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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丛之刀-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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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战之道,三人齐步尚且勉强,五人便难以齐整,更遑论这千军万马混乱不堪的局面,一旦有谁出了一点问题,后果可能被人数放大无数倍。
华沂觉得自己的脑门都在发凉,抱着长安的手不禁紧了紧——整整一宿,他们看似来得出其不意,攻击锐不可当,却仿佛从头到尾都在荆楚的算计中。
他不知道荆楚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荆楚在想什么,就像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当年荆楚是准备了多少年,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一击得手,做出那样丑恶……却也不可思议的事。
那个男人,他仿佛一辈子都在做不可思议的事。
一时三刻之后,茗朱便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沼泽中,对方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重甲铁人像是无可攻克一样地站在那,很快便将茗朱带的人给冲散了,叫他顾头顾不得腚起来。
茗朱毕竟年轻,阴谋诡计虽然如同与生俱来的才能一般,可对这种阵仗到底是乱了阵脚,他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泥潭里,却是回头看不清自己陷得有多深,抬头看不清前面的出路,本能地踟蹰害怕起来。
可是战场上的事,说是瞬息万变也不为过,生死一线,那有时间给这些阴谋家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通常自己并不到战场上来,上了场,拼得就是勇气与运气了。
若是没有当机立断的才能,那便得有千万人吾往矣的戾气,茗朱不明白这个道理——此刻别说他面前是一群铁人,便是一面铁墙,他也得想办法从中间穿个洞过去,这样还有一线生机,一旦退却,先败了自己的胆量,非得兵败如山倒、被人在乱军中砍成肉酱不可。
也许荆楚真的是把这些兽人都看透了。
好在陆泉早年便跟着华沂,脑子有几分清明,并没有跟着茗朱的人瞎起哄,他约束手下人,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华沂身边,用力抹了把脸,问道:“王,我们下一步可怎么办?”
“怎么办?”华沂低低地反问一句,过了片刻,冷笑道,“自然是凉拌吧,我算是想通了,方才吹哨子的定然不是荆楚其人,他此刻恐怕在某个地方龟缩着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陆泉一呆,问道:“那……如何是好?”
“没办法,茗朱那边至少叫我们折损三分之一的弟兄,我们本就就不以人数见长,加上他们的人虽然高手不多,却有那讨人厌的重甲还有那群逢人就咬的疯子,眼下硬拼,恐怕是拼不过他们的。”
华沂并没有慌——至少看起来并没有慌,叫陆泉也跟着他放松了下来。
只见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我遇见了卡佐,瞧他的装束,应该是潜入了对方的地盘,本打算刺杀荆楚,那说明对方的主帐原本应该就在这附近。你想,荆楚一个亚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躲自然要靠人保护,且不能太大张旗鼓……这会众人都在往西南角涌,我推算,他不敢完全逆着人流,否则登时便会被人察觉出不对,他定然是在某一个阶段顺着人流走的。”
陆泉眼珠一转,立刻道:“方才茗朱正是自东北往西南冲,王的意思是……”
华沂心思急转,立刻便明白了——陆泉与茗朱方才分别占住了东北西北两边,茗朱走对角奔着另一头去了,想来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一般地被他带过去的,包括敌方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陆泉从另一边到自己身边稍近,却眼下才刚到的缘故,肯定是中间险些被人流冲断,拖了他的速度,那么荆楚是在……
“往南——哦,那还有片小林子,他奶奶的,这王八蛋大概早就想好了退路。”华沂磨了磨牙,对陆泉道,“找几个好手……不,我要你亲自带人去,从东边绕过去,给我搜!我们擒贼擒王。”
陆泉先是眼睛一亮,下一刻华沂却又泼了他一盆凉水,华沂叹道:“我们已经失了先机,眼下是背水一战,你要是成功了没别的话说,要是我想错了或者你做错了,今日也就不必回去了。”
陆泉神色一凛,飞快地领命而去。
华沂扫视他剩下的人手,心里大约有了数,包围是绝不够的,硬拼是拼不过荆楚那些古怪的重甲人的。他将目光投向茗朱的方向,那里乱哄哄一片喊杀,什么也看不清。而后华沂慢慢地开口道:“都往山谷边上撤,尽量上山。”
最先听见的侍卫闻言一惊——这是要不战而败么?兽人族可自古没这个规矩!
