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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寂-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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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灵异'
书名:《封寂》【完结】
作者:天街风铃
备注:
JJ11。24完结
文案:
「Unbroken Silence」封寂
这算是个耽美短篇集,很早以前写的,手拙,的的确确的渣作……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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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断世
断世
我生在太湖边,当时东海附近都是一片混沌,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单纯地害怕死亡。南南北北有很多很多与我一样的人,渺小,却不得不与外界抗争。这是那个时候所有孩子的命运。因为我知道,我们都是孤儿。万幸的是,这个地方很暖和,迎面的海风总是能携来夏日的气息。我时常渴望着能去海里看看,也总是幻想着东海的对面是什么,但我终究没有这个胆量下去。
我偷看了东面邻居种稻子,于是也学着种,收成不错。三百岁那年,我把稻谷余在了地窖里,等一日得空再去看时,已是香郁穿肠。邻居就问我这是什么,我想了想,说:“你就叫它‘酒’罢。”
一千年过得很快,我在五百岁时学会了纺织,能制出一些手感很好的织品;七百岁时学会了制陶,儿时的玩伴高兴时也会用自家的陶来换;八百岁时我开始刻玉,在阳光充足的早晨,拿着尖利的石头一点点地琢,有时倒也是一种幸福。
幸福很长,又似乎很短,所以当灾难来临时,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
一时间洪水滔天,我回头看着家中的酒、布、陶,还有那些我刻了多年的玉石,它们正一件件被洪水吞没。可我来不及伤心,我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朝高处跑,直至无路可逃。水一点点地没过我的手,没过我的肩,没过我的眉眼——
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死死地攀住树干,恐惧着暗夜里的一切,雨打在我脸上,看不清远方。只觉得似乎有一个黑影在朝这里靠近。一道闪电,我朝那人望去。是一个孩子,很小,站直了也不及我的腰。他立在山上冷冷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向他伸出手:“求你,救我……”
他低下头,漠然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了别处。洪水拍打着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刹那间,我脑海中只余下绝望。我看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松开,最终无力支撑地任由身体卷进水里。
然后,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个孩子。
……
他的家在北方,很北很北,冬天有点冷,雪下得也比太湖那儿大。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知道。他眉一皱:“便叫你‘良渚’吧。”我怨这名太女儿气,却不敢多说什么。我在他家住了下来,教他织布、酿酒、琢玉。他只是瞪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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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当出生入死,这些事,你做便可。”
我想说自己也是男儿,可看着那双纤细的、终日缠绕着丝线的手,无言以对。夏在不断长大,而我,却发现自己已渐渐转老。
那日,夏高兴地推门进来,将我手中的玉拿开放到了一旁,抓住我的手:“良渚,今日我在东边见到了一个小弟,他说他叫作商,长得真的是很可爱啊。”我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夏看着我,一挑眉,朝我逼近了一步,笑道:“你这是,吃醋了?”我看着他的双眸:“夏,不要跟商走得太近,他会害了你的。相信我。”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商,却真的被关了起来。那段时日我见了他一面,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有一双乌黑色的大眼睛,和夏小的时候很像。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天要亡夏,你服天吗?”
