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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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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当然了,不然圣上能看中他?你看他现在那么春风得意,还不是因为……”
  “你们两个,不老实伺候,乱嚼什么舌头!”
  身后一声低喝打断两人的私语,一抬头竟是刚刚那个引柳彦澈出殿的宫女,而她身后正站着笑意昂然的柳彦澈。见了这幅情形,两个宫人连忙低头不敢再言语。
  “两个小丫头年轻不懂事,大人莫要见怪,奴婢这就把大人的东西找来。”
  “无妨,你快去快回。”
  柳彦澈倚在穿廊边,故意斜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宫人,看着她们尴尬得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若不是回来取自己外袍上御赐的出入金牌落下了,也就听不到这一出了。
  而至于刚刚宴席上的那几位大臣们,从他们眼里藏着鄙夷,就能猜出他们背后的话绝对要比这些女子难听上许多倍。
  而,这是自然的。凭他们谁可以一身便服,自由来去于皇上身边?身佩御赐之物,除皇亲贵戚,其他朝臣皆可不跪?凭谁可以,在三年之内,仅凭吏部尚书引荐,就可以官位直逼三品,并兼任京察御史,牵制各级官僚?
  为什么?这是所有人都会问的,他柳彦澈到底凭什么?政绩突出?这不过是提拔是敷衍之词罢了。而真正的理由连皇帝自己也没提过。所以,就任由人来猜度了。
  他们怎么猜,柳彦澈自然心中有数,而这也是他的目的。不过,再龌龊的想法,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不敢提起,他们敢得不过是苟且地笑着,而后把愤恨留在眼底。
  袖管里塞着这几日调动的奏章。很厉害嘛,那继承了大笔钱财的柳翰绎,在这杨柳之廷的路上爬得很快啊,都要超过他那个当太守的舅父了。当然,仅凭现在的自己是拦不住的,而自己也是不会去拦的。
  荡然飘来春风徐徐,夹杂着梨花柔和的香气,柳彦澈舒展眉头,将收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屈起。
  再等等,再等等,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不在乎等得更久,所以请接着向上多走几步,这样你摔死的样子,会更难看。
  “大人,又有杨策少爷的帖子来。”
  “嗯,堆在那里就可以,”柳彦澈埋头在桌案大堆的文书中,顺手指了指书房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
  “……是。”凝霜放好帖子,走到柳彦澈跟前,一把推开了彦澈面前的文书,接着回身把跟随侍女端着的汤药放在了书桌上。
  “我不饿,我先看完就吃嘛。”柳彦澈仰头,笑眯眯地冲凝霜撒娇。
  “少来,我可不吃你这套。”凝霜拍了下柳彦澈的头:“你这么大人了,还老跟小陌那小子用同一种耍可爱的把戏!告诉你,别的事我管不着,但是你不好好吃药,我就得管了。”
  “唉。”柳彦澈认命地开始对付眼前那黑乎乎的汤药,屏着气狠着心一大口灌了进去,漂亮的脸立刻皱到了一起,瞪着大眼睛呜呜咽咽地瞅着凝霜。
  “知道了。”凝霜皱着眉把托盘上熬好的蜂蜜水递给了彦澈。柳彦澈接过,大口喝完,好半天才缓出口气:“这药苦死了,凝霜你是故意欺负我!”
  “欺负你个头!你本来身体就一直没养好过,前几个月,年节一来,你赴宴的时候也不注意,就在那里给我冷酒热酒的瞎灌一气,你再这么把自己折腾下去,就是大罗仙丹也救不了你!”
  “哼。”柳彦澈撅着嘴巴,眼睛不怀好意地瞅着凝霜:“我的身体才没有问题呢,肯定是你想给你家的程璇哥哥拉生意,让我在他家买药,才联合他一起说我得大补特补,凝霜你见哥哥就忘了自己少爷哦。”
  “彦澈少爷!”凝霜脸已经完全红到脖子根了,正要大吼柳彦澈的时候,忽然一个小侍女推门进来。
  “凝霜姐姐,那个,那个程家药铺的程少爷来送之前订下的药品了。”
  “啊呀,程哥哥来了呢,凝霜姐姐不去看看嘛?”柳彦澈极力发挥自己打蛇随棍上的精神。
  “少爷!”凝霜的脸烫的基本都可以煎鸡蛋了,唰地冲出了书房。
  “唉,不经逗的小丫头啊,”柳彦澈笑着,转向还留在屋中掩嘴而笑的侍女:“小碧,把这些都收下去吧。”
  “是。”
  “对了,小陌做什么呢?”
