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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雷簿作者:营长小五(完结)-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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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便知这事李渊心中已有了定策,不宜硬争,便垂了手立回去,一言不发,心中飞快地思索对策。

    李渊素来宠爱李世民,从晋阳起兵一直带在身边,这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诘难,还是头一回。

    此刻满朝肃静,李世民感到父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抬起头,与他对视,李渊反倒叫他坦荡无遮的眼神看得一愣,几乎忘记自己方才还在震怒。

    裴寂适时地咳了一声,李渊回过神,端肃了神色道:“世民,这奏章上所言,可有其事?”

    李世民道:“回禀父皇,天策府乃父皇御赐嘉奖所建,儿臣引以为豪,更以此自勉。故而派去天策府代为行事之人,儿臣也多番考量,慎之又慎。张亮其人仁厚宽敏,有治世之才而无骄矜之气,任秦王府车骑校尉多年,兢兢业业,颇有建树,合府称道,儿臣这才放心让人去。”

    李渊道:“如此说来,你的意思是你四弟所言不实了?”

    李世民作揖道:“四弟乃儿臣手足,从小兄弟相亲未有龃龉,况四弟为人豪爽干练,虽难免任性妄为,却终究不过是微末小疵,旁人偶有指摘,儿臣亦从来不信。”

    听他这么说,李渊脸色稍霁,道:“那既不是你四弟的错,你又自信你识人无差,这倒成了一段无头公案了?”

    李世民道:“儿臣今日方闻此事,这一时半会儿也难理清头绪。儿臣只得妄加臆测,或许是张亮行为确有不检之处,那是儿臣疏于教导,儿臣自当领罪。又或是四弟听人传讹,他一心为我大唐江山计,顾不得细查便将此事报与父皇,则四弟虽有不是,一片拳拳之心亦叫人感念。为今之计,莫不如将张亮送入大理寺,着大理寺卿查明真伪,据实断案,方为上策。”

    李渊听到此时方回过味来,心中苦笑:曾几何时,自己这个打仗英勇,为人坦荡宽仁的次子竟有了如此心机。

    然话已被李世民说死,即便想如实现所想,将张亮绑了任建成与元吉处置(注解1),在这朝堂上也无托词,而转念一想,如此虽不能断去李世民臂膀,将人送入大理寺查个清楚却也不错,如若奏章所言为虚,那自己几个儿子这一场兄弟阋墙或者还有转圜余地。

    想到这一节,李渊便挥手命褚遂良拟诏,又按例斥责李世民一番,只是言辞已剩不下几分怒气,倒是无奈的叹息更多些。

    等退了朝,李世民往东海池边凝云阁走,却听得身后高内侍略有些细的嗓音在身后叫:“秦王殿下请留步——”

    李世民转身道:“高公公?今日还要多些公公提点,公公还有吩咐?”

    高内侍揖礼道:“吩咐可是万万不敢,殿下折杀老奴了。老奴是替圣上传话来的,任城王近日回朝,在宫中盘桓了也有两日多了,昨日说起甚是想念殿下,圣上今日下了朝,便让老奴禀报殿下一声,任城王约摸过了午膳便带了家眷亲随去拜望殿下。”

    李世民喜道:“承范一家子要来?我还道灵州最近不太平,他们匆匆来了就要走,暗自还可惜了两日。”

    高内侍道:“原也这么说,可任城王到底和殿下一起打过仗,这情谊摆着,哪能就走呢!”

    李世民听他话中有话,便问道:“原也这么说?是父皇——”

    高内侍忙点头道:“殿下猜得不错,圣上也是今日下了早朝改的主意。具体的眼下这地方不好说话,老奴择日去拜见殿下罢。”

    李世民道:“也好,我府上有开春刚起封的上好郎官清,只等公公来品鉴!”

    高内侍一听是自家最爱喝的酒,登时眼都笑弯了,连连给李世民作了几个揖道:“一定一定,殿下多费心呐!”

