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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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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觉抄手而立,看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郭爱卿只看一眼,就知道国舅那么多了?”
“……”
说也错,不说也错,郭怡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大概从没有这么窘过。
我叹,他也看明白了。那周肃夫城府之深,心机之重,在这血腥之地浸染多年尤立于高位,我们几个在他眼中,恐怕就如同要蚍蜉撼树的黄口小儿一般,自不量力。可是身为皇上的党羽,我们不被人家放在眼里,也就算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自己又怎么说的出口?
景元觉仍旧看着郭怡,直到他脸上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最后冷汗涔涔而下,仍然抄手立着,不发一语。
顾文古看看不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转头看我,我摇摇头,他阖了阖眼,咬紧牙关,抿白了唇。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景元觉收回盯着郭怡的目光,平静的吩咐,“两位爱卿报备完了,先下去吧。”
“是,臣等遵旨。”
郭怡顾文古离开,剩下还没报备的我。
景元觉自行坐上书案,往下扫我一眼,“你刚刚也怔住了,回神还能制止顾文古多嘴,倒是反应快。”
聊天般的语气间,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恍不似刚刚炯炯盯到郭怡冷汗直下的那人,可惜,他明明就是。
不好答啊。
“皇上明鉴……微臣也是个俗人,见到皇上与尚书大人甥舅情深那样感人的场面,怔一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面前的人龙颜不抬,“这说得好,比起郭怡那通昏话,不知多了多少历练。”
我暗自垂汗……
推脱不过去了。
郭怡说错,顾文古不敢说,我有什么高明之处,非要我说?
身为九五之尊,却忍受别人处处制肘,不动不发,一两年,人家还说是吾皇年幼,动心忍性,以待时机——如今四年有余,皇上也二十有二,忠良口中的忍耐,也变成了苟且偷生,负我山河。
一个人隐忍至此,甘苦自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何况,天子乎?
就是知道这个道理,凡真的事关天子的脸面,我们心中可以理解,行动可以配合,嘴巴一向都是牢牢关上,不敢有丝毫的逾越。这项沉默认知,是一种主子和属下的默契,本来相安无事,可惜随着今天周肃夫的亮相,如同一颗小石子打破一潭深水——沉渣泛起,君臣之间,要现底了。
“……臣只是知道,能让皇上打点精神应付的,决不是寻常人物。”犹豫半天,我说了一句。
用眼角的余光看听的人,只见他吸一口气,双手交叠,十指交叉,表情平静的看着前方的某一点。
然后,出口极为爽快。
“的确。”
没有怒气,没有怨愤,只是认可事实。
不由得佩服。我试探了,他承认了。两个字……包含了多少气度,理性,隐忍,也不知道折了这个人多少的骄傲,才能如此爽快的说出。
张了张嘴,往常的如簧巧舌,此刻重若千斤。
“……皇上,中书省今天的文案,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河南瘟疫的……”
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顾左右而言他。
“——不用细说了。”
景元觉打断我,推开手边寥寥无几的奏章,那是由三省六部每日里直接呈给他的,无关痛痒的少许。
他看着我,一道剑眉,高高扬起,“怕他吗,朕的舅舅?”
淡漠的语气,轻轻的问,明明白白的试探。
我怕……我如何能不怕?
即使我相信他终究不会放过周肃夫,那也是在将来,如今的周肃夫,要碾死我,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再看看景元觉,那貌似波澜不惊的眼中,有一丝星光闪动,他在等待答案。
我垂下头思考怎么答。
昨天关系才略有缓解,私下里说话,他就回到了旅途时那么直接。君臣有别,身为皇帝,能如此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我是很感动。可是感动归感动……我不能为了旁人的权力争夺,肝脑涂地。
再不说话,只怕过多的犹豫,本身也会给出答案的一部分。
抱歉了,我并不比郭怡顾文古高明,也不如他们忠心。
“皇上希望臣怎么答?”