  “禀大人,小陌少爷说他出城找朋友去玩了,叫您不必等他晚饭了。”
  “唉,这小子就晓得玩。好了,你下去吧。”
  “是。”
  待侍女出去将门掩好,柳彦澈重新拿过手边的案卷,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站起身,推开了书房向花园一侧的窗户。
  那里种了一院的三月霜,在春日下,开满细碎花朵的枝桠颤巍巍地随风摇曳。
  户部的崔侍郎曾来赏过花,说美则美矣,只是一院皆白实在有些不祥。自己打趣到,那就再种半院的海棠。后来想想那泣血一般的海棠,配上着三月飞霜岂不是更加不祥。
  就如同这个冬日,那一块块零碎尸首的血,染透初雪的样子。
  那好像是一伙隐匿了很久的前朝叛臣,隔了这么多年,仍旧想要造反起义,未免太可笑了些。可是看着那些人的眼睛,柳彦澈却下不去手了,犹豫中腰上就中了狠狠一剑,接着肩又被刺入一剑,有人从背后扑到了自己,有人用脚踩住了自己的脑袋。既然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本来是不想让他们死无全尸的。
  待自己身上的血慢慢止住后,睁开双眼,眼前只有大片大片被血染透的雪白。脸上传来阵阵的刺痛,开始以为是伤口作痛,一摸才发现是无色的泪迹。杀过多少人了,自己已经不记得了,那么现在为什么要流泪了。
  暖暖的春风顺着窗格滑过,柳彦澈却觉得骨子里都泛起潮冷的湿气,他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力地闭上双眼,可是那大片美丽的三月霜仍旧牢固地刻在了视线中。
  记忆是个有趣的东西,有些忘记的一直牢牢铭记,而一些想要记住的,蓦然回首只剩下一些零碎而错乱的片断。不过几年前的事情,再度记起,却发现都被沾染了血的味道。这就是报应吧,堕入这万劫不复的魔道,所以连一点点单纯干净的记忆都不在被给予。连第一次三月霜下见到的面孔上,都染着黑色的血污。
  “大人。”侍女突然推门进来,打乱了柳彦澈的思绪。
  “何事?”
  “杨翰林来访,希望大人见上一面。”
  “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见。”
  “可杨大人他说,如果柳大人此时正忙,他可以等……”
  “那就让他等。”
  “……是。”看着柳彦澈不耐的样子,侍女慌忙行礼退下。
  柳彦澈叹了口气,坐回到桌案前,无言地将手贴在额头上。
  杨策入翰林院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撞见他则是在刑部尚书的酒宴上,落座时就看见了酒席对面的杨策,及站在他身后的薛浩凡。柳彦澈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那两人的脸上分明是见了鬼的表情。
  是的,你们看见的就是鬼。
  柳彦澈当时一边慢慢品着微微发甜的桂花酿,一边笑意盎然地看着他们。自己就是鬼,除了杀戮以外什么都不在乎的罗刹!
  可为什么他们还要那么执著呢?执著地想要从这把枯骨里挖出以前的那个柳彦澈?
  说等,他们就真的等了两个时辰,柳彦澈最后被凝霜瞪得受不了了,这才慢慢踱进会客厅,端坐在正座上,看也不看来人便扬眉问道:“不知杨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彦澈。”
  “我知道了,那看吧,不过看多了,圣上可能会生气的。”柳彦澈幽幽地笑着,满意地看着杨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彦澈,你别这样,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都不会理睬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一直都是。”
  “唉,”柳彦澈眯起双眼,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额头,笑道:“杨大人,朋友这两字,我消受不起啊,什么做朋友的话,还是留给您这样未经世事的人,比较好些,我彦澈,早已经没这个福分,也不需要什么朋友。”
  “……”“还有,有时候,别人的话是要听听的,什么委身啊,禁脔啊,下贱啊,听好了就要记住的,因为你的朋友,柳彦澈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彦澈大人。还有,杨翰林,您的官阶,也最好给我牢牢地记住!”
  杨策的脸白了白,却意外地没有回嘴:“……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那就好。”
  “那么,”杨策抿唇顿了顿,接着道:之后是否还有幸能再见您呢?”