    李世民这便回了秦王府,府中接了消息,合府便忙起来,颜子睿本来在花厅喝茶养神,两根脚竿恨不能搭到天上去,却不意一帮丫头小厮闯将进来,搬了几盆最艳的花就往外走,颜小爷吓了一大跳,一口茶直着脖子吞下去,烫了个半死,叉腰跳脚踮在门口骂,十丈之内生人莫近。

    李世民从宏文馆出来,还没开口问这人去了何处,已有吓得一溜儿跑来的仆妇跪在地上叫救命,说颜都尉在花厅闹事,府内本来鸡飞狗跳,这一下正好锦上添花,三伏天气,暑气蒸腾,那些管事的都一个头两个大。

    李世民将那上了年纪的仆妇从地上扶起来,忍着笑好言劝慰一番,抬脚往花厅去。

    还未近花厅,果见十丈之内兔奔狐遁,鼠窜蛇游,颜小爷的嗓门盖过直辣辣的阳光,亮亮堂堂催人心肝,李世民看一眼身后跨出半步又定在空中的诸人,笑道:“你们在此候着罢。”

    往前走几步,颜小爷叉腰分腿,手里托一只没把的破茶壶,下巴抬得高高的,从里到外散发着浓郁的市井痞气。

    李世民笑了一声,走上前道:“又是谁惹得你肝火如此的旺?”

    颜子睿伸出拇指往天上一翘:“老天!”

    李世民虽一头雾水,仍是掌不住被逗乐,左右近前无人,伸手将人揽了道:“今日把你闲成这样,真该让你跟我上朝才是。”

    颜子睿扭脱了道:“小爷是寡妇错拿了盐巴罐,闲得慌吗?走走走一边凉快去,打扰小爷练嗓。”

    李世民奇道:“才一个早上没见,这又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招的邪风?”

    颜子睿撇嘴道:“神仙连根毛没见着,倒是让小鬼闹了个够呛。”

    李世民道:“肇仁?”

    颜子睿扯了张苦瓜脸:“女鬼。”

    李世民这回倒真是意外了:“女鬼?”

    颜子睿四下瞅了一轮,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李世民道:“殿下是一个人来的?”

    见李世民点头,颜子睿又问了一遍:“当真是一个人?背后没拖甚么尾巴罢?”

    李世民道:“这是从何说起?”

    颜子睿再问:“方圆十丈之内除你我二人外,可有耳目?”

    李世民不由大惑不解,伸手探向颜子睿额头道:“相时你这莫非真是撞了邪神?”

    颜子睿啪地打开李世民的手,再次环顾一圈,这才松了弦一般一屁股坐到门槛上,长叹一声道:“呜呼哀哉,总算摆脱了那大小姐。”

    “大小姐……”李世民干脆也陪他坐下,道,“莫非是凤儿?”

    颜子睿的眉毛几乎耷拉道人中上:“除了她还能有谁!”

    李世民道:“凤儿自打天策府回来不是越发贤淑了么,怎么还逮着你折腾?”

    颜子睿一口气叹出十八个弯来:“天知道!自打今日殿下上朝后,凤儿便说要拿我练手,我道虽没了内力,这练手也不过拆招,便陪小丫头玩几把,谁知,唉……”

    李世民道:“如何?”

    颜子睿仰头看天边浮云,声调蓦地沧桑:“一言难尽啊……”

    李世民笑道:“怎地还难尽了?”

    “自己没本事,教我抽得满校场打转,也就脚程还差强人意,”一副脆生生的声音忽地□来,季凤儿站在十步外,一双杏核眼瞪得滚圆,桃红两颊气得鼓了起来,“二郎哥哥可要替相时哥哥讨个说法?凤儿在此,斗文斗舞都一一奉陪!”

    这一席话说得李世民愣了:“凤儿你,哪来这么大火气?”

    季凤儿哼了一声,上前两步道:“因风生水,缘雨生烟,事情总有个因果,但我不屑说。我只问一句,我季凤儿闹了相时哥哥一日不得好过,二郎哥哥你要计较便在此时,若不,那往后我可不认账了!”

