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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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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恁多大心思,也哧一声笑出口。
瞧那挑起的眉毛,瞧那弯起的眼睛,瞧那不由自主翘起的嘴角——
我好似看见一只人形的狐狸,向我招摇着他硕大的尾巴。
周肃夫死了。
虽然突然,我能理解,景元觉为何出现在我家中。
周肃夫对于他的意义,深刻而又复杂,却不可辩驳的厚重。
也许,比之于皇子公主众多、无暇一一过问的先帝,娘家这位冷酷、严厉、偏执、阴鸷的舅舅,是更贴近父亲的存在。
我渐渐敛了笑。摸摸景元觉的脸,看见他不出意外的,垂下眼眸。
心里有一些感动,也有一丝悲怜。还有一点点真切的喜悦,喜悦他将我的地方,当做稍憩的港湾。
“喝水么?”
我将这些心思藏掖妥当,换一个话题问他。
景元觉分明是听见了,却也不应答。只仰头微眯缝了眼,将嘴巴缓缓张开。见我一时怔愣在那儿未曾动作,红艳的舌尖象征的卷出一点,又缩了回去。
等着。
我咯噔一下咽了口口水,嗓子眼里着实堵得慌。费了些力气忍住自个怜惜白眼狼的悔悟,回身在屋里桌上寻了寻,捻了一粒今早拾翠新洗的葡萄,塞进他的口中。
景元觉勾着嘴角,大模大样嚼吧嚼吧,一扭头,把葡萄皮和两粒籽吐在我的掌中,很是受用的阖目咂嘴,舔了舔唇。
我一把甩进旁边的痰盂里,笑眯眯问他,“可甜?”
景元觉呵呵低笑起来,一会儿,张开那双眸光璀璨的眼瞧我,“苏鹊,偶尔贤惠一回,用不着咬牙切齿罢。”
我摇首,确定自己笑得万分无害,充满了缠绵的情意,“哪的话,还有整整一盆,喜欢的话,剥给你吃?”
景元觉听着,斜睨的眼睛慢慢撑圆,又眯缝成一线,他哈哈大笑,坐起身一手掐住我的脸颊,“要是真的吃了……我好怕自己噎死。”
我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此人左摇右晃,等那放浪的笑声渐渐小下去,又抚上了自己平坦的肚腩,“苏鹊,我要吃饭,这里头叫唤。”
心里不禁想起那句话,正所谓伺候人的活不是普通人能干的,而伺候人上人的福差,恐怕人都不能干。
因而从院子里出来,看见中庭里那个着了便装闲闲望天的熟人时,我的怨气就不打一处来,“大总管!你带来的人说要吃饭!”
还好中庭里没有旁人。刘玉回头眼角抽是抽,却还是先给我鞠了一躬,“大人,您再说一遍?”
我瞪着他,手指往厨房戳了戳。他自然会意,“奴才这就过去知会。不过事先没有准备,怕是也变出不多少花样,还请爷和大人担待。大人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我使劲摇头,巴望着他速速解决,别给我这小家小院的添事。想想,又觉得这主仆二人恁的嚣张,心有莫大不甘,于是问他,“你们怎么进的我家?”
刘玉答得极畅快。
“呦,大人忘了。你那厨子张妈,以前宫里溜溜的老把式,她那柴房边上,不正巧有个后门?”
