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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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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境下,见到圣颜都应该朝天跪拜,伏地大礼。即使对方并没有往这边望上一眼,没有在门口多作哪怕片刻的停留,没有用过超出区区几句短话的功夫……一圈颔首示意,领头迈入内室。
但我却做不到。
从余光中他出现那一刻起,既动不了身子,也移不开眼。
……
到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殿门尽处。
“——大人!”
“……嗯。”
才转过身子,和刘玉对视相觑。
“您……还好吧?”
好的,哦,好的。
虽然方才倚柱杵立良久的表现,已很不像个称职的臣子,却依然像是不拘小节的文人,像是重伤后偶尔糊涂的病患。
足够痴呆,足够犯傻。
足够到我都不需要白费口舌跟刘玉解释,只需对他迟缓的,钝钝的傻笑。
“啊,呵,呵……”
总管大人就会不自然的扯动嘴角应和,然后谨慎小心的眯起眼睛,和我隔开一段距离,以巡逻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最后,也不知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他以一种虽声小却笃定的口吻凑上来——“大人,想皇上了?”
“你乱说什么!”
我一步跳将起来,瞪大牛眼。
刘玉骇住,满脸无辜,不住眨两条细缝。
“……小、小人说了什么?”
“……”
突然意识到,他的话其实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我那明显过大的反应,却不幸标注了“特别”的意思。
我喘着气,觉得脑壳顶一阵发晕。
摆摆手坐在廊柱边缓气,看着天幕低沉,星光渐渐露出颜色,忽而鼓乐声起,那一侧的华丽殿阁灯火辉煌,夜色下,开始上演精彩的节目。
今天却是自己疲劳多事的一天。
大病未愈,别提精气神强健的要求,真无人做到。可是沦落到已经干脆管不住自己的心绪,还是早些,回去窝着罢了。
看了看刘玉,他的眼神留在对岸,耳朵竖起,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怕也是想早日甩掉我这个病号,去服侍他真正的主子。
确实也耽搁了太久。
悄悄伸展了腰肢,扶柱站起身,准备回去,继续好吃好喝的供养。
——却在下一瞬僵直。
“……玉郎!”
静水深流'一'
像是天上落的雷劈在背上。脚在地上生了根,腰以下变成树桩,忽然就没了知觉。要怀疑自己的所闻,但那两个不会有错的字节,清晰又分明。
“玉郎!”
再一次。让我微微的颤抖。
来人唤得更贴近了,也杜绝那是凭空出现幻听的借口。
……但这个名字。
心在雷击落入的沉寂之后,薪火重燃般“怦”、“怦”的跳动——
这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我带了些茫然的看向刘玉……以并不情愿的迟缓和一份迷惑,想从他面对着我的脸上,找出一点答案。
这个已经不该再提的名字。
而刘玉此时的目光正越过了我,他看着后面的某一点。那眼里的语言是惊讶,尔后带上了惶恐,踮起的脚尖坠下去,“扑通”跪在地上。
“参见……”
我在他颤抖的声线里回过味来,费力的挪动腰身。
那是非常纤细,非常秀美的女子。
即使是自诩见过百千佳丽的我,也不得不这么说。
宫灯的照映下,手笼的衬托里。乌云髻把一头青丝高高盘起,金步摇坠着兰花钿,点缀在双鬓上。眉目如画,白面如瓷,深重的玄色对襟宽袖袍服,滚了细致的金边,由一大串翡翠绿珠从脖颈上缠绕挂下,摇在百鸟朝凤的襞膝上,压紫裙曳地,伴花穗垂行。
华贵,而不失柔媚。
正当我欣赏之时,她却以儒裙限制的步幅——迅速的穿过长廊向我们走来。
那动作太快,快到有些仓促。鼓起的宽袖,似乎能听到两面带风的声音,长裙的下摆,被带出水浪般波波的涌动,金莲的一点鞋尖偶尔露出,也旋即不见。
不过,仍透着一番婀娜。
只是越走到近处,她的步子越发慢了。
慢,慢下去……
终于停在我一丈之前。其下起伏的胸膛,抑不住急促的呼吸,证明方才那一阵疾走的剧烈还在延续。但不知为何,那双秋水妙目中本来跳跃的惊奇、盎然的生气,已在最后几步路上飘然散去,化成一潭无波的死水。
我就像是看见一朵昙花飞来,然后凋零路上。
此刻,她把方才匆忙间露出的一截手臂缓缓缩回袖中,双手于腹前交握,抬起颌,挺起胸,以公室女性特有的那种端庄仪态,静默的站立。
只盯着我。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以一种相对低下的高度,却完全的俯视。目光沉静,面色冷峻,却不加丝毫的避讳,就像,审视一个没有生命的器具。
被那么看着,使我没有其他的办法。
也只能看着她。
微低着头,带着稍许谦卑的姿态。
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远观那么年轻。说不出准确年龄的脸,虽不显老态,却总让人觉着,像一颗熟到好处的果实,由内而外,透出一股子丰韵和成熟的感觉来。
朱唇轻启,先吐出让四周骤冷的语言。
“站者何人?”