    李世民不由有些着恼:“你闹你相时哥哥?如何闹?”

    季凤儿张了口刚要答,颜子睿却忙凑上前去陪着笑脸道:“凤儿,都是我的错,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千金肚里好歹饶过我这一回,明日我陪你去东市看斗技,吐蕃的班子三百金场,我再包临街上好的座位,如何?”

    季凤儿看他一眼,眼神闪了闪,竟似有了泪意,遂发狠咬了唇,一跺脚转身道:“谁稀罕!长孙姐姐托我传话,任城王就快到了,让你们快去!”

    季凤儿说完便跑了,李世民当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问颜子睿道:“相时,到底甚么事?”

    颜子睿有几分懊悔道:“我当她闹着玩,才扮了方才一出躲她,本来也是图个乐呵,怎么看凤儿那样,竟是较真了。”

    李世民道:“我也奇,凤儿虽顽劣,却也是一派天真纯善,从不见得她真正动气,今日倒教我意外得很。”

    颜子睿烦闷地道:“可别真是甚么地方得罪了她,哎,女孩儿可真麻烦!”

    李世民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相时你将始末说与我听。”

    颜子睿道:“还能有甚么,不过是捉弄着玩罢了。”说着伸手抓抓头发,甚是苦恼。

    他这一抬袖,却教李世民瞥见臂弯上有一线血迹,不由急道:“相时你手臂上怎么——”

    “没甚么。”颜子睿忙捂了袖子,这哪里逃得过李世民眼睛,扯了他胳膊把袖管一捋,臂弯处两块淤青,小臂内侧一条寸把场的伤,虽说不深,只是刚割开皮肉没多久,鲜血一路淅淅沥沥滴落,有几分怵目。

    李世民盯着颜子睿道:“这是——季凤儿伤的?”

    颜子睿抽回手笑道:“哪能呢,凤儿那丫头也就嘴巴不饶人——”

    “长短随意,细而深,出血久而不见止,”李世民气得嘴唇都发起抖来,“而你胳膊上的只有寸余上,不深,可见是手下留情了。相时,你还要瞒我?”

    颜子睿的笑僵在脸上。

    李世民接着道:“且你被季凤儿消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还不晓得你?嘴上骂骂咧咧,心底知她是姑娘家闲得无聊,到底不曾认真避她,今日被逼得跳脚,也是破天荒头一回罢!到底这么回事?”

    颜子睿不由便有些焦躁:“我哪里知晓!况且这么丁点蚊蚋咬就般的小伤,殿下急甚么?凤儿那丫头脾气一直如此,不过误伤而已,不用殿下母鸡孵蛋也似地护着。”

    李世民道:“误伤?小姑娘家误伤能见血?这一日到底如何,你快说与我听!”

    颜子睿却只管从衣襟上撕了条布带随意裹了伤,径自向前走去:“任城王这两步路便该到了,殿下不想失礼便快走为妙。”

    注解1:唐皇室内争宠夺嫡等以至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或者得罪皇帝老大,这样的案子可以不走的司法程序而是“刑于家室”,也就是找个地方关起来。所以李渊老头儿虽然是帮着大儿子,但也不算违法,按律李建成是可以把张亮弄到东宫的私狱慢慢折磨滴~

正文 捌拾

    李世民无奈,只得跟上几步。

    二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来至秦王府正堂,长孙氏已打扮齐整在厅中候着,见他二人来了,笑着嗔怪道:“小堂叔就快来了,二郎也不快走几步。”

    李世民换了笑意道:“一点事耽搁了,这张罗之事今日可有劳你了。”

    长孙氏敛衽福了一礼,将李世民引到席上坐了,奉了茶与他道:“二郎多念了。这些事我哪里就做得来了,还不是总管带着丫头小厮们忙,我不过闲在一旁搭把手罢了,也不知可有