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睚眦香-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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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管不着,那是你徒弟,不管是打、是骂、是吊起来抽鞭子还是送去苦修廊饿饭发呆——关我什么事。”
  “他说他就是想去。”欧金纽顿了一下,“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呵呵。”维琴秋好玩地笑,“小孩子说出这种话,可真就欠打了。”
  “里夏德也打过你吗?”
  维琴秋眼一抬,“你说什么?”
  对上他那双秋水凝碧的瞳孔,欧金纽一眨不眨,“当年你也一样任性,里夏德打骂阻止过你吗?”
  “你……”
  “他说,他非去不可,非要不可。”
  维琴秋声线压细,“我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该怎么办。”
  维琴秋顿时气得发笑,“我说,有你这样踢皮球的吗?”
  欧金纽索性话都不说了,维琴秋站起来踱了几圈,忽然问,“你为什么讨厌小宝?”
  我侄子固然是个怪胎,可也没到人憎鬼嫌的地步,何以你厌恶他至于想毁了他的脸?
  欧金纽眼光一侧,维琴秋立刻会意,扬声,“都死开,一个不留!”
  斥退暗中所有卓根提斯,他坐下来,“给我看。”
  欧金纽摊开掌心,“德拉加给我的。”
  “什么!”
  维琴秋盯着刑塔师匠掌心里那颗翠绿可爱的珠子,扎了眼似的扭开头,声音微冷,“这混蛋孩子。”
  欧金纽知道他骂的是谁,轻声回答,“应该还有一颗。”
  “在哪里?”
  “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
  维琴秋凝视他一会儿,点点头,“我倒忘了你是亚伯拉罕大人那一支的。”他拣起骨珠,小心翼翼掂了掂,“小宝给他的?这孩子找到了全部三颗?”
  欧金纽对一切没有答案的问题统统保持沉默,维琴秋自然了解他,轻轻叹气,“所以呢,你想先解释哪一个?”是德拉加为什么给你这颗骨珠,还是你为什么想打死我这便宜侄子?
  “前几个月,龙牙会去了一趟布加勒斯特,带了格拉齐安一起。”
  “于是?你徒弟去开荤,让你有了中年危机?”
  他的一切嘲讽在欧金纽这里统统竹篮打水,刑塔师匠不受干扰地继续说下去,“回来之后,阿尔比纳告诉我,格拉齐安选了个外行姑娘,什么都没做,只枕着人家睡了一夜,但那姑娘长的像一个人。”
  他冷冷一抬眼,“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书房里一瞬间静了,半晌维琴秋才微微一笑,“呵,多纯情。”
  他打个响指,乳白齿尖在嫣红嘴唇上咂一咂,“但是小宝中意的是德拉。”
  欧金纽不动声色,“这就是我要说的。”
  “哦?那么请允许我猜测一下,师匠大人,您是来告诉我,您终于愿意帮我一个忙的吗?”
  欧金纽同他对视半晌,摇摇头,“不,德拉加不配坐你的位子。”
  维琴秋气得大乐,“为什么?”
  看见欧金纽紧抿了嘴唇,他就知道再挖不出任何回答了,郁闷地摇摇头,“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苔丝梦娜……但是何必怪罪孩子,他那时才几岁大,懂什么。”
  欧金纽仍然不应声,维琴秋放柔声音,“七年了,你忍心让我那点算计白落了空?除了德拉,还有更适合的吗?何况小宝也中意他,你说,多好的一件事。”
  欧金纽凝视他良久,终于低声回答,“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七年前你就是故意的,指派他去照顾小勋爵,你明知道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会被激怒。”
  维琴秋耸耸肩,“我是你老大,我知道的,当然比你更多一点。”
  “你完全可以制止,但你没有。德拉加那个硬木脑筋,被逼到那个境地,只好当众现形,你就是想要所有高层卓根提斯……龙牙会、狼林,都看见他的原形。”
  维琴秋笑,“木已成舟,兄弟,木已成舟。”
  欧金纽摇头,“他不配。”
  “那是你说了算的吗?”维琴秋冷笑,“真遗憾,老子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我等得起。等德拉认清他跟埃米尔的关系……不管小宝的原形是什么,他都是个卓根提斯,何况……他又是那种怪物。”
  说到“怪物”时,他的口气几乎是崇拜的。
  欧金纽声音低沉,“你当年就打了这个主意吗?”