哦。
敢情,你们早算计好了。也好,这下,也不用担心饮食不干净的问题了,随便请吃,吃不了兜着走也行。
我挥挥手,让他赶紧让我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刘玉走了两步,又转回来, “苏大人,外头什么事,有奴才呢。”
他巴巴的瞅我,好似有什么话没说完。
我最见不得人这样。站着安生等他,让他继续,省得憋着不说,害两人难受。
刘玉踌躇半刻,果然又小声开了口,“安贤侯没了,爷心里不好受。”
暮色里他一双豆子眼红通通的,像是红豆羹中,加了两颗黑米元宵。“大人别怪奴才多嘴,奴才跟了爷那么多年,大事不懂得一二,可自家的主子,他跟谁在一块的时候开心,奴才这双浊眼,不会看错。”
他冲我拜了一拜。起身时头也不抬,转身一路小跑去厨房。
大内总管伙同前御厨把式,折腾出一桌好菜好酒,与那“怕是也变不出多少花样”的自谦之语,毫无相关。
饭菜送上石桌,正是日暮西山。顺手将院里廊下的瓜灯点了,远远看去,一片忽浅忽深的黄晕,伴着树影婆娑,水光粼粼,倒是一派朦胧意境。
景元觉坐在池边,用馒头招呼锦鲤。他锦衣玉食养大的人,不知道饥饱八分的道理,手上有的就乐呵呵往下面倒,看得我忍了半天,实在没能忍住,“别喂了……吃多了明天翻肚子。”
“呃。”他倒知纳谏,乖乖收了手。又指着池子问,“喜欢么?”
“嗯。”
景元觉笑起来,拍了拍手,弄掉掌上的碎渣。“我就知道,整座宫里你最喜欢,就数一座太液池。”
我就觉得血噌噌的顺着颈子往上冒。他这话,说得准确无误,我喜欢南方的湖山景致,也喜欢宫里那一大片精雕细造的太液池。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常常站在太液池边发愣,一愣就是半天,是每每风吹着走神,想起当初、当初湖水映照宫灯、暖光合抱于对岸的夜晚……
“咳。”
我尴尬的扭头咳了一声,把桌上满满的酒杯递给景元觉,心中决意,绝不能叫他知晓这其中的隐情。“盼举忘忧酒,饮尽人间愁……来。”
景元觉听着这用来掩饰的句子,却挑起一边的眉头,扬了嘴角,“说得好。”
两只玉杯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声。
醇酒下肚,留下沿途辛辣的热度。我伸袖擦擦嘴角,垂手却看到景元觉倒转杯口,望着我殷殷而笑,“收留我一宿?”
得,您今儿就在这老赖了。
心声甫出,我还没有来得及接口,外院似乎起了喧哗。我们两人凝神看去,内院的拱门“轰”一声被人推开,伴着刘玉那种特有的尖叫。
“哟!王、王爷!”
又是一位不速之客来访。
我不动声色自景元觉身边走开两步,找了一处下风口站住,感觉还坐在石凳上的人立时眼露不满,剜了我一眼。
定襄王一阵风似的冲到我们面前,脸拉长得像能垂到地上。“陛下!要不是在宫里逮到蒙恒,叫我上哪找,您还在这儿悠闲喝酒!”
景元觉微微坐正了身形,伸了两个指头,示意他先坐下。定襄王又跳了回脚,大概已是认命,端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灌了几口,“噗——”的吐出口长气。
“消息已经得到证实了。”他望了我一眼,转头正经和景元觉说起话来,“说安闲侯到了广陵郡,望江三日不渡,夜宿客栈,突发痱病而逝。半个时辰前,周子贺给救醒,本来已经安排他明日出城奔丧,但他不听劝阻,已经带着家人出城去了。”
景元觉指尖敲打着石桌,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习惯。
“付梓基那边怎么说?”
“付家的眼线目前还没有异动报来,其它的眼线……”
后面他们又说了一会,可是我自从听见那句“望江三日不渡”起,就心神飘远,一直飘到遥遥江左旧地,听不清他们的说话了。
脑中只回想着景元觉的敲击声,一下一下,规律而肃穆。
江山依旧,人难长久。
自古相聚是难求,青史离散方多书。到了这个时候,我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对周肃夫的怨恨,大概已经和枭雄陨落的惋惜一样多,一样难以言说。
等我回过神来,景元觉和定襄王都望着我,看似在征求我的意见。
“什么?”
