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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3-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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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崔妈妈已经快步走到床边:“红玉,这是对面剑舞坊的紫玉姑娘,她听说你身子不好,特地来看望你。”
  梁红玉听了,忙半欠起身子:“多承紫玉姑娘记挂,请恕红玉病中失礼。”
  邓紫玉听她话语虽谦恭,语气却似乎有些轻慢,心里又冲起一股怒火。不过她神志已回,脸上露着姊妹一般的笑,热热地放高了声量:“梁姐姐病着,我这样冒冒失失过来,才叫失礼。不过呢,虽然只隔着条街,咱们两家却像是隔了道楚河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斗鸡似的,好生没趣。这几个月,常听人说梁姐姐如何如何好,一直盼着能拜会拜会。若不是借这个由头,还真跨不过这条河呢。今天见了梁姐姐,总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那些人说话果然是信不得,梁姐姐这样的品貌,哪里是一个好字便能形容得尽的?照我看,一百个好都不够。妹妹我今天算是真正开了眼。”
  “紫玉姑娘这番话,才真让红玉无地自容。紫玉姑娘请坐,我这就起来奉茶。”
  “别,别,别!小心着凉!”邓紫玉忙伸出手狠狠按住梁红玉,指甲险些刺进她肩膀的肉里,“我是来看望病人,哪里有劳动病人的道理。梁姐姐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我备好茶,请你过去,咱们再好生亲香亲香。”
  


第九章 敬重、痴迷
  兵不奇则不胜。
  ——《武经总要》
  曾小羊回到了厢厅,见书吏颜圆不在,厅里静悄悄的。
  扭头一看,厢长朱淮山坐在窗边扶手椅上,手里仍捧着那本页角已经卷烂的《庄子》在读,嘴角露着笑,并没有抬头看他。曾小羊不敢惊动他,轻脚走进去,小心坐到墙边的条凳上,瞅着脏破鞋尖,等着胡大包。可等了许久,都不见胡大包来,急得他直抖腿颠脚。
  “莫抖腿颠脚。男抖腿,穷一世;女颠脚,苦一生。”厢长忽然出声,眼睛却仍盯着书卷。
  他忙停住腿脚,心想,这个毛病得戒掉,若让黄鹂儿听到这句话,怕是再不睬我了。想到黄鹂儿,他又有些担心起来,自己说动了胡包子,一起讹表哥杨九欠的钱,这事黄鹂儿若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从她常日里那些言语看,她似乎敬重踏踏实实、堂堂正正的人,于穷富上倒不如何计较。她对我虽然不见外,要笑就笑,要骂就骂,但似乎从没有敬重。我再做出这种事,她怕是越发要看轻我了。他顿时沮丧无比,越想越怕,似乎都已经看到黄鹂儿指着他气骂了一通,随后把他撵了出来,说从今再不想瞧他一眼,说着“砰”地关上了院门。
  他似乎真真听到了那关门声,吓了一跳,忙扭头小心问:“厢长,一个女孩儿,若是不敬重一个人,还愿意嫁给他吗?”
  “当然不愿意。”厢长仍瞅着书卷。
  “哦……”他又遭了一重锤,顿时垂下了头。
  “不过呢,女孩儿家,要嫁谁,哪里由得了她?父母不在,还有兄弟,兄弟不在,还有亲戚。除非亲人都不在了,独留她一个人。那时,才由得了她自己。即便如此,世间种种是非、好坏、善恶、得失,全都罗网一般捆着她,目被牵、耳被扰、心被绊、神被缚,哪里有真愿意?不过是种种世俗之见由她的心里发出、口中道出而已。除非如藐姑射山之处子,餐风饮露,游于四海之外……”
  “哦……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她们心里头。”
  “心里头?”厢长这才抬起眼望向他,“敬不敬,与嫁不嫁,是两回事情。这世间事事处处两难全,不是敬却嫁不得,便是嫁了却不敬,嫁其所敬、敬其所嫁者,少之又少。”
  “哦……多谢厢长教导。”
  曾小羊听了个迷糊,低头搓着手指,又寻思起来。黄鹂儿虽说不计较穷富,可她也爱穿些好衣裳,爱戴些花儿朵儿的,再敬重,若是穷得没饭吃、没衣穿,这敬重也难长久。还是得先有了银钱,再去像斗绝梁兴一般,做个堂堂正正、威威武武的人,她对我,自然会生出敬重来。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亮了,不由得露出笑来。正笑着,却见书吏颜圆走了进来,脸色瞧着不好看,似乎碰上了啥厌烦事。他先还有些纳闷,随即想起自己早间诳了颜圆,说栾老拐猛发了大财。颜圆怕正是在为这事烦心。他越发觉得可乐,忙笑着站起身问:“圆子哥回来啦?”
