重山万幛岭。

只听她压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许你叫他爹。”

却奴一愣,有点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开的身子上又贴了贴。

云韶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觉不忍,低声道:“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等到咱娘俩儿再见,更不知又是何时了。那些关于你的由来,也许也该让你早些知道。”

她轻微扬起头。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

说起这三个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里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听傩婆婆讲了。按你父亲那面算,你们李家,从祖上起,就大是风光。从什么你爷爷的九世祖凉武昭王说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将。”

“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都是统领别人,让别人家低头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为娘从来都不想打听。只不过,他也是从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中走出来的,脾气很是暴烈,对这世上的一切,从来都予取予求的。这世上总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们李家就是这样。对别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顾惜,要不怎么得了天下呢?”

“娘这边,可寒微多了。从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过是乐官。娘小时,你外祖父一开始还是前隋的太常寺乐令。那时娘还小,可从小,生得就……漂亮。”

说起自己的美丽,她的口气里,竟说不出的惘然怅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忆起往初草木披离的世界,总忘不了这世上那横来的摘撷的手。

“因为这漂亮,所以娘小时,多多少少,都带着份少女的虚荣吧。娘十几岁时,你爷爷已经建国了。你外祖当时还在晋阳宫,后来就跟着唐军,入了长安,也在太常寺管辖下做了不大不小的乐令。”

“你外祖父这一辈子,可能算没什么出息吧。只会教几个弟子,弄那些乐器。娘小时候也好弄这些。从小,就被你外祖父教着习乐、跳舞。又自负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辖的那片小小的天地里,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这长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时全不知道。觉得这世上,只有穿着绿衣的子弟们弄着箫管,弹着琵琶。这个世上,所缺的,不过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么一场舞。让旁边人都夸你娘的舞跳得多么多么的好。那样,娘心里就会高兴的。总以为这个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这个世界,不安稳的也安稳了,不圆满也圆满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着这样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边的那些乐师们一样。不管一地疮痍,不管饿着肚子,不管怎么受欺凌,陷在这行,只管一直这么弹弄下去,就那么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时自己跟身边看的人,都以为华灿着了。”

“那时娘还有个师兄,叫做宗令白。”

却奴诧声道:“宗令白……”

却见她的脸上忽无端的升起许多暇想,许多缅怀。

云韶的脸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里那些青草的涩味。

“他就对娘很好。可惜娘当时虽知道这种好,却骄纵于这种好。他的好些话,娘都不听的。那时你外祖已经老了,乐户门里的事,好多都是宗师兄来做主了。那一年,东宫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乐意去奉承。娘那时也是年少,自以为自家是心气儿高,无论如何都想去。其实娘本来并不身属乐藉,这样的欢场,没必要去自找着奉承的。”

“但那时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即怀着这一身舞艺,怎么着也该出去压别人一头,露一个脸儿的。你宗师叔本来不许我去的,可我偷偷的还是去了。我混在软舞的队列里,只穿了一件白纻衫,因为那时也真自傲,觉得自己无论穿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儿,众人的眼光,想来都扫不到别处去了。”

“那舞队都还带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脸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云韶’本就是这样。舞可通神,人脸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觉亵渎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体,只要一个人褪去皮相,那么一骨一身的舞动。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东宫,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稳下,事实是怎样的震荡不安着。你爹当时是东宫太子,不过他是那种就擅长在不安中找寻欢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这样。”

云韶微微抬起脸,哪怕自己都自伤,觉得不该这样,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的放出光来:“那一天的排场很大。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我是最后入场。直到我上场,你宗师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认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见到他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我当时心里还在笑:我都不紧张,你还紧张什么?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场再没人见过的最好的舞给人看……”

“那一天,我们跳的,就是‘云韶’。”

“舞队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纻衫。乐声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师兄,忘了场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觉得那些乐师,分明是把手中的乐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脚下。踩在上面,如踩云端,软绵绵的。更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虚荣,觉得满场的看客都静了,把目光,铺都软软的缎子,铺在我脚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后来,略微回过神,才发现一队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敛袖退下,满场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种感觉,得意于那稠人广众中宛如清杨般的,可以让所有同伴敛手服输,清场般的感觉。得意于殿中间舞茵上留下来的空旷。”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云举霓垂,心逐乐飞,跳得自己都觉得自己飘然飞起来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顾无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乐,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脚下。只有云,衣袖,与风,在舞茵与廊柱之上飘飞着。”

“他们都觉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极致,以致此后终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却奴听着他妈妈说着,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当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来。

可接着,他听到妈妈的口气里忽隐含凄凉。

那凄凉之因他本来猜不出来,却感觉得到。一点不安也种进他的小心眼里,只听云韶接着道:

