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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打人爱谁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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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人都提防陶乱“犯坏”,她的业务领域只好向外向型发展。陶乱的恶作剧一般无伤大雅,这么多年,只出过两起事故。事故一,摧毁了一个男性尚在发育期的自信;事故二,导致自己密友的婚姻破裂。
事故一。陶乱上大学时校园里有个暴露癖,每每惊得女生花容失色。暴露癖有时埋伏在树林里的小径,有时在中午人迹稀少的自习教室,频频向没开化的女生们展示自己的小宝贝。校卫马上追踪,逮不着人。见过暴露癖的小女生大多吓得魂飞魄散,加上那人长相实在平凡,毫无特点,就是那种标准的校园男生模样:戴眼镜,中等个儿,夹克衫,见了多少回也记不住、描述不出来。所以校卫总是无功而返。暴露癖并不勤快,一个月左右才出来活动一回——当然这也许是某些女生为了捍卫自己的纯洁,见了也说没见过,不对校卫也不对别人说起的缘故。也许人家每个星期都办展览,只是观众不承认买了门票。少女陶乱赶上了这场“艳遇”。八月,陶乱正在教学楼的阳台上深夜赏月,那个暴露癖出现了,自然做好了出场准备,亮相过后,等着看她明媚月色中惊慌的小脸。没想遇到的是搞怪女陶乱。陶乱平静地瞥了一眼,然后说:“别让蚊子咬了。再说,长得真不怎么样,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兄弟含羞受辱而去,从此校园恢复太平。
事故二。陶乱曾经当过业余配音演员,声音变化万千,也许这个天赋最初滋养了她的恶作剧倾向。她擅长用假声打电话,冒充夜间职业女性,用性感的气声问她住宿宾馆的朋友:“先生,要服务吗?”或者,给自己的女性朋友打电话,冒充她丈夫的女友,爆出即兴编造的种种猛料,听她们暴跳如雷或强作镇定的反应,最后才咯咯咯乐得像母鸡下蛋似的交待实情。为此陶乱惹了一次真正的麻烦,等于客串侦探之角儿,揭开隐私。陶乱正给她密友打电话,手机断电了,陶乱的备用电池又落在办公室了。等到陶乱逛完商场回到家,准备向女友解释,打过电话,那边却已泣不成声。因为女友刚才已对丈夫进行了声色俱厉的拷问,竟然真的翻出了案底。她丈夫的确正受到情人的纠缠与威胁,说要给他老婆打电话,于是她丈夫惊恐之下,句句交待。陶乱的女朋友五内俱焚。半个月后,四年婚姻宣告死刑。
陶乱后来恋爱了,恶作剧爱好有增无减。她的恋人真正酷,他上班不坐车,不骑车,也不走着去。三十多岁的他,英姿飒爽,踩着滑板去他的公司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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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1)
舒老爷子喂过画眉,就挽了袖子开始磨墨。砚台端的是好砚台,墨端的是好墨。条案上铺了宣纸,选了枝合适的狼毫,浸了墨,略一思忖,落了笔。今儿写的是张可久《寄鉴湖诸友》里的句子:“一城秋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张可久的词最让老爷子醉心。词风清丽,精于炼句,一曲吟罢,唇齿留香。老爷子格外中意的句子有:“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阑干晚风,菱歌上下,渔火西东”;“樽前有限杯,门外无常鬼”;“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梨花小窗人病酒”;“松风古砚寒,藓土白石烂,蕉雨疏花绽”……从中可以大致判断出老爷子的趣味,一爱世外桃源、神仙境界,二爱伤春悲秋、怀人思故。