  “见我?”柳彦澈一挥袖摆:“那只能再说了,我可不是那么清闲之人。”
  “只要您还有空,我还是希望可以同浩凡一起再来。” 说完,杨策垂下头,慢慢走出了会客厅。可跟随他来的薛浩凡却没有离开,那温和黑亮的眼睛让彦澈想起相似的人。
  “彦澈,请多保重。”
  柳彦澈点点头:“好好照顾他,还有最好不要再来见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很快会变成敌人的,如果你还在乎他,就让他尽量避开我,因为我要的是他亲人的性命。挡住我的路,我是不会客气的。送客!”言罢,柳彦澈放下手里的茶杯,快步回了内院。白皙的面孔是一派凛然之色,可刚踏进房内,削瘦的身骨就不能自控地晃了晃,腿接着一软跌在了地上。想要伸手去扶旁边的桌台,却只拉住了垂落的台布,一使劲,桌案上的茶具噼里啪啦地跟着碎了一地。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黑色的眼前一条美丽的河流蜿蜒展开,有河灯在缓缓漂浮,耳边琴声零落。一抬眼,不远处,半醉的杨策正在和浩凡抢着酒杯,而角落里的子轩正微红着脸用指尖一下下拨着膝上的箜篌。飞雪穿过掀开的围帘摇曳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刚觉得有点冷,厚厚的披风就从身后裹住了自己。自己没有回头,而是舒服地向后靠过去,窝进了那个温暖的胸膛,被紧紧地近乎不能呼吸地抱住了。
  幸福,真的很幸福,却落下泪来。
  因为,已经不会再有了,已经不可能了。

  下卷 第四章

  结束了,当朝阳一点点从天边袭来,当阳光洒向满目疮痍的大地时,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在看到光的那一刻,韩易之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气力了,身子一斜,整个人从坐骑上摔了下来。
  双眼因为光芒的刺目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嗅觉是灵敏的,血腥混杂着木头燃烧的味道阵阵袭来。原来是没有区别的,这味道和十年前那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亲人,抑或是敌人,血的味道,竟然是相同的。
  视线开始逐渐清晰,眼前是熟悉的场景,一场血战后的场景。来到边城快有四年了,这样的场景其实早就该麻木了,可是看着那遍布荒野的尸块,韩易之握剑的手还是抖了起来。想起了两年的那一仗,自己第一次用手里的这把剑杀人的场景。
  这种东西就叫做战争,彼此都不再是人了。第一次看到敌军那被自己斩下头颅的尸首,自己整整吐了一天。而现在,已经能够毫不犹豫地将冲上来的敌人一一斩碎。
  韩易之抬起左手,把手紧紧地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在衣服最里面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揣着那一缕黑色的断发。他闭上双眼,轻轻隔着衣服摩挲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冻结的身心舒缓过来,让自己重新成为韩易之,而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这是那个人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在黎明时分塞进了自己的手中。
  结发,结发。
  “傻子啊,我们都是傻子啊。”韩易之几乎哽住地长叹着,提剑翻身上了马。耳边忽传振翅之声,一道黑影随即落在了韩易之的肩上。那是一只墨色的离弦,有着血一般颜色的眸子。韩易之抬手轻抚着那只离弦,沉声道:“走吧,我们回营。”
  白色的坐骑暴啸一声,如那初春未及融化的薄雪,霎时消逝于战火硝烟之中。
  是的,我们都是傻子。我们那么愚蠢地对彼此许下了,也许穷尽一生也不能实现的承诺。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去爱上你这个,跟我一样傻的祸患。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柔媚的春光中,也许是萧索的冬夜,也许彼此都已风烛残年,我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再见到你。
  因为,你答应我了,只要你还活着,你柳彦澈就是我韩易之的!
