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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作者:眉如黛[出书版]-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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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肉一般绕着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
  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着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于在一滩血泊中找到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肉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
  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着腰盯着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柔声问着:「常洪嘉……出了、什么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着头看了一会,终于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后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着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着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着山道滚落,钉着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着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
  他小声唤着:「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后,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着:「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第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着头,铜钟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式。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着轰鸣之声。随着崩塌带起的漫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钟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
  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着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着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着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后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着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着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着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着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肉一般立着,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着,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他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钟的巨响,双耳剧痛间,许久听不见一点尘音。
  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一踏上山脚,也被这道佛光隔绝在外。
  魏晴岚如遭当头棒喝,脑海中半晌都空空一片,等勉强回过神来,想要再百般恳求,耳边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蛇妖……」
  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
  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
  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么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
  「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于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后,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
  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么……有什么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
  「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
  「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
  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
  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
  身后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着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
  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么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
  「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
  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着:「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
  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着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肉白骨。
  然而金光大阵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钟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么你先前有佛缘,后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性纯良,又心无罣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
  魏晴岚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
  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着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后局。
  「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
  「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中。依你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
  魏晴岚木然站着,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着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佛缘……何其难得。」
  「我算来算去,只凭闭口禅恐怕还不够改命……于是在浮屠道另一头掘出深坑,移来细沙,将随身白伞伞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处……
  「白伞原本是用来遮蔽魔障的,我将它翻转了一面,就变成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无数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困在里面。
  「我留的抄本,有半数都在讲以幻修幻,还特意在地图上拿朱笔注明,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凭吊旧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见真本性……多看几回,它就困不住你了。」
  半空中那道残魂说到这儿,声音放得极轻,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当年封死石洞时,眼底泛起的凛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爱憎情关,春去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极轻,你也早该放下了……」
  魏晴岚良久才有了反应,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温情,又如同在重温此生此世遇见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刹那之间居然变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见怀中常洪嘉的残尸才恢复木讷,嘴唇翕张,颤声笑道:「大师,说得轻巧。你把情字……说得太轻,说放就放……真是……」
  这短短几句话,竟是夹杂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称那人,喊他大师,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涩难忍,却耻于在那人面前失声痛哭。
  原来闭口禅是算计,沙池凭吊也是算计!
  这也算是佛门慈悲吗?为他算尽身后事,为他而死……却让他味尽凄惨荒凉!
  和他比起来,还是那呆子……呆子……也曾问过……情字,为何太轻了?
  那妖怪想到这里,身形又是一晃,只是想到怀里揽着的尸骸,硬生生站稳,竭尽全力地抓着脑海深处的一丝暖意。
  这世上,有人在乎过他的喜怒哀乐;一遍遍地说自己想做人,有人听进过耳中;有人说过,为君一言,搏转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缘。
  「大师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稀罕……」
  他本想接着说下去,比起佛缘,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单是常洪嘉,将他害到如此凄凉地步的和尚,甚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比佛缘要有分量得多。
  明明说过无数回,只是和尚从不曾在意……
  正失神间,听见沉默了好一会的亡魂,低低续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后几日,我布下了最后一步棋。」
  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还会布下什么陷阱。让他再禁语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待在沙池?
  没等理出个头绪,便听和尚轻声道:「你那时还重伤未醒,我把佛牒和几样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边。临行前,为你我算了最后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后,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是吉兆。
  「我自己却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发,似俗无家,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正好对应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迦叶寺僧人剃度落下的头发,由皈依师挑出一缕缝入布囊。我那日烧掉占辞,从恩师手中领回头发,到孤崖上寻了一处石洞,布下阻拦进出的第一道法阵,又拿自身精魂炼成第二道法阵,留下这些话,等数千年后,机缘一到,让阵中残魂告知你原委。
  「等再过一个时辰,我将第三道法阵画全,便会用匕首割肉剔骨,放尽血水,淋在阵眼上,和剃度时剃掉的头发一块,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滞留尘世,无缘大道……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还你。我会割尽血肉,直到无力落刃为止,不入轮回,把残魂散魄一并封入这具身外身。数千年之后,待血肉凝结,魂魄稳固,他会借着阵法之力,再世为人。
  「我备好了一件布衣,写着这婴儿的身世来历、俗家姓名,准备用它来包裹血肉。等这具身外身出现在迦叶寺地界,多半会被寺里收养,做个小沙弥……他比我多了一缕头发,命带烦恼,迟早会入世,与你相见。」
  那蛇妖愣愣听着,眼睛是浓稠的雾色,和死一般的寂静。他呆滞地低下头去,手上残尸身上裹着一件布衣,衣上满是污血,要仔细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烂的僧衣。余光尽处,还依稀能认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写的是此儿父母双亡、恰值荒年,亲朋无力抚养,求寺庙收留云云的字样,字字皆是故人笔迹。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骗人了,还打算骗我不成?」那妖怪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地惨笑起来,嘴唇微颤,竟是诵读起白伞盖神咒。泪眼模糊中,以为那件破烂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朴素布袍,只是眨了好几回眼睛,眼前依旧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结巴念完,他望着这件裹了白骨的带血僧衣,如同望着整个阿鼻地狱,眼泪滚落时,嘴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洪嘉?常洪嘉?」
  过了一阵子,笑声越来越大,阵法之中都是他癫狂大笑的声音。人往后退了半步,让怀中尸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绿妖光,在四面光壁上殊死冲撞,竟将法阵撞得簌簌颤抖。
  金光笼罩下,那缕残魂还在不住低语:「蛇妖,你那时不能化人,我在你头上点下佛印,你还记得吗?」
  蛇妖四面碰壁,身上伤痕渐多,眼睛如枯槁一般,听到这句低语,牙关深处又挤出一阵痛苦至极的狂笑声!