我的下襟被人用劲的拉了一下,差点让我站立不稳。于是就顺着刘玉的那股劲,软下膝盖,跪上晚风拂过,透着冰凉寒阴的石砖。
从她的问话可以想见,她并不知道我是何人。
可是,我却知道她是何人了。
“微臣苏鹊,参见太后娘娘——”
既然低头,就索性将头抵在地上。“臣夜入皇宫,见玉液池景色优美,禁不住驻足观赏,出神之际竟不知是太后娘娘驾到,更有眼不识凤仪,致冲撞銮驾,实在罪该万死!”
……
面前是无人应答。我不能抬头,只听见由远而近的宫娥脚步和气喘声,依次落在太后的近旁。然后她们也摒了气,小心收起所有的声息。
静寂。
时间过了有一炷香。
还未全然转暖的春末,我的额头上却流下涔涔的汗水,倒流至顶,在长廊青灰色的地面上,落下一团深斑。
刘玉就伏在我的身侧,不知是否也不好过。只是他大概比我谨慎,毫无动弹的迹象,而我方有一丝蠢动的冲动,就因为突然降至的问话,骇停了动作。
“是哪里人氏?今岁几何?”
……我不知她作何缘故。
但再突兀的提问,也只有她不问,没有能不回答。“启禀太后,微臣出生北邑庆州府冬河镇,今春虚有二十。”
又是好长一阵无声无息。
长到我额上的汗珠已经被地面的穿堂风吹干,留下黏黏的不适感。
“你,把头抬起来。”
“……”
于是,我又一次见到了尊贵的帝母。不露声色的观察中,依稀想起,记忆中她合该早就年过四旬,但这一张稍嫌苍白却无甚皱褶的脸上,当年先帝宠盛时野史皆书的“冷艳冠群”四字,仍隐约可现。
“还是个孩子……”
等了半天,却等到了这一句漠然的喟叹。太后绷直的躯干松弛下来,目光落在我吊着的手上,她伸出右手,向上轻抬,再搭在伸手来搀的宫娥臂上。“哀家听说过。翰林学士……在函谷,狄人射伤了你。”
我顺着她的意平身站起来。这一句识得,她的语气,竟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耐。就像是一个被不识趣的下属打扰的权贵,很快就会失去最初那一点好奇,回到原先的道途。而刚才那个一边呼喊着忌讳的名字,一边在静穆的回廊里疾奔的女人,仿佛就是我花眼之后,看到的一场幻梦。
“多谢太后关心,臣已好了许多。”
这回谢礼,不曾抬头仰望。借住宫中养伤已有半月余,她听说过这一个人也并不奇怪,我有些意外的反倒是,听她的说法,并不似清楚这次事件的真相。
感觉太后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头顶上,来回逡巡。
“你立了功。”
清冷淡漠的陈述。
“臣不敢居功。此次能占得先机,全赖陛下事前谋划,早定圣裁,臣只不过是依计走了一遭……”
如果没错的话,我听到了一声冷笑。
小,却清楚。
难免有些刺耳。
“好。那边在摆宴,这边还让着功劳。”
她的声音轻飘无根,冲着我身后的方向,似乎多说一个字都是敷衍,“罢了……要跟着他,那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太后的脸正停在宫女提笼上方的光映中,显得惨白、狰狞。她的语气越发冷漠,似乎连启唇都透着厌恶,“……哀家一个宫里等死的人,有什么相干。”
我不知该接什么好。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别人的接口。就算真正需要,我也不敢那么做。
唯一所幸的是,我难解的犹疑并没有持续多久,东首一个苍劲的声音就截断了这场怪异的谈话。
“太后贵体违和,夜寒露重,还请早些回长泰殿歇息!”
