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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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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大不妥。
月来一直善受招待的贵客,一点小小的任性,手下理当满足。
见星光寂寥,月白如纸。
……
对面是座算不上宏伟的假山。五丈宽阔,一丈高低,中间有个人高的洞口,黑黢黢的对着梨木桂树。
正应了那句:月朗星稀望山门。
裹一件黑色的锦袍,我歪歪坐在蒲团上,任由衣角覆落青青草尖,沾了夜晚的露气。眼中噙泪,目光发直,呆呆望着面前几盘水果和酒水,少刻里,不加掩饰的数次长嗟短叹。
“抱歉,深夜让你们出来准备这些,这么麻烦……”
有人回曰不敢。
我当做没有听见,自顾咽下了声梗咽。
“生死两茫茫,岁月何匆匆啊……”
“当时一别,膝下不孝,一晃将近十年。这些年一个人惯了……多少话藏在心里,无人诉说,也不知,你们能否听见……”
抬起袖子,我抹了下眼睛。
“如若天上有灵,今夜就下来看看孩儿。哪怕只得一会,让不孝子,好好磕一个头罢……”
声音低微,却清晰难掩凄楚。最后几句,是顿了又顿。转头时,面上着实透露着不想见人的愿望。“接下来的事,苏鹊一人就好,小公公和几位侍卫大人,你们……”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退开数步。然后又在我持续的注视下,退出了小院的门。
我便收了声音,在树下静静等候起来。
新月弯弯,像一把窄细的银勾,勾破黑沉的天幕,遥遥浮在星河一侧。夜风起兮,微凉中吐着幽幽的梨棠芬芳,在身边轻巧的打着圈。
些许的梨花瓣落,小瓢般,铺在蒲团的四周。
一盏茶,两盏茶。
一刻。
我悄身退到了木樨树后,压低了一根枝条,拿在手里把玩。眼睛看着无人暗处,耳朵留神听着周遭的声音,一片花落,或是一嗡虫鸣。
庭园一派安静。只有燃着的泪烛,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随即又散在风中。
又过了一会,远处传来钟楼的鼓声,两下,又半。
二更中了。
松开了手中的桂枝,看着它弹回高处,轻微的晃了晃。
今夜,怕是不会来了。
有些遗憾。弄出这番动静,是豁出去的胆大,冒险来此,却没有收获,难免让人失望。但我又知道,身处深宫,本来诸多禁忌,凡事不由得自己。那递条子的人物,既然有将消息送到我眼底的神通,就会有近我身旁的机会。
急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心念定了,便要出来收拾残局。
树下临时搭建的供桌,就是抬来的一张矮几,上面紧紧凑凑的地方,摆着烛台瓜果,舀了一壶水酒。
此时月光云后隐却,桌上火烛将尽。一点如豆光亮,随风飘忽,照着覆了几瓣梨花的供果,旁边空置的酒水,皆是无人问津。
……倒真有些应景的凄凉。
我苦笑了一下,俯身将杯中酒水泼散。
父母高堂,就当是不孝儿子,借花献佛了吧。
起身时忽察一记呼气。
那当口恰好阵风刮过,将残存的烛光吹灭,一瞬落了满眼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反倒让那本该轻微的声音重重入了耳。
我听到疾步走来的踏草声。
向着我。
声声快,步步乱。
少时修习的功法似乎全在这场大病中散去,使我于原地不能动弹,又或者那奔来的人有着某种奇异的熟悉,使我安心立定不作退却。
是上了年纪的女声,带着压抑的惊喜和悲切。
“小侯爷……”
身体凛然一震。
那突然而至的躯体带着激动的颤抖,将我扑住。不知是在夜风里待得太久僵了身体,还是冲过来的举动用了来人太多的勇气,一经接触,两人的分量就沉重压在左胳膊上,全然超出承受,拽着我一齐往地下坐去。
一起倒在蒲团上,依然紧抓着不放。半边屁股挨着地上的露水,使我冷得一个哆嗦,又来不及挪开。
“真不敢相信,小侯爷,小侯爷……”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月光,打量起语无伦次的人。
是个宫娥。看装束,比一般的宫娥身份要高,身形略胖,上了些年纪。也许是领班宫女一类的女官……却不是我认识的面孔。
不论过去或现在。
确认了这一点,我低低咳一声,将她推开。
“您认错了。”
清楚不带感情的否认,用力的推却,明显让她楞了一下。
“不会……”她重新发声,略微发福的圆脸依稀显露出惶恐和受伤的表情。“不会的,老奴不会认错……”
坚定又决然。豁出去般抠着左手腕,疼得我几像裂开。
再一次在记忆里苦苦搜索。这样的神情和称道让我觉得熟悉,可印象中,又确实想不起这个人。幼时的片段虽然久远,可拜天生的好记性所赐,身边人的音容笑貌,至今都历历在目。
没等能想个明白,身前的老妇人松开手,忽的膝行退后两步,在草地上一伏,就地行起叩首大礼来。
“老奴管素娥,原是太长公主贴身俾女,太长公主远嫁南方时,因为染疾未能随侍……先帝年间,老奴见过回京的公主和驸马……建通元年,建通元年老奴也见过小侯爷……”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即使立即捂了口,那突然一瞬的声音还是使得我紧张得站起来,迅速向门口看了看。
庭院深深,草木依旧。没什么动静。
“……管红姑是你什么人?”