  在这杨柳之廷上,没有是非对错,只有胜者为王。暗暗地留意着每个细枝末节,看准时机压下你的赌注,赢了就是人上人,输了就交出你的命来。
  “这一次,真的很有意思啊。”坐在京城一家酒楼最里端的包间,柳彦澈裹着件灰色的薄袍歪斜地靠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映着烛光,那双栗色的眼睛透着股妖媚的醉意,饱满的双唇染着淡淡的酒气。“确实很有意思。”正坐在他对面的人,低声回答道。那是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脸面皱纹堆垒,可是那压低的声音却暗藏着几分女子的锐利。“虽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但是这么光明正大的确实第一回。且不论真假,这么做的人也太蠢了些吧。”
  听到柳彦澈那么询问,老者爽朗地笑了:“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这才是他们的聪明之处。以往那些人藏着掖着,反而给我们机会把他们暗暗除掉,而这一次如此明目张胆,不仅因为有掌权的二王爷萧泽在,更因为这样做,我们反而动手不得。”
  柳彦澈抬起头正视着老者,片刻,恍然笑道:“确实如此啊,我竟然没有想到。”
  老者徐徐站起身来,一捋长髯:“你一向聪明,这次想不到,也不过是因为当局者迷吧。”
  看到柳彦澈的身子明显的一震,老者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但这一次,我还是打算让你去。不过不要轻易出手,到时我会再给你指示。即便是接到那边的指示,你也不可有所动作。”
  “你是怕那人沉不住气。”
  “那时必然的。那人虽然毒辣,但毕竟已经不及当年了,有任何会威胁到他宝座的人出现,他是绝对沉不住气的,”老者轻蔑地说道:“其实那破位子谁坐,我并不关心,只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正是。”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在位子上爬的多高,你在成为鬼舞之前,你的命还是枭的。”
  “有劳教诲。”
  “你晓得就好,”老者点点头,走到了房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这次真的会很有趣,就像当年一样,我很期待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言罢,老者推门出了房间。柳彦澈凝视着在老者身后慢慢闭合的房门,好久才重新转回了头,一边松开了从开始就紧握的左手,里面的那张纸条早被掌心的汗浸透了。
  真的会是他吗?真的会是吗?
  柳彦澈抖着手把那张字条重新展开,一遍遍地反复看着上面已经模糊的字迹。
  如果是他,我该怎么办?
  贴在脖颈的那块玉发出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柳彦澈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伸手想要把那块玉扯出来,可是手按在领口就动不了了。
  “韩易之,韩易之,韩易之……”
  如果真的是你,我该怎么办?
  当局者迷,这是鬼舞刚刚的提醒。作为枭的头领,她必然是会查自己的,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过往?那么为什么还会派自己去呢?
  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鬼舞的话滑过耳边,彦澈按住领口的手颓然地垂下。她是在试验,试验自己会不会跟当年那个人选一样的路。当年那个赢得了鬼舞名号的人,最终没有选择枭,而是成了别人的替死鬼。这是她的选择。
  那么,自己呢?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会动手吗?
  彦澈劈手推开了一直紧闭的窗户,半悬空中的弦月因为那嘈杂街市的映衬,更加清冷。彦澈半个身子倚在窗棂上,深深地将那混杂着食物,脂粉,油腻的呛人气味不断地吸进肺部,直到逼出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咳嗽。
  耳边突然有阵阵喝彩之声忽紧忽远地传来,大约是楼底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之处吧。他的故事应该还在热闹当中吧。而自己呢?自己这段无稽的故事应该已经快要走到结尾了吧?所以,求求你,先不要出现,就让我一个人走完这下部残卷,就让我一个成就这个没有你的结尾。然后我会永恒地待在故事的结尾,在那卷底仰望,仰望你报仇雪恨,仰望你荣华富贵,仰望你君临天下,仰望你举世无双!所以,请别出现,请别。
  因为,如果真的是你,那么现在,我真的会不得不杀了你!