夜沉灯背,使我看不清来人的面貌。而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听在无人敢多嘴的寂静湖边,绝无二者的可能。
我和着又清脆点地的刘玉下拜。
好像没有带随人,但即使是孤身一个的尚书令大人,也仍旧那番盖过千军的气魄。他似乎没有看见我和刘玉,几步走近长廊,手在空中大幅挥舞,口中不停高喝:“都是是干什么的!这么晚了还带太后出来,出事谁担着!还不给我速速搀回去!”
还没有从首次听见周肃夫高声说话的震撼中缓过来,身前又有了变故。
方才还是低回婉转的女声在耳边变成了尖细,刺痛我的耳膜。“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哀家不回去!”
周肃夫撩起大袍的下摆,跨过了长廊柱下的石凳,看都没有看一眼跪着瞠目结舌的我,伸手抓住在宫娥中奋力挣扎的太后。
“不要胡闹!”
他大喝。
“不要!”太后像是突然增加了力气,一把甩开兄长的手,连带着推开身边的两个宫娥,“我知你又来送药,我知你当我疯癫!我偏就要疯癫——长泰殿,那是什么地方,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后随身的婢女宫娥,刚才谈话时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现在却全都变作了力大无穷的护法,欺凌着中间那个尊贵无比的女人……让人胆寒的太后,刚才还是秀丽端庄的冷艳美人,现在却完全变作了疯狂的罗刹,不顾一切的在人中挣扎……略上年纪的尚书令,刚才还是不苟言笑的世人师表,现在却转身变作了怒目的金刚,抛弃尊卑大小扭打在人群中。
想要张口发出惊呼,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拉拽着向后拖行。
我的膝盖磨在冰冷的石砖上,衣服的下摆纠结成高低的磕碰,吊在胸前的右手往复撞击在胸脯上,全让我想要惊叫。
却盖在那厢一次又一次放声的高呼里。
“难道还要回去再疯一次吗!放手——”
“——太后该回去吃药了!”
“——我没有病!”
“抓住她!抓住她——”
“放手——”
……
“太后有风疾旧患,每年春末发作,万万不得外传。”
刘玉小声紧张的提醒,随着那幅难堪的画面终于远去在那漫长、漫长的长廊里,灌进我的脑海。而耳中那份无限放大的震撼,则成为这个晚上,唯一超过远方严捂口缝下仍然漏出的尖叫的声响。
静水深流'二' 也许是惊吓过度,也许是受了寒。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便得了贪图外出的好处,不幸重新倒回床上,发了整整三日的热。
期间噩梦连连,不分昼夜,恁的幸苦。中间即使退了烧醒来,梦魇也仿佛一直追逐,迷迷糊糊,看人都是晃动的重影,听话都像飘过的风声,连来把脉问诊的太医,也当作了不怀好意的坏人,用力不留情面的推开——害人家反应不及,跌伤了年迈老脆的尾骨。
这些都是事后刘玉告诉我的。
他是特地来宣诏的。
有圣上口谕一则。内容如下:
病人不知自重,故严旨以约束。解令颁布之前,该人禁止会客,禁止出院。禁止饮酒废食,禁止过点误药。禁止探问外事,禁止过问内廷。禁止……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之和那天类似的一切行为,都严禁再犯,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听着不免想象对方一本正经说这道长谕时,那肚子烧着怒火不发作的样子,冲着刘大总管幸灾乐祸仰起的宫帽尖儿,吐了吐舌头。
事有不巧,活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既然短期内出不了这僻静的小院,多余的事也眼不见为净,谁上谁下,谁死谁生,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不如乘着春光日好摊平四肢,索性打开呈一个“大”字躺倒,养些丰腴肥美。
这一养,就是十天半月。
即使最挑剔的人,也不能说对这样顶尖的生活挑的出刺来。毕竟每日御厨佳肴、无数鲜果嫩蔬都供进了五脏庙,宫苑传世典籍、御藏珍画孤品都搬来了十丈屋,拇指粗的老参炖了当萝卜吃,雪貂皮的毛裘铺了当毯子睡……
人哪经这般圈养。这才几日的功夫,本就不见骨的脸颊日渐圆润,比之山上遭难之前更加白里透红。伤患本就好了泰半,现下更是除了一只手还吊在胸前晃,要跑能跑,要跳能跳,就差变出个猢狲,上树耍着玩了。
就还是有些闷。
其实也不是全无来客。
据某个有心人的报告,好些晚上,在处理完所有事情,准备回寝殿就寝前,那个人会在宫里四处转转。
也许是临睡前的一种习惯,有益健康,促进睡眠。
他转悠的路径通常随心所至,没有什么特定。有时是花园,有时是湖岸。有时就在寝宫的外檐,绕一小圈。最近也会走着走着,弯到偏僻的某一处边角小院,在外面,站上一会儿。
……大概是觉得这处的空气,比其他的地方,来的清新些。
起初随驾的宫人会问,要不要进去坐坐,他总是摇头。
慢慢宫人不再问。随后他们发现,他喜欢来时,那院里仍然亮着灯,可若是来的时辰太晚而那里还亮着灯,虽然不说,却会隐隐生起气来。
于是宫人的代表就来到了院里。
“大人,小人说这些并没旁的什么意思。只是要没什么事,”说话时那对小眼睛会心虚的瞟瞟左边,再瞟瞟右边,让我觉得坐在面前的,更像一只巨大的仓鼠,“……您早点睡不好么?”