我深吸一口气。
这句话脱口,若有什么陷阱在前面等着,就是傻乎乎的不请自入。可如今热血上头,情急之下,已顾不得那许多。
老宫娥哭得太厉害,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着实不易听清。“老奴的姊姊啊……当年,姊姊跟着公主嫁去了南方……伺候公主和小侯爷……”
是了。
我记起了。
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忘记。那位像老母鸡一样护仔,总在挨训后偷送饭来的红姑。那位做得一手好针线,却爱好给少爷扮作女装的嬷嬷。
……那位流着泪念天不公,又不得不在喃喃中闭眼的妇人。
她们有着五分相似的脸庞和身形,是以最开始,就迷惑了我的眼。
“小侯爷……您的眉眼,就和公主年轻时一模一样……那天液池边,老奴简直不敢相信,您还活着,您真的还活着……”
夜风大了些。
一天梨花,仍旧漫漫飘落,雪片般穿过身旁的低枝,静静落到地上,衣上,发上。突然间又想起了那句诗。
棠梨花映木樨树。
白梨,金枝。是谁良于弄墨,想出这么绝妙的比拟,点我来此。
清明思冥时。
无声叹息一句,环顾四周后,我伸了手去搀扶她。“没有小侯爷,莫再这样称呼。先起来吧。”
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必须在他人起疑之前结束这场谈话,我们没有多少剩下。
月光照不到的假山石后,没有感怀过去的闲余,只有匆忙的交谈,急切的询问。
抽噎和安慰中,知道了几件要紧的事。
她的身份大概属实。和当年红姑嬷嬷一样朴实的人,记着当年的恩情,为旧主和牵连的胞姊愤怒伤心,还未曾熟识,就连带着替我落起泪来。
识得了那纸诗句的造诣,就在意料之中,是闻哥为此番相见牵线搭桥。
早几月前范师傅曾提过的一个知情宫人,就是她。那时范师傅威逼我的诱饵,却也是闻哥早作的探访,想安排相见,不想事情不断,这位老女官又对前来接洽的人总有戒心,不信藏头藏尾的陌生人会和故人有关——直到那天太液池畔一场骚乱中,亲眼见着了我。
用她的话说,疯掉的太后认错了背影,而她,就算烧成灰也不会认错那付和母亲十足相似的眉眼。
我闭着眼苦笑。想当年的小宫俾,如今却贵为长泰宫里为太后掌事的二等女官,这一桩,却是意料之外了。
“少爷……”多少次更正之后,这位管嬷嬷终于换了另一个坚持的称呼,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大滴落在手背上,“为什么回来?您换了身份,做了大官,是……”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嬷嬷,嬷嬷,嬷嬷……”
低声几乎耳语。
每喊一声,就拍一下她的手背。我在黑暗里低头,笑得温柔,“……你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吧?”