  因为,我还没有选择其他的资格。

  下卷 第五章

  虽然已经是快要五月了,可是接连两天的暴雨使得温度骤降,窝在颠簸的车中的韩易之虽然裹着薄毯,还是被湿冷的潮气冻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抬手掀开了一边的帘布,向往探头望去。外面是雾气迷蒙,单凭天色根本辨不出时辰,仅能瞧见些浅粉或殷红的颜色抹在山峦模糊的轮廓间。
  还没等韩易之完全清醒过来,车队就慢慢地停了下来。接着有人走到韩易之所乘车子的旁边,仔细一看,是一身仆役打扮的琴音。“琴音姐,现在是?”“现在快要申时了,这里是芩州城的驿馆,我们已经连着赶了三天的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换马再走。”说着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这是刚刚收到的,是琪哥那边的情形,到馆里再看吧。”
  韩易之将信笺收好,整了整有些皱的衣衫,起身下车。环视着周遭的山景许久,韩易之总算认了出来。原来,是琉云山啊。
  琉云山是在芩州城的城郊,因为去往京城的官道只通过琉云山,并不经过芩州城中,所以驿馆就建在了琉云山的山脚。琉云山是以那满山各色的桃花闻名的,住在芩州时还曾经……
  “易之,快进来吧。这里我们已经包下来了,你的房间在二楼第三间。”“好的。”韩易之答应着,跟随一起进了客栈。
  走进房间,桌上是驿馆已经备好的餐点,洗脸架旁也放好了一壶洗漱的热水。稍作梳洗,韩易之方在餐桌旁坐下,抽出了袖里的那张短笺。寥寥几句,是干爹的笔迹,彼此报个平安。看样子他们行进的速度跟自己这边差不多。
  “怎么还没吃点东西,凉了就不好了。”随着推门声,琴音捧着个温着酒的白瓷水坛走了进来:“晚上山里湿气太重,稍稍喝点热酒暖一暖。”
  “是琴音姐你自己馋芩州的米酒了吧?不过,还是别喝太多了,你酒品那么差,醉了就麻烦了。”
  “你啊!”琴音笑着戳了下韩易之的额头:“你琴音姐要是被区区几壶酒就灌倒了,连你都会觉得丢脸的。不过喝点再睡身子会舒服些,晚上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和晋儿。”
  “好。”
  “那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这里一切都先行打点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嗯。琴音姐慢走。”
  送琴音出了房间,韩易之这才回身开始吃饭。店家果然都是仔细打点过的,连饭菜都是自己最爱吃的一些芩州的特色菜。就着白饭,塞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桂粉蒸肉,被疲惫压下去的食欲才慢慢恢复了。一盏茶的功夫,桌上的菜基本都见底了,韩易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掉了快有三碗饭。
  失笑地放下了碗筷,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一饮而尽。酒温刚刚好,稍烫不至于失了酒香,也不到烫嘴。只是甜润的味道落到喉间却立刻苦涩了起来。
  站起身,推开了向山一面的窗户。天色早已深沉,夜风带着厚重的潮气迎面而来,连带吹熄了桌上的烛台。就着屋内仅剩的两盏风灯,隔着浓雾,极目远眺,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座熟识的城池。
  就算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想要看的人也早已不在那里了,比起物是人非的情景,或许这一场浓雾也是恩赐。
  而现在,也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
  把刚才那张短笺收好,一挥袖,两盏残灯也熄灭了。坐在漆黑的房内,韩易之缓慢的将杯中的酒倒满。
  现在确实不是自己再去乱想的时候。在颠簸流离中度过了十年多,在苦寒之地又度过了四年,才走到了今天。这条命,从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日日夜夜,脑海深处都会有凄厉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一个叫做萧靖的魂魄。
  真的要感谢十年前,母亲赐予了自己韩易之这个名字。至少自己能够拥有除了萧靖以外的人生,拥有一些只把自己唤作韩易之的人。
  “彦澈,彦澈……”
  说了不能再想,喉咙却不受控制似地不断低吟这个名字,猛灌了几口酒,才压了下去。不是不想去想,不是不愿去想,而是不敢想,不敢想……
  他在哪里?
  他是否过得还好?
  他,是否还活着?
  啪!酒杯被一把捏碎在手里,白瓷的碎片扎进了掌心。可韩易之没有松开,而是更加使劲的握紧,握紧。终于,犀利的痛楚把自己从泥沼一般的深潭里拉了出来。
  “你不能够这样,你不能够这样!”
  分别的那一刻,你没有选择他,那么现在你更加没有资格思念!必须赢,必须赢这一次,替所有死去的人,替那个在死在血雨腥风中的萧靖。然后你才有资格再去想他,去找他,去等他。
  见到二王爷萧泽,是在快有五年前了吧。当时同干爹一行人在跋涉了近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皇土的最北边。深秋的边城萧瑟如冬,坐在门窗紧闭的屋中,仍能听到风从头如鹰般呼啸而过。门外一声通报,厚重的门帘被掀开。韩易之刚要跟随着其他人一起恭敬地起身行礼时,就觉得肩膀被一双大手握住了。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面孔,是二王爷萧泽。因为边城严酷的节气,看起来要比他真正的年岁老了许多,凝视着自己的双目纵然隐隐有些泪光闪烁,却仍旧透着摄人的威严。“当年见到你,你才刚出生。现在,你真的,真的跟你父亲很像,很像,比你哥哥还要像。”
  耳边传来如低语一般的字句,接着自己就被紧紧地搂住了。父亲,哥哥,听到这样的话,虽然跟这个人一样,都是自己连面孔都忘记了的人,但是胸口还是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一样,疼得难以呼吸。“叔叔。”“嗯,靖儿,噢不,易之。”苍老的声音回应着:“你娘这个名字改得好,从今后,你还是叫韩易之,你要堂堂正正地站到那个杀兄弑侄的人面前,让他偿还那一天他犯下的所有的罪孽!易之,忆之,乃为不忘!”