然后他听见了华沂的后半句,华沂接着道:“山谷多林,眼下正是冬天干燥,准备助燃的东西,万一陆泉不成功,便直接放火。”
这是要自断其腕么?那侍卫讷讷地问道:“那……其他人……”
“我早说过,战场不比城中,若是胆敢有人私下行动,定杀无赦。”华沂的话音微妙地顿了一下,男人的脸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冷硬得有些不近人情,接着,他低低地、但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些人方才不听我的调度,以后也不必听了。”
侍卫一激灵,躬身后退,本能地因畏惧而服从了这个疯狂的命令。
“我与你同父所生,一脉相承。”华沂心中思忖道,“难道我就斗不过你么?笑话。”
这时,软绵绵的靠在华沂怀里的长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攥住华沂腰间一把备用的小刀刀柄,抬手便要往外拔,可惜手上没了力气,一时没拔下来,反而在那刀柄上留下了一串血迹。
华沂一把按住他的手背:“你干什么?”
长安的脸颊已经从惨白变成病态的嫣红,他微微抬头看了华沂一眼,低声道:“给我刀,我还能杀人。”
华沂怕给他伤上加上,并不敢生硬地将他的手拉下来,只能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动,见他已经快烧糊涂了,于是耐下性子来轻声哄道:“行了,给你刀你站得起来么?你的刀早断了,我听说连你那怪胎老师刀断了都消停了那么长时间,你逞什么能?”
“我和他不一样。”长安几不可闻地说道,他的话音有些含糊,几乎是断断续续的,可语气却听起来特别的坚定,“我承认他比我强,但我们是不同的人——我宁可……拿着刀死,也不愿意守着一把断了的破铜烂铁,可怜兮兮地躲在……”
他的话音随即被一阵咳嗽打断,华沂仿佛从他的喘息声中听见了他胸肺中传来的不详的杂音,双手将长安打横过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宁可?你骨头倒是硬,可你若死了,是想把我一起坑死么?”
长安一呆,原本被烧得糊里糊涂的眼神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得清明了些。
华沂笑了笑,又对他说道:“怎么,不痛快了?觉得委屈你这大英雄了?我这么多年白对你那么好了,叫你为我委屈一下又能怎样?”
他这句话没说完,便卑鄙地偷袭了长安的后颈,轻轻一捏,便将他捏晕了——这回连心里委屈也不必了。
只说那荆楚原本优哉游哉地在树林中站着,忽然,旁边的渊松耳朵动了动,表情一正。
他周围的所有兽人都站了起来,荆楚却忽然笑了。
98、卷五
正是擒贼擒王的陆泉他们来了。
一刹那间;只见几条黑影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扑了过来,直取荆楚其人。渊松马上在化成了巨兽,咆哮一声;一口将一个兽人咬到了一边;两人飞快地滚了开去。
同时;荆楚身后闪出一排侍卫;一水人高马大的兽人;身上全穿着重甲;眼神却呆滞狰狞得要命;仿佛是没有生命的傀儡,迅速与陆泉等人缠斗在一起。
陆泉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一动上手,他才如梦方醒一般地明白了什么——这些穿重甲的人与其他人不同,要知道再贴身的铁甲也毕竟是钢铁的东西,与棉布纱料等不同,不能直接贴合在身上,因而行动间总有碰撞,可这些人行动间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简直就像……
那铁甲并不是被穿在身上的,而是“长”在身上,是皮肉被浇注滚烫的铁水而后粘合在一起的!
他们……真的还是人么?
看着那种平板木然的眼神,陆泉这曾经的亡客在一瞬间感到了毛骨悚然。
这时候,荆楚开口说话了。
这么多的人企图刺杀他,他看起来却既不慌也不忙,站在侍卫们的包围圈中,怀中还抱着他那懵懂的幼子,他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说道:“华沂就是周到啊,一发现失控,立刻便剑走偏锋找别的突破点。可是都到了这步田地,他仍不忘了给自己留退路,想杀我,却吝啬地派这么几个人过来……啧啧,我猜他是留着剩下的人,等着万一你失败了,便放火烧山吧?”