景元觉撑上了额头。
顿了一顿,他开口道,“苏鹊,我要助周家一次。惠恬公主一直有心修佛,之前应我出使北狄诱敌,结果死了狄王,加了个未亡人的名头,不宜再嫁官宦人家。如此一来,我欠她一处带发清修的归宿。”
我站在那里,思考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稍刻,只觉酒劲过去寒风一吹,心中恍然,“你要将她下嫁周子贺?”
“只是形式上的婚姻。周子贺回京定要申请丁忧,在那之前,以抚慰的名目举行个纳聘仪式,便可拖过孝期。”定襄王插口解释,“周肃夫已死,再打压周家对我们并没有好处。何况,既然之前的悖逆是周肃夫故意为之,也确实……咳,总之过犹不及,现在再次合作,对双方都好。”
我点头,心中明白他说的道理,可是这种赐婚的做法确实使我满心疲惫,什么也不想再管,只说,“须得问过周子贺才好。”
“他早年丧偶,目前只有两位如夫人,虽说略微委屈了惠恬金枝玉叶,但惠恬毕竟也是二次出嫁,没什么不妥。”
定襄王口快,将一番道理说得清楚。
待他说完,景元觉却望着我略微摇头,低低解释,“是关乎周家利益的事,我料周子贺定不会拒绝。”
我明了他的意思,周子贺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
“这事要是能这样收尾,倒也是个圆满。”定襄王满意我们这么快就已经达成一致,“四两拨千斤,一点不亏本。”
景元觉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吭声。
论理说,定襄王这句话说得并不算尖酸。可是我听着,大概由于心里垫了别的情绪,总生出一丝刻薄的感觉来,因此也没有接话。
定襄王见我们都不发声,站那有些发窘。
他等了一会,也不敢催促景元觉表态。待目光转到我身上,忽然一拍掌,笑嘻嘻道,“我看这事的提头人,就由苏大人来做是正好。你瞧,当初惠恬出嫁是苏大人保的媒,所谓送佛送到西,苏大人自然要把好事办到底,把我这堂妹稳妥嫁了才好。”
我尚有顾虑,没有答话。见景元胜一直等着,答他,“此事不急于一时,周子贺一去一回,至少也要过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定襄王却是个急性子,又转头去问景元觉,“陛下意思如何?”
景元觉根本未曾作答。他面色不善的站起来,向外院方向一指,“朕意,事都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定襄王走得和来时一样仓皇。
我送他出去,他在门口停了停,小声同我抱怨,“陛下哪儿都好,就是好个省劲的法门,凡事只用七分力气。如今周肃夫没了,安邦定国、开疆拓土的责任是再也推脱不掉,他不得不洗心革面,心里憋火。”
这倒是个真敢说话的。我听完这番妙论,忍不住唬脸,揶揄他一句,“王爷这么说,不怕冠上妄议尊上的帽子?”
“不,不,不。”定襄王这时倒收回了几分潇洒王爷的气度,退后一步抽出把扇子摇啊摇,点颌轻笑,“您瞧,您是那种吹枕边风的人吗?不能啊。”
这家伙。
我还没来得及言语招呼他一巴掌,他急急一拱手泥鳅似的钻了出去,“告辞告辞,有客不送!”
站在后院门口,抬脚进去前,我有些犹豫。
忽的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进去面对景元觉了。
噩耗之后,世人都以为他该当庆幸。即使是刘玉、定襄王这样的身边人,也只能作以自己的解释,或以为伤心难过,或以为火气熊熊,不能琢磨如一。
其实人的心思复杂深奥,就像河底看似静谧的水,哪知道何时潮波浮动过,又哪些暗流将至汹涌。肉眼凡胎所见,一条最终汇成的河流,已经是种包糅。
我想我也不会全懂。
“站在那里干什么?”
回神,看到景元觉已经站在面前,向我身后张望一眼,脸上全是等得不耐烦的怨言,“那小子走了?”
