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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3-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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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胖子接过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又仔细辨了辨,说:“这银子成色差了些,一两只能兑一千八百文。”
“就照您说的。”
曾胖子到柜上小秤,称了称:“一两二钱,还略欠一点,整算你两贯钱,如何?”
游大奇见到秤上先明明是略高一些,被他用胖手指微一摆弄,就成欠一点了。但求人只能伏低,哪里好计较?便点头说好。曾胖子进到里屋,搬出两贯钱来,游大奇没带袋子,只得脱下外衫,包起那两贯钱,道声谢,沉甸甸地提着出去了。
刚走到十千脚店附近,就见翟秀儿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翟秀儿一眼见到他,先望向他提的那包钱,随即笑着跑过来:“果真被你点到盏铜灯盏?”
“碰巧撞见个乡里呆货。”游大奇忙给自己留余地。
“你要的信儿,我也给你打问到了。咱们去曾胖川饭店好好吃一顿。”
“今天换一家吧,温家茶食店菜也不赖。”
“也成。”
两人一起进了温家茶食店,坐下来后,翟秀儿忙先打开游大奇的那包钱,看了之后,才大声叫点菜。他家换了个男伙计,额上刺着字,墨迹还新,是新投军的禁兵,于店里菜谱还不熟。翟秀儿跟他说了好多道,他才记住,忙去后面报菜名。
翟秀儿这才开口讲道:“虽说我和下锁头那税监还算亲熟,可这毕竟是官府机密,费了我许多口水求那税监,又请他去吃酒,足足花了一百二十文钱。他才替我去查了你说的那船。若是不相干的人,便是花一贯钱,能劳动他去跟你吃酒?说好了,这酒钱得记在你头上。”
“那是当然。你辛苦一场,今天这顿饭,也由我出。”
“来回五里多路,累得脚底生疼,才吃你一顿饭?”
“还有团头那边,我也尽快帮你说成。”
“你可别忘了。”
“咋能忘呢?快说说,你问到了些啥?”
“那船是杭州贩绸缎的,今年正月初三过的税关。船主叫牟清。男女船工一共二十三个。其中的确有个姓盛的船工,名叫盛力。有件事倒是很奇怪,你昨天真的见那船往东去了?”
“嗯,我亲眼瞧见的。”
“那就怪了,昨天那船并没有过税关。而且,从正月到京城后,直到今天,它就再没离开过京城。”
“会不会偷偷过了税关,没被发觉?”
“一块肉能偷偷瞒过一条狗?那些税吏专靠这个吃饭,而且日夜轮班守着,莫说一只船,一只鸭子也休想偷偷游过去。”
“这就怪了,那只船这两三个月来来回回的,去哪儿了?”
蒋冲躺在床上想:难道是老天要我留下来,替堂兄申冤?
但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这老天耍弄人也太狠了些。而且,自己扮和尚来过这里,那两个贼军汉又认出了自己,不知道贼军汉和楚家的人有没有关联往来?堂兄杀了楚家老二,那两个贼军汉又狠命阻拦我查这件事,两下里恐怕是一伙人。自己伤成这样,动都不能动,不是把性命白送到他们手里?
他顿时慌怕起来,想挣着起身,可才动了一动,浑身上下顿时剧痛起来,疼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一叫,又扯动了嘴角的伤,更是钻心,泪都疼了出来。他大口喘着气,再不敢动弹。躺了一阵,痛消去些后,他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涂满了药膏,自然是到处都被猎犬抓烂。自己又已经扔掉僧衣,虽然头仍光着,那些人未必能认得出自己。那个男仆见过自己,但刚才听他说话间,应该是没认出来。
蒋冲这才稍稍放了些心,但随即想到,他们听过我的声音,我恐怕得装哑巴,就是嘴能说话了,也不能出声。
他又继续思忖其他防范之策,想着想着,忽然伤心起来。为了堂兄,受了多少惊吓、费了多少气力?如今浑身又被狗咬伤抓烂,便是伤好了,这张脸也到处是疤印,成了花脸鬼,回去恐怕连我娘都认不得我了。堂兄待我再好,情谊再深,能值得上让我这么受苦?