舒眠随母姓,名字是她的姥爷舒老爷子起的。舒眠为此骄傲,周围堆满了红、梅、芳、霞之类,而她的名字从俗丽中脱尘而出——优雅,安静,不事声张。舒眠喜欢蕴于其间的中性调子和去留无意的从容态度。多年之后,女性不再采用有着自行车内胎样的卫生带和粉皱皱的卫生纸——经期用品的全面提升只是让舒眠略感不适,听起来,自己的名字似乎与舒而美、护舒宝、卫生棉之流的东西扯上了亲戚关系。我却以为名字起得极具预见性,正中穴位,舒眠反正就像卫生巾一样,是清洁的,经过消毒而无菌的。她有卫生棉般的洁癖和书面语般的教养。我叫她“书面语小姐舒眠”,简称“书面语”。
十五岁之前,书面语小姐是跟姥爷长大的,奠定她一生的审美趣味,包括浓厚的书面语爱好。姥爷教她成为淑女的规矩。光是吃饭一项,就有数条要领。拿碗的手势、执筷的位置。吃多少盛多少,剩饭不光浪费,更不雅。参照盘子的圆点,规划出隐形扇面,搛菜时不能逾出这个面积。生客面前,不能嘁哩喀喳地咬螃蟹,碎蟹壳容易崩飞或卡在齿缝间——吃豆腐可以,勺子不要舀得太满,最好像吃糖浆一样喂进整勺后再品尝。如果饭后还要在桌边坐一会儿,先离席去漱漱口,以免口腔里挂了一丝菜梗——尽量少用牙签,用,也要用另一只手掩上嘴。如果你在童年时候就接受了此般教育,它们会成为习惯而非繁文缛节,因为你根本意识不到它们额外的存在。书面语小姐不会趁人不备猛挖鼻孔;就是独自一人,也不可能把面条吃得刺溜刺溜响——她根本没有那种放肆的需要。
所以,十八岁的书面语小姐住大学宿舍,听到同屋的山东女孩吃饭吧唧着嘴,那种噪音在耳畔放大,让舒眠对着饭盒难以下咽。大嚼女孩一边关心地问舒眠:“你不舒服啊,怎么不吃了?”一边用铝勺刮着吃剩下的菜汤泡黑了的饭。舒眠转过头,看见她塞了一嘴嚼得稀烂的米粒和排骨……食物缝隙中,露着点点舌苔很厚的紫肉。
书面语小姐的教养是姥爷给予的。姥爷死后,舒眠隔一段时间就会梦到他。穿得还是那么讲究。舒眠和他说话,他却一言不发,只温和一笑,给她看那块康恩贝牌的老怀表——舒眠惊讶地看到,上面的指针全掉了。数字围绕表盘,里面圈了一只迷路的蚂蚁。醒了,舒眠还在琢磨梦中寓意。姥爷为什么会把三个尖细的黑指针藏在右手掌心?
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2)
舒老爷子做过私塾老人,信儒尊孔,虽然这不影响他后来越常。早年经营过笔墨纸砚,也算个半书香门第吧,自然喜欢些风雅之事,连带着文人癖好。后来老爷子惹了官司,谁知道是为了个红还是翠的,舒眠不知详尽,只约略晓得那女子风月出身。老爷子惟情至上,弄得家道中落,只剩点儿作派和雅兴,算是早年的遗产和纪念。
舒家其他人恨得牙痒。舒眠在工厂劳作的舅舅心里不顺,心想如若老爷子当年留个一金半银,自己还至于在灯泡厂里岁月蹉跎?直接拣难听的说,老子眼里的小娇奴变成了儿子嘴里的老婊子。老爷子闭目塞听,只作风雨过耳。
但书面语小姐非常非常喜欢姥爷,因为喜欢,把风流败家认作是浪漫之举。老爷子多愁善感,一手毛笔小楷,写得清秀婉丽。老爷子夏天穿黑胶绸的衬衫,戴块怀表——表链子里绝无油泥,银亮银亮的,舒眠喜欢表链落在一起时发出的悦耳轻响。舒眠最喜欢姥爷的干净,他身上从来没有老年人令人不快的体味——他干净得什么味儿都没有。姥爷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找不到汗渍油斑。鞋穿得太久,帮子磨薄底子也雪白,面上没灰,过季收到鞋盒子里,不仔细看,以为是新的。见个客,出个门,鞋油打得亮,礼帽也刷过,带一把尺余折扇。