“白日睡得多,晚上容易失眠。”
“那么,您白日少睡几个时辰……”
“我白日没事做,不睡觉又干什么?”
“哎呀,大人,这里面哪个不是白日没什么……”
“刘玉!”
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你觉着我到底是皇上的客人,还是什么!”
“大人,像小人这般愚笨的,很多事哪会知道来着。”他的小眼睛依旧直视侧方,声音倒是坦荡,“只不过一条——皇上心里当您是什么,刘玉就敬您是什么。”
……
我又颓然坐倒。
好吧。我明白了。
这里面,又还有谁不明白的?
明明已经明白到连他身边的太监,也都明白的地步了。
我失魂落魄的抬手,捂住眼。
曾经想过的……
如果回头重来,那天还会不会踏进广平郡王府的门、会不会避开那双深藏不露的眼、会不会隔日再在那个时辰通过城门。
答案是不会。因为我很笃定,当什么都未曾发生之前,就不该结识于他。本来这样的两个人就该天各一方,一生从无交集,相安无事,直至终老。
就算不巧结识,也该止于擦肩而过,之后回归本位,一如既往的生活。
这样才是圆满的结局。
他的未来,是好是坏,便不会有我施加的影响。我的旧痛,是忘是抛,也不会被人再重新揭起。
可是老天并不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他只手翻覆,把两个有千不该、万不该见面理由的人,推进了一个舞台。他在上面看着,等一场好戏,瞧两个人浑浑噩噩,先后失了自我而不自觉。
唉。
如果让刘玉知道,当墙外那人伫立时,屋内的这个是为了这些有的没的而迷茫困惑、内心纠葛以致夜不成寐,又会说些什么呢?
其实老天充其量,只是拨乱了一根弦。倒是人自己一点点的泼出去,覆水难收。
“好了……你给我回去!”
我只能有气无力的吼他。
刘玉诺了一应,不卑不亢的挽了手,起来,躬身鞠了一拜。“小人回去就是,随身带来的果脯,还望大人捡些食用。”
我瞧了眼桌上他带来的果脯。
小号的竹篮里,铺着一层金纸,上面颗颗饱满的果实,透着蜜渍后杏黄的光泽,看起来就生津诱人。
桃干、李脯。
唉……
我承认这种表现是很丢脸。
可是在随后到访的客人把手伸向那篮果脯的时候,仍极其后悔没有事先把它收起来,差点忍不住冲着客人喊停。
好在风尘仆仆的外派大臣,心系社稷民生的大事,对这种甜到腻人的私房小食,并不特别加以青睐。
“听说不久前又有复发,宫外多少人惦记着苏大人的伤势,如今见你气色尚好,郭某也就放心了。”
我笑着打了个哈哈。不动声色的把两人之间茶几上的果篮,往后拉了拉。
郭大人昨日回京,今日朝上述职之后就来探我,竟破天荒的也得了允许。细细想了,倒也不觉奇怪。一来,是为了一同入仕的袍泽友情,二来么,也是告诉天下,一个是皇帝外头的股肱,一个,是皇帝身边的智囊罢了。
“哪里,我看郭大人洛水回来,又黑又瘦,才是为千万苍生受了大累……”
郭怡淡笑捧起茶托,不置可否,生受了这一句恭维。
我便觉得胸口有点堵。