笑笑,只盼着把球推给他。
面不改色,他也一笑,“唔,自然是希望你说真话,不过你要说假话,也无妨。”
轻松的,又把球推给我。
不由苦笑,我说假话……什么时候能骗得过他口蜜腹剑的祖宗。假话不能说,真话也不能说,那就只有废话了。
“咳,说实话,尚书令大人老谋深算,权倾朝野,手段之狠厉谁人不知,我区区一个毫无背景的乡下书生,见到如此人物,心里的底气……又怎么会比郭怡顾文古好上几分。只是,皇上也知道……我平时趋炎附势惯了,人脸皮一厚,面上就看不太出来了。”
听的人露出微笑,是满意我的妄自菲薄么。
“而且,今日虽然见识到国舅爷浑然天成的一身威严,几乎被那气势所压,不过我更有幸,早就知道皇上是何等英明神武的人物——就是信不过自己,还是相信皇上,皇上必定自有处理之道,既然如此,我老老实实跟着皇上就是,有什么好慌乱的呢。”
我自己,都觉得这马屁拍得腻得慌。
景元觉歪着头看过来,明知我敷衍他,也不点破,那对黑得发亮的眼珠子在我脸上转了一会,越发看得我心中惭愧。他给了我一个爽快的答案,我却在打马虎眼,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很好。”
他最后说了两个字,平静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下来陪看了会奏章,我也就得了告退。
英明主君
那一惊一乍的一天后,周肃夫开始偶有上朝,不过他上朝时从不言语,沉默的来,沉默的去,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他不论,日子一眨眼过去,数来我这学士也当了快两个月。别的都没有什么变化,天天的内容还是同样,早朝,中书省,弘文殿,波澜不惊。日子会过得快,只是我变忙了,在出宫后的时间。
我忙着天天赴宴,夜夜笙歌。
退朝,和工部的两位大人在太极殿门口拜别。
“苏大人,那我们一会羽衣楼见了。”
“……大人慢走。”
我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另一人笑道:“听闻今夜苏大人有洞箫的节目,愚兄可要先跑,好去跟胡大人讨个好位子。”
“抬爱抬爱,”我拱手,“小弟我今日一定献丑,两位大人慢走。”
打发完工部的那两位大人,不由叹息,那天蒙尚书令大人公子不弃,赏了一句“有缘”,果然从此是源源不断——当然,只是饭局而已。
不过这周子贺的人缘真是好,自从我巴结上了他,朝中官员就紧跟着开始来巴结我,不论是见风使舵的,还是顺水推舟的,总之我在多方助力之下,现在在朝中虽无官位,却也是八面玲珑,吃得开的人物了。
羽衣楼。
酒酣人半醉,一桌子平素人模人样的官员大声喧哗,变得比孩童还不如。
“苏学士……‘蝶’可真……是天籁啊。”酒席的主人胡识握着我的手,口齿不清。
我看着那一撇颤动的山羊胡,笑的山高水远,“山野村音,不登高雅之堂,胡大人过誉了。”
山羊胡抖一下,继续颤,“真……话啊。”
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使劲捉着,又搓又捏。
“真是绝代……风华,胡某仰慕……的紧,”山羊胡眼神迷离,目光涣散,“这样的妙人……哪有他人可比?”
恶寒哪,胡识明显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对何人说着何话了。
好在又一个醉鬼扶着桌子过来,我倏地站起,啪的甩开胡识那双黏人的爪。
“我敬苏大人……”记不得名字的某大人。
“小弟不胜酒量,就以茶代酒……”
“不行,这怎么能行……”
“好,下官就与大人一醉方休!”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再端起另一个茶杯,反正,面前人醉眼朦胧根本分辨不清。
以前在广平时,参加宴会也常遇到这样的场面,可没想到京城大员席上,竟然也是这般风景,实在扫兴。渐渐开始头痛,我知道自己酒量,开始四下张望,想找个机会脱身。
看来看去,一桌醉鬼,要不是喝得神志不清,要么就早陷入身边姑娘们的温柔乡中,又搂又抱,早没了半分官样。看了一圈下来,清醒的好像只有我,坐怀不乱的,只有对面的周子贺。他是千杯不醉,又恰好由卖艺不卖身的烟飞姑娘作陪的柳下惠,我呢,是刻意不喝,又恰好被胡识缠着啰里巴嗦的正人君子。
小心推开身后又缠上来的胡识,走到正和烟飞姑娘说话的周子贺旁边。“周大人。”
扰人办事不好,但是我也别无选择。
周子贺转过头来,“苏大人?”
“烟飞姑娘,实在抱歉。”
我先对柳烟飞道歉,她不介意的笑笑,果然是头牌,善解人意。
“周大人,”我拱手,“苏鹊不胜酒力,打算先告辞了,稍后麻烦您跟胡大人说一声。”
“苏大人,这就要走了?”