我无奈的望天。
“你这么说话,他怎么敢不走。”
他却是一笑,毫无悔改的意思,“你还没有答话,今夜收留我吗?”
偏着头,摊着手,带着点纨绔子弟的风流。
我也跟着笑起来。
突然像是醍醐灌顶,好生明了。大概,能不能懂并不多么重要,重要的,倒是……这样的时候,我在河水中央。
竞染风流
“将军。”
黑子伴着“啪”的一声,敲在楸木棋盘上。落子轻晃,对方动作优雅的食指中指已经自面前潇洒的收了回去。
我瞪大眼睛看了目数,老老实实,投子认输。
胜利者往躺椅后一靠,抓着蒲扇摇了摇,热风被悠悠扇过来。一会儿,他坐起单手清理盘面,棋子捋到一半,抬头骂人,“有这么魂飞天外的么?”
我笑笑,起来收拾残局。
看看时候,也已经不早。今日六月第二次旬休,这趟中书省晌午轮值一过,下午就换人休息了。“之庭,用过茶直接回去吗?”
难得别人放弃休息,好心过来陪我消遣,我还心不在焉,实在有点过了。
新任乐卿大人将头一摇,反问,“你要去哪?”
我没有直接答他。在一边水盆里洗了手,绞块帕子擦干了,又将自己衣领发簪挂饰整了整,掏出腰中的折扇,笑容可掬转过身。
“怎样,我的模样可还周正?”
张之庭疑惑的望着我,和善的罗汉眉拧成一个川字,欲言又止,反复抿唇,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我笑而不语。温吞吞打开墙脚的橱柜,蹲下身子,自里面搬出一盒御用糕点,一对寿山芙蓉镇纸,一块百年徽墨,统统用礼盒包了,交在他的手里。
“既无事,帮忙拎点东西吧。”
张之庭木愣愣将那些东西提在手里,看了又看,脸色难看。终于是彻底忍不住了,“这到底是干什么?”
而我自打找了人力之后就两手空空,此时将折扇一扯,指指大殿的门外,玉树临风般悠闲的冲他笑,“倒提亲罢了。”
下车时,望着上下缟素的府院,张之庭的眼角直抽,偏头问我,“如果事成,我能不能不收男方谢媒的猪头?”
我想他大概不用有这样的担心。
这户人家,有着尊贵的地位和高尚的品味,素来为我覃朝文客所景仰。如果事成,他们说不定会送上家藏古琴一把,深慰你心。
“走吧。”
“小鹊!你疯了吗?”张之庭在礼物堆积之下居然能腾出一只手来拉我,“这玩笑开不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他的下巴拼命冲着大门门楣上的“丧中”二字向我,弄得院墙前边本来一丝不苟站着看守的禁卫军卫士们,都不由向我们投来冷冽不善的目光。
“嗯。”
所以你要为我捧好,要知道,如果横遭拒绝打出门来,那些内务府拿来的小礼物,可就记在我的开销账上了。
“请为在下通报周大人,就说苏鹊携乐卿大人来访。”
是,就是这样。周子贺自广陵回来不久,我应定襄王的提议,上门拜访,缔结周家和景元觉的二次同盟。
据说周子贺应周肃夫生前的遗嘱,将他葬在广陵,并没有迁回老家或是扶棺回京,而是料理完一切后自己匆匆回京闭门省罪。想来,这倒是一件好事。如果此刻周肃夫的棺椁停在门内,我倒不知道,如何在他面前说出再结亲缘的事来。
其实我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拉周家一把,是景元觉释出的善意和提供的补偿,也是短期内迅速稳固人心、平衡各方的妥善之道。
而且这件事与其让别人来做,还不如由我,恶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和真正执行起来并不一样。即使我昨夜通宵失眠,想妥了每一句说辞,今天早晨看见自个撞进昌平殿找我的张之庭时,还是觉得拉上个垫背,心里踏实不少。
“你要做的,总不是大奸大恶之事。”
脑中思虑正兜转不定,突然手腕有人捏了捏,扭头是张之庭难得亲善的笑容,“既如此,又怕什么?”