  颜圆瞅了他一眼,眼里似乎在探询,但扭头看到厢长在,便没有吭声,坐到自己那张桌子前,胡乱翻开簿书,装作在看,瞧那神情,哪里能看进一个字去?
  曾小羊笑着刚坐下,就见胡大包小心小意走到厢厅门边,朝里面探头望了望,手里拿着张纸,眨着两只小豆眼,贼一样。
  游大奇一直躺在那只小篷船里,昏睡一阵,又呆想一阵。
  听了那个救了自己的船娘子桑五娘的劝解,他已经打消了求死之念。然而,桑五娘的药再好,自己脸上恐怕仍会留下几十道伤痕。抬着这样一张花瘢脸,往后如何去见人?如何去谋营生?这时回想起来,他才发觉,从小到大,这张脸不知给了他多少便宜。幼儿时,认得不认得的大人见了他,都愿意给他香糖果子吃,其他生得丑的孩子却只能望着;大一些,里巷里的孩童们一起玩耍,他就算做不得头领,至少不会去扮随从、小厮或脚夫,生得丑的扮起来才像;成年后,哪怕去问路,别人也答得仔细些,而生得丑的,则常被当作盗贼躲避。也正是这张脸,让他自小就觉着高过周围那些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人。可如今……
  他被划烂的,不止是脸,更是心。只觉得自己一整个人都被割成了碎片,再难收拾到一处。
  他已经没有气力伤心或怨恨,甚至连动一下手指的气力都没有,躺在那里,只是一块沉甸甸的肉,只有一口气还是活的。桑五娘说,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但他这口气,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还有志气可言?桑五娘还说,男人只要尽了自己本分就好,可他的本分在哪里?
  他忽然发觉,活到现在,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自己的本分在哪里?自小受父母宠爱,连根扫帚都没抓过。长大后,瞧不上父亲那修鞋的贱活计,不愿学。学其他的,又不肯下力,觉着自己不该是下苦力的人。入了禁军,瞧不上老老实实按资升阶,也从没想过要在军中建立些勋业。最终做了逃军,误入匪群,落到这步田地。自己的本分在哪里?