为了难以启齿的目的,也会卑鄙如斯。
没错,我会。
管嬷嬷晃了一下,惊疑不定的开了口。“少爷……您要做什么?天……您不能啊!太危险了,这怎么行……”
的确。
十年一剑的谋划和卧薪尝胆的复仇,才是理所当然。
……哪里会像我这般不肖,得过且过,游荡世间。
老嬷嬷深吸了一口气。
“少爷,无论您要做什么,老奴都帮您。可是您千万,不能拿自己去冒险……公主她就您这么一个,就您这么一个了……”
……我只得苦笑。
可叹就算游荡世间,也会害人担心。
低声安抚,却得来更多老人家的泪水。自己伤心之处,无论旁人作何陈情作何表白,她也无法听进去,只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泣不成声。“老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能,怎么忍心让少爷回这里……”
是啊,是啊。
我也有同问。
我曾是如此的痛恨这里。
这一座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最宏伟,最壮丽,最庄严,也最冷酷,最阴暗,最可怖的殿群。
我的母亲于此出生。
也于此,死去。
“嬷嬷,”我打断她抽噎的声音空洞苍白,就像假山外那一刀病色的月钩,“我想求你……为我打探一件事。”
……
那是整座院里最好的厢房。
丝竹卷帘,工绣布幔,清一色黄花梨木,端丽古雅。
主人坐在里屋,从不轻易见人。虽然常常能跑进去,趴在她的腿上得些稀罕的果脯,爹进去的时候,却要在外间先行施礼,等候允准。
我唤她娘,同旁的孩童一样。爹却不同旁的男人一样唤她夫人、娘子,他的是公主,有时还加上殿下。他每日早晚一次,必定前去问候,问她休息是否正常,饮食是否妥当,身体是否安好。如果这时我恰在娘膝上,便能看见,她的脸庞稍微红一红。
小时不懂事,会看着这样的情景咯咯的笑,后来被爹请去吃了顿竹笋炒肉,学会什么叫作知趣二字。
于是便懂得,凡是挨打挨骂的事,不如先跑去找娘求饶,因为只要她发话,爹再火大,惟有罢手一条。
可是后来的惨痛证明,除非要死要活的关节,娘不会为我开口,她规规矩矩、附同夫言,顶多事后,拿果子糕糖来哄,拿瓶瓶罐罐来涂。
再来就学了乖。晓得事实上只要是爹开口的事,无论是兴建学堂、抢救古籍还是疏河搭桥,她都无二议。稍待片刻的功夫,她变戏法似的打开那屋子里靠墙的那几口沉箱,捧出黄灿灿的珍宝,便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
爹常为此在外慨叹,大概觉得自己总占便宜,霸如强盗。他倒不知道,娘每每在他开口请求之后,会在榻上挪来挪去,笑得格外甜羞。
……
我以为这些是我独享的秘密,要深藏在心底,决不轻易告诉他们,总要等到大来才能说事,好好、好好笑话。
但机会稍纵即逝。
……
睁开眼睛,对墙叹了口气。前半夜翻来覆去大半晌才阖的眼,后半夜睡着睡着又醒来。这样下去,很快便能见着明天的日出了……
翻个身,想再会一次周公,闭眼,再睁。
再闭眼,再睁。
不对!
此时此刻,应该在城外五十里,在千佛山高庙的佛堂内,在高祖太宗的画像下,在整队禁卫的守卫中——
不是这黎明前的暗淡夜色里,一道模糊的黑影。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没有醒来,还是眼前是幻影了。
凑得近些,看见被子隆起的阴影,现出一个侧卧的人形,面冲着里,发髻松松绑在头上,露了肩头,伸了一只胳膊在外,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坦诚的肌肤在朦胧的天光下,现着青铜般幽暗的光泽,像殿门外栖息的吼兽,沉静,遮掩着气势。
又没有穿着上衣。位尊身贵的人,尽喜欢学皂隶打着赤膊入睡,喜欢作贩夫露一只胳膊在外,垫高样,打横压在枕下。
这些孩子气的习惯,如今也了解泰半。
因为,我们是这么近,这么的近。
近到一尺对卧,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一缕一缕,拉散我的神智。近到一伸手臂,就能触碰到脖颈上跳动的脉搏,感受对方生命息息的流淌。
这么近。
只要,用那么一点力……
忽然他毫无征兆的睁开眼——
浑圆的黑瞳,嵌在大片泛青的眼白中,天旋地转的一刹那,两点点漆倒转翻升,变成居高临下。
左手一瞬被反剪在脸旁,手腕如同上了箍,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的右手却掏在枕头下,只听见“啌——”一声脆响,骤然停止的呼吸里,也知道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等、等等——
心底在大吼,嘴里却叫不出一个字,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景元觉!黑暗里分明的杀意,在绷紧的全身每一寸肌肤上,冷酷、决然,没有一点的犹豫!