心中一阵暖流熨过。虽然他的话明显带有我小奸小恶偶尔为之的暗示,我还是对张乐卿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好意。
周子贺在正厅见了我们。
他形容憔悴,带着奔波操劳后留下的浓浓倦色,加上身服重孝,腰束麻辫,头裹白布,看上去就像一夜间物是人非,苍老十秋。
命人奉茶之后,周子贺哑声问起,“苏大人,皇上有什么吩咐么?”
他这一开口,我的心先沉了沉。
不为其他。只是也许来之前我还抱了幻想,假若我能够不计较之前弘文殿劫持的那件事,至少我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丝往日的情谊虚存。可是如今,他一句话就略过我提到了景元觉,怕是心中再无所挂。
这也算是活该吧。
“咳……”
我的沉思引致的冷场中,张之庭不自觉咳了一声,将手中物什,悄悄挪放到身旁案几之上。
周子贺也看见了,他皱了皱眉头。如此动作之时,额角一屡发丝垂落,飘散于脸颊之侧,一瞬间,微微露出一点往日儒雅温润的错觉。
“子贺如今戴罪之身,想不到还有苏大人、张大人两位人中龙凤登门拜访,仓促之间,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他的语气少许软了下来。大概,是将我们两人误作好事怜悯的客人,于是,给出一点主人的宽容。
屁股好似着在针垫上,我终究没法再装下去。
“周大人,苏鹊此来,是有个万分冒犯之请。”
话很难开口,可是一但开口,就像竹筒倒豆子,咕噜噜一把头倒个干净。
我开门见诚,以期得应于他。
我和张之庭出来的时候,他非常惊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皇上的意思,再示恩宠?周子贺如何能够那么容易就答应了,难道,他心中一点也不激动?或是怨恨?”
我叹了口气。这么多问题,我不知从何答起。
周子贺甚至只有一晃而过的讶色,然后他低着头饮了口茶,抬首,便应允了景元觉全部的要求。
他没有问对象,没有问婚期,没有问彩礼或是聘金。
虽然这件事对周家而言当然只有好处,但是他的态度,使我觉得他好似,根本已经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随波逐流……遇滩则栖。
“总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我对着张之庭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能为一个悲伤的家庭带来喜讯,多值得我们高兴。”
唉。
早知道这么轻易就能解决,也不用牵连他下水,徒增一层烦恼。
“什么呀,你倒是——”
“请问车上的是中书侍郎苏大人吗?”
外头响起唐突但不失恭谨的问候,打断了张之庭出口一半的怨忿。
我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掀开帘子,见到道上人潮拥堵,前头正是城中鼓楼在望。马车外面,两个一身劲装短打的汉子在高大的骏马上拱手,“见过苏大人。前面我家主人,请您瑶光楼上一聚。”
“……”
我皱着眉头缩回车里。
瞥见张之庭担心的目光,冲他摇了摇头。他的眼神立刻转成交替的紧张不安和忧心忡忡,看不下去,我又冲他摆了摆手。
大可不必担忧。大白天的京城街市上,出现那种少见剽悍的北方骏马,那身江湖人的便装都挡不住的关外风霜……
我想猜不中都难。
因而推开瑶光楼三楼接待贵宾的雅间门时,我往里瞅了一眼,立即侧身避让往里的空间,好让仍旧心怀疑虑的乐卿大人,妥当放下心来。
里面一个俊秀英武的少年,一个豪放壮硕的大汉,早已左右对坐,杯箸开动,面前是见底的酒碗和丢弃的骨渣。
“王爷,这么早就出来望夜街了。”
对我这一句实为“你闲到就等在这里候消息”的揶揄,那坐在首位的锦衣大汉挑眉尴尬的一笑,随即又极为洒脱的向外招呼,“来人,加座!没见到爷有贵客到了吗?”