  他本已被割成碎片,想到此,连这些碎片都化成了灰。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原来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徒耗水米,白累父母辛苦抚养。这样的无用之躯,割烂了又有什么可惜可怨?一瞬间,连那口仅余的活气也几乎窒息。投水没有死掉,这时,他才觉着自己真的死了。
  这样死沉沉躺了不知多久,小船忽然振动摇晃起来,有人上了船,随后钻进了船篷,是桑五娘。游大奇睁着眼看她进来,却连转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呆呆望着她。桑五娘只瞧了他一眼,眼中也毫无生气,随即背转身,费力坐倒在斜对面的长凳上,垂着头,肩膀靠在船篷上。夕阳斜照进船篷里,桑五娘的背影瞧着极疲累。
  游大奇一直呆呆望着她,心里空荡荡得像个破口袋。船篷里也一片空寂,只有水拍船舷声、船身轻摇的吱嘎声,以及岸上时有时无的人声、车声、牛声。
  半晌,桑五娘忽然埋下身子,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游大奇看着、听着,却木然无感。然而,桑五娘那哭声像是一股潮水,向他冲过来,拍打岩石一般,不断拍打他的心。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钱塘江边看潮水,一个巨浪卷过来,将他们一群站在岸边的人全部冲倒,他身边有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随即被卷进潮水中。他想都没想,便爬起来扑进水中,在巨浪中奋力抓到那幼儿,又转身拼力游回去,爬上了石岸。那妇人赶过来,一把抱过自己的孩子,哭着向他连声道谢。
  想起那妇人的悲喜感极的泪眼,他心里忽然松动了一下,我虽从没尽过本分,至少还做过这样一件被人感激的事。这个念头像是一线亮光,顿时将他照醒。他望着仍在抽泣的桑五娘,心想,往后自己恐怕没有什么可活之路,但这妇人救了我,至少我也该回报于她,替她做些有益之事。
  于是,他费力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喑哑之声:“大嫂,你莫哭,我帮你寻你的儿子。”
  石守威刚走到街角,就看见一个浑身艳紫的俏丽女子从红绣院走了出来,昂首快步过街,向剑舞坊走去,后面紧紧跟着丫头和仆妇。仔细一瞧,竟是邓紫玉。
  巧!他忙快步赶了过去。他是殿前司的旗头,只是个低阶节级,月俸一千五百文,军粮二石五,他只吃得了六七斗,余粮都拿去卖了,差不多能得四贯钱,这样一个月就有五贯多钱。除去日用开销,再吃吃酒、赌赌钱,一个月便剩不下几文钱。如今已过月半,余钱不到两贯。幸而三月初一金明池争标,他们龙标班拔了头筹、夺得银碗,每人不但得了御赐的两匹锦、十两银,殿前司又各奖了一匹锦、五贯钱。那三匹锦前两天他托人拿去卖,还没得着钱。十两银和五贯钱,他为求爽快,在赌桌上连输两回,如今只剩四贯钱。
  一路上他都在犹豫,要见邓紫玉,哪怕只吃一杯茶,也得十两银子。以往他都是和朋友们一起凑份子,今天自己独个儿来,虽说和邓紫玉有过半天的师徒名分,但这行院里的情分,如同沙地上的水,说没就没了。邓紫玉一旦不认他,身上这四贯钱,只够在她门边蹭一蹭。幸而上天眷顾他这爽快人,邓紫玉刚走进剑舞坊时,被他及时追上了。
  时候尚早,剑舞坊门前并没有迎候的人,他快步走进楼前缀彩欢门,唤了一声,由于不敢太高声,邓紫玉并没听见。他忙提高了些声量:“紫玉姑娘!”
  邓紫玉停脚回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没认出他来,转身又朝里面走去。石守威心里一沉,来的时候不对,邓紫玉那神色打了霜一般,粉白的脸微有些发青,似乎受了些气。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唤一声,邓紫玉竟又停住脚,回转身,脸上露出些笑来。
  “是石哥哥?将才被只母雀险些啄到眼,正恼着,竟没认出石哥哥来。石哥哥说要教我刀法,怎么只旋了两圈,就不见人影了?”
  “嘿嘿!”石守威被她一阵热刀子般的话语逼住,答不上一个字来。
  “石哥哥快请楼上坐,前两天福建茶商刚送了些新茶,还有两瓶老酒,我一直给石哥哥留着呢。”
  邓紫玉粉脸上春风飞扬,俏眼中秋波轻漾,石守威早已晕晕荡荡,跟着她上了楼,走进一间客房。客房里锦耀漆亮,更散着馥郁香气,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去、如何坐到了一张雕花圆凳上。只听着邓紫玉不住声地唤“石哥哥”,如糖如蜜,不住地浇在心里,甜甜腻腻,简直要将他酥死。
  邓紫玉一边和他说笑着,一边不住催促丫头仆妇。片刻间,面前那张黑漆雕花圆桌上已经摆了七八碟果菜。旋即,邓紫玉又把着红瓷茶瓶,握着细竹茶筅,亲手为他点了一盏新茶。随后笑吟吟地双手奉到他面前:“石哥哥请用茶,这紫芽新茶,你可是头一个尝鲜的呢。”
  石守威慌忙起身接过,红瓷茶盏极光滑,又有些烫手,他险些没端稳。
  “石哥哥快安安稳稳坐着,你跟我还讲究这些客套?”