他越想越冤,后悔不该揽上这个害死人的差事,两千多里地跑来受这些苦楚。他忽然无比想家,想自己的娘。想到娘,他忍不住哭起来,可才一哭,脸上、胸口的伤又被扯痛,疼得他咬紧了牙、紧闭着嘴、鼻腔里发出又痛又哀的呜咽。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了。他忙强行忍住,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听声音,进来的是两个人,两人走到床边。
“喂!睡着了?”是那个年轻男仆凌小七的声音,“刚才明明醒过来了,又昏过去了?”
“先让他好生养养吧。”声音苍老,是那个看院的老何。
第十六章 墙头、楼上
隘难之地,所不当从。
——《武经总要》
曾小羊走后,黄鹂儿去了后面厨房,没一会儿,便已将早饭端了上来。
一大盘油花儿嗞响的煎角儿摆在中间,每人一碗鲜碧滚烫的杂菜羹,又配了三样小菜,糟瓜齑、醋姜、脂麻辣菜。
梁兴见了惊赞:“便是大酒楼的茶饭博士,也没这么伶俐的手脚。”
黄鹂儿听了笑起来:“梁大哥这话一听,就是连厨房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的。这杂菜羹再快当不过,汤水调好味,水一滚就下菜,再用藕粉一勾,略一煮开就好了。三样小菜是现成的。只有煎角儿略费些工夫,昨晚等你时,闲坐着犯困,我已包好、蒸好了,今早用油一煎就成了。”
“就算全是现成的,这浓香鲜爽俱全,也得巧心巧手,才配得这般齐整。”
“这样我爹还嫌我手脚笨,说不如我娘会调羹弄菜呢。”
几人说说笑笑一起吃过饭,黄百舌去瓦子赶场子,黄鹂儿收拾洗刷过碗碟,拿了针线,坐在房檐下绣帕子。梁兴和施有良坐在屋中说话。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听着似乎四更天才回来?”
“去见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
“施大哥也认得他,过两天应该就能见到他了。此外,我还去祭拜了一位兄长。”
“兄长?”
“楚沧楚大哥。”
“楚澜的哥哥?怎么?他也过世了?”
“嗯——”梁兴把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乍一听,我以为又是被人谋害。楚家真是连遭厄运。”
“是啊……”梁兴长叹一声,转而问道,“从楚二哥被害,到假蒋净之死,目前这整桩事,施大哥怎么看?”
“其中原委实在叵测难解。不过,眼下看来,那个姓盛的船工恐怕是个关键。钟大眼船上发生命案,他夫妇和三个船工又失踪了一天。接着却没事一般,接了运货生意离开了汴京。他自己不回家告知母亲,反要托姓盛的去传口信。看来这口信是假的。”
“姓盛的为何要传假口信?”
“应该是为了稳住钟大眼的娘,让她不要四处去寻找自己儿子。”
“这么说,钟大眼在他手中?”
“这个……目前所知太少,还没法得出结论。”
“曾小羊说,我离开钟大眼的船后,军巡铺一个叫雷炮的厢兵跟着上了那船,去寻一个叫牟清的人。接着又有一个冷脸汉也上了那船,还带了三个帮手,要捉钟大眼和雷炮,雷炮跳船逃走了。那冷脸汉押着钟大眼的船去了上游。他和姓盛的是一伙的?”
“应该不是。”
“哦?为何?”
“这个……我只是这么觉得,并没有什么依据。”
“假蒋净应该是牟清安排在钟大眼船上,而后有人指使甄辉诓我去杀。我并没有动手,只是误伤了假蒋净。同时,有人在隔壁小舱里用毒针刺死假蒋净。牟清或钟大眼若想嫁祸给我,这事已经做成了。然而,我走后,船上人并没有声张。看来不是牟清或钟大眼要陷害我,他们安排假蒋净在那船上,也不是为了诓我。想陷害我的另有其人,此人预先知道假蒋净会在那船上,才诓我上了那船。这人究竟是谁?”
“眼下还难以得知。”施有良垂下眼,沉思起来。
“整桩事中,我应该只是一粒小棋。假蒋净会在那船上,诸多人又一齐聚过去,其中必定另有重大缘由。但会是什么缘由?”