  维琴秋摇摇头,“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小宝是这么个孩子。”他叹口气,“我以为,只是咱家的血统出了问题,可你也看到了,当年他才九岁——他都做了什么啊。”
  九岁的孩子,就避得开卓根提斯的耳目,找得到失踪七十余年的骨珠。
  欧金纽也沉默,维琴秋想一想,“他如果不回来,事情也许会是另一个模样,可他回来了,你也看到了,他骨子里该有多强……所以有什么不好?我要最强的卓根提斯接我的位子,最强的尊主,和最强的龙牙会总座,喂,你说,这不完美吗?”
  一拍即合,玲珑合榫,各安其位。
  欧金纽冷冰冰看着他,“你还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娶里夏德的闺女来巩固地位。”
  维琴秋得意洋洋地点头,“如果姑娘愿意的话——对了,我看佩西娅似乎蛮喜欢小宝嘛。”
  欧金纽终于忍无可忍,“你疯了吗?你真的以为这样能行?”那是活生生的年轻孩子,不是你手底下的细木玩偶!
  维琴秋一拍巴掌,笑容突然冰冷,“没错,我还真就觉得这样能行。”他不歇气地说下去,“我们姑且先不说德拉摇摆不定的原因,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只为了给我送这东西?”
  攥紧骨珠,他微微笑,“小宝注定是咱家人,任谁都没话好说。亚伯拉罕大人认可了他,给了他这个,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三颗骨珠,每一颗都足够换一条命,随便他施恩给谁,都是笔好买卖。不过你想干什么?来向我推荐你那小徒弟吗?”
  欧金纽神色凝住,慢慢抬起眼睛,“别把格拉齐安扯进来。”
  “那是我说了算的吗?是你把他扯进来的,这么个孩子,你带着他,手把手地教他,却无视德拉,为什么?难道我搞错了,格拉齐安才是你亲生的?”
  
  他在火里永远都能看见苔丝梦娜的脸,温和、安静而年轻,就像那些晚上一样。她熄灭灯光,在月光下解下束发带和一把玲珑轻巧的发钗,换上领口宽大的花边睡袍,再像温暖光滑的人鱼一样悄悄滑到他身边。
  她先哄睡孩子,才回到他身边,每一次都是。
  他说过要娶她,不止一次,而她永远都拒绝,每一次都是。
  她的脸容里有不悔的承担和少女般的放浪,笑容清澈而绝望,“你为什么要娶我?就因为我和你上过床吗?”
  他愤怒地卡住她的喉咙,“不,因为你生了我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她仰躺在散乱的被褥里,那些细棉布、蕾丝、轻纱与缎带像一出凌乱的葬仪,她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你一个姘夫?”
  每一次他都想扼死她,或者扭断她的脖子——对他来说,那真的是顶容易的事。
  每一次他都没有,每一次他都哭泣着放松了手指,伏倒在她柔软起伏的身体上,或者贴着她微微喘息的胸口滑下去,直到跪倒在地。而她始终站得笔直而高贵。
  “不要这样说,苔丝梦娜,不要这样说。”他喃喃地,“不要这样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我是个发过誓要守节的浪荡寡妇,而你不过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坚定地剥开他紧闭的眼睑,对着他的瞳孔低声宣布,“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乖乖去做你的刑塔御使,年轻,冷峻,前途无量,辅佐你情愿跟随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要带走这个孩子,等他有那个资格之后,我会把他给你。
  如果他配不上你,那就让他永远都不用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他问出来,随即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苔丝梦娜……你爱我,对不对?”