  他忙坐了下来,慌慌窘窘地喝了口茶,烫得一颤,几乎叫出声,更沾了满嘴茶沫。
  “呵呵,石哥哥还是这么耿耿直直、诚诚朴朴的,我就爱男子汉这么不遮不掩,不假斯文。”
  石守威听了,心里又是慌,又是甜,忙嘿嘿笑着放下了茶盏,用手背抹去嘴边的茶沫。
  “石哥哥许久不来,今天为何想起来瞧瞧我了?”
  “这个……嘿嘿。”石守威万死也不敢、不舍得提来这里的缘由。
  “石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只要来了,就是好,我就欢喜。”
  “嘿嘿……”
  “酒来了!你去吧,把门带上,”邓紫玉从丫头手里接过白瓷酒瓶,看着她出去关好门后,这才笑着转身,给石守威满斟了一杯酒,“这可是高太尉府上的家酿,我只得了两瓶,前几天马军司的王都指挥使来,我都没舍得拿出来呢。石哥哥自然是酒中豪杰,尝一尝,瞧瞧如何?”
  邓紫玉又双手奉杯,这回竟直接送到石守威嘴前,石守威慌宠至极,头不由得往后仰避。
  “小妹敬哥哥酒,便是孔夫子也不避让,石哥哥怕什么呢?来,张嘴。”
  石守威中了邪一般,忙张开了嘴。邓紫玉凑近他,将一杯酒全都倾入他口中。他双眼一直痴盯着邓紫玉莹波流闪的俏眼,竟忘了闭嘴,一小半酒全都流了出来,洒得满须满襟。他慌忙闭紧嘴,咕咚一口,吞掉剩下的酒。随即忙要用手去擦下巴的酒水,邓紫玉却已呵呵笑着,从袖里抽出一张雪白的帕子,替他拭净下巴胡须,又揩干了他的衣襟。那嫩白柔指触到他的面庞,如酥玉,似春风,让他几乎软倒,恨不得一把将邓紫玉抱住。
  然而邓紫玉却转过身又给他斟满了酒,而后放下酒瓶,坐回到自己凳上。石守威胸前一空、身子一松,不由得长泄了口气,汗珠渗满额头、后背。
  邓紫玉笑吟吟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双眉蹙起,怅悠悠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石守威慌忙问。
  “石哥哥不知道我们这行的苦,诸事都由不得自己。便是恩客们,当着面千怜万爱、千盟万誓的,一转身,便将人甩到脑背后,再记不起。哪里有实心实意肯帮扶你的?我也不敢贪多,若有一个,也就千足万足了。”
  “我……”石守威脱口而出,却不敢说下去。
  “我知道石哥哥是个诚心人,可石哥哥是豪杰大丈夫,这心全都放在外头,哪里顾得上我这样没姿没容、没温没柔的孤魂儿。”
  “不对!”石守威猛地放大了声。
  “真的?石哥哥真的肯放一些儿心在我这里?真的肯怜惜我、帮扶我?”
  “嗯!”石守威恨不得当即跪下。
  “我不信。”
  “真的!”
  “真的?”
  “嗯!”
  “我仍然不信。除非你帮我办一件小事。”
  “啥事?你说!”