他的泰然归来就是无言的胜利。即使还没有到昭之天下的时候,但洛南府以罢官辞参劾他的数十名州县,无论是在谁的授意下行动,用了如何堂皇的理由,也恐是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本来没想到事情会结束的这么快。那一个“上不解民情”的大帽子,就是多年生就的枝蔓,忽然露出强韧难拽的本性,要割伤赶山人的手,让来者知难而返。
“郭大人在最前面的地方,是树威开路的斧。”
可是若然真有决心,像燃着的火把、烧焚一切,准备充分,像锋利的斧头、披荆斩棘,森森山林不过枯木干草尔,催拉枯朽,顷刻之间。
只是坐在温暖的屋里,窝在松软的毛裘之上,让我说起这番真心称颂的话,也如同闲人轻浮的臆断。“只是委屈你,沾了不少的血腥罢……”
郭怡放下茶盅,说话前却仍是先笑。
冷冽的,沉稳的笑。
他看起来果是老练多了。
“谢苏大人关心。其实郭怡出京之前,得陛下赐了一句话。”
哦……
我还以为,会有一个老套的锦囊装的妙计抛出来。却原来,景元觉比我想的更不避讳。
郭怡把装果脯的竹篮向后推了推,指尖沾了点杯盖里的茶,在茶几露出的空当里,一笔一划的写起来。
方完成了那幅神正形端的隶书,他伸掌一抹,桌上一片模糊过后,便只剩湿漉漉的黯淡水渍。“自古成大事者,非厉不立。不过陛下之高,却不在杀伐决断、一味毫不留情——而在于,一面诛杀那些极端反抗的,一面争取那些摇摆耿直的……”
双管齐下。
“若是那些喊着‘上不解民情’的民众,到头来发现他们的疾苦,只是被贪腐的官府利用一场,更有数个所谓为他们陈情的州郡县衙,竟从家中被搜出百箱珠宝、仓中被拉出万担粟米来……”
栽赃陷害。
“民心质朴,眼见为实。饿殍遍地的地方,是会站在双手忙着给他们分发粮食、药品的钦差大臣那边,还是站在空口说服他们是上头不重视灾情、只顾着惩办他们父母官的乡职那边呢?”
收买人心。
“就是开始受到蒙蔽的灾民,做出了民击官府这等不妥之举,但像我等受命于朝廷的治灾官众,自当安抚为上,让灾民自然宣泄情绪,又岂会有什么以暴制暴之行,伤天子仁善,让京师担忧。”
能屈能伸。
“既然大家渐渐都认清了谁是谁非,自然有气不过的,干出一些砸打贪官之事,甚至还有夜盗翻墙入室、杀人泄愤的……这是民众自发行为,虽罔顾王法不为倡导,却可以理解其悲绝之情。我等已将相关官员聚集关押、加以保护,并已就此事拟旨向上奏请,恳请圣上减免对灾民的判罚。”
两面三刀、落井下石!
郭怡似乎说得口渴,捧起茶杯挡住脸,发出“咕噜”、“咕噜”的灌水声。半晌才把茶杯放回桌上,长出了一口气。
“……圣上仁慈,想必不会加以深究。”
白落好人。
……
什么也不想问了。
难怪还要用上月余的功夫,没一天半刻就地解决了去,原来是兼顾的目的太多,花招层出不穷,使一遍也久。
“大概就这些了……”
郭怡悠然结束道。
是,就这些了。
天理世不存,枉然悻万分。我控制不住自己去直直的瞪着他,纵然知道这里面有郭大人轻描淡写过的重重困难,还是声音颤抖,“……苏鹊受教了。”
好一句,“不拘小节”的提点!
直到郭大人走的影都没了,我还在榻上愣神。
太精明了……
精明到,让我心虚。
是知人善用,所以派一个通透的臣子出去应对,是不变万变,所以都一句不拘小节放胆去做。这就是天生的王者。别人算的不过是计,他算的,却是人心。别人布的不过是局,他布的,却是玄机。
若然有一天和这样的人为敌,有几分胜算?