“这就更加难解了。”
从董嫂家出来后,丁豆娘觉着不好再拖着明慧娘跟自己瞎跑,就谎称要去看望个亲戚,便和明慧娘分手了。
独自在街上茫茫然走了一阵,她忽然极疲乏。庄夫人和董嫂的死,根本没找见一丝用得着的线头。她不知道自己在查寻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查。街上人来人往、有说有笑,更有一些夫妻牵着、抱着自己的儿女,欢欢喜喜走过。她看着无比刺心,觉着自己像是大日头底下一个孤魂,没人瞧见她、留意她,她也没有任何依凭,就这么空荡荡在风里飘着。
她实在走不动,见街口有个小水饮摊,便过去坐下,要了一碗梅汤。看着那老妇拿把木勺,从罐子往碗里舀梅汤,她心底一颤,儿子赞儿最爱喝梅汤。跟着她守豆团摊子时,赞儿常跟她讨钱,去斜对面盲妇尹氏的水饮摊喝梅汤。有回她生意不好,大半天才卖出几个豆团。赞儿又讨钱,她不给,赞儿就哭。她正烦躁,伸出巴掌在赞儿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她从没动手打过儿子,赞儿被吓到,不敢再哭,惊望着她,一双眼里大颗泪珠不住颤着……想到这情景,她心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那老妇舀好梅汤,递给她时,拿眼偷偷瞅她。她忙接过梅汤,低下头大口喝起来,却猛地呛住,顿时咳起来,水喷得满襟满裤。她再喝不下去,忙摸出三文钱丢到桌上,起身跑开了。跑了许久,泪都停不住,引得迎面的路人不住看她。其中一个老翁一边直直瞅着她,一边豁着黑洞洞老嘴直乐,她忍不住冲过去吼道:“瞅啥瞅?瞅你转世的娘吗?”唾沫星溅了那老翁一脸,老翁吓得顿时缩住嘴,伸手牢牢抓住身边老婆婆的瘦胳膊。
丁豆娘心头的火仍憋闷难耐,转而朝其他看自己的路人吼起来:“你们个个瞪着屁眼子,瞅啥瞅?没见过妇人,还是没见过亲娘?要瞅,回家瞅自己的老娘去!”
那些路人都慌忙低下眼,纷纷急步避开了。丁豆娘站在路边,大口喘着气,想哭又哭不出,想骂又不知该骂谁,直觉着自己马上要爆裂。她又急步走起来,要去哪里,并不知道,只愿就这么一直走到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座小石桥边,终于再抬不动脚上桥时,她才扶着桥栏,坐倒在石阶上,喘息了半晌,神志才渐渐回来。她望向周围,前面不远处街边有三棵大槐树并排长着,树后是一条小巷。自己竟走到了新桥,庄夫人家那条三槐巷。
她心里一惊:是神佛在指引我来这里?让我继续查问这事?
她顿时来了气力,忙站起来,走向那三棵槐树。刚要走进那巷子,她忽然想起杜氏说的,最早发现庄夫人尸体的是隔壁一个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是从庄夫人家后门瞧见的。于是她绕到巷子后边,那里临着河,岸边是一条窄道,勉强容一辆车通过。她一家家辨认,找见了庄夫人家的后门。后门也贴着封条。
丁豆娘又过去扒着门缝朝里望,里头是一片极小的院子,左边墙角摆着一口齐腰高的大水缸,右边一只竹筐里装着半筐石炭,旁边靠着把铁铲。其他再没有什么。她又向左右邻舍望了望,不知道那小女孩儿是哪家的。正在琢磨,左边那扇门开了,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儿,接着一个妇人端了盆水出来倒。那妇人看了丁豆娘一眼,有些起疑。
丁豆娘忙过去问:“这位嫂子,打问件事,最早发觉庄夫人尸首的是您女儿?”
“是啊。你是?”