  “我自小被发配到这风月囚牢里,从没人疼。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丫头在身边,还算知冷知热,也知道我脾性,凡事都能贴心顺意。谁知道对面来了个叫梁红玉的,她家一心要扶她夺了我姐姐剑奴的名位,把她娇宠得上了天。前几天,她见了我那丫头,回去便嚷着要讨过去服侍她。她家妈妈过来许了大钱,竟生生把那丫头从我身边夺走了。离了那丫头,我像是丢了一半魂似的,吃不得、睡不着,已积了些病在心里。再这么下去,怕是活不了几个月了。石哥哥将才见我,我不是正在伤心气恼?我是去对面求梁红玉,情愿出双倍的钱,恳求她把那丫头还给我,她却不但不答应,反倒当着众人尽情嘲骂了我一通。唉,我自小没爹没娘,有个姐姐还早早去了。剩我一个孤魂儿,只能任人欺负……”邓紫玉说着哭了起来。
  “你莫哭,你莫哭,你要我做什么?”石守威见她哭起来,如一朵才开的娇艳艳海棠花被风雨打落了一般,心里顿时涌起无比疼惜。
  “石哥哥是做大事的人,我这小事哪里能劳烦你?石哥哥不必管我,我哭一哭就好了。那丫头走后,每天我就是靠着眼泪勉强过活。”邓紫玉继续哭着。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算了,就算说出来,石哥哥也未必肯帮我,还是不说吧。扰了石哥哥的兴致,是小妹的罪过。来,咱们还是喝酒。”邓紫玉用那张帕子拭去泪水,强露出些笑意,眼中却泪光尤闪,凄雨娇花一般。
  “你说!只要你肯说,我便肯做!”石守威不由得攥紧双拳。
  “我……我是想求石哥哥替我把那丫头偷回来。”
  “偷回来?”
  “哎……我不该说出来的。石哥哥不必当真,就当我说了句胡话。来,石哥哥喝酒。”
  “这个……我去替你偷!”
  


第十章 死囚、断气
  窥敌观变,欲潜以深。
  ——《武经总要》
  洪山长吐了口气,朝大狱门前走去。
  他今天特意穿了公服,黑纱幞头、绿锦绣袍、青玉腰带、皂底靴。在有品武官中,他虽然只是从九品,品级最低,但毕竟是军官。穿了公服,出门行事多少会便宜些。门边那两个狱吏原本斜倚着墙在说话,见他走来,都忙站直了身子。
  洪山原先不爱拿腔作调,但这世风便是见面逐高低、观貌称轻重,他也只得随俗。走到两个狱吏近前,他微板起些脸说:“你们哪个进去跟孙节级通报一声,就说步军司广武营使臣洪山在此等候。”
  “洪使臣稍候,小人这就去!”其中一个赶忙小跑着进去了。
  这几年洪山押运粮草,返程时总是空车空船,许多军中官员为求货利,常托他捎带些货品,既免了运费,沿途又不必缴税。为此,结识了不少军官。其中有个姓孙的楚州团练使,他的侄子是这开封府大狱中的一名节级。这回返程时,那个团练使托洪山捎了些玉器给应天府的家人。洪山走之前就已经得知程得助遇了祸事,便向那团练使求了一封书信给他侄子,回来好探视程得助。
  他站在狱门外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狱吏跟着一个头戴黑头巾、身穿黑绸袍、腰系黑缎带的中年瘦高男子走了出来。那男子见了洪山,脸上堆出些笑,躬身拜问:“孙琦拜见洪使臣,常听叔父感念洪使臣惠德,今天终于得仰尊面。”
  “岂敢,在下倒是常得孙大人恩遇,每回去楚州,都要叨扰孙大人,实在感愧。今天在下来,是有一事相求。孙大人有封书信在此,信中已经说明情由。”
  洪山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给孙琦,孙琦接过去,打开看过后,皱起了眉头:“这事有些难办……洪使臣要见的人是朝廷重犯,为防里外通泄,一概不许探视。”
  洪山听了,心里一沉。
  孙琦又搓着手感叹:“这事实在难办……一边是朝廷严令,另一边是叔父重托,唉……真正难办……嗯……能否请洪使臣借一步说话?”孙琦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吏,请洪山走开了两步,而后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由小弟冒险陪着洪使臣偷偷去见见那人,洪使臣说话时,小弟得在一旁听着。这样,多少算是不违朝廷禁令本意。洪使臣觉着如何?”