周子贺不解,“但是……”
此时告辞是唐突了点,可我还没答话,身后有个酒气熏天的人贴上来。“怎么不理我了……”
周子贺瞪着眼睛,看我撇下胡识向我腰上抓来的两只手,对他苦笑。
周尚书眼睛越瞪越大,烟飞姑娘一旁看着,倒是见怪不怪,柳眉轻扬,眼波流转,掩着口笑的是说不出的妩媚。
“周大人……”
烟飞姑娘一张樱桃小口,慢慢凑到周子贺耳边,轻轻的提点他,“胡大人,醉了。”
周子贺看了又看,恍然大悟,不禁咂舌,“……听说胡大人好那个,酒后纵情,原来真有其事。”
酒后纵情?听得我汗毛乱竖……明明是酒后乱性。
“妙人,胡某一片真心,可昭天地……可……堪山海荣枯……可比日月同光……”山羊胡开始做诗,真是一代文豪,情深意切,风月无边。
“咳……咳咳……”
周子贺听得生生呛了口口水,“咳……胡大人好风趣。”
“呵呵,依烟飞看,胡大人才是明白,今日满座的佳人,又有谁及得上苏大人一分风采?”烟飞姑娘银铃般的声音,咯咯说起笑来。
我真佩服他俩的闲情逸致。
“烟飞姑娘你别取笑我了,胡大人醉得神志不清,哪里分得清啊谁是谁……哎!”
胡识一个熊抱,我伸臂挡格,不料醉酒的人力大无穷,两人摔跤一般扭来扭去,在这歌舞升平的花厅之中,实在不雅。
“好了好了,胡大人,胡大人!别闹了。”周子贺总算好心,帮我把那壁虎拉开,“您看清楚了,这位是苏大人!”
酒醉的人要能看清楚,那就不是酒醉了。
山羊胡又伸手过来,柳烟飞看着咯咯直笑,伸手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哎,胡大人,怎可唐突佳人啊?”
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胡大人,今也不早了,明天虽说不早朝,胡大人还是要上南省公干的,不如我们就先告辞……”周子贺拉着胡识,还在试图劝解他。
“多谢胡大人款待,苏鹊告辞了。”
我退后一步,规规矩矩作揖。
“别走啊!”
胡识突然使了蛮力推开周子贺,过来抓住我就是一通乱摇。“别走啊美人!”
周子贺哭笑不得。
“这还真是……”
再次陷入纠缠,手脚并用,周围几个醉眼朦胧的人都开始注意这边了。
我只能再向周子贺求救,“周大人。”
周子贺和烟飞姑娘一边一个,奋力将胡识向后面拉去。
“你们别拉啊……别走啊……”胡识死活不从,拼命挣扎,“别拉我们啊……亲亲啊……苏,苏……”
我霎时脸色铁青。
一个迟疑,就被胡识当面抱住。
“你快走!”周子贺使劲拽开胡识,面色难看。“快走!”
再不迟疑,我甩甩袖子就冲出门。
忍住胃中翻涌,在门口大吸几口冷气,泄愤的狠狠掸袍子甩袖,心中那一口阿堵之气,半晌才慢慢平静。
站那理了刚刚挣扎间弄乱的发冠,正准备上车,却看到周子贺匆匆出来,衣衫凌乱不整,连玉簪都歪斜在一旁。
比我还狼狈。
冲他深施一礼,我诚恳道,“刚才多谢周大人。”
周子贺摆摆手,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实在想不到那胡识平时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喝了酒……这般放肆。”
“人都有酒后失态,胡大人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山羊胡清醒了自然不会记得,我也犯不着为这种事得罪人。
“咳,早知道他,哦,存着这种心思……”
周子贺看着我,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
“周大人不必自责,此事断不是周大人的责任,”我打断他,看看仍旧灯火通明的琼楼,“周大人快请回去吧,时候还早呢,莫要减了大家的兴致。”
周子贺愣一愣,不自在的笑了起来。
“主人已被客人扇昏……这,就不必回去了。”
我张大嘴巴,半天才合上,艰难道,“是苏鹊不善与人相处,周大人何必……”
周子贺向楼上看一眼,干咳两声,摆摆手,“不碍的,烟飞姑娘自会对旁人说胡大人醉了。我那一巴掌扇的力道恰好,他明日醒来也不会留印,就是留印了,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哪位……哪位脾气大的姑娘。”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周子贺出身世家,身居要员,怎么做起事来是江湖侠客一般。
有一会儿,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
终究还是说不下去。
“周大人,此乃小事,苏鹊不会介怀。”
我笑了笑,不想僵持。周子贺是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见到龌龊事可以义愤填膺,却未必说得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人生匆匆如白驹过涧,大丈夫立世,岂需拘泥于小节……再说世上,从来只有那自轻自贱之理,旁人轻贱相加,又何必在意?”