  “……是。”
  点着头,却看到一旁神情复杂的干爹,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杨涵远。这是一个韩易之看不穿的人。此人自幼丧双亲,一直跟着年长了自己十岁的大哥,也就是当年的太子最亲信的将军杨冽,历经无数征战。然而苍琅之变那个夜晚,最先最快倒戈的也是这个杨冽,踩着信任着自己的人的尸骨,登上了这杨柳之堂权势的顶峰,同吏部尚书两分朝政。而杨涵远也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兵部侍郎的位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信任?这也是干爹最初所说的。因为他们年龄相仿,且当年同属太子一党,两人曾经是极好的朋友。也正是因为如此吧,对于这个人背叛的愤恨要更深更重。
  但是,也正是这个人,一连十年来不断追查自己的下落,暗中加以保护,才得使他们一行人逃过了多次灾劫。
  “我,当时也不懂他。就像当年,我不懂为何太子殿下至亲至信的二弟,二王爷萧泽会那么快的归顺那个鸠占鹊巢之人。”记得,在颠簸的马车上干爹曾经这样苦笑着说道:“现在,我懂得了二王爷的苦心,可是那个人我却再也无法信任了。”
  是啊,即使他是对的,即使那是正确的权宜之计,可是当最绝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重要的人狠狠地在自己背上砍下了一刀,即使那绝不致命,也再不会将自己的弱点在那人面前露出了吧。但是,若回头看看,才会知晓那个被自己放弃的人,有着多么绝望的容颜。“当年的一切太过混乱了,那一晚我正好驻守在太子殿外,突然远处有人带兵前来,说是七皇子要对太子不利,特地前来保护,所以我就没有阻拦……”半月前,临行前的酒桌上,干爹拒绝与杨涵远同席,于是韩易之留在这个醉得满脸酡红的人身边。他手执一根竹筷,轻敲着红釉酱碟,闭目微微笑道:“我没有阻拦,因为带兵的人是我的哥哥,那个独力抚养我长大的哥哥,那个曾在战场上为太子殿下挡过刀剑的哥哥,那个曾经立誓要扶持着他最敬仰的人君临天下的哥哥。所以我没有阻拦……”“他是该恨我的,就算我做得再多,就算我把这条命舍出去,都救不回他最重要的人了,都改变不了我这个帮凶的身份。二王爷之所以会归顺,也是因为我。若依他的个性,必要力斩了那个害死他最重要的兄长的人。纵然会两败俱伤,纵然会万劫不复。”“易之,”杨涵远忽然睁开眼,看着韩易之:“你是不是也恨我呢?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呢?”“……”“呵呵呵,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不会撒谎的人。是啊,我是该被看不起的。对于任何事情,都会瞻前顾后,权衡利弊才会抉择。他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更加轻视我吧。”
  “……”
  “不过,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被轻视被恨都是我应得的。但是你,还有那些死去的人,应被偿还的并不仅仅于此。其实,若说是为了你,或是为了死去的人洗刷冤屈,我真的开不了口,因为我从来都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只是,我晓得,对于你干爹来说,这毕生的梦想就是看到你代替你的父亲,重新站在那杨柳之廷的顶端,所以……”
  “不用再说了,”韩易之轻声打断了声音早已哽塞的人:“我相信你的。若要我的命,你早可以要了。若要权势,那也不是我必然能够给的。其实之前一直不够信任,就是觉得你缺少一个原因……”
  “呵呵呵,韩易之啊,你还是太单纯了,”那人朗声笑着,用手拍拍韩易之的肩膀,虽然用力但韩易之却感到那人的手在微微发颤:“我这样牵强的理由,说给任何人,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我是单纯,但是我信你,就像信在这个苦寒之地苦守了十年的二叔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原因,这就足够了,不管对于别人来说这个原因有多么可笑,多么难以置信。”因为,我也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劫,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理由。韩易之在心中低语着,又将这句话重新埋进了心底。_
  那是如何的一季桃花呢?微盍双目,暗色的夜便闪出一树树绛色桃花,映着月色下的清泉,怡然轻曳。
  那是几年前的春了呢?竟然有些记不得了。屈指想去慢慢数来,刚握起手掌,浓重的睡意就迎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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