  “成!多谢孙节级成全。”
  “那就请洪使臣随小人来。”
  洪山跟着孙节级走进牢狱大门,里头是一片空阔场院,靠北一排高大房舍,都漆着黑漆。中间是座官厅,厅里并没有人,桌椅也都漆得黑沉沉。场院左右两边各有一堵墙,墙上各开着一扇黑铁门,门边各有两个黑衣佩刀狱卒把守。场院里寂静无声,虽然日头白亮亮照在地上,却透出些冷森森的寒意。
  孙节级引着洪山走向那排房舍最左边一间小房,推门进去,里头摆着几张桌子,桌上堆着些簿册,只有一个文吏坐在桌边,执着笔在抄写什么。他们进去,那文吏也没有抬头。房里里墙还有一扇小门关着,孙节级没有停步,引着洪山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里间更窄,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木桌。洪山猜测是文吏歇息的地方。
  孙节级压低了声音:“洪使臣,您穿着这套公服进死囚牢太惹眼,万一被人多嘴传出去,可就麻烦了。小弟给您寻一套狱吏的衣裳,才好混进去。您看……”
  “不妨事,多谢孙节级费心。”
  “洪使臣稍等。”孙节级转身带门出去,半晌,抱着一套半旧的黑衣、黑鞋走了进来,“这套衣裳鞋子大小是小弟估摸的,不过也只穿一会儿,还请洪使臣将就将就。小弟在外头等着。”
  他将衣裳鞋子递给洪山,随即带门出去了。洪山忙脱下公服,换上了那套狱吏衣鞋,略有些窄短,浑身顿觉极不自在。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他略伸展伸展手脚,便推门出去了。孙节级背身站在门外,听到他出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往外走去。洪山忙跟了上去。
  孙节级走到院子左边那扇铁门,昂着头走了进去,洪山看到那两个狱吏,心里发紧,忙低下头跟了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场院,建着十来排房舍,每堵墙面都只有一排小窗洞。两队执械狱吏来回巡走着,房舍里不时传出骂声、笑声和哭叫声,听着异常惊心慑胆。
  孙节级在前面快步走到靠北第三排房舍,洪山跟过去一看,那一排至少有十间房宽,却只在中间开了一道门。门边木凳上坐着个狱吏,正在晒着太阳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他才被惊醒,看到孙节级,忙站起身。
  “里头没事吗?”孙节级问。
  “没事。”
  “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那狱吏忙从腰间掏出一把拴着绳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随后朝洪山瞟了两眼,眼中有些讶异。洪山一直微低着头,装作不见,跟着孙节级走了进去。一进那门,一股阴腐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里头有些昏暗,只有那一排小窗洞射进一束束光线,投到幽长走道上,照见走道边一间间用墙壁分隔、木栏封锁的小囚室。
  只有门口的太阳光直射到迎面那间小囚室,看得最清楚,靠里墙垒着个小土炕,炕上有个人,头发脏乱披散,穿着脏污白布囚衣,面朝着墙躺着,背影极羸瘦,不住地在咳嗽。他瞧着似乎正是程得助,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孙节级却微微伸手朝他示意,随后向走道左边走去。他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又望了一眼那囚徒背影,才忙跟着孙节级,一直朝里走去。沿途那些囚徒或坐或卧,都绝无生气,犹如穿行于阴间一般。他越走身上越寒。
  孙节级一直走到尽头那间囚室才停住脚,转头朝他微使了个眼色,他忙朝囚室里望去,昏暗中,一个囚徒靠着墙坐在土炕最角上,微低着头,头发也披散着,脸被遮住了半边。虽然自四年前,程得助去步武营见他那一回后,两人一直互相避着,再没见过面。那墙角又十分昏暗,洪山却仍一眼就认出,是老友程得助。
  让洪山诧异的是,程得助坐在那里,竟十分安静,甚至安详,丝毫不像死囚牢里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简直如同坐在夕阳酒亭中,耐心等着归乡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后,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儿都已亡去,已再无生念,也再不需“撑得住”,此时,他真真是视死如归了。
  洪山不知道该悲、该敬,还是该释然,他轻步凑近了木栏,想唤,却发出不声来。这时,程得助缓缓转过头,向这边望过来。他先望向孙节级,却视若无睹,随后才望向洪山,却也是一扫而过。他刚要转过脸时,忽然一愣,又望了回来,随即认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着,脸上竟露出笑来。
  那一笑,诚朴如故,更多了些温厚与沧桑,是恩怨尽释后,故友重逢之笑。
  洪山的眼睛顿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程得助笑着下了炕,朝他走了过来。两人隔着木栏对望。
  “兄弟……”洪山见他比从前越发瘦削,往昔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大哥。”程得助仍然笑着。