周子贺闻言微微怔住。
好一会儿他还不回神,我只得出声低唤,“周大人?”
再闻声他敛了神色,端正了形容,却出口一声感慨,“……我以为苏大人玉面书生,今日始知,有如此胸怀。”
心虚的摇首,这不是胸怀,是自欺之功。
周子贺误以为我在谦虚,竟然又说,“苏大人君子自清,能高洁独立于世,今日之事,是周某多言了。”
尴尬了……
蒙他赞赏,起因却是龌龊,这时叫我说什么好?
左右看看无人,“周大人……”
我退后一步,掬起笑脸,玩笑的屈膝,“今日蒙大侠舍己相救在先,青眼相看在后,一番情谊,好叫苏鹊粉身难报。”
他本来恭敬肃立,慨叹仰望,结果面前那“高洁”的“君子”,突然一番忸怩作态起来——当真是瞠目结舌,莫名惊诧,忍了半晌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脸颊乱抽,原地闷笑不已。
上车时周尚书非要送我回府,推辞不过,只好打发自己的车驾先回去,与他同车而行。
毕竟是觉得有些尴尬,因而两人一路无话,闷闷而坐。结果到我门外,周子贺反而犹豫着不下车。
“周大人……可是有话说?”
以往两人同车而行,他都会下车与我话别,如今大刺刺坐在车上让我自行进去,实在是罕有。
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能感觉到,他在为了什么而挣扎。
于是我自己先下车,放下门帘,招手喊来在门口候着的严管家,吩咐他带着车夫和侍从先去花厅喝茶。严管家见是周子贺的人,自然殷勤的招待去了。
又爬上车,感觉到黑暗之中,周子贺动都没动。
“周大人。”
我低声唤道。
对面的人缓缓叹了口气。
“苏大人,周某有句话本不当讲,但是……”
心念甫动,我打断他:“周大人不必讲。”
“苏大人……这是何意?”
他没有料到我一口回绝。
“苏鹊侍奉皇上,” 顿了顿,我沉下声,“皇上与国舅爷之间种种,苏鹊无心过问,但周大人若要与我说起令尊之事,还是多有不便……周大人须知道,苏鹊与大人相交,绝非为此初衷。”
对面的人应声不语。
车内狭窄的空间因为沉默,更加显得局促。
“……今日多谢周大人。若没有其他事,苏鹊先下去了。”
我半站起来,缓缓掀起帘子,回头道,“夜寒风大,周大人早些回去,不要受凉了。”
一脚迈出车厢,探出半个身子在外,终于听到了周子贺的声音。
“苏贤弟留步。”
暗中叹息……他这声贤弟一出,便是不说也得说了。这人心地不坏,耍手段逼他,确实有些不忍。
略略一顿,还是放下帘子,回来坐下。
黑暗中看不清周子贺的脸,对方的呼吸声却清晰可辨。
“贤弟年轻,”他思忖着问,“……可听说过暄兆年间的事?”
自然听说过,只是……
“暄兆元年,”我缓缓说起,“我皇亲政,首次开科取仕,殿试三甲宋迄德,王同钦,陈元俱出身江南同文书院,同文之名一时天下皆知。皇上将此三人引为内阁,大小政事问与之,数月之内连出六道新政政令,却大多纸上谈兵不切实际,最终造成地方怨声载道,朝庭一片混乱,在百官弹劾之下废除新政,宋迄德,王同钦,陈元以妄议朝政,惑乱朝纲罪名处死,是为暄兆文祸。”
只是将史书所述一一道出,未加添减。“周大哥说的可是此事?”