  “嘘,别跟我这种女人花言巧语,老娘早听腻了。”
  她闭着眼睛耻笑他,却在黑暗里于眼角落下热泪。
  相遇太晚,相爱太迟。
  有时——只是极其罕有的有时,她会问他,“耶雷米亚……”
  他懂得她的心意,“他很强,会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强,如果他愿意,他必然会进龙牙会。”
  她微笑,“这样好,这样他就更有资格不屑我。”
  “他不会的,耶雷米亚是懂事的孩子。”
  “我背叛他父亲,他有这个资格。”
  他拥抱她,“不,他不会的,没有人有这个资格。”
  “我应该跟他父亲一起死。”她说这些的时候平平板板,并不流泪,“我应该跟他父亲一起被烧成灰,就算那样会让他父亲闭不上眼。”
  他不住吻她的眼睛,“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那时他才多大,我以为我可以的……就这样带着他过一辈子。可我偏偏又碰见了你。”
  她是山下城镇中的维奥雷拉少女,嫁给普通维奥雷拉男人,有一个独生儿子,丧偶,极简单的故事。
  直到那孩子的卓根提斯潜质被发觉,被带入山中培植,她舍不下儿子,跟着搬进山里照料。
  她记得那是暮春,出奇的暖,入夜依旧温和熨人,夜色芳香烂熟,她搭乘的马车和无声的马队擦身而过,要不是车夫扬鞭致意,她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鬼。
  鞭梢上卷起李子树细白花朵,风里甜香如雨。
  铁蹄铿锵,她看见一张称不上英俊却锐气的侧脸,每一丝年轻坚硬的线条里都写着坚决。镇定,高贵,意气风发,却那样冷漠。
  直到把儿子交付出去时,她才又见到他,年少惊才的刑塔辅使,注定的御使人选,或许,还是未来的刑塔师匠。
  她微笑,起码她知道他是个维奥雷拉人,而不是鬼魂。
  那时他正同一个艳丽得飘忽耀眼的男孩说着话,抬起头,看见阳光下不再诧异惊惶的她。
  后来那个男孩成了当家尊主,而他成了刑塔师匠。
  她成了他的情妇。
  
  维琴秋严肃地告诉他,“我警告你,我可从来没觉得你跟苔丝梦娜那事儿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对你儿子太刻薄了。”
  欧金纽直直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个笑脸让维琴秋都有点毛骨悚然,他不安地咳嗽一声,“干嘛?”
  欧金纽没作声。
  “没来得及救她,那不是你的错。虽然我承认这很遗憾,可你犯得着把自己搞成这样吗?费了我多少事呢!”维琴秋摇摇头,“德拉那时候才多大,小孩子玩火,弄出事来,也只是个意外。就算害你没了老婆,他总是你儿子,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恨他一辈子。”
  “火是他放的。”
  维琴秋愣住,“什么?”
  “要是我早告诉了你,是不是你就不会选他?”
  “……他告诉你的?”
  “我抱他出来的时候,他指甲里还沾着硫磺和碳粉。那之后耶雷米亚陪他,怕他噩梦,或者有阴影。结果,”欧金纽又笑了笑,他今天露出的笑容次数简直用光了一年的份,“结果他梦里说了出来,一五一十,放了火,硫磺和碳粉还是从耶雷米亚那儿偷拿的。”
  维琴秋盯着他,小小声地说:“你这张脸,可是为了救他毁的。”
  “那又怎么样?”他微笑凝视美貌狂傲的尊主大人,终于在那张艳色逼人的小面孔上看到了一点恐怖,“我根本就不想要这张脸了,你为什么要费这个事。”
  “因为我有病。”维琴秋点点头,最初那阵震撼已经过去,他立刻神气活现起来,笑容里也带上了几分毒辣的甜,“对,我不正常嘛。你一心想死,那不行,一心想毁容,不好意思,也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是药塔之主,掌管这个家族生死之界的王,我低眉垂眸,忘川边翘首而立,我不想让你通过我的视线,你就得给我在此岸乖乖待着。
  你想变成个丑八怪,是吗?我偏偏给你一张美绝人寰的脸。乖张也好,怪癖也好,我想做的事,我就一定要做。
  “顶着这张脸活下去吧,欧金纽杜尚维奥雷拉。”那一天,他对着终于醒来的年轻人嗤嗤笑,“你想死?别做梦了。别说你的命是我的,你这张脸都是我的。”
  “这样的孩子。”欧金纽看着维琴秋,“你知道他拿这颗骨珠,求我做什么吗?”
  他以此为代价,请求我阻止三塔师匠联手,不要筑造雪谷,不要唤醒那孩子的原形。
  “他跪下来求我。”
  维琴秋深思地看着他,他明白欧金纽的意思,德拉加这样做,保守地说,实在太蠢不过。
  蠢,而且自私。
  人尽皆知,此时此地,此时此刻,唤醒萧撄虹的原形,只对一个人有坏处——埃米尔维奥雷拉。
  维琴秋笑了,“所以他跪下来求你?既然他有这东西,为什么不把这个用在他自己或者埃米尔身上?如果他当真只是想帮埃米尔对付小宝——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认为你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或者卑鄙无耻小人,他起码应该做得更彻底一点,才像咱家的人。”
  譬如拿着小宝给他的骨珠,去讨好埃米尔。
  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欧金纽的肩,“兄弟,别太单纯。”
  二十年前我就这样劝告过你,可你仍然迷恋苔丝梦娜,并且掏心掏肺地照顾她那个跟别人生出来的儿子。话说回来这有什么呢?你就娶了她又能怎样?偏偏她不答应,你就当真不敢违背。到如今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你们倒像是站在地球两端的陌生人,骨血成冰。
  欧金纽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抖开那只手表示反对。
  “嗤。”维琴秋笑,“那么,格拉齐安呢?我要收他来陪小宝吗?”