  “我……”洪山喉头哽住,再说不出其他来。
  “我很好,大哥不必记挂我。其实,十九岁那年遇了那场意外,我就想死,却不敢,又苟活了这十来年,如今总算能了账了。”
  “我是来问你那粮仓失窃的事,我一定设法查明白那桩窃案,救你出来!”
  “多谢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于我而言,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来。”
  “可是……”
  “还有一些话,我必须得说,四年前分别时,我说‘多谢大哥’,那是心底里至诚之语。大哥万万不要觉着有丝毫亏欠。活了这三十来年,我最对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补偿了她一些。还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只是不该占为己有。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来惩罚我,先夺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这些年,为子不孝,为夫不善,为父不义,上天却给我一个善终。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大哥一面,把要说的话说尽。我还能求什么?”
  相识十多年,程得助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洪山越听越伤怀,说不出一个字来。
  梁兴进了城,来到香染街。
  街上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夜行人,两边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门睡觉,只有酒楼客店还亮着些灯。他拐过街角,见梅大夫医馆也已经关了门,不过门缝里透出些微光。有时梅大夫会在夜间读医书、记账簿。
  虽然只隔了几天,再次回到这里,却像是隔了许多年。回想起搬到这里住的那些时日,甚至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那时,承义兄楚澜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妇善待,他终于远离军营,在这里清清静静独享一间好房。搬过来没多久,又被差遣到龙标班做教头,虽说只是训练金明池争标,并非真正训教武艺、排兵布阵,但毕竟比在步军司时闲混虚度、坐食军俸好了许多,还结识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艺出众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启发,开始习读兵书,打开了胸怀眼界。又不时和义兄楚澜等豪友相聚,谈兵论武、醉饮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只求痛快。而那应该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时日。
  之后义兄楚澜被害,他又遭人设计,上了钟大眼的船,一步步踏进危局之中。虽然只有短短几天,自己却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自己。他不由得问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愿意做哪一个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但心底里始终没有归止,独处时,便会发怅发闷、发虚发慌。如今虽然隐患丛集、凶险环伺,但却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儿汉、大丈夫,何虑区区一身之痛快?当求大事担当之痛快才对。
  想明白后,他不由得笑了笑,举步走到梅家医馆门前,抬手敲门。
  “梁教头?”开门的是梅大夫,“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快进来!”
  “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梁兴走了进去,尽量装作无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账簿,旁边搁着笔墨,便笑着问,“梅大夫还在算账?这一阵子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好?不过是谋衣食而已。梁教头可用过饭了?我让内人替你煮碗面?”梅大夫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却诚恳。
  梁兴搬到这里后,他们夫妇很有些荣耀,加上楚澜的托付,两口儿常常嘘寒问暖、端汤送水,连衣裳都替他浆洗。楚澜的死讯,梁兴最先也是从梅大夫这里听到。
  “多谢,我吃过了。等一会儿我还得走,今天过来是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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