夏生了大病,说自己时常头痛。我又想起了商的那句话,心在挣扎。可夏依旧喜欢坐在我身边,看我织布缝衣,将白昼织成夜幕,将仲夏织成寒冬。我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么?”他看着我,猛地揽过我的腰:“你与江山,我都要。”我用手抚过他苍白的脸颊:“夏,把商放了罢……”
夏两千岁时,我三千岁,商杀了自己这个曾经的哥哥,在夏的家里。我看着鲜血慢慢地流满了整个被雪覆盖着的土地,看着夏一双被血染红的眸。他只是盯着我,然后突然笑了,嘴角的血绽得骇人:“杀了我的,不是商,而是你,良渚。”我如断了线的木偶,猛地跌坐在了这片血泊中,无力说话,只能静静地看着夏死去——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是,服从了天。
后来,我一直住在这冬日飘雪的北方,家中放满了布匹和玉器。只是我再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
如今连商也死了,或许从此再无人知道我的故事。我混在了北方的天里、地里、尘埃里。可我仍旧有时会忆起当年的某些东西,还有一个人熟悉的身影。
夏,我说我想活下去。可就在那个雪天里,我其实已经死了。
于是无人可知,于是我仿佛已从这个世间消失,于是后人只称“良渚”为断世。
【“距今5000-4000年间,良渚文化一度达到过较高水平,农业、纺织、竹编、制陶、酿酒、琢玉业都比较发达。继此之后的马桥文化却较为落后,与前者明显存在着文化上的断层。不少学者认为,距今4000
年左右,良渚曾发生过‘海侵’灾害,在今日太湖、阳澄湖等湖底都能发现良渚的遗物。考古学家发现,部分良渚先民经今天的苏北、安徽逐渐北上,与中原的夏朝相融合。”】
三月凄凄兮,琼华琼英。君子爱否,携玉与君。
五月潇潇兮,曲沟曲河。君子爱否,倾酒敬君。
七月绵绵兮,纹纺纹绢。君子爱否,织丝着君。
正月烨烨兮,雨霜雨雪。君子爱否,死穴同君。
☆、第二篇…远方
远方
命运有时候就像是个被捏造出的故事,你看不透、触不到,却已深陷其中。
【怎奈黎明不懂哀伤,双人成单。】
他静静地站在门边,不知站了多久,却也始终只能瞧见一个背影。屋内的人伏在案前,持着笔,像是在埋头写着什么。风吹得人有些心寒,他仍立在原地,似是在等他回头,幻想着,继而便莫名地笑了起来。
楼似乎是听见了身后的响动,猛地站起身。一桌被手压住的宣纸刹那间被风吹起,在空中辗转着。他无暇顾及,只是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人,手在身后暗自攥紧,冷声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王已经死了,我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价值。”
门边的人脸上的笑有些凝固。他只是远隔着墨迹未干的纸看着楼,没有动,也不说话。楼看他没有反应,顿时有些恼怒,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瞪着他:“我说过,王的后人都已经被你杀尽了,留着我,你还能引出谁来?!”言罢,侧身就要离开,手却突然间被一旁的人抓住。楼甩了甩,没能甩开,只得抬眸怒视着眼前的人。
“白水动乱,我即刻就要动身。”鹏紧紧抓着楼,指节处有些发白。
楼一挑眉,反问:“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难道不怕我逃走么?”
鹏愣了愣,又沉默了。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鹏突然松开了楼的手,转身离开。一身华服衬着繁华后的糜烂,似乎离楼越来越远了。楼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突然没了焦点。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子,将跌落地上的宣纸一张张理好,看着自己誊写在其上的佛经,暗暗自嘲了起来。
他要去白水郡镇边,自己就应该快些打点好包袱离开,抄一大叠这个,难道还盼着他能安全回来不成?
【谁能忘记那段时光,离别容易再见难。】
他一去就去了一年,楼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待在这围墙之内,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一年之内鹏杳无音讯,而白水的战事也很难辗转地传到这里,楼以为自己会渐渐忘了他。如果他真的回不来,那自己吃穿不愁地住在这里,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然而要忘了一个人很难,目光停留的地方似乎总有那个人的痕迹。于是楼变得很不安,他突然觉得,鹏还留在这个院落内操纵着城里的一切,包括自己。
鹏回来的那天,整个府邸都很热
闹,甚至自己这片从来无人问津的小方地也被染上了喜庆的气息。楼坐在案前将横幅上的最后一个字写完,起身左右看了看,瞧见那上面有些偏斜的隶书,心情有些烦闷。
他是生是死,升官封爵或贬为庶民,都不干自己什么事,何必焦虑得连一篇碑文都摹不好?