  「洪嘉、洪嘉大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渡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后,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肉残魂所做,所谓血肉相连……以后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
  那妖怪过了一阵子,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
  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沉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着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晴岚笑得眼眶通红时开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会误以为是我投胎转世了。这也难怪,他的血肉皮囊就是我的血肉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肉相吸,佛印之力,他对你、肯定比我对你……要好得多。」
  不知为何,哪怕魏晴岚神智已失,这些低语仍穿透阵阵狂笑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
  「蛇妖,你心里内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对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处,不算知交也是挚友。
  「可我割肉剔骨,力气终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后,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只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伤、之后魂魄又炼入阵法,他的魂魄……也只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缕烦恼丝。你一定也是心中疑虑,觉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迟早会找方法一试真假……」
  残魂说到这里,身形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顿了一顿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试不出你想要的结果……以为他不是我的转世……
  「我布下身后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吗?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
  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喑哑疯狂的笑声中,渐渐掺杂上了野兽负伤时的含糊悲鸣。
  为什么会伤心愤懑到这个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动自若,却活生生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是因为自己受了骗?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几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根本没有常洪嘉这个人,只存在过一具身外身?
  还是发现从不曾被人真正爱过?究竟是哪一件伤人最深呢……?
  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肉,所有最热切也最冰凉的情感,都拜他所赐,把自己一生弄得面目皆非,那人也尸骨不全,魂魄将散,到底谁比谁辛酸,谁比谁凄凉?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里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大笑着反唇相讥:「你居然还敢提什么世间缺憾……我化形以来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桩与你无关?」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
  喜怒哀乐、悲欢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
  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化为模糊不清的悲声。
  那缕亡魂浮在阵眼中,双目空洞,发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语:
  「我给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对应『偿洪嘉』之意,我想要偿还你,闭口禅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为了助你参悟佛法。一旦你误以为那具身外身与我无关,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习的闭口禅,这场身后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为何落到这个地步……活生生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成了碎肉白骨。」
  那和尚轻声缓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时候,割肉剔骨,割下来的血肉拿僧袍一裹,借阵法之力成形,这背后其实定下了时限……等时限一到,身外身就会变回破碎血肉。其中的时限,从我在石壁上写下『渡人』两字起,到你破闭口禅为止。」
  那蛇妖静了好一阵,才仿佛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干涸已久的眼睛里再度积了水光,行尸走肉一般重复着:「到、我破闭口禅为止……」
  「如果你不破闭口禅,那具身外身……仍会好好的,这场局……亦不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
  魏晴岚来来回回颤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是因为我想破闭口禅,才让他……」变回当年的那团,裹在僧衣里的血肉……
  原来个人命数,万事已定。常洪嘉是偿洪嘉,魏晴岚是为情难……上天入地,不过是在五指藩篱中来回打转。怎么会有人,傻得信了愿力?
  和尚竖着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内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肉,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蛇妖捂着头,嘴里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哭声,两行血泪染红双眸。
  另一侧,却是和尚的缓缓低语:「你为什么看不破呢?」
  他话音落时,魏晴岚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着学他的语调:「哈哈,我为什么、看不破呢……」
  四周梵音妙语轰然齐奏,纷纷花雨下不断闪过菩提宝树、罗汉真身的残相。那和尚在残相下轻声劝说:「找了这么多年,因为失而得,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谁、洪嘉是谁,什么情爱,不都是一场空吗……
  「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
  那和尚说着,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那缕残魂说着,朝前方微微一颔首,脸上神情渐渐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讷的一双眼睛,隔着数千年岁月,再次环顾了一眼尘世,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解读得清的复杂神色,愧疚、担忧、释然、痛苦、留念……或许都不是。在阵法光芒大炽的时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岚看着空空荡荡的法阵,身上一会热、一会冷,过了好一会儿,嘴里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寂寂荒山,耳边还不断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
  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惊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皇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着,笑声喑哑。什么生死、皮相,什么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么,看着半空,不知朝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么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着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乎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
  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着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
  随着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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