“我是庄夫人的远亲。算起来,她是我远房表妹。”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家贫亲戚远。我家穷,不敢乱攀扯亲戚。别的不说,就这一身一脚的土,来了怕弄脏亲戚家的地,因此难得来往。昨天听说庄夫人竟被人害了命,赶紧过来探望探望。”
“哦,难怪。这门你是再进不去了。他家娘子人虽说清高些,不愿跟我们多言语,可跟小孩子们却亲,常给我家女儿糖果子吃呢。”
“那天夜里你们没听到啥动静?”
“天黑以后,我哄燕儿睡下,拿起针线才做了一会儿,听见一辆车停在她家这后门外。庄夫人腿脚精贵,去哪里,不是雇轿就是雇车的。这一向为了寻儿子,她每天都早出晚归的,我就没管。第二天见她死了,才想起这事不对。她雇车都是停在前门,这后面路又这么窄,那辆车上的人一定就是杀她的凶徒。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叫丈夫出来看看,唉。”
“那辆车停了多久?”
“我刚要说呢。平常她雇了车,到门前下车后,车就走了。可那晚,那辆车停得似乎有些久,多久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又听到车轮声时,我心里还想,怕是钱用光了,进屋取去了。她丈夫又不在家,别被那车夫动了劫财的歪念才好。那车走后,我再没听见动静,想着没事,就没管。官府的人来问时,这事我也说了。可我只在屋里听着,又没看见那辆车,更没见车上的人。这满京城哪里找去?”
“庄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官府也没问出个啥来,只查出她是头撞到水缸沿儿上死的。你跟我来!”
那妇人泼掉水,朝丁豆娘招手,丁豆娘忙跟着她进了她家后院,那个小女孩儿扒着门扇,瞅着丁豆娘笑了笑,一张小嘴缺了两颗门牙。丁豆娘也朝她笑了笑。
那个妇人将盆子搁到门边,走到和庄夫人家相隔的那面墙边,墙角有个木条方筐,里面堆着些木块、坛罐等杂物。那妇人扶着墙,站到那筐子上,回头叫丁豆娘:“上来!”丁豆娘忙也爬了上去,两个人挤站在木筐上,脚底有些不稳,丁豆娘忙扒住墙头。
“你瞧,就是那个水缸。缸沿上至今还有一小片血迹,都乌了,瞧见没?庄夫人当时就趴在缸边那地上,脑顶上也是一片血,我过去扶她时,见她头顶血都凝住了,囟门那里,尖凿子凿的一般,裂开一个小深口,好不怕人——哎呀!”
那妇人忽然脚底一歪,要摔倒,她忙伸手抓住丁豆娘,丁豆娘被她连带得也站不稳,两人一起栽了下去,倒在地上。丁豆娘头顶撞到木筐角上,疼得几乎昏过去。那妇人忙爬起来,又扶起丁豆娘,从袖管里抽出一张旧帕子,替她掸身上的灰。
丁豆娘忙推让着,连连说没事,可一眼瞧见那帕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顿时惊住,心狂跳起来。
直到快傍晚,曾小羊才醒过来。
他睁眼一瞧,自己瘫在章七郎酒栈外的河岸上,脸边倒着个酒瓶,被夕阳照得闪亮。他费力爬起身,却浑身酸软,头疼钻脑,只得又坐了下来。夕阳耀得睁不开眼,自己身上口中散出一阵阵酒臭。胸腹中忽然泛起一阵恶心,他忙俯下身子,猛地吐了起来,这一吐再止不住,直吐得肠肚绞痛,险些连肝肺都吐出来。好半晌才终于止住,他用袖子抹掉嘴边流挂的呕水,大口呼着气,不由自主发出一阵阵怪声,似哭又似喘,自己从来没听过。
我这是作什么孽?要打听信儿,一个字都没打听着,反倒把自己灌得险些醉死。这副模样若是让黄鹂儿瞧见,那还能活吗?
他垂着头懊丧了好一阵儿,正要爬起来回家去,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虚萎萎的男子声音:“那瓶里还有酒吗?”
扭头一瞧,那人背着夕阳,一坨黑影看不清面目。曾小羊用手搭在额头遮住夕阳光,费力辨了辨,才认出是窦老曲。他心里顿时冲起一股怨怒,张开嘴刚要骂,却见窦老曲身子微微晃着,嘴里喷着酒气,已经半醉了。他这才回神明白窦老曲刚刚那句问话,忙把脏字吞回去:“贼——酒?有有有,你等着!”