“苏贤弟熟读经史,必然也知道当时力主弹劾,而后力挽狂澜的是谁吧?” 周子贺浑厚的声音停在狭窄的车里闷闷的。
“是尚书令大人。”
我尽力以平静的语气回答他。
“当年那六道新政,子贺如今还历历在目。二月,限田令限制权贵圈田;三月,推恩令减少王侯分权天下;四月,分赋令按年入级别分取商户所得……六月,监政令,在州县以上加设听取民意机关,增为弹劾机制;考政令,以地方平安,协军驻防,百姓生计,岁入增减等多项指标考核地方政绩。”
周子贺以不加评论的语气说着,就好象只在陈述事实。
也的确是,事实。
新政利弊,谁又不心中雪亮?
当年颁出前面几道政令,执行时虽也多有阻力,却最终得以成行,只是待到暄兆元年六月,出了那最后两道,几十个字,绝了太多人的出路。
最终大臣群起攻击,新皇立身未稳,再也招架不住。
“自古文士,罪多不在妄议,而罪在亲君侧。”周子贺在黑暗中沉声说道。
我点头,想起他看不到,于是轻轻应了一声。
“是。”
只是他没有说,其实罪也不在亲君侧,而在助君集权。
最终暄兆元年,上演君臣夺权。
时迫,待天下兴,上君集权。先忌臣权,胁之,迫之,催逼减之,行六令得大势在握,一人一呼,四海遵从。彼,无为至为,从循周道,如将不尽,与古维新……
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遇上了积重难返的弊病。
终于在四年前的那个六月,矛盾爆发。
然后,臣胜,君败……
我不由苦笑,我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认识了景元觉以后,我就很难把这段惨淡的史实,联系在那个似乎总是漫不经心的人身上。
“苏贤弟在皇上身边也有些日子了,” 周子贺打断我的沉思,“你觉得当今天子……称不称得上英明?”
“……圣上英明自有青史评说,小弟身在此中,不敢妄议。”
我小心的答道,听见周子贺闻言后难抑的轻叹声。
满车黑暗,似乎越发深重了。
“暄兆元年七月弹劾事发……后十日内,撤六令,杀三士,升两人,娶一后,”他的声音暗哑,像在竭力破冰,“当今天子之英明果断,亘古无人。”
我不语。当年七月事发,景元觉十日内废除新政,杀宋王陈三人,下诏罪己,加封弹劾有功的周肃夫为安贤侯,世袭罔替,擢升户部侍郎周子贺为户部尚书,并于同月与周肃夫之女,周子贺之妹周妤如大婚,周家一门出了当朝太后,正宫皇后,百官之首,士子总选,又加封万户侯爵,势力从此当朝不二。
话听到此处,已是满心寒意。
周子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四年弹指,三子入朝,圣上惜才爱才,每日评政说文,引为知己,相伴君侧……”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周子贺一声叹息,“……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满目皆是墨色,深浓令人窒息。
“他要……破局。”
牙齿咯咯作响,区区几字,竟咬得艰巨无匹。
可笑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其明显的事实,恐怕多少人都已心知肚明,而周子贺不为我点破,我竟然一直枉做棋子,参不透其中原委。
空气沉滞的车内,竟然隐有山雨欲来的风声。
我深吸一口气,聚敛说话的力量,“……周大哥的话,还没有说完吧。”
周子贺沉默不答。
“周大哥,其实苏鹊何尝不明白……”话到此处,心中一片惨然,但图求个痛快,“凭我三人之力……根本不会对令尊构成威胁,恐怕只是……”
周子贺急急打断我:“皇上的心思我等臣子不敢妄加揣度,贤弟冰雪聪明,自能……好自为之。”
果然如此。
“一入此局,身不由己,苏鹊是何人,焉能独善其身?”我难听的笑了一声,“不过,不论他日结果如何,今日蒙大哥坦诚相待,苏鹊永记心间。”
我要在狭小的车内行拜首之礼,周子贺执我的臂膀不受,一番推却,最后只能长揖。
夜凉如水,入冬了。
丫环拾翠起夜时看见我在院里立着,过来问了我一句,老爷在干什么。
“赏月。”我答。
“哪里有月?”拾翠也抬头看天,问道。
果真,满天乌云,不见半点星光。
“赏云。”我改口。
拾翠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我一会,自个回去了。不一会,抱着件外袍过来。
“老爷赏月赏云的拾翠管不着,莫要着凉了让大家忙乱。”
老老实实披上袍子,多说无宜。这合府家人,从严管家开始到丫环车夫,没几日全自以为摸清了我的脾气,没一个怕我。这个拾翠最妙,严管家招来时叫二花,我给她改了个雅名叫拾萃,她嫌荟萃不如翡翠,自个改叫拾翠,当真叫我斯文扫地。
我站了一会,身后又有人。
“又怎么了?”