鹏知道楼必定会逃走,所以回到府邸时既不敢问及,也不敢去他所住的小院。风吹乱了烛光,鹏静静地坐在窗边,与影互敬。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该回来,若是身在白水,面对无际荒沙,便不会再念着江东的人了。
【风,吹不动沧桑。雨,轻弹在眼眶。这世界,还有谁温暖。】
【我在远方,盼到心慌,山海苍茫,触景情伤。】
庆贺鹏顺利归来的匾额是楼写的。鹏站在大厅外,抬头看着四个熟悉的字,有些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继而垂眸,笑了。楼当然不会走,他还要留下来,找机会为王报仇。是自己,还在痴傻地奢望。
楼身着一袭白衣,映着宣纸,一笔一划的墨黑便显得更加突出,远远看去,连人带纸就宛如一幅画。而鹏自己,只能是个赏画的人,无论如何也走不进画中。鹏站在一旁,却听见楼突然开口说:“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为何没有离开?”
鹏一扬眉,笑了:“你即便是离开,我也有能力再把你找回来。”
楼猛地抬起头,笔停在宣纸上,染出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黑色。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冷冷地看着鹏,眼神中却不经意间藏了丝无力和软弱。他相信鹏有这个能力,即使自己已逃到了天涯海角。
“我深知如此,自然不会逃。”
“不对,”鹏猛然上前一步,锁住楼的眸子,邪魅地笑着,“你不是因此而留下。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想置对方于死地罢了。”
白色的衣角在空中翻飞,楼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却始终躲不开鹏的视线。他有些恐惧,鹏将自己看得太透彻了,他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尽管,连自己都快忘记了这件事。或许他是对的,终有一天他们会兵戈相见,届时,你死我亡。
楼别过头去,望着阴沉的天,轻声说:“明知道我迟早会杀了你,为什么不现在就结果了我?我们……都在拖延什么……”
【我在远方,相思更漏短,泪湿白衣裳。】
【我
在远方,花落心残,生亦何欢,死也难安。】
楼拖得太久了,当鹏站在屋外迎着落花舞剑时,他甚至会有片刻忘记了王的死。自己这个臣子实在做得太不称职了,眼睁睁看着夺位的反贼逍遥法外,而鹏呢,他是第一个冲进宫中杀了王的人,自己现在却站在此处静静看着他,无动于衷。
五年,自己有多少机会可以杀了他。然而那双手,却宁可一遍遍抄佛经、临碑文、刻匾额,也不愿拿起刀,杀了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他努力凝结的恨可以在与鹏刹那间的对视中化作虚无。
谁,才是真正的痴傻?
楼和鹏似乎离得很远,远到二人只能遥隔着看向对方。楼垂着头,不知在匆匆写着什么,天转凉,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天。若是鹏当时真的死在了白水,或许此刻的楼也就不必将握着刀刃的左手藏在身后了。
他咬着牙,心头像是有什么在重重敲击着,令人喘不过气。他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应是兴奋不已的。然而那只颤抖着的右手,却绝不是因为兴奋。楼搁下笔,抬头望着天,眼中映出的雾遮掩了灰暗的天空。
楼苦笑了一声,王,他生死效忠的王,就这样远了他和这个院落的主人。或许,这就是他和鹏的宿命。
鹏沉默地站在楼的身边,垂头看了一眼他写得满满数张纸的字,突然将眉皱紧,想要说什么,却被楼轻声打断。
“如果我要杀你,你会避开么?”