  欧金纽沉沉地问,“你不中意他,是因为他是瞎子,还是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弟弟?”
  维琴秋瞬间收起笑容,试探地,“你……是想选他?”
  我以为你只是想为他留一个典司长或者刑塔御使的位置,没错,那孩子算得上天赋异禀,虽然比不得德拉加,但刑塔的雕琢打磨完全可以成就一个接近完美的卓根提斯。
  “你为什么选他?”
  “那孩子很好。他从来都不哭。”
  “也从来都不笑。”
  欧金纽不答,他想了一下,是那样吗?格拉齐安从来都没有笑过?也许在他面前的确如此……九岁的孩子,世间风景突然从眼前被夺走,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血是最可怕的东西,最成熟的武器。”维琴秋低低地说,“别不相信,你以为血缘不重要?血统无关紧要?说不上什么时候,那就能引燃你,焚化你,毁灭你。就算你再刻意抵制他、打压他,德拉仍然是你的儿子,耶雷米亚的弟弟。而格拉齐安……有那样一个蛇狩师哥哥,你要我信任他吗?”
  何况咱家的当家尊主,难道能是个瞎子?
  欧金纽抬起头,“我一直以为……”
  “以为我想让小宝继位?呸。”维琴秋洞悉怜悯地盯着他,“你以为小宝回来,是来接我的位子?真遗憾,一个瑶薇恩维奥雷拉已经够了,咱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杂种尊主。”
  欧金纽都给他的说法吓了一跳。
  维琴秋看透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我也是个维奥雷拉。”
  “我明白。”欧金纽终于告诉他,“我知道你选中德拉加,是因为我。”
  你可怜我,是吗?所以一定要把我和苔丝梦娜的儿子推上至尊之位,仿佛那就是一种补偿。
  “别傻了,”维琴秋懒懒回答,“如果德拉没有那样的化身原形,不用你说,我早掐死了他。”
  欧金纽久久地看着他,“谢谢。”
  他太明白维琴秋的良苦用心,即使尊主大人永远将之掩饰在毒舌之下。欧金纽的两个儿子,无论亲生抑或养子,他都予以照拂。龙牙会三御使里,莱努察年长,霍雷亚不在乎名位,而耶雷米亚……那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未来刑塔师匠。
  维琴秋打了个呵欠,“格拉齐安的话,他想进龙牙会,就让他进。你放心,小宝玩不死他的。”想着他就鬼笑,那小孩子无疑也是个拿活生生热腾腾的人心当刺身吃的。要比不珍惜心意,只怕他全不亚于他二叔。
  欧金纽默默盯了他一眼。
  “不说这些,你做好准备,过几天我要回药塔去。”
  “做什么?”
  手里摆弄着骨珠,维琴秋灿然一笑,“要建雪谷,得干点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尊主大人回塔的消息,足够令药塔上下慌乱一阵子。维琴秋统领家族二十几年,甚至很多人都忘了,他其实是实质上的药塔师匠。
  即使前任尊主、现任族长的里夏德选的人不是他……这容颜秀美的年轻人仍然有资格穿上那袭师匠白袍。
  药塔中不知有多少人根本没那个福气近距离见过尊主大人,忙碌整理打扫迎接的同时,也梦想着藏在哪个角落仔细偷窥一下传说中美如夜精灵的当家尊主,就算他如今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照旧让人感觉新鲜。
  维琴秋对此不置可否,并没发脾气或者取笑,萧未瀛和萧撄虹被他带在身边,他约略提了一句,要在药塔冶炼某种东西,时间难以确定,住在药塔图个方便,以他那种无人可及的疑心病,自然不放心把情人和侄子扔在火兰馆。
  维琴秋轻飘飘地,“这样还省事了呢,免得龙牙会和狼林两处照应。”
  霍雷亚笑,“我等着读阿尔比纳的万言书。”不止是碎嘴子的刑塔御使,二十四宗系听说这事,纷纷向里夏德告状——准许外人进入三塔,简直天理不容!