过了八十年纪,姥爷病弱,即使行动不便,老爷子也要求雇人——保证三五天帮自己洗个澡。姥爷自尊心强,怕别人嫌弃自己,也怕自己嫌弃自己。
八十六那年,他便秘严重,大夫给开了药。立竿见影,老爷子不利索的腿脚来不及赶到厕所,已出了问题。姥爷长时间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龙头里哗哗地流水,他怕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于是一点一点地自己清洗睡衣裤上的秽物。舒眠感觉不对,一再让姥爷打开厕所门——姥爷衰老的眼睛里汪着泪,套着松垮内裤的两条瘦腿裸露,由于长时间站立和羞耻而不停颤抖,手里拎着因气力不足而未拧干的滴水棉毛裤。舒眠一点儿也没嫌脏,扶出姥爷,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然后埋头清理厕所。舒眠洗涮完毕回到屋里……姥爷假装入睡,眼角还是湿的,像个委屈的孩子。他为自己羞耻。舒眠给他掖好被角,心疼地搂了一下老人蜷缩的薄身子。
想起来,姥爷是舒眠唯一他脏了也不嫌弃的人。浩瀚的怀念,淹没了她对卫生的苛刻要求。
姥爷过世,舒眠重回父母身边。简直是灾难性的回归。与父母多年疏远,已使她培养不出对面前两个中年人的亲情,况且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姥爷相去甚远,舒眠不能适应。舒眠叫不出“爸妈”,惯于运用书面语使她当面也称呼“父亲”“母亲”——而舒眠以为,他们的形象其实逊色于这样的尊称。母亲一点儿不像姥爷,脸庞圆肿。舒眠以为,中年妇女一定要保持偏瘦体形才能谈到气质。至于父亲,舒眠和姥爷一样,心里都是轻视的。
父亲的衣领从来没翻妥当过,外面一半,另一半窝在脖子里。舒眠没见父亲使用过梳子梳头,顶多迫于家人提醒,用手指头草草拢几下,眼角还残着眼眵,就蓬头垢面地上班去。上完厕所老忘冲水,皮带外端不好好别进裤子,而是反着一圈塞进皮带里侧。一听不修边幅的父亲呼呼作响地喝汤,舒眠就万念俱灰。她无法回避这个形象:由于经常用混洗脚毛巾和洗脸毛巾,他鼻子上起着可疑的红点和皮屑。她生气,父亲不仅卫生习惯极差,也缺乏公德,他乱穿拖鞋,即使自己得了脚气,进门也不辨你我,套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双拖鞋踢踢踏踏。
隔几个星期,父亲就得修剪一次脚皮,要不然,硬茧碍着他走路。那些用刀片剃下来的姜黄色硬皮残屑,有时点点斑斑,撒得满屋子都是。这么粗鄙的习惯父亲也不背着人进行,事后又不把现场收拾干净,脚皮屑被他随后走来走去的脚踢开。即使在新装修的房子里,父亲也不改其习,书面语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人体残渣。那天她耐着性子问:“父亲,您房间里落得满地的是何物?”她爸装腔作势地说:“我也不知道呀,扫了就得了。”舒眠厌恶,她按捺住火气,继续追查:“您不知道?如何会出现在您屋里呢?”她爸竟然回答:“可能是谁吃什么点心掉的渣儿吧。”听听,把舒眠恶心得一天没吃下饭。
书面语小姐尽量不让父亲去开家长会,他潦草得伤她自尊。不管多么不愿意,这个“文革”婚姻的产物就是舒眠她自己。她一直对母亲嫁给父亲有几分怅然。她宁可不出生在这个世界,也愿一个孩子有一个干净整洁体面的父亲。不像现在,她无法选择。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快地违背父母迅速嫁给了做车间主任的父亲。这里面一定有负气的成分。母亲从不流露,这是姥爷给的教养,不说三道四,不指东骂西。舒眠猜,母亲也许后悔过,但她是宿命的,或者是自尊得已经倔强的母亲宁肯把自己任性的后果承担到最后,也不言败。