我回头,看见拾翠端着个碗。
“严管家说,老爷站这吹风怕是酒醉了,要我给上碗蜂蜜茶。”
“我没醉。”
“哦。”
端着碗的手抖都不抖,这丫头是一点都没相信。再回头看看,檐下几个向这边张望的的人影,在寒风里瑟缩。
长叹一声。
“罢了,我去睡了,让大家都歇去。”
我负手回房,上床闭目。
风生水起
周肃夫的身体看来是好了很多,十月下旬一连五次早朝,他每朝必上,据说这是太极殿三年未见的奇观。但尚书令大人一如既往,在朝堂上不奏本,不议政,只是站在天子脚下,让每一个出来奏本议政的人出列,都能清楚的看见最前面那一抹绣金黑袍。
景元觉每每坐在高案上漫不经心,有本接本,有议听议,有些人说的长了,他会慵懒地打个哈欠,明显的心不在焉。
今天也是如此。
卢度查军饷盗案毕,回京呈报御史台,六十万两纹银查无踪迹,只得令江南道急缴盐税以充军用。监察御史在前面啰嗦半天,细数此案中渎职人员,竟然将近两百余众。
我站在顾文古身旁,借着他身躯的遮挡,将重心由右脚换到左脚,再由左脚换到右脚——躬身站在朝堂上近一个时辰,不是那么轻松的。
御史总算说完,结论是此案牵连太广,吏治太差,有必要大肆整改。
“还有人奏吗?哦,那退朝吧。”
景元觉看了一圈,挥挥手,人群开始略有松动。
却不想,一个低沉的声音稳稳的响起。
“老臣,有事要奏。”
等目光聚集,看清说话的人,大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尚书令大人跨出一步,稳稳立在庭中。
“新选翰林学士郭怡,顾文古,苏鹊三人,入翰林院待诏已历两月,尚未授予正职,还请皇上,早日定夺。”
我和顾文古四目相接,然后各自收回目光。
我们三人出仕,封的是正四品下通议大夫,不是正职,而是文散官。我朝不似前朝,官吏一向精简,高位文散官最多只封过为朝廷服务多年的年高官吏,像我们这种年轻文士挂职文散官走动御书房,绝无仅有。
景元觉是在拿天朝体制逼周肃夫就范。
他此刻在龙椅上辗转,颇有些为难。
“尚书令日前和朕说过这个事,朕也确实想过,不过还没有想好。”
“陛下,”周肃夫再度开口,“我朝有制,一,不授差遣官位以治内外之事;二,翰林学士须从朝臣中遴选。郭、顾、苏三位大人经廉王推荐而来,先封翰林,是为特例,但朝制不宜变,望皇上知人善用,授持本官事,使三位大人不藏为天子私人。”
“原来尚书令怪朕藏私了,” 景元觉看着周肃夫露出笑容,摆摆手,“朕可一点没有这个意思啊。”
好一个避重就轻,丝毫不提违制之事,却扯到藏不藏私上来。
庭中周肃夫的声音没有起伏:“皇上用人自有定夺,只是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老臣身领百官之首,有责督导圣上,举贤任用,因此,才不得不给皇上提个醒。”
“尚书令说的是。”
景元觉点头,开始在人群中寻觅,“郭爱卿,顾爱卿,苏爱卿?”
“臣等在此。”
我们三人赶忙出列,在尚书令大人身后,在文武两列正中,站好。
“三位爱卿,尚书令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朕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你们除了随朕近侍,可愿担本官事啊?”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我们齐声回答。
“好!”
景元觉转头看周肃夫,笑得十分亲切,“舅舅,人朕交给你了,你看他们三个帮得上哪里,就随意安排吧。”
朝堂上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得清楚。
周肃夫一一环视我们,面无表情。
“三位大人分别在三省研习多时,依老臣看,就此安排即可。”
“唔,也好。”
景元觉点了头,看向左首朝班,“吴爱卿,门下省下现有何虚位?”
被点名的侍中吴焕吴大人出列,看看景元觉,再看看周肃夫,老脸上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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