鹏勾起嘴角,伸手牵住了楼左侧的衣袖。明晃晃的刀刃在阴暗的院落里显得很骇人。“如果回到过去,让我们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辅佐他登上帝位,而你,也还是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的王……我没办法回答,不是吗……”
【我在远方,伤心倚栏杆,等到人断肠。】
鹏握紧了楼的手,猛地朝后一送。血如同黄泉路上的暗花,开满了一旁的宣纸。楼望着自己的手,愣住了。他明明可以放下那把刀,明明可以挣扎着甩开鹏的手。可他却立在原地,忘记了一切。
就连手起刀落,也不及他的一笑啊。
风裹挟着案前的纸飘飞,上面是工工整整的隶书,叠在鹏喷洒出的血下。
【你在远方……】
远方
作者:红布条/李悦君
怎奈黎明不懂哀伤,双人成单。
谁能忘记那段时光,离别容易再见难。
风,吹不动沧桑。
雨,轻弹在眼眶。
这世界,还有谁温暖。
我在远方,盼到心慌,山海苍茫,触景情伤。
我在远方,相思更漏短,泪湿白衣裳。
我在远方,花落心残,生亦何欢,死也难安。
我在远方,伤心倚栏杆,等到人断肠。
你在远方。
我在远方,想起过往,心薄裘寒,泪眼凝霜。
我在远方,最是情难忘,忍不住惆怅。
我在远方,惜君如常,天上人间,蝶舞成双。
我在远方,魂与梦为伴,千古共向晚。
你在远方。
☆、第三篇…千歌
千歌
小舟摇曳,灯笼挂在蓬上,随波光轻摆。船舱内帘幕微卷,隐约能瞧见舱内有一几案、一木椅、一素衣少年。江面宽阔,两岸高山巍峨,其上染着大片枫红,烙印下浓浓秋意。站在小舟末端的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姑娘,手中握着舟楫,一边划着,一边迎风遥望着水天尽头。
风起浪高,船猛地颠簸了一下。似是同时,天地间陡然扬起了嘹亮的歌声。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姑娘侧身看了一眼舱前垂下的帘幕,眉一扬,巧然笑道:“好哥哥,你去了洛阳再唱都不成?”
舱内人不答,只有青天闲云,被长风吹得渐远了。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一个清幽的颤音慢慢收尾,四周重归寂静,唯有凌凌微波和着尾声,载着扁舟荡在江上。姑娘眼中含笑,将舟楫一摆,不再说话。她只隐约猜到,兄长坚持前去洛阳,终有一天,成也是歌,败也是歌。
在帝都中,这样的小歌舞坊不会有多大名气。但这里的歌,却是洛阳城里人人都要去听的。大街小巷里都议论着这对自南方千里迢迢而来的兄妹,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竟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姑娘躲在幕后,望着四周人山人海,心中自然是很高兴,却也知道,她的兄长跋山涉水来到洛阳,怎样也不会是为了混口饭吃。她不问,自顾自日夜担心着,想着名声远扬的那日恐怕也就是兄长离开的时候。
那一天并不远。宫中设宴,歌舞坊众人都被带进宫为君臣及家眷们表演。胡人占领北方数十年,渐渐也与南朝没了多大分别,殿前绣凤,座上刻龙,少年站在门后,从缝隙中望着殿上的一切,恍作当年光景。
身着青衣的妹妹缓缓走上前去,一舞袖,琼英相鸣。少年便跟在其后,随着箜篌起了个音,如仙如幻,飘飘渺渺回荡在雕镂精致的宫梁之上。
“章水何如颖水清。江山明秀飞诗情。七言还我是长城。”
夜风从大敞的门涌入,灌进白衣之中。少年立于旁侧,视线落在皇亲贵族之上,仿若脱于尘世,清秀的脸被烛火染得微红,澈亮的眸子只望着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少年。那人似乎同他一般大,只是脸上略有些与年龄不
符的成熟。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双眉微皱着,似是在想什么。
“小小钿花开宝靥,纤纤玉笋见云英。十千名酒十分倾。”
姑娘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日夜,少年被破例录为乐师,自此,他便再未在歌舞坊中出现过。
夜深月暗,宴席上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少年站在厅外,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仿造江南园林所做的亭榭楼阁,只觉三年便如梦一样。念起方才在殿前见到的人,心下不知是欣悦还是悲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年猛地回过头。来人被掩藏在夜幕里,背对着厅堂的灯火和喧嚣,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少年先是愣了愣,继而笑了:“我为什么不能来?三年未见,思念故人,不可?”
“思念?”一声冷笑,“你若是思念,三年前宫中政变的时候怎的不在?如今我成了质子,被掳北疆,你又来做什么?!”