“直跳到烛影初上,帷幕齐垂时,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起来跳舞的不见了,奏乐的不见了,连那些看客们也不见了。”

“四处杯盘狼藉,红茵锦褥间,烛烟淡腻,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后面,一双沾着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的声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来。酒阑笙歌散,我从来没见过舞宴罢处,原来是这样肴残酒冷的场面。”

“空气里到处都是肉和酒的味道,还有残留的人的气味,有一点点膻,有一点点臭。羊油蜡的气味熏上来,我就觉得自己累了,没了力气,腹中空空的,有一点想呕。”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自己这样的舞跳下来,会跳进云高日出,睁眼看时,仙乐缤纷,满天霞彩。可没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来,落在那已经起绉的舞茵之上,见到的却是这人间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带着血丝的……”

“那一晚……我双腿的力气都跳尽了,整个精神都跳没了,剩下的,发现自己也只不过一具肉身,沉腻腻地酸痛。那时我都不喜欢自己了,觉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这渣子……竟还会有人欢喜。那晚后来,你爹就……”

云韶忽然梗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的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了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藉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刀一样的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贯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这场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哽咽着……她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来就有了你。”

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驾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当时我都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利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虚荣心,人年轻时,爱夸耀的,总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时间,我几乎认识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爷爷,你叔爷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亲最要好,我听着他跟你父亲说他闷着无聊时,怎么让卫士驾车带他飞驰在城郊道上,用弹弓射行人取乐;怎么让奴客、妾侍数百人披甲习战,相互击刺,以至死伤甚众,做为笑乐。你叔叔元吉生得极为丑陋,据说生下来你奶奶就不欢喜,不想养,还是乳媪偷偷养活的。”

“说着那些话时,你父亲就与他相与大笑。我是在那时,才知道除了我乐门之外,还另有这一广大世界的。”

“还有,这世界上,占了鳌头的你的父亲,爷爷,和你们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忆不清,其实一共不过三两个月。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当时听来也没兴趣。印像深的,只有一次,你父亲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请你的另一个叔叔世民。我亲眼看到他们在酒中下的药。然后,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时的我整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来,就是你父亲的死。东宫的人先是抵抗,后来不抵抗了。秦王的人来了,听说元吉也死了。”

“你父亲说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这宫里。”

“不只是我,齐王妃早早就被接进了宫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个叔叔世民。她那样的人,总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亲死后,快八个月才出生的。”

“你生时,已是贞观元年了。”

却奴听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还不懂,但他努力去记下来。

只听娘继续说道:

“其实,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后来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宫。”

“他也想……如你父亲那般对我。只是那时,迭逢变乱,我像一下子开窍,打死也不从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这冷宫。”

“一开始,还不是在这云韶宫,远比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干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儿。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傩婆婆。”

“那时你爷爷才退位,她在宫中比现在更有势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怀孕了。当时她还对我说:‘月份还小。听说秦王要你,你干嘛不从了他?到时生下来,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试探我还是怎么的,但还是摇了摇头。那以后,她就似对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虽说我一时不从,恼了他。他也不缺女人。从新进的他弟媳齐王妃,到原来的前隋的公主,甚至还有前隋的萧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时,亏得有傩婆婆护着,才没有人知道。你刚生下来,傩婆婆就叹了口气,说‘苦命啊,遗腹子。’然后又笑着问我:‘后悔了不?要不是你当初倔强,现在这孩子也不用当个没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个皇子了。’”

“我这辈子糊里糊涂,那以前都是一个小女孩儿式的虚荣与软弱,可那时我觉得自己清楚了,以后一直也没后悔。我跟她说:‘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来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让你继续生活在这李家的荫蔽里。我求她救救这孩子。我觉得那一句话说后,她就对我态度不一样了。”

“她也、真救了你。虽说你长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该好好感谢感谢她。不是她,也就没了现在的你。娘,现在只怕也还在掖庭宫,这云韶宫这么好的地儿,也断不容我呆的。”

却奴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半懂不懂。

但他记下了,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的。

……

一张蒙着面具的脸忽出现在大门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这艳阳天,那个衰老的婆子还怕冷似的披着一身斗蓬,只把一双不畏寒冷,因为它远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静静地说。

云韶抱着却奴的手猛地一紧,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却突然一放,绝决的而绝望的: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傩婆婆说,只要六年,以你的姿质,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傩婆婆冷辣的眼里却闪过一丝亲和的光,那像是哀怜。

却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觉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这个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会把娘一个人丢在这云韶宫里,像他来时那样,那么恒久的,让娘俯在这一地云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