张之庭在这种场合远比我有教养。
他拉下一张看不出表情的长脸,弹了弹衣冠,老老实实对这两个人依次行礼,“卑职见过定襄王,见过齐小公爷。”
齐鹏此时酒后的晕红已经有点上了脸,白面微醺,热汗略现,敞着衣领扶膝盘坐,颇不似不久之前还在外带兵杀戮的一方将领。见了我们,他微点了点头,不自在的把目光往里瞥去——差点叫我发乐,不想经过了几月的沙场历练,他竟然还保留着当初那种少年人既骄傲又羞涩的性子,实在难得。
我捅了捅张之庭的胳膊,两人也不再客气,不分主次坐进桌。
开口之前,景元胜先是目光炯炯的在我面上徘徊。
他的目光如此直白,直白到张之庭频频侧目,终于惹得我不胜其烦,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王爷于是抚了抚肚子,顺眉顺眼,呵呵畅笑起来。
“来,来,都是自己人!齐鹏这次初战告捷、家里好日子将近双喜临门——说起来,你们二位还是他大大的媒人……好不容易逮上了,不喝个痛快怎么行?”
我们一直喝到月上梢头。
入夜后,京城晚市的繁华灯火就在窗下不断延伸,蜿蜒燕川中的桨声船歌就在楼边远远回荡,杯中温热的琼浆,让人的精神放松,充满愉悦。
齐鹏得胜返京,满心喜悦的齐太夫人,早已和得婿成龙的广平郡王眉开眼笑的互称亲翁,过了礼聘,将在七月的吉日成婚。
比起今天达成的那件牵扯,这一件,既真且喜。
席间,我们就由这桩百年好合、福泽绵绵的事情说开,提到了边疆的战事平息,谈起了京城的安治稳定……更展望了太宗遗业在当今天子的治下,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数年、数十年之后,仍旧传承在这片大地上的王朝,是怎样的面貌。
我们都知道,但凡国力和文化都达到某种程度的国家,才会展现一幅歌舞升平、又波澜壮阔的时代绘卷,在历史反复曲折的洪流之中,留下一道粲然夺目的记忆。而说不定,今日瑶光楼上在座的几位,正是恰恰能够拥有那么罕见的一份幸运,生而亲睹,并赶上成为这幅美妙的绘卷之上、风流尽显的人物之一。
说来我与定襄王或是齐鹏并不亲近,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在这个夏日的夜晚,借着酒意,谈笑尽兴。
站起来相扶出门的时候,头都有些晕乎乎的打转。
定襄王饮酒海量,饶是此时舌头也大。出门时,抓过楼下唱曲的父女就给了个银锭,拽着人家一脸窘迫又不敢用力挣扎的老爷子,结结巴巴唱个不休,“若叫那太白在……左,二……二郎在右,那哪……哪吒金咤……显化无……边,率土普天无不……乐啊噢噢……河……河清海晏……穷……穷寥廓 ……噢……噢啊……”
我摇着折扇,左摇右晃看得极欢。
直到乐卿大人眉头倒竖,捂耳跺脚,在门口围观的百姓中硬是分出一条道来,将人一路横拖回府。
进了甜水巷,到府门前,对着门口一只石辟邪一只石天禄,我呵呵笑着原地蹲住,任张之庭死拉硬拽,再也不肯挪步。
“你丢不丢人?”
他指责我,用脚尖踢我。然后又回头,冲周围模糊的人影猛喊,“去去去!有什么好看!”
我抱住一只石兽,揽在怀里揉了揉,又硬,又热,却乖乖不动,比损友的臭脾气,好上许多。
张之庭把手搭在额上,仰天长叹,放下来,依旧是怒气冲天。“喝那么多干什么!酒量很好么,跟练家子比!”