少年顿住了。“太子……”
“我现在不是太子!”拂袖而去,携着一丝凉风。
少年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凄然。
未陌知道他恨自己三年前没有留下,也不敢开口解释,只是静静站在廊外,望着那座几乎无人出入的房子,沉默着,几乎窒息。怀音有时会在亭中坐坐,隔水望着远处,像是越过了群山望见了曾经所在的地方。未陌站在他身侧,见怀音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未陌……快被我忘记的名字,”幽深的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后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也是个快被我忘记的人……”
少年听怀音这样说,不禁一怔,随即淡淡一笑:“您只需记住我的歌,未陌足矣。”
太子眉一皱,垂下头,不再说话。
“凉叶催归燕。
一夜西风,几度伤高怀远。
细菊枝头,开嫩香还遍。
月痕依旧庭院。”
仿佛仍是当年,南朝的亭、南朝的歌、南朝的你我。歌声婉转,三日绕梁,其人在侧。
怀音看着亭外几乎等同的假山楼台,平静的眼中陡然多了些什么,他右手紧握栏杆,指节有些发白。未陌却并没有注意到怀音越皱越紧的眉,只朗声唱着,余音渺渺,响遏行云。
“事
何限。
怅望秋意晚。
离人鬓花将换。
静忆天涯,路比此情犹短。”
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怀音再没有出现在亭中,无论未陌等多久,即使从日出等到日落,也始终不见人影。直到那日,未陌叩开了门,见怀音并不在屋内,却意外看见了满桌散乱的兵书,这才明白过来,心底一惊,面向屋外匆匆赶来的怀音,无言以对。
怀音看着屋内的人,眉紧皱,冷声只说了两个字:
“出去。”
未陌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抬步走到怀音身前,微抬着头望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怀音的双眸。眼前的少年猛地握紧了双拳:“我让你出去!”
清幽的歌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一声声拔高,一声声清亮。正如当年,他站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笑着逼问自己:“太子……好沉重的任务?您甘愿接受?”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
更除十年孩童小。
又十年昏老。
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怀音目光一凛,未等未陌唱完,便猛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如同一只嗜血的猛兽。“莫要劝我!你若是三年前带我出逃,我又怎么会来这里当质子?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你可知,那皇位本该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天下!”
未陌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泪不自觉从脸颊划过落入衣襟中,也不知这痛出的眼泪是源于颈上,或是心上。
出逃和叛乱都是极危险的事,夺回皇位更是难上加难。这些,未陌自然知道,也知道怀音自己对此有多清楚。但只要怀音坚持,未陌既无法将他拉回来,就与他一同跳下悬崖。
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静静看着桌边拿起兵书的怀音,轻声哼着: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
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
起瞰高城回望,寥廓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
怀音本不想理会他,甚至想将他马上赶出去,却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望了未陌半晌,继而沉声斥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未陌不语,只垂下头看起了怀音手里的书,目光中暗暗藏了一
丝决然。
成也是歌,败也是歌。他的结局、怀音的结局,或许早可以料到。
但生与死,怎敌得过同穴相伴?
怀音觉得,自己一定很恨未陌,正是因为恨得入骨,才不想让他同自己一起死,免得下了黄泉眼见心烦。
未陌坐在屋内,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的秋色。门被叩响,他一愣,起身开了门,却见是怀音身边的侍从,不禁心生不解。“请问,质子大人……”他话未说完,对方便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酒瓶,递给未陌。
“质子大人让小的给您带来这个,上好的酒,请您尝尝看。”
未陌一愣,看着侍从塞在自己手中的瓶子,顿时明白了过来,惨然一笑:“他是怕我说出去么……质子大人,可有说什么?”