陆泉冷冷地说道:“胡说八道。”
荆楚微微抬起一点下巴尖,笑嘻嘻地看着他道:“怎么胡说八道?我的人大凡被包在重甲中,为了方便,定是不容易脱卸的,一把火烧过来,他们就算不被烧死、呛死,也会活活被身上的甲片烫死,这道理你这狗腿子想不到,你们的王怎么会想不到?”
陆泉听华沂说起过荆楚这个人,只觉得他是带着某种诡异的、别人不了解的力量。陆泉也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心智一般,因此尽量不听对方在说什么,也不再答音,只是一门心思地要杀他。
荆楚缓慢地转动目光,清亮的眼神移动到了陆泉的脸上,含笑道:“凡事一利必有一弊,华沂为人周到细致,所以面面俱到,却也因为这样,凡事都做不到极致,他若是集结剩下的兵力,一股脑地向我这边施压,我现在岂不是已经死了?非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想得到的做到,想不到的也做到,连一点失败的风险也不愿意承担,可实在是太贪心了。”
只见荆楚说着,从小嵋脖子上摘下了一个形状奇特的角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做的,造型十分奇特,不过成年人中指的长度,表面做得光滑,荆楚将角笛含在嘴里,吹响了一声。那声音并不尖,也不细,却仿佛水波一样,有如实质地在任耳边响起,极具质感,陆泉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被那声音“撞”了一下。
陆泉吃了一惊,纵身跳出战圈,仰头望去,只见原本黑压压地混成一团的西南角的人突然像是被雨水冲开的蚂蚁洞一样,四散奔涌,陆泉瞧不出茗朱怎么样了,也难以分辨自己的人到底在哪里,这些散开的人就像是听从指挥的木偶,从中间扩散到山谷四面八方,大地都为其沉重的脚步震颤。
这样一来,若真如荆楚所言,华沂正带人在往山谷边上撤,就像是华沂自动把人散开,让荆楚来打一样!
陆泉心里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
荆楚用掌中不到三寸长的小角笛搔弄着小嵋的下巴,看也不看那一边倒的战场一眼,只是说道:“你瞧,驯狗和驯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正……同样是从畜生么,何况兽人总是比狗聪明的。”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咬死了一个兽人的渊松突然愕然抬起头来,盯着山谷上方山坡,那里忽然亮起了点点的灯火,仿佛是拿着火炬的人在集结。
正是原本守关的城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带人赶来了!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变故——无论是华沂还是荆楚。
只听山头上传来号角的声音,如同呜咽一般沉沉地响起,无数连夜赶来的武士倾巢而下,战况登时逆转。
荆楚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陆泉猛地扭过头去,正对上那男人的眼神——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那种眼神,仿佛里面压抑的是当年十座大山同时爆发的地火,誓要将青天也顶个个一样的……那种炽热的愤怒。
“华沂不是我的对手。”陆泉听到荆楚静静地、如同自语一样地低声道,“可是为什么他的运气总是这样好?为什么老天总是在帮他?就因为他手上有几道可鄙可笑的纹路?”
渊松默默地站回他身边,果真就像是一条尽忠职守的狗。
“我若死了,”荆楚忽然冷笑一声,“便是身体化为灰烬,剩下顶上一两魂灵,也要上天入地,把这荒唐的神魔屠戮一空,看他们拿什么威风,拿什么来规定这个是兽人、那个是亚兽,分此三六九等!”