该感到怕的。
可是,听了郭怡那些语带崇敬的话,我除了有些恍惚,竟没有别的厌恶……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酷,把他人生死,都置诸脑后。
只是更想见了。
想见一见他的笑罢了。
想见见那云淡风轻后,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埋藏。许是海一样的深沉,是屡屡望不到底的心惊,一探,就会把人淹没。可是……
还是想见。
水滴从高高的屋檐上落下,滴在青石铺就的外阶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冒起的泡泡,从阶上滑下,滚落在石缝里,渐渐淹没踪影。
下雨了。
夜已渐深。
前面是皇宫内苑鳞次栉比的重檐高瓴,本该辉煌的灯光,因为阴沉水汽的阻隔,成了黑幕中颗颗点缀的星火。
即使水灾泛滥的关节,我也从没像现在这般,讨厌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来。
不会来了。
刘玉的话鬼才会全信。即使那人睡不着习惯散步,神智正常的,也不会选在疲累的大朝后,一个阴霾的雨夜里神游。
已经在洛水的争斗中胜利了,不是么。
更该高枕无忧。
而眼下,若是再不听从小公公的话回去,从门口侍卫大哥愈来愈不善的脸色看来,恐怕是要掳袖子动粗提人了。
唉。寄人篱下,想要任着性子赏点雨,难哪。
“啊——阿嚏!”
“阿嚏、行了,别使劲拉我阿嚏!”
“面巾……啊、啊——”
“苏鹊,你就是个活该的笨蛋。”
春信有期'一'
推搡的侍卫忽然齐齐撤手,放我一个人空在门阶中间,突然没了推拒的力道,止不住晃了一下,向后直仰。
顶上划过一片晕黄的绢盖。
待我反手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东西,好容易借了力稳下来——才随着“哗啦”一声刺耳响动,窘迫的发现……
拽塌了主人的蟒带。
那些什么玉饰、金扣、珠翠、绳结之类的物什“嗙嗙嗙嗙”的掉了一地,失了系缚的衣襟下摆“呼喇”一下垂地,贴在积了水泽的台阶上,沾湿一大幅的布料。更有甚者,其中一个小金蝠的角带还扑棱棱滚下了门阶,在下面青石板的央道上颠蹿了好几个起伏,再一头插入泥泞湿土。
我傻乎乎的看着这一幕发生。到刘玉手上的大灯笼晃悠悠伸到了眼下,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身上。作恶的手激灵灵的撒回,那根缺金少玉的腰带便软嗒嗒顺着华服的缎面直落脚面。
呃……
“哼。”
收到一声冷哼,刚撒回的手给人攥住,拉住便往里带。
“湿衣服脱下来。你扭个什么劲?”
……
不是我扭。是真觉得大庭广众,门还敞着,人还立着,拉拉扯扯的不好。
“刘玉!在外头捡什么东西,茶水,热汤!蒙恒,叫他们把夜羹温了,送到这里来!”景元觉全然没有这些顾虑,站在屋里手一挥,怒火冲冲的向外喊,“是怎么当班的,看个人都看成落汤鸡!”
外面立即呼拉拉跪成一排。“啪啦、”“啪啦”的掌嘴声此起彼伏的招呼起来,欢快的就像戏演到精彩处高兴的巴掌。
我是真不能再忍了。纵使心跳得有一下没一下,越是被看着就越是不敢看他,再不吭声,院子里那些无辜的腮帮子明天就要变成鼓囊囊的肉包子了。
“不关他们的事……”
“拦不住主人任性的,一样要罚。”
景元觉冲着外头硬邦邦的应了一句,眼睛却望着我。“我并没有要他们怎样,是他们自己觉得有错!”
……暴君。
感觉鼻水稀稀拉拉的要流下来,我再说也是白搭。两个人在堂屋里拉扯几个来回,只有一只手好用的我早落了下风,剥得只剩中衣,人往里间塌上一按,他的手又伸到衣领里,要把散了的头发拽出来擦干。
“哎呀,好冷!”
屋里响起我的尖叫。
手便退下去。听见他冲掌心呵了一口气,又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来回摩挲,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心里一紧,实在是忍不住出口,“下雨天凉,还出来转什么……”
都淋湿了两肩。
“还有胆子说,若不是碰巧出来看见你在门口发呆,你还想待多久!就是不许你出去,用得着下雨天堵在门口——”
“……”
背后景元觉再度伸来挽发的手顿住了,臂上搭着的帕巾滑到榻下地面,也不曾发觉。等了一会,他迟疑的开口,“你方才说什么?”
我望着自己的鼻尖。
从两只眼睛的角度,都能看见那上面密布的水珠,也不知是刚刚淋到的雨滴,还是这会才冒出的细汗……
后悔了。
谁知道舌头吐一吐的工夫,会比脑袋转动还快。可是,盯着鼻尖再看,那上面水珠也不见减少。外头噼噼啪啪掌嘴的声音,虽随着力道松懈略有放缓,持续的打击声仍旧不绝于耳,甚至不用花力气去想也知道,在这个人平气松口前,绝不会有人有停下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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