寒光忽闪,冰冷的刀刃碰到脖子那一刻,已经彻底瘫软。
罢了,罢了!
……
一柱香。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落下来。
剧烈的心跳里,压抑着咽了口口水,感受它顺着嗓子眼,缓缓滑到胃里……
脖子还好端端的在。
默念三下。再睁开眼寒光已经不见,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对着我,低垂着头,默默双手动作。很慢,极慢。
刀在鞘口试了有三次,插了进去。
然后,人影慢慢伏了下来,趴在我身边。一只手臂摸索着搭上胸膛,冰凉的触感使我全身一震,“啊——”
“不叫!不要叫……”景元觉的低声带了浓厚的鼻音,捂住我的口。“没事,没事的……”
感觉他又把匕首塞回了枕下,往里挪了挪,贴过来。“……睡了。”
……
怎么还睡的着!
刚才有一瞬间,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差点丢人尿了裤子,现在脖子上还飙着凉飕飕的冷意,后怕得抖个不停,他竟然迷迷糊糊丢下几个字,就埋头在我肩上,要重新睡了?
“陛、下!”
我终于忍耐不住,使劲将他推开。
“嗯……嗯。”
眼皮慢慢掀开,反复几次,停留在固定的宽度。这回倒像是清醒了些。“苏鹊……你怎的这么些汗?”
是啊,我夜半发癫,一身的冷汗。
折腾这么些时候,外头天光都渐渐明了。
景元觉对着我,不知想什么,眉头不高兴的皱起来,在半昏半明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黯。“你脖子上?”
他的手伸了过来,碰到的地方,让我稍觉湿漉。
“——怎么回事!”被子霍然掀开,他怒视着我,我无奈的看着他。
究竟是怎样的环境,养出这样时刻防备的人。
隐隐心疼,又无法诉说。
过了半柱香。景元觉伸手去摸枕下,然后回头,愣了愣。
“苏鹊,这……”
我摇头。知道他不是故意,也并不想接受他的歉意。睡着的人不过是自然而然的反应,而刚才起码有那么一瞬,心存歹意的人,是我。
这真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怎么就能回来?”
我转开话题。
“……那边不要紧。”景元觉还有些楞,刚睡醒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嘶哑,“外人看不见,明天一早,派个身形差不多的人进轿就行了……”
所以,赶着回来了吗?
不。
不要这样。
他没有说下去,有些不忍的盯着我的脖子。“抱歉,我……”
“……如果换做别人,会住不了手吧?”
这会逼我如此天真的,问出腻味入骨的话。
“不会。”景元觉忽然摇头,朝我轻轻笑了起来,一扫先前的沉重,甚至还带着一抹得色,“……别人哪会留床。”
呃……
如此说来,脖上的疤,倒是荣誉的象征了。
晨光初明的时候,万物尚未苏醒。只有清清淡淡的光,裹在早动的人身上。裹着温热细腻的舌尖,埋头在颈上缠绵。
推不开,也许是不想推开。
带着一点点的刺痛,和更多的、太多的,温柔包容。看着他头顶的旋在眼前轻晃,散落乌黑的发,好似一眼漩涡,搅动胸口某处地方,拉人沉陷。
不……
听不见无声的呐喊。
这会逼我留恋这样的时光。会逼我无可救药的想留下来,想多维持哪怕一点这样的时光。可是……
这也是奢望。
石上生花
又在床上腻了好一会儿。到了辰时,阳光斜斜洒进床下的绒毯,在光柱中旋起微尘。景元觉先起来更衣。
掀了被子,他自己坐在床边盘头发。金发簪随口咬住,一手挽发,一手扒梳,肩背到腰身上一层精薄的筋肉,都随着动作微微拉动。
在这里过夜晨起,少见他喊人进来伺候。许是喜欢自己动手的机会,许是不想惊动旁人的好眠,许是怕旁人尴尬。
沉默而细致的体贴。受的太多了,会使人觉得某一处发堵。
我坐起来,戳一下他的后颈。温暖细腻的触感,留在指尖。“这,漏了一绺。”
“嗯?”