在场每个活着的人,都经历过大山地火的爆发,持续不化的严冬,以及绵延不绝的地震,对神明魔鬼、天地山河全都讳莫如深、充满敬畏,哪里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渊松开口道:“首领……”
荆楚脸上不再有笑容,那一刻,他脸上炽热的愤怒化去,沉淀下来的是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甚至叫人从中瞧出了悲意——那是自亘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深入骨血又压入了灵魂里的相续的悲恨。
千秋万年,从没有人胆敢将其捅出来,唯有他,一声咆哮,便非要石破天惊不可。
荆楚将手中的角笛摩挲了两边,嘴角微微提起,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有点讥诮,又似乎有点残酷,而后他将角笛含在口中,这一回的笛声悠长至极,连响了三声。
陆泉只觉得正与自己缠斗的兽人脸色一变,眼睛几乎飘了红,口中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兽吼,只见这些重甲里的兽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化兽,胀大的筋骨将重甲也陡然撑破,身上的骨头似乎都是畸形的,表面的皮毛已经没有了,只凝着一层被撑开的铁膜,成了一群钢铁铸造的巨兽。
兽人化形,身外之物通常随着兽身化去,等人身再现的时候才跟着重新出现,陆泉从未见过化了形的兽人还能保持着身上的甲的。
他发现自己恐怖的猜测竟然成了真——那些铁甲必然是经年日久地黏在这些人的皮肤上,以至于长在了一起,连化身也无法化去!
兽形的兽人本就抗打耐摔,披上铁甲更是如同刀枪不入一般,陆泉一时应接不暇,胸口与大腿同时挨了两下,疼痛中也化了兽,却愣是发现无处下口!
荆楚不再管他,对渊松到:“重甲在此处断后,我们撤。”
渊松喜道:“想不到重甲还有这样的用处,他们就是再来一倍的人又如何,难不成还能……”
荆楚抱着小嵋飞快地走在他前面,闻言偏头扫了他一眼,淡淡地打断他道:“铁甲固定在骨头和肉里,一旦化形,骨肉被迫承受那样大的压力,这人就算废了,他们眼下虽然勇猛,却是再也无法化成人,不过两三天,就都得因身体分裂而死……八年之功,今日可算是付之一炬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嵋就趴在他的肩头,用那双纯净而懵懂的眼睛看着渊松瞠目结舌的模样,无数光影血肉在他眼球上闪过,可是仿佛什么踪迹也没有留下一样,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乖巧、那么好。
就像永远不会长大一样。
“今日我如断臂,他们也别想好过。”荆楚说道,“便跟着这些废铜烂铁一齐报废在这里吧,他日若我那好运的弟弟还活着,我们再来战过,我倒要看看他能好运到什么时候!”
99、卷五
陆泉被一只铁甲兽人抓住了肩膀;硬生生地扯下了一层肉来,几乎能看得见骨头,他一爪子挥向了对方的眼睛;那巨兽惨呼一声;脚步一顿;陆泉趁机一跃三四丈;就地变回人形;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他来不及去看自己肩头的伤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火焰筒;用嘴咬下盖子,飞快地点燃;火焰冲天,而后他不顾瞬间围上来的七八个铁甲巨兽,大叫一声:“敌人的头头往那边跑啦!”
这一嗓子替他拉来了敌人无数,不过也是他命不该绝——几个城主分别从四方带人往下冲,山溪正好卡在了南边一侧,正听见了这声叫唤,心里顿时一阵气紧,暗忖道:这个傻蛋。
当下不敢迟疑,连忙赶了过去,好歹没让他这傻兄弟叫一群五大三粗的巨兽踩死。
华沂当然也听见了,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铁甲兽人很快便将通路堵上了,与这些身披铁甲的家伙缠斗,绝对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但是就这样止步,华沂是绝不甘心的。
他后退一步,躲过了一个扑上来的巨兽,两个战士冲上来截住敌人,华沂便趁这片刻的工夫皱着眉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这时,一个人影冒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把尖端有钩子的古怪的刀,纵身一扑,正好从两个战士中间扑了过去,猝不及防间将带钩子的刀直直地捅入了那铁甲巨兽眉心处,随后他一撤手,钩子勾出了一片血雾。
那两个战士已经惊呆了,华沂忙一侧身,抱着长安避开那喷开的血。
靠在他怀里的长安忽然动了一下。
长安一睁眼,就看见了那疯子举着那把带钩子的刀,在原地又蹦又跳地叫道:“这是那大妖怪用怪鱼和怪洞孵出来的活狗,太带劲了,太带劲了!小白脸,快过来与我一起杀个痛快。”
华沂:“……”
这病得不轻的东西又是哪根葱?