我对着自家石兽叹息,不忍看他再当众咆哮下去。
“走吧……”
“好,走啊。”张之庭前胸衣襟汗湿了一大块,脸上也满是汗水,神情是狰狞又憋屈,“起来!这边!你还知道要走?”
这话说的……
真逗。
我就咯咯笑了,结果腿又软,只得冲他招手,等他把身子弯下来,头低得平着我的高度,才好心好意的告诉他,“……你走。”
“什么?”
“嘘,”这是一个秘密,需要私下里,静悄悄的说,“……你走,远远的,快快的,不回头。”
张之庭半蹲半站,傻掉了。
他张着口,瞪着两只眼睛,在门笼的灯光里圆圆的,好似一对铜铃。
周围聚集的看热闹的闲人渐渐多了。落入他们眼里,四品大员蹲在家门口耍酒疯的场面,一定很是难得。
“你喝醉了,对不对,苏鹊?”
乐卿大人问话。他问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出口。也不知是自个痴傻,说得不快,还是怕说快了,我听不懂。
但我使劲点头。
有自知之明,是我的长处。
“不。”
张之庭摇头,脸上带着犹疑,语气却笃定。他伸手要摸我的脸,我眯着眼睛看,在要碰到的时候,忽然灵活往旁边一让。然后嘻嘻笑着,见他落空的手抖得像患了抽风,“不……醉了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石兽边猜谜与躲藏的游戏在严管家扑出大门的时候告一段落。
当时我受了惊吓,胃里一翻,哇的吐上了老管家的脚背。这个不幸的意外之后,严管家宛如凶神恶煞一般,一路以他家大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叽叽咕咕,将我拖将进去,洗刷摆弄,拎干沥净,关进卧室。
折腾到床上,我看屋顶的横梁时,它还一直一直转动。
阖上眼,昏昏沉沉,似乎在雾里散步,反复几个来回,迷途知返时,却又湿又冷,找不到归路。
心里渐渐发慌。又隐约觉得有什么野兽之类大凶的东西,一直在浓雾后面,觊觎这副皮囊,窥视这身形骸。我拔脚跑了几步,却又像是被脚下的枝蔓绊住,沉重提不起力气,慢慢要淹没在雾气里。
这当口兀然就醒了。
像是突然浮出了水面一样,睁眼,一身湿淋淋的冷汗。手脚非常僵硬,胸口像是堵了沉重的块大石,大口喘息,方缓过一点儿劲来。
夜深,所以被魇住了。
卧室里仍旧是黑暗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外头偶尔传来几声呿呿的虫鸣,窗户的方向,不曾有一丝黎明前的光亮。
我醒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如同月来在这间屋中度过的数个夏夜。可不知怎的,我明白,有人一直坐在对面。
很久了。
久到屋里静谧的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龙涎香味。
但是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发出声响。
除了侧耳细听时,伴着这厢缓缓平复的呼吸、那头一点微不可察的气息流动,显示着他还是一个活物。
若不是已经渐渐适应黑暗的目力,艰难的从阴影高处分辨出一点模糊的、时隐时现的白影,我大概会以为,对方也已经睡着。
“……”
我张了口,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问。
他静静的坐在这里,不是一时半刻,却什么也没有干。这件事的解释,除了作不愿夜深人静时惊动旁人想,唯一的可能就是,并不想和醉鬼攀谈。
大概还在生气。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明白。
但是我心里有愧,又有一点沮丧,想要继续阖眼装睡,想要糊弄过去,等到天明就会过去。可惜真这样做之前,心中忽的升起一丝恐惧,恐惧在这样沉寂的夜里被噩梦缠身,却不能相碰的距离。
那一丝恐惧,本来只是些微晃一晃脑袋就能甩掉的感想,却在黑暗里无声无息的时光流逝中,一点点放大,胀满了胸怀。
噢,太糟了……
终于在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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