  里夏德早料到这点,一捂眼睛下山去,躲进龙牙会名下的阿尼可庄园,悠哉游哉休假去也,有宗系家长找上门来,痛心疾首,族长大人只是笑眯眯喝茶,逼急了才拿出一句,“这样吧。”
  他清清喉咙,“我授权你去撵那位侯爵大人和他侄子出塔,维锦要是有异议,就打我的旗号。”
  结果通常都是对方脸色铁青地离开,而族长大人继续喝茶。
  “那只小疯狗。”他嗤笑,摇头,“你们怕给他咬一口,老子就不怕吗?”
  不过正是托维琴秋那暴戾脾气的福,二十四宗系固然个个不好对付,这些年来却全无滋事,家家安分。
  里夏德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家有恶犬的好处。
  所以既然小疯狗维琴秋大张旗鼓地重返药塔,不管他身边带着情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要过问才是正经。否则惹恼了尊主大人,笑眯眯赏你试一试他新搞出来的巫药,到底不是好玩的。
  药塔里早收拾出历代师匠御用寝室,把维琴秋安顿进去,楼下就是萧撄虹的小套间,也是新布置出的。年轻督事和侍童们战战兢兢,小心觑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小勋爵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触犯了他,就不知惹来什么后果——自家两位御使大人因他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萧撄虹并没搭理他们,事实上他也完全没注意房间陈设这些小事,只随口问,“小安住哪儿?”
  身边的人怔了怔,随即轻声叫,“勋爵大人。”
  萧撄虹一回头,浅浅的一点欢喜都凝在眼里,嘴角慢慢歪下来,奇异地一扭,“呵,”他又是一笑,“呵,德拉……对啊,这是你的地盘。”
  他后退一步,慢慢坐下来,和他二叔一样细长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捋了捋额发,“我倒忘了……小安已经死了。”
  德拉加无言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呢。”
  四下无人,药塔的侍童们早就退了出去,德拉加抿紧嘴唇,走到他身边,“小宝。”
  萧撄虹只是微笑,仰头看他,德拉加盯着那双青蓝如碧的瞳孔,这孩子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澈过,十六岁的他,居然有了一双比九岁的那个孩子更加明净纤脆的眼睛。
  ——这就是被死亡打磨过的眼睛吗?
  他微微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里的空虚与宁静,就像永不结霜的镜子。
  “你想要什么,德拉?”那个孩子温柔地问着,像最仁慈的杀手那样温柔。
  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德拉加就清楚地看见了失望,萧撄虹已经不是那个萧撄虹了,何其离奇,这个貌似天真的孩子,他肯定亲手制造过很多次死亡,但安布罗斯的死是迄今为止死神在他身上的唯一一次胜利。那种陡然的断裂与失望把他向前推了一大步,推上狡赖软糯的十六岁男孩和无龄又无情的妖魔之间的狭窄分野。
  他不再是小宝,可也不是那个恣意而为的通灵小疯子——但这二者间的距离究竟还有多远呢?
  良久德拉加终于轻声说:“埃米尔没有放火。”
  萧撄虹一眨不眨看着他,抬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
  德拉加犹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慢慢蹲下身,“小宝。”
  “我看见一个人。”萧撄虹轻声说,视线仿佛缠丝,紧紧追随着德拉加苍青的瞳孔,“那个人放了火,想要打杀小安和我,逼得小安带着我跳崖。”
  手心里的指尖温度平和,德拉加却感觉自己攥着的是一根冰冷的盐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人是谁?”
  男孩声音轻细,“我见过他,他在火兰馆里出现过。”
  德拉加瞬间反应过来,“威胁过你的那个人?他是谁?他威胁你什么?”
  萧撄虹低头看他,怜悯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又笑了,“德拉,那会是人吗?”
  “……小宝。”
  “在家的时候,我哥怕我惹出事来,总有一天要被别人干掉,所以送我来这里。”他咯咯笑出声来,“可惜他没想到,在这个家里,连鬼魂都想干掉我。”
  德拉加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试图拍拍萧撄虹,孩子一扭身躲开。
  “我会让我身体里那个东西醒过来,不管它是什么。”盯着德拉加的眼睛,他诅咒一样地宣告,“就算它醒,我死,我都要它活过来。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们这些维奥雷拉人,这些见鬼的卓根提斯,既然我能做的选择无论怎样都是错的,既然已经有人为我流了血,那么——干嘛不踩着热腾腾的血向前走呢?”
  人间已死,而妖兽自无限之境中醒来,浴血而生。
  他反而伸手拍了拍德拉加的脸颊,叹息地耸耸肩,“好凉,德拉,你怕了吗?”