书面语小姐发誓要考到外地大学,回到姥爷原来的城市,远离她需要忍耐的家庭环境——它总是在她收拾停当的一天后,恢复杂乱。父亲竟然能把穿过的袜子扔到茶几上——那两团皱皱的袜子,带着脚味和磨出的毛毛儿,常常并不是一对!沙发底、床下、桌角,到处游击队员似的藏着父亲一只又一只的袜子——书面语小姐把它们用长长的竹镊子夹出来,由于带着口罩,她的厌恶表情只流露在频频皱起的眉峰上。舒眠看起来是个乖顺女孩,不厌其烦地打扫、擦抹、洗涮……其实,她只是在维持和修复一个自己暂时还能待得下的空间。书面语小姐把个人生活用品全部收到自己的房间,严禁别人碰触——她不得不把它们加组密码锁起来。
一颗无辜种粒,却降落在不相宜的土壤。舒眠回忆起美好的过去,她是藏在一朵花的内部慢慢形成的……那些叶子,如同片片绿云,烘托着她,进入微风中恬静的睡眠。睁开眼睛,她却被风吹落到黑暗里。她要忍住哀愁,她要开花在别处,她要始终保持自己,做一粒光洁而圆满的种粒,不陷溺于泥沼。
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3)
舒眠小姐的洁癖在初中已显出迹象,成长和成熟,使她变本加厉。
中学,舒眠坚持自带水杯。她捍卫水杯专利权的坚决态度经常招致嘲笑,她事事儿的,如果发现杯子被同学盗用,她脸色铁青,要用消毒粉清洗。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以为你是谁,明摆着瞧不起人。她为此专门准备了两个杯子。一个自己用,用洁白的小毛巾缝成口袋包好,系上特别打上的结——做了记号的,舒眠能一眼认出,这个结有没有被打开过,是不是别人模仿她系上的。还有一个杯子,放在课桌角上,没有外包装,专门公用。这只杯子是舒眠以前用的,自从被满嘴虫牙的同桌用过,就被舒眠废弃了,但可以发挥余热,对桌洞里毛巾袋内她自己的新杯子施加保护。就是这样,她也不放心。课间十分钟她不愿意出去玩,看守她光洁的小瓷杯:她的私有物,她的健康和安全。书面语小姐显得脱离群众,多少有些孤芳自赏的感觉。多年来,老师对她的个人评语中都不忘加上一句:“要注意团结同学。”那又怎么样呢?君子不党,她孤单又倔强,独来独往,有一颗玻璃心。
她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过自己的饮水习惯。甚至不久以前在意大利旅行,书面语小姐还进行了一次已放弃多年的小小尝试。那日阳光明亮,亚得里亚的海风吹拂,书面语小姐独自走在冗长而散漫的中午,看着那些古老建筑在通往废墟的命运上如何日渐华丽。走累了,坐在教堂广场的椅子上休息,渴了。面前几步远,一个头发金黄的小伙子,就着街边的水槽喝水。他大口大口地喝,水珠迸射,溅上练过健美的棕红臂膀。书面语小姐力图改变自己。小伙子离开后,她拧开水龙头,蹲下来,仰起脸,小心地,尝了一口。她暗暗安慰自己,这是欧洲,管子里的自来水水质必须符合饮用标准。但书面语小姐随后为自己咽下去的一小口后悔不迭——因为接着到来一只高大的雪纳瑞犬,仰起毛茸茸的下巴,用它旋转的舌头接触了水喉。
书面语小姐工作以后,常常被当作隐蔽的传染病患者。因为聚餐时她老想号召别人用公筷公勺,万一不奏效,她就在菜刚上来的时候在自己碟子里夹上几筷,此后绝不再参与了,任由别人在汤汤菜菜里翻腾挑拣——任你珍馐美味,我自岿然不动。她不能再参与了,她的领导习惯搛起一筷子,抖上几下,甩下汤汁,再放回盘子,换另一块儿,接着抖。换了三五次,才能选中一块儿放进嘴角流油的口腔。她怎么能和一台职业甩干机一起大快朵颐呢?