他一骨碌爬起来,跑进章七郎酒栈,飞快数了十五文钱,要了一瓶酒。转念一想,又摸出十五文,要了两瓶。抓着两瓶酒又飞快跑回岸边,浑然忘记了头脑晕疼:“来,窦七叔,听了您那么些趣话儿,却从没请您吃过酒。今天一起补上。来,您尽兴儿喝,不够我再去买!”
窦老曲一把抓过一瓶,仰脖先灌了一大口,这才恨恨道:“我是爷,我说喝就喝!我说喝多少,就喝多少!惹恼了我,半夜里一刀不戳死你,我就不是你爷!”
曾小羊听得瞪大了眼,但想着自己心事,忙赔笑哄道:“就是,人活一世,不就活个痛快?能醉一场,是一场。来,窦七叔,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慢慢喝。”
他拉着窦老曲坐了下来,窦老曲又猛灌了一大口。
“窦七叔,我听我娘说,清明那天,你们从河里捞出个大铁箱?”
“戳!戳!”
“窦七叔,窦七叔?咱们得说好,我给你酒喝,你得陪我说话。若不然,这酒我就拿回去孝敬我表哥杨九欠去了。”
曾小羊装作去夺酒瓶,窦老曲一把抱住:“你想说啥?”
“清明那天,你们从河里捞出个大铁箱?”
“嗯。”
“是你捞上来的?”
“不是,我和吴五牛在岸边等,另有两个汉子,认不得,是他们两个捞上来的。”
“那箱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我和吴五牛接了那箱子,抬到米家中间那间房里去了。”
“那箱子重不重?”
“至少得有百来斤。”
“你们抬到那房里之后呢?”
“之后就没啥事了。你表哥杨承局要了一角酒,让我们解渴……那酒不如今天这酒好。”窦老曲说着又灌了一口,酒水流到胡须、衣襟上,不住滴洒。
等天黑后,窦猴儿端着竹箩走进红绣院。
他先楼上楼下四处兜售了一圈,趁着人不留意,几步溜到了后院。前头闹喧喧的,后院却顿时清静无声,只偶尔有丫头仆妇进出。窦猴儿把竹箩藏到花池边一块大石头下面,而后轻手轻脚钻进那片花树林子,猫着腰,借着斑驳月光,朝梁红玉的那座小楼行去。
到了那楼下,他先躲在一棵大梨树后,偷望了一阵。整座小楼静矗于月光下,没有声息。楼下一间小房窗里透出些微光,那应该是一间厨房。楼上也只有靠东头一扇窗户里亮着灯烛光,应该正是梁红玉的卧房。不好的是,楼梯正斜架在底下那间厨房的旁边,要上楼,必得经过那厨房。
窦猴儿从没做过这等事,有些心跳起来。他忙压住慌惧,心想,我又不是去偷盗杀人,只是去打探些信息,就算被捉住,也没啥赃证。虽这么想着,心头仍旧发虚。他又给自己壮气,你想想,从小到大,你哪里挣过十两银子这么多钱?便是摸也没摸过。每天跑断腿、喊破喉咙,撑饱了一个月也不过四五贯钱,只这么偷偷查探一下,就抵得过大半年的辛苦。你就是太懦,狠起来!