长安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随后顿时就清醒了。
那疯子却已经趁喊话的时间,用同样的招数捅死了两个铁甲兽人,口中还骂骂咧咧地嚎叫道:“太他娘的带劲了!看这一个个的大家伙,跑得快跳得高,还他娘的打不动!哈哈哈哈,我就喜欢这种大家伙!小白脸快来!再不来要被我杀光了!”
敢情他把这当成好玩的事了。
长安目光闪了闪,没理会他,哑声问道:“荆楚呢?”
华沂见他还算老实,没什么动静,便用下巴尖往人最多的地方示意了一下,简短地说道:“往那边跑了,不好追。”
长安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有一条近路。”
荆楚走得头也不回,很快便将山谷中的喊杀声都甩在了后面,他似乎既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自己八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的惋惜,渊松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好像很平静,步履也极镇定。
就在他们才离开山谷不远的时候,一声尖锐的鸣叫从空中响起。
荆楚脚步立刻顿住。
渊松本想说什么,被荆楚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边上:“嘘——”
随着人们安静下来,他们都听见了那种声音,那是空中传来的,仿佛千百只大鸟迎风举翼,自同一个方向呼啸而来,无数双翅膀扇动的声音混成了一体,压得很低,似乎离地面不远,凭空给人带来一股压迫感。
荆楚仰起头来,枯树的枝桠在晨曦中沉沉地映入他的眼睛,就仿佛他墨色的眼珠上飘着一层光怪琉璃的鬼怪一样,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言语,渊松听到荆楚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是鸟人。”
渊松一惊:“东海怎么会有鸟人?”
荆楚的目光依然望着那阴沉压抑的天空。
“我怎么知道……”他喃喃地说道,“但我与鸟人殊无交情,他们自然不是来帮我的——渊松,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渊松一怔。
荆楚继续说道:“你我之间既无恩又无义,这些年来我也没给过你什么,更没胁迫过你什么,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既无恩又无义”六个字,就好像往渊松头上热热闹闹地淋了一盆透心凉的冰水,叫他前心后背地冷了个彻骨,一时间竟然失了语。
荆楚的视线飘过来,眼神却是真的困惑。
“又或者是你觊觎我的身体?可我虽不丑,也实在谈不上什么颜色,更不用提年纪已经不小了——我想来想去,总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值得你惦记的。”
渊松的嘴唇泛白,细细地颤抖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道:“我自小是你的工布朵,发誓过伴你终身,亲如你兄弟,忠如你家犬,像小嵋那样大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一同长大,之后有一同经营……你说你我之间,既没有恩,也没有义?”
荆楚皱了皱眉,随即释然,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点笑容来,依然是温雅近人的,却少了那埋藏得很深、但根深蒂固的邪佞意味,看起来竟然有了几分纯真,他说道:“这可不是真话吧,哪有那么简单的缘由?不过……我不再问就是了,反正无论如何,我总是要谢谢你的。”
渊松张了张嘴,却还没来得及答话,便一矮身攥紧武器,转过身来,挡在荆楚背后,冷声道:“什么人?!”
几个兽人战士先后拨开低矮的树丛走了出来,最后跟出来的是华沂。
荆楚慢慢地转过头,正好与华沂四目相对。
过了不知多久,华沂才低声道:“二哥。”
荆楚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在山谷中的时候,华沂简直追红了眼,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荆楚大卸八块,而他终于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心里的杀意像是被烈风吹散的薄雾,忽悠一下,就散得一干二净。
荆楚似乎依然是老样子,与十几年前殊无二致,带着总是有一点违和感的温和笑容,以及让他不舒服、也不明白的复杂眼神。
华沂曾经以为那一宿的追杀与逃命刻骨铭心,可这个时候,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境,反而零零碎碎地回忆起来的,都是年幼的时候二哥看护他、逗他玩……或是说一些半懂不懂的奇怪的话的模样。
他记得那人有长而柔软的头发,从不大声说话,手指却修长而有力。
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幼童,有那么一瞬间,华沂心里竟然不合时宜地想道:他原本是我的亲哥哥来着。
天空中的呼哨近了,随后,数百只大鸟直直地越过他们飞入山谷——鸟人口中的毒箭正是那些刀枪不入的铁甲兽人的克星,因为兽头比人头大得多,所以贴在人脸上的甲胄被撑开,脸上与头顶没有保护,这样一来,高空的敌人就是致命的。
另外五六十个有翼兽人在荆楚的另一边落了地,鸟背上一男一女跳了下来,其他人就地化成人形。
男的是索莱木,女的头发已经花白,正是当年在岩洞中寻求过庇护的极北女王阿赫萝。
至此,整个战局已经尘埃落定。
华沂终于开口问出了他二十多年的疑问:“你为什么?”