是啊,你要是初次接触书面语小姐,肯定觉得她有病。夏天她从不坐公共汽车的座位,因为各种人的汗水和细菌粘在座位上……邪恶的小分子正在运动,寻找着侵犯可能,如果自己坐在被无数臀部玷污过的那个面积上,细菌会穿透她薄薄的连衣裙和吹弹即破的肌肤向她大举进犯。所以不管车厢里有多空旷,她都一丝不苛、顽强地站在那里,从起点到终点,她就是笔直地站着,好像痔疮正在发作。
仅仅市内出差两天,她也带着全套辎重。洗漱用品自不必说,此外还有拖鞋、床单、被罩,如果装得下,她自然会放弃只带枕巾的潦草方案,把蓬松的枕头也塞进行李。围绕她的日常用品全都贞洁得要命,除了她,没挨过别人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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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和别人一样,讥讽、指责过书面语小姐神经质倾向越来越明显的洁癖:“你是不是以为和病人通了一个电话也会传染上肝炎呢?”和书面语小姐相处久了,我才知道她和别人的确不一样啊!
比如去看王菲演唱会,她本来极其不喜欢这种密集型聚集的场面,那么多人呼出的废气在会场里弥漫,但她实在太喜欢王菲了,只好顾此失彼。书面语小姐近视,大多可能情况下她倔强地不戴眼镜,这回,为了王菲戴了隐形眼镜。我租了一个望远镜,我们几个轮流传着看。冰清玉洁的书面语小姐,拿着望远镜实在是看了没多少眼,第二天她双目刺痛,得了红眼病。问题是,我们几个都没事呀,怎么就她?!
近似这种事可不是一次。书面语小姐住宾馆,即使她不盆浴、不直接坐在马桶上、拒绝使用卫生间里的毛巾、喝水或漱口都用随身带来的杯子,她的危险系数仍然比别人大得多。你相信吗?她竟然需要激光治疗湿疣!打开身体,书面语小姐闻到自己的身体发出糊味儿。她的眼泪无声地涌上来。问题是,她并没有丝毫不适,只是例行的妇科检查时大夫查出了隐疾。她丈夫同样没有丝毫问题,她的性病得的莫名其妙。大夫解释,有种假性湿疣,两者似乎相像,但后者不传染,对自身也没有什么破坏性。但从妇科检查出的那天,书面语小姐立刻感到了下身的痒,即便大夫说她并没有染上真正的性病,她也绝不相信。
激光过后,书面语小姐连续服用抗菌素以免感染,谁知,过剂量用药又使她菌团紊乱,这回,真正痒痛不已。书面语小姐怕死了再受感染,内衣分开洗涤还不能让她放心,书面语小姐买了一只透明盖子的锅,专门用来煮内裤。大火,沸水,她不屈不挠地消毒裤衩,咕嘟嘟的水泡翻腾,书面语小姐边煮死细菌,边怀疑丈夫……有三两回,丈夫坚持不用避孕套,不是他有什么隐瞒而连累她吧?不是他的艳遇在给自己抹黑吧?
书面语小姐平时缺乏恶劣环境的锻炼,免疫力低下,抵抗力薄弱,由此进入了身体的恶性循环——她越讲卫生,病菌就越容易战胜她。我们吃直接铺在桌子上的花生仁没事,还香香的,她浅尝辄止,说不定就得闹肚子。书面语小姐几乎总是处于被病患恐吓之中,所以她的洁癖越发有了神经质的色彩。
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4)
她不吃早餐铺上的早点,她吃饼干,自己煎蛋,喝经巴氏消毒的利乐包装牛奶;不吃散装果脯;不用他人物具;定期用海泥磨砂,去除脸上、身上的死皮;报纸有铅毒不能拿上餐桌和床铺,并且翻过报纸和杂志之后立即洗手;吃饭时绝不摸头发,脏;洗脸和洗脚的盆子不摞在一起放;剪指甲的刀一人两套,和丈夫分开,当然剪手指甲和脚指甲的也得分开;电动牙刷每隔六个星期换一次刷头;做爱前在床单上铺好浴巾;安全期也戴安全套,事实上,舒眠对丈夫的体液也是嫌弃的,避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不接触理由;电话、电脑键盘、把手、电灯开关,要用84消毒液擦拭;当天垃圾当天倒;坐出租车尽量穿裤子……