他狠了狠心,悄悄走到那楼下,蹑着手脚,小心挪到那厨房窗前。窗户关着,什么都瞧不见,只隐隐听见里面有咕嘟声,像是在煮汤。此外,听不到人声。他壮着胆子舔湿了食指,用指甲在窗纸角上轻轻划了个小缝,凑近去窥,先看见灶台,灶洞漆黑,并没生火。他又转了转方向,见灶台这边有个小风炉,炉洞里烧着炭火,上面架着一只砂罐,冒着热气,闻着似乎是药。炉脚这边露出一双黑绢面的鞋尖,他忙一侧头,见一个中年仆妇坐在小凳上,闭着眼,头一颠一颠,在犯困。
他暗暗庆幸,忙悄悄走到旁边楼梯前,轻轻抬脚要上去,可脚刚踩到第一阶梯板,那木板立即“吱”的一声响,吓得他忙收回脚不敢再动。这可怎么好?他慌忙急想,踩侧边!他试着伸出脚去踩护栏根的梯板,这里是接榫处,牢实许多,虽也发出声响,却低微得多。正在这时,背后刮来一阵夜风,四处树叶沙沙摇响,小楼顶上更发出一阵叮当声,吓了他一跳,随即明白是檐角挂的铃铛。他忙趁着这些声响,抓住栏杆,踩着梯板最外侧,快步上到二楼。这时风歇了,那些声响也随即消止,四下又回到寂静。
他忙缩到檐下黑影地里,静听了片刻,这才贴着墙,悄悄望东边那扇亮灯的窗户摸去。快到那窗边时,他放慢了脚步,几乎是一寸一寸慢慢挪了过去。刚到那窗边,里面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今晚似乎有些闷。”声音极柔婉,“我把窗户开一开。”
他听到,慌忙蹲下身子,缩到墙角,才蹲好,头顶窗扇就被推开了,他屏住气,仰头向上惊望,一张秀巧的面孔探出窗,离他只有一尺多远,细弯的眉,清亮的眼,秀尖尖的脸儿,映着月光,如同白瓷一般,比他上回见的侧影越发逼真夺目。他紧紧咬着牙关,瞪大了眼,死死屏住气,几乎要憋死。
可梁红玉却并不回身走开,仰头望着月亮,轻声叹道:“今天的月亮也很好呢。”说着嘴角微扬,露出些笑意,那笑容如同玉兰花初绽一般。
窦猴儿从未这么近地看过年轻女子,更何况这夺魂夺魄的娇容,他几乎要当即醉倒,却又丝毫不敢移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从小到大遭的所有苦、享的所有欢喜,都不及这一刻。
幸而梁红玉终于离开了窗边,窦猴儿这才松了气,浑身大汗,几乎瘫倒。
“你今天气色又好了许多。”屋里又传来梁红玉的声音。
窦猴儿顿时被惊醒,屋里还有其他人?梁红玉不是病重了?怎么又是开窗,又是看月亮的?
他忙轻轻攀着窗沿,小心探头朝里窥望。房间里桌椅床柜都十分精雅,散出淡淡香气,雕花红木桌上摆着一架银烛台,仕女屈膝舞剑的式样,那仕女头顶和双肩点着三支红烛。梁红玉侧身坐在一张绣床边,上身穿着一件细白的罗衫,里头是淡青的抹胸,下面是一条淡紫的罗裙。一双纤白的手放在膝上。她低头望着床里,微微含着笑,眼中满是柔情。
床上有人?窦猴儿一惊,忙向床里望去,床上果然躺着一个人,盖着绿底绣花的薄被,脸正好被红罗床帐遮着,看不到。
“再养两天,就能下床了。”梁红玉柔声笑语,但随即眼中闪出忧色,“往后可再不要行这样的险招了,天大的事业,若没有了性命,要它来做什么?”
“不怕,”一个男子的声音,“古往今来,哪个英雄豪杰不是九死一生,才拼出一场功业?”