八、大野会

那场祭舞从辰时直到未时。直到却奴出来,肩胛依旧在树上一动未动。

却奴悄悄爬到树上,只见殿中又在舞动起那一场长发,不过整个“享太庙乐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问,可肩胛一句未问。只间或依着那拍节扣着手指,还用一枝小树枝在桑叶上扎着洞,似在记谱。

却奴觉得,这种静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身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们绕过祟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好长,太阳在一堵墙上堵截出另一堵墙的影子。天气已渐热了,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些许知了在叫着。

坊间还种着很多树,桑树、梓树、槐树……却奴像头一次看到这个长安,他注意到这个长安原来还有着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的手固执地伸向肩胛,要牵着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一手牵住了,自己的整个人,就安全了,也相应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却奴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觉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他斜眼瞥见肩胛的下半张脸,只见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个影子,影子里有微微露出髭须。却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长大,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像肩胛这样的男子呢?那时,再碰到今日云韶宫中与娘相见的场面,他就不会再那么无措了吧?

可他毕竟还小,与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头薄薄地留了个影子。接下来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来:肩胛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又教他些什么呢?这么胡思乱想也自有一种胡思乱想的快乐。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一只大手包着一只小手,在这样的交握中,却奴仿佛听到了一点信诺与安然。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脚步就停了。

然后却奴只觉自己一只手握在肩胛手里,整个人都被他提起,双脚猛地离地约有寸许。

然后感觉肩胛的脚像没动,人却已滑行出去。

他侧目看时,只见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个人似乎飘着在往前走。他方还以为这是好玩,正要笑,却见肩胛的表情异常的凝重。

却奴忍不住向前看去,这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的墙很高。两壁几乎就没人家开门。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后墙。巷两边的墙里生满了树,可那树也挡不住几乎直悬于顶的太阳。

一道阳光在这巷子里长长地照着。那日光干得发白,白光下,只见到砖、石、和粉砌的墙干爽爽的坚硬。

巷子前方,几百码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边,长着一棵枯干的树。

那树像一棵桑树,没有一片叶子。

却奴平白地觉得口渴。

他只觉得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终于感到些不安来,抬头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会儿,才回过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井边的枯树畔,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低垂的头上露出点点秃斑来,一块块裸露的头皮上生着癣,那癣间又长着一丛丛的发。那发也自茂密,可发间的秃斑像一只只荒凉的眼睛般,就在她的头顶露出,发出无穷诘问。

那女子忽一抬头,随着她的一抬头,只见她长发怪异地杂垂,披散而落,质如枯草,枯草间夹杂着点点秃斑。

却奴被她的样子吓怕了,连忙低头。却听到那女子干涩的声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见肩胛不语。

那女子继续毫无表情地重复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气。

却奴只觉得他这一吸如此深长,像要把这巷中空气吸干一般。

然后,只觉得身边肩胛的身影像是长大了起来。却奴也不是没见过肩胛出手,从面对罗黑黑,到面对辅家众子弟,到对战左游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过。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异的,只见她一只眼明明如水,一只眼却空黑如潭。

这样的阴阳眼长在她的脸上,配上头顶的秃斑,更叫人惊异。

只听她冷然一笑:“别跟我摆你们羽门的‘引颈式’,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当年名传江湖的‘小骨头’,也知道你那一把骨头有多锋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却奴这才听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头,生怕自己会给肩胛他添乱。

——如果他也烦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见地上那狭长的巷道里一道窄长的阳光。突然的,那阳光两边冒出许多影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只见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极骠悍可怖。它们一个接一个,像一道影浪一样的漫住了阳光,大野龙蛇般地在这长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后延伸。

却奴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夹着巷道两边的墙头,升起一个个穿着白麻衣服的汉子,他们个个粗头乱服,怕不有好几十人,像草莽间突然漫出的龙蛇。

肩胛似终于认出,沉声道:

“长乐王座下,高鸡泊诸义士,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长发,发际间,面孔一现。

“因为他父亲在时,杀我弟弟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窦线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错,窦线娘。”

“没想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声音里已含着叹息,“长林丰草长乐王,高鸡泊中掀风浪。一朝乱世风云起,大野龙蛇漫天涨——窦建德是你父亲吧?”

“窦建德?”

——这个名字却奴也知道。

其时开唐未久,市井坊里间,无论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欢闲话的就是隋末丧乱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材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自缚于腰,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复杀数人,一人得退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弥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挡。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到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的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身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这头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中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男儿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的默然的声浪。他们的身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高鸡泊里,揭竿而起的状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摇头。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

长风知浩荡,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高鸡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的只见数十骑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嘎然止步奇#書*網收集整理,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递递的就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身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犷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豁地一正把胸口衣服撕开。一时的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厉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子弟,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荡、高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们的兴奋点燃: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在今日!”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射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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