景元觉微侧了头,鼻子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如今知道,这是个本性慵懒的人,虽然有一张厉口,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索性替他把那一绺细软的毛发背上去,饶了两道,拔了他口里的簪子,往里插妥。看看,是个还需要内侍重新打理的发髻,不过,够晃出门了。
完事,又趴回去。看景元觉自个伸手摸了番,披上衣衫,拿过铜镜照。依稀要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他却在我脸颊上拍了拍,低下头来,一双眸子亮得紧,“我们这样……好像寻常夫妻么?”
那种欣喜好奇的眼光,打消了残留的一点迷糊睡意,我不由晒然,“你知道寻常夫妻是怎样生活?”
“不知道。”
这位君主摇头坦诚,却没有无知者应当的谦虚。他仅是抿唇蹙眉,五指成扒揽上我的头发,思索片刻,很快露出笃定的笑容,“总之就是这样的吧。白天,在一个锅里吃饭,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早晨,一齐起来,互相梳头,便也用不着照镜子……”
……这个高阁里生长的傻瓜。
书里,人家那是结发的夫妻,炊同灶,寝同枕,俯首挽发,仰首画眉。你从哪里见过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般颠倒?
“笑什么?不许笑。”
景元觉凶神恶霸的瞪了一眼,大概见了我的闷笑,对方才白痴的言论有所自知,于是,现出了恼火的尾巴。
“我说的不对,你倒说说,你家是怎样生活?”
他用力扯了下我的脸,痛得我抖了一下,笑也笑不出了。
“……那时才几岁,哪有什么印象。”
“哦。”
他倒没有再问下去。
幸好。问的话我也答不出。
午膳后到昌平殿。
那里如往日这时辰一样,殿里热闹活跃,甚至比起以前连轮值也会缺人时的萧条,可谓熙熙攘攘。
进门前我抱着袖管站在外头数了数,三个,五个……七个。一个月不曾来报到,往常的清闲衙门竟多了七个不认识的新人。想来莫非不是清水衙门突然发了横财,就是三省权力的重心,稍稍发生了倾斜?
“苏……侍郎?”
进去时遇见原先的上司李澄光端着茶盏出来倒水,一见着我仿似见鬼般瞪大了眼睛,“苏侍郎……这么快身子就大好了?”
瞧瞧,这什么话。
“多谢李大人记挂。一点小伤,耽误许多差事,到底养得差不多了。”我拱了一个揖,眼神盯着他手中奉的墨菊茶壶走,“老大人在呢?”
得了肯定的答复,客套几句,越过他。
付老爷子茶足饭饱,在藤椅上闭目假寐。这是他一天之中最逍遥的时刻,可今日我没有太多的闲心,直接去唤他,“付老大人。”
“哎呦呦!这是谁啊——”
老爷子睁开眼睛坐起就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的小侍郎啊,真的是我的小侍郎?走两步,转个圈,哎,坐下,给老头子好好看看!”
我乖巧的完成了他的要求,让他满意。
他也确实很满意。
老头子拉着我的手,老泪盈眶,“小苏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说我老头子一把岁数了,黄土都埋到嗓子眼的人,你才多大点的人,你怎么还能这么吓我呢……”
我知道景元觉硬扣在我头上的功绩有多大。也知道如今每一分看来的病弱,都是我高冠上闪闪发光的苦劳。但是这个老头子配合的戏演得,也太酸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也许在某个地方,他已经深刻的反省过之前的错误押注。因为我是个为了景元觉的疆土不惜对抗群臣、牺牲自个性命的呆子,虽赢得一时交相称赞的口碑,却不知轻重、锋芒太露,完全毁了他心目中那个所谓“前途无量”的认知。
是不是这样,老狐狸?
虚伪的周旋几句过后,接了中书令大人亲手倒的热茶,说得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老大人,苏鹊不是成心的。之前为了假和亲的事情,还忤了您老人家的意,在庭上顶撞您,真是罪该万死……”
其实那是没有的事。别人批判和亲误国的时候,老头子从头到尾没有为所谓的天朝尊颜出过面,但话不能这样说。
“唉……”
付梓基瞥来一眼,垂下眼皮,眉角的皱褶一经展开,便露出更多的老人斑印,“终究是年轻人,艺高胆大,能做得下这么大一桩谋划……”
他重新躺回他的躺椅,发出似是感慨的叹息。却不知他每一句或真或假的喟叹,会使别人生出多少复杂的情绪,又无法放在脸上。“小苏啊,真是难为你了。”
“老大人哪的话?本是皇上的谋略,苏鹊有个机会助力,是难得的荣幸。”我老实坐着,笑得谦虚有礼。
“不对。”
可惜这话说得不合他的意,老爷子在躺椅上眼睛撑开一条缝,瞅着鼻尖不住摇头,“别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如今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一招输了,又不会有人出来说话,自个成了今日的李仲恭倒罢了,惠恬公主真的嫁过去也不论了,本来利于皇上的局势,到了明年也未必达到……”
他眼珠子一翻,一口气吹得胡子翘了起来,“兵行险招,人人都担得起么?”