“那几天,你一直醒不来,快焦死人了。”梁红玉蹙起眉头娇嗔道。
“让你受累了。”那男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住梁红玉的双手,轻轻抚弄起来。
窦猴儿见到,心里顿时腾起一股醋意,恨不得跳进去打开那只手。可眼角忽然瞥见一点亮光,他忙扭头望去,是灯笼光。一盏灯笼一晃一晃,从后院中间的宽道拐向这边花树中间的步道。
有人来了!那人一旦上了楼,这里是死角,我没处躲。窦猴儿慌起来,赶忙轻轻转身,小心沿着墙根黑影回到楼梯口,再看那灯笼光,已经走近了一半。他忙贴着栏杆一侧,也顾不得声响,飞快下了楼,钻进了花树丛的另一侧。
第十七章 痴望、搬尸
非智不可以料敌应机。
——《武经总要》
石守威在崔家客店四处转看了一圈。
客房这边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座大院子,三面都是宿房,临河一面是吃茶喝酒的水阁。这臭店里只住了几个客人,三个是河北来京城贩裘皮的商人,他们那些皮货都堆在房里,膻臭味比这客店的被褥更浓重,幸而那三间房在东厢,离石守威的有些远。还有两个看着是南边来的客商,都是一脸穷寒气。这几个客人,石守威都懒得理睬。
院子东北角有扇门,通往旁边的酒肆。店里连那个贾小六,一共三个伙计,还有两个仆妇、两个厨子,看着都呆呆蠢蠢的,石守威也都不愿多瞧。店主五十来岁,瘦瘦高高的,生了一张哭丧脸,即便笑着招呼客人时,也透着股生气的样儿。石守威要了碗面,坐下来想和他搭话,他却只会不住地“嗯”,像是被“嗯”喂大、喂傻了一般。石守威问了几句后,问得冒火,也不愿再费口水。
倒是崔店主的娘子有些意思。那妇人只有三十来岁,略有些胖,却有几分姿色,脸上抹白涂红,身上穿着艳色衣裙。她坐在柜台后边,望着门口,抿着小嘴,似乎在想什么乐子,脸上始终挂着些笑,像是土地庙里塑的土地娘娘一般。
面端了上来,那个蠢仆妇像是吃醉了一般,一路泼洒着汤水。走到近前一瞧,她那两根粗黑的拇指都插在面汤里。石守威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才强忍住没骂。再看那碗插肉面,上面肉块稀烂,汤水浑浊,还浮着些黑渣滓,认不得是什么。他抓起箸儿挑起面尝了一口,软嗒嗒,又咸又腻。他最恨把面煮得这样,再忍不住,“啪”的一声把箸儿拍到桌上,猛喝了一声:“这煮的什么腌臜面,鼻涕一般?!”
崔店主、店主娘子、那个蠢仆妇和正在抹桌子的贾小六,几人都惊了一跳,一齐惊望过来。崔店主哭丧着脸站在那里,像是再往前一步就要死一般。倒是她娘子忙站起身,快步走过来,嘴角仍抿起笑,赔着小心说:“对不住这位军爷,我让里头重新煮一碗?”
“不必了,再煮也是这腌臜样儿。这面钱我是不付的。我上别家吃去!昨晚的宿钱给你。”
他气呼呼从腰间解下钱袋,取出一陌钱,解开麻绳,捋下五文钱放回袋里,将剩余的七十文扔到了桌上,铜钱从线头处掉落,滚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却不管不顾,系好钱袋,气冲冲大步离开了这家全汴京城最腌臜的客店。
游大奇和翟秀儿吃饱了酒饭,从温家茶食店出来后,两人都有些醉,你勾我搭地一起哼着艳曲儿,晃晃荡荡往城里走去。
刚走到龙柳树下,游大奇一眼看到明慧娘走了过来,这回是一个人,仍穿着那身半旧的白绢衫裙,冷清清、素净净的,于街上往来的庸人俗众间,越发显得莲花一般绝尘。他浑身一颤,酒立刻醒了三分,忙把搭在翟秀儿肩上的胳膊收了回来,脚也再挪不动。翟秀儿扭回头、乜斜着桃花眼问他:“你咋了?走不动了?要我背不?”
游大奇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双眼直直盯着明慧娘。明慧娘却一眼都没留意他,只微低着眼,静静走着。翟秀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明慧娘:“原来你是被她勾住魂儿了!不怕,兄弟我替你做媒。”
这时,明慧娘已经走近他们两个,翟秀儿晃着身子迎了过去,嘻嘻笑着说:“这位姐姐,我家哥哥瞅上了你,要我来跟你递个信儿。”
明慧娘先惊了一下,随即瞪起那双秋波杏眼,厉声叱道:“走开!”
“姐姐,你咋能这么对待媒人公呢?我哥哥可是要俊有俊,要风流有风流!”
游大奇忙冲过去,一把推开翟秀儿:“你莫胡缠滥搅!”
“呦?我才探花,你就护花,这是唱双调鸾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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