  “小宝……”
  “嘘,别说,别说你那个蛇狩师没想杀死我,别说这一切还可以改动,对不起,德拉,没有什么坏事是阅后即焚就能抚平的,埃米尔成功了,你没发现吗?他的蛇已经不怕我了。”
  他满意地看着德拉加的脸色渐渐发青,轻声笑,“我是心平气和告诉你的,我们真的很像——我是说,以前的那个我,和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
  凡你不喜,必然灾厄加身,而不顾无辜。
  萧撄虹露出一点深思的表情,这表情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个真正的瓷人儿,“现在我懂了,那一点都不好玩,真的,非常不好玩。”
  因为小安是无辜的。
  所以就算不能阅后即焚,我也要修正我犯下的谬误,譬如……以命换命。
                      
作者有话要说:  




☆、CH17 REPAY

  CH17 REPAY
  
  你统治一切,却没有任何报答。
  ——要承受吗?
  
  萧撄虹起身走了出去,德拉加怔怔蹲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追上去,“小宝!”
  他在走廊里抓住萧撄虹的手臂,“你要干什么?”
  “你怕什么?”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萧撄虹翘起嘴角,“怕我就这样跑去杀了他吗?我不会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搞不好是我被他杀了呢?”
  德拉加越攥越紧,半点不敢放手,“小宝……不要这样。”
  萧撄虹反手抱住他,脸颊贴近他胸口,声音更轻,“你不担心被人看见吗?被埃米尔?”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什么把你们这样紧切相连,但我想告诉你的是……
  德拉加敏感地抖了一下,“小宝。”他轻声叫,推开他然后远远退开的本能匆忙地让步给了那种感觉……那种近乎奇妙的感觉,柔软的脸孔,柔软的发丝,柔软迷人的体温,人的体温……这孩子是实实在在的,温暖而柔软的,触手可及的,而这孩子需要他。
  那么真实的感觉,他渴望他,渴望导致空虚,从毛孔里渗透,从层层衣料下蒸发出来,活生生地飘散游走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地渗入,皮肤,粘膜,血液,骨髓……附骨之疽。
  萧撄虹就这样抱着他,亚麻灰的发丝洒在他胸口,像不擅长亲昵的猫,慵懒而骄傲地扭动着脖颈,斜着眼儿流露一点点不舍,矜持得让人感觉委屈。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轻轻抚摸萧撄虹的头发,从来没有人这样无辜地依赖他……从来没有。
  渴望并不是一种依赖,示弱才是。
  “我妒忌他。”萧撄虹在他怀里轻声地说,“我妒忌埃米尔,你一直都是那样照顾他的,对吧?”
  “……小宝。”
  “我早就知道了。你喂我喝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经常照料某个人,怎么会那样的熟练。
  德拉加的指尖颤了颤,仿佛一句无声的叹息,他腾出手来搂住萧撄虹的背,说不出什么,只是上下抚着,像歉意,也像安慰。
  走廊拐角微微一阵骚动,“德拉加大人……啊,抱歉!”
  拐过走廊的督事和侍童们匆促转身,反而比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更尴尬得无以复加。萧撄虹轻轻嗤笑了一声,“在火兰馆的话,可不会这么大动静……喂,这座塔里的人,都知道你和埃米尔的事吧?”
  所以才惊讶如此?
  德拉加没有回答。
  萧撄虹回过头,看了一眼匆匆散去的人群,眉尖陡然一蹙,“那个督事……”
  德拉加一眼瞥见,忽然抬起手握住萧撄虹的肩,扳转他看着自己,“小宝,你能不能……”
  萧撄虹收回眼光,又是一笑,“那是阿梅代乌吧?你看,我还记得他呢……你想要什么,德拉?”
  伸手搂住德拉加的脖子,他踮起脚,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挑衅,“我们早就两清了,不是吗?”
  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能以这个平等的姿势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看,我依然要这样努力,这样费力地,才能和你对视。现在你打算放低身段来迁就我吗?那很好,可是——你要什么?
  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上,轻得像个灵魂,却重得像个承诺。
  萧撄虹惊惶而又恼怒地一回头——他看见那双镶在缥色眼白里的诡绿瞳孔。
  “耶拉。”他喃喃地叫了一声。
  “我在。”
  “耶拉……”他松开德拉加,后退一步,失去重心似的跌到耶雷米亚手臂上,那么软弱的姿势,仿佛刚才的字字诛心与步步紧逼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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