我莞尔。这是在说人急功近利了。
“老大人,瞧您说的,把苏鹊吓得快坐不住了。”
他的胡子又耷拉了下来,“怎会?苏大人年纪轻经折腾,不像老头子我一把老骨头,一想到那些危险,啧,就不由得怕啊。”
这是在嫌人我行我素,不事先跟他通气了。
我在付梓基身边的矮凳上坐正,看着他再度阖上的眼睛,调整了诚恳的声线。“大人帝辅三朝,岂会不知。苏鹊几斤几两,如何天资聪颖到能自创和亲之策?老大人可曾记得,先前在小人家中见到一本《大覃公主志考》,那本记载甚为详实的书上,不是已有先例了么?”
我朝历史上虽没有和亲之举,但是先帝时期,也曾赐婚外地。
目的不同,手段一样。
那一桩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错。”老爷子再睁开眼,眸中精光闪闪,嘴边的胡子,又往上翘了一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得你这孩子有心。”
他瞥着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头顶不时有云彩飘过,挡住天井里泻下的阳光,使得眼前人的面目时清时晕。突然间,我觉得不那么想听了。
可是已不能阻止他说下去。
“联姻联姻,自古以来,就是四两拨千斤。皇家的公主身份虽然贵重,若比起疆域和人心,又是多少划算。小苏——你可听过江陵庆德侯?”
我将笑容定在脸上,轻轻摇头。“苏鹊只知表皮,愿闻其详。”
“当年太宗平定四方,江左一地,前朝覆灭。太宗豁达,大赦天下,未曾对那些徒有虚名的遗臣子孙赶尽杀绝。可叹到了先帝时期,那些写写文章饮饮酒就罢了的闲人里,倒出了几个知名的人物,哼,一个嘛,如今你也知道……”
老头子不屑的向南省的方向斜了一眼。
“不过当年嘛,风头最盛的倒不是他。老江陵府有个白燕鸿,据说是前朝太傅之后,才学倒也罢了,尤其生了一副好样貌,少年得意,大名鼎鼎,都传到了京城,似乎朝廷再不破不用江左人的规矩,就有不纳贤之罪……”
我托了下巴,问,“……还有这样的事?”
“那些陈年旧事,你这样的娃儿哪知道?”
付梓基捋起自己的胡子,嘴角的橘皮,勾起一抹上扬的弯,“先帝差点就就了势,好在老朽尚在,倒记得当年太宗留下一条皇戚不得参政的规矩。一个公主罢了……什么前朝才子,什么江左人心……封侯万户,他感激还来不及。”
“大人精明,叫苏鹊受教了。”
我突兀的站起来,向头顶的天光看了看,打断他的谈兴,“不知不觉,出来的时候这么久了,怕宫里人罗嗦。下回再来给大人请安。”
北方的天气,出了清明就是夏。不久前的凄风冷雨就像是黄粱旧梦,刺目的阳光射在头上,燥得发慌。
到了背光的堂屋里,眼前一下全是黑。
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望着碗中晃动的茶梗,却一通嫌恶。饮不下去。在屋里转了又转,全然静不下心。
墙上的一幅般若心经高高悬挂,似乎在嘲笑抬头看的人,不清不楚。
我不自主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夹板,禁锢似的套在那里,硌得人生疼。
可笑啊。
牙指并用,拆毁了那该死的木板,闭眼按上窗下铺陈的白纸,浓墨滴下去,我就再颂一次心经给老天听。
你要我忍得,我忍得。
手抖得根本落不下笔去。心一横勉强按了,只留下一行黑糊的墨团,难看,狰狞,大大小小,字不成字。
菩萨有灵。非我逼不得自己!
掷了笔,绕了两圈。还是坐在椅上,把怀中物掏出来看。
依旧是清清冷冷,一块无声无息的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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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刻在石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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