“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小的在这儿等您喝完,向大人回报一声。”
未陌握着酒瓶,莞尔一笑,将瓶盖打开,香气弥漫,浓得似是能刻在心底。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或是死在北国,或是死在南朝,却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竟会死在今天,死在怀音的手里。
他怨,怨怀音不懂,怨他的不信任。死则同穴,自己岂会苟安?何必赐予毒酒,杀人封口!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
伤流景……”
一曲歌罢,便作孤魂。未陌松开了握紧酒壶的手,恍惚中竟忘记了喉中的刺痛,只苦笑着。也罢,他并没有能力帮上什么,若是因此怀音能够复国,那么——
自己死也情愿。
然而,他并没有死。
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
未陌没有时间伤心,只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有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宫中得知未陌再无法唱歌,掌乐官虽心有不解,却还是直截了当地将他逐出了宫。未陌听了消息,一怔,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跌落在了地上,被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疯了般地朝怀音所住的地方跑去。
将他毒哑是为了逼他出宫,怀音何必这样做?自己怎会不知?怎会不知!
屋前一片萧瑟,风敲打着半掩的窗,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怀音筹划出逃一事东窗事发
,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都被关押,若是未陌再晚一步,定然也会被追查到。他这才懂得怀音的意思,无力地坐在地上,仰头望天,撕心裂肺地哭,却怎样也哭不出声来。
他痴,痴在不知,不知是谁不懂谁。
怀音被一路押送到了南朝,他自知回到故土便再也不可能活着离开皇宫,心下戚然。苦笑着,恍惚又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少年扣弦而歌:
“念解佩、轻盈在何处。
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
空望极、回首斜阳暮。
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他便问:“想家?”
少年眉一皱,略微颔首。
他笑着,摇头轻叹:“准了。回乡小住几日罢。”自那日起,他与未陌便是相隔天涯,宫中政变,太子之位被夺,遣送前去北疆作质子,这漫漫三年当真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只是二人离得太远,他也就渐渐忘记了过去,唯有他的歌会在脑海中越加清晰。
只是如今,他再听不见未陌的歌。然而,断绝了他唯一的依托的,也是他自己而已。
怀音被捆绑着一步步走在街上时,未陌就站在人群之中。他望着不断被押送着远去的怀音,担忧他的憔悴。未陌推开人群,一步不落地紧跟着怀音,他在他的旁侧喊着,歇斯底里。
(“怀音!——”)
没有回头,仿佛他只是空气。
(“怀音,我是未陌啊!”)
听不见声音。即便如此,他依然固执地一遍遍喊着,执拗地,永不停歇,凄厉地叫,宛如杜鹃泣血般恸哭。未陌想走到怀音身边去,却被官兵用力拦住,他只得念着,希冀怀音能回过头,不觉已泪流满面。
(“我在你身后——”)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他的歌,怀音再无法听见。然而,只需他记着自己曾经唱过的那些旋律,心已足矣。
(“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
怀音猛地顿住了,站在原地,仿佛是在细细听着什么。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
背后的官兵用手狠狠一推,怀音摇晃了一下,跌在了地上。
(“楚天阔,浪浸斜
阳,千里溶溶。”)
“干什么呢你?”官差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大声喝道,“还不快走!”
(“临风。”)
怀音的目光似乎没了焦距,只是静静地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他最重要的东西。蓦地,他沙哑着嗓子,轻声唱了起来: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
在东豫,南国与北国交界处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庄里,有一个哑翁,总是独自守着一座荒坟。村中有老人说,他就是当时红及南北的歌伶。然而时间久了,也就没几个人记得这个谣传。
村子中长大的孩子们也不再相信这哑翁会唱三日绕梁的歌,更忘却了,当年有个身着素衣,在洛阳城内高歌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或是柔声细唱“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的少年,名为未陌。
但若是仔细看看那座石碑,还能隐约辨别出上面的两个字。
“怀音”。
(“草际鸣蛩。
惊落梧桐。
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寂静的天地间,似乎有谁在低声唱着。只是,这些用心刻写下的旋律,已经渐渐被人遗忘。无人能懂、无人堪会,自此,天下人再唱不出这宋词来了。
却记声断声一曲。
蜀道北雁南飞去。
叹百年犹唱。
无言道凄凉。
一夜生死别。
落花离人泪。
守得怀音人。
谈笑《千歌》未。
☆、第四篇…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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