荆楚不语,华沂继续道:“纵然大哥与三哥不甚友好,可是阿爹待你不好么?我又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这样逼我?”
荆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并没有逼你,只是想杀你,不过不小心叫你逃了而已。”
华沂眼圈倏地红了,问道:“就算你想要首领之位,难道我会与你争么?我会反对你么?你谋杀血亲,日后有谁可真心以待?有谁还会站在你身边?哪怕你坐拥天下,手握两个南北大陆,难道别人都怕你、畏惧你,你就高兴了么?”
荆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嘴角倏地一挑,却是垂下眼,轻描淡写地说道:“多愚蠢的问题。”
下一刻,他转向阿赫萝与索莱木一边,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问道:“极北女王?还有你是……那个糊弄人的‘诸神使者’?”
索莱木一路风尘仆仆,脸颊明显地凹了进去,却依然显得神采奕奕。他笑道:“我可不就是那个糊弄人的家伙么?连极北女王都千里迢迢地被我糊弄来助阵了。”
荆楚却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么你见过真神么?他们在哪里?”
索莱木闻言,立刻反射一般地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半真半假地说道:“当然,每一个我膜拜过的真神都在我心里。”
荆楚听了,极失望地摇了摇头——在他临死的时候,发现自己所听到的,敢情除了蠢话就是假话……
真话或许是有的,只是他自己不相信而已。
而后他忽然双手举起小嵋,让幼儿的目光与自己平视。
荆楚问道:“与阿爹一起还是跟这些……人走?”
小嵋不懂他在说什么,双脚悬空,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荆楚的衣领。
荆楚笑了——二十几年前,他弑父杀兄的时候,也露出过同样的笑容,华沂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吼道:“小心——”
小嵋身上忽然着起火来,孩子尖锐的哭声刺着人的耳朵,他身上也不知涂了什么东西,那火势快得不正常——华沂出声以后才着起来的,却在他话音未落时,那孩子就已经成了个小火人,连荆楚都跟着烧了起来。
渊松瞠目欲裂:“首领!”
火光中荆楚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人说得出那一眼的含义。
幼儿撕裂的嚎哭声越来越微弱,而小嵋的身体却越烧越“大”,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荆楚捧着一个火球一样,眨眼功夫,小嵋已经全部湮灭在了火焰里,哭声也听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皮球一般胀大到两尺见方的大球。
阿赫萝脸色一变,仿佛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她一把将周围的人往后一拉,用力挥手道:“跑!”
小嵋的身体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膨胀,大到荆楚已经抱不住了,他却依然不肯松手,跪在地上,将脸贴在了小嵋……那肉球的身体上,脸上的肌肤立刻被烧成了黑炭,半张脸上露出了森森白骨,骇人极了。
就在这时,刀光忽然闪过,华沂余光扫见,险些肝胆俱裂:“长安!你给我滚回来!”
长安提着疯子那把前端有钩子的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闪身一跃而起,一刀捅入了小嵋的身体,连带着穿过了荆楚的脑门,令人齿酸的钢铁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响起,长安以身体带着手里的刀,大力往下一压,硬生生地将荆楚劈成了两半。
小嵋——荆楚怀里抱着的那个肉球应声落了地,一个轻微的爆裂声响起,只听阿赫萝在他身后大声道:“还不撒手,小子弃刀!”
不用她多说,小嵋身体里流出乌黑的油状液体,顺着刀柄汩汩而下,长安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立刻松手往后退了几步,被赶过来的华沂拦腰抱起,往自己身后一抡,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接住。
黑油遇到火立刻窜起了老高的火苗,小嵋的身体发生了几次小的爆炸,最高的一次窜起了一丈多高的火星子,然而到底是被劈开了,他身体里的东西流尽、烧尽了,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
地上已经瞧不出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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