书面语小姐的洁癖体现在物质上,就是讲卫生;洁癖体现在精神上,就是矢志不渝的书面语追求。书面语小姐说话我总是记不住,检讨自己,为什么别人的粗俗俚语却能深植我心?书面语小姐的选字、用典加赋比兴的修辞,留给我光可鉴人、尘埃不染的印象,真的难以重述,我记忆力再好,也不能对唐诗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吧?书面语小姐的整洁字句具有较深的复述难度,即使在口语对话的情境中,她也不口语。比如她会问:“我观此人,不拘小节,你意如何?”我不自觉地答曰:“然。”还有一次,我记得,因为她少有地流露了幽默。看王菲演唱会那天,猪宝贝的车穿近路,却堵在了下班混乱的自行车阵营之中。我急得不停抱怨猪宝贝,小猜也烦得不行,只有舒眠,徐徐言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逢浅滩遭虾戏。”
书面语小姐欲出淤泥而不染——她想没想过,白布比花布更容易脏呢?纯洁,常常为肮脏和阴谋准备更大的胜算机会和领土面积。纯洁,易于致病和致命。
有一段时间,书面语小姐每到下午头疼剧烈,她又开始了怀疑。我陪她上医院,她上来就跟医生建议照脑部CT。我说:“你别这么夸张好不好?以前科技不发达,没见过X光的贾瑞活活让镜子背面凤姐的骷髅造型给吓死了。你这么脆弱,没病找病,还自己吓唬自己?”书面语小姐执意不从我的劝告。后来,举起自己的片子:巨大的眼眶,巨大的牙齿,书面语小姐舒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一口唐诗宋词的人,长得这么粗鲁、恐怖、凶相毕露吧,这回,长了见识。据说她后来毁了片子,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认为书面语小姐患有严重的病患臆想症和道德恐惧症。假设书面语小姐有一次感情出轨,假设一夜情后她不幸发现对方是个花花公子,我相信,她会因此终生被虐。书面语小姐将会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对报纸上的医学普及知识和数字统计报道将会格外关心,她将反复对比自己体症上的不适,再看这个世界,她将深怀悲痛……
红尘万丈,饮食男女。生理洁癖和道德洁癖,为书面语小姐铺开辽阔无比的艳遇禁区。她的贞洁一如荒漠。
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5)
书面语小姐同时还是一位忠诚的咖啡情人。她当然不喝速溶咖啡,并且鄙夷像我这么喝速溶咖啡也胆敢号称爱好咖啡的——也许在她的理解,如同某个自谓的美食家其实只吃过方便面和快餐一样。
我写东西时不抽烟,不喝酒,不需要做爱式的生理兴奋,不需要失恋式的颓废与创伤……但写作,总是件磨损人的事儿吧,多少要有点儿不良习惯来对称一下。我不解咖啡曼妙,对咖啡历史毫无挖掘乐趣,岂止分不出各种产地咖啡之间的风味区别,一杯陌生品牌的速溶咖啡和一杯经过复杂工序的现磨咖啡,在我这儿也绝不会像书面语小姐体会到的那样云泥之别。我偏爱UCC的三合一低糖炭烧咖啡,除此,也经常喝麦斯威尔和雀巢。它们每推出新口味,我都乐于立即尝试。速溶咖啡省事省时,早起一杯,令人耳聪目明;电脑旁放一杯热气袅袅上升的咖啡,编造故事时令我满口胡言如虎添翼。我喝咖啡,纯粹药用,提神醒脑而已——有了中成药,我绝不费劲自己用砂锅一点一滴地熬药汁。当然,书面语小姐对此另有理解,林黛玉非得是在中药罐子熬煮草根时弥散的苦味里咳嗽或垂泪才动人心肠,否则,从皱巴巴的纸包里掏出几个黑油油、羊粪蛋般的大蜜丸子,吞服时把黛玉的细脖子噎得一梗一梗有若斗鸡?煞风景,还活什么活,死去吧你!
你知道书面语小姐如何存储她的宝贝咖啡豆?我一点不觉得这和优雅有什么联系。把咖啡豆放进容器之前,书面语小姐先把它们仔细地紧紧地包扎起来——用黑塑胶的垃圾袋!因为,隔离阳光、空气、水、温度、灰尘和异味,没有比一个新鲜平整的黑色垃圾袋更合用、更便捷、更可心的了!只有把你当成珍贵的客人或朋友,书面语小姐才舍得越过她精美的糖果盒子,直奔垃圾袋呢。
书面语小姐亲制咖啡,一副做化学实验的架势。她有全套且精良的设备,兴致来了的时候,她甚至用天平来称量咖啡豆。舒眠不用廉价的螺旋桨式研磨器,因为它对咖啡豆进行的是切割而非研磨。螺旋桨片产生的热量缺乏有效散热途径,会对咖啡豆加热,提前释放咖啡香气。而且,经螺旋桨式研磨器处理的咖啡颗粒不均——舒眠用放大镜观察,它们粗细混合,表面晦暗,甚至还有块状黏结。书面语小姐也不用滚筒式电动磨豆机,虽然那上面有刻度指示,可以快速得到相对精准的粉末颗粒。舒眠喜欢耗费时间的手摇式咖啡研磨机——她专门从欧洲带回来的。她慢慢地研磨着,随时检验豆粒状况,以便进行调整。
她热爱那些独自享受咖啡的午后,手端搭上摇把……咖啡会像她的灵魂一样弥散诱人的苦香。舒眠采用的滤纸没有明显味道,水专门用的是大瓶“农夫山泉”——她看过书上的指导,说软水和硬水均不可取。硬水中的碱性物质会与咖啡中的芳香物质中和,而软水中的磷酸盐会使咖啡略有异味。
她的咖啡杯也是精挑细选,不喝咖啡时可以独立欣赏。品尝着书面语小姐历时悠久、一滴一滴蒸馏而成的香浓咖啡,我深深感到,她是那么一个事事儿的女人,麻烦都麻烦死了。
我从书面语小姐身上得出一个结论:所谓优美,就是对实用的浪费;所谓优雅,就是对时间的浪费。也没什么亏的,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并未白白丢失,比如你为制作一件物品所花掉的所有时间,最终都会折算在这件物品上,为它加价。古董为什么珍贵,因为老天爷保存它的时间长;书面语小姐的咖啡为什么珍贵,因为舒眠在里面消耗了她美好的、午后般宁静的青春。
我分析舒眠,饮用咖啡带来的兴奋,象征了一种控制之下的激情——我觉得这和她喜欢书面语具有爱好的一致性,因为书面语,象征了一种控制之下的儒雅。总而言之,舒眠的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下,隐蔽于某种文明仪式之中。
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6)
众所周知,尼古丁、咖啡因等有负作用,也许我们乐于享用的,正是其中由于释放缓慢而变得安全的毒性。然而对于弱不禁风的书面语小姐,负作用必然加剧。咖啡爱好,如果不是她失眠的最初起因,至少也加剧了失眠的程度。
无数个夜晚,月亮胖大而金黄的脸映照着——像个了无心机的保姆,已经长了老年斑。我们的舒眠小姐躺在寂静里,身心倦乏,却难以入眠,太阳穴里拧紧两根弦。她使劲地希望尽快睡着,但睡眠这件事,和劳动相反,越使劲效果越差。世界是条船,驶过子夜的汪洋,只有一个乘客还醒着,听甲板外低沉的不息的涛声——问题是,她上了这条船吗?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舒眠想起一个她喜欢的并且长期失眠的女作家说过的话——她说:失眠的感觉是非常折磨人的,就像全世界的人都被一条大船接走,摆渡到幸福彼岸,只留下她,她一个人,在孤寂荒凉的此岸。众人皆醉我独醒,与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样痛苦。从未体会过失眠之苦的人是无法与失眠者真正交流的,他以为后者矫情又娇气,他不理解,失眠是黑暗与死寂之中的孤独,是最深渊的深渊。
书面语小姐心想,自己的名字叫舒眠,却频频饱受失眠之苦,人生啊,真是讽刺。她试过松果体素、丽梦片、褪黑素、舒乐安定……每种药最初都是见效的,随后,又把舒眠放到无奈的清醒里直到黎明。
舒眠出差很少坐火车。一方面是嫌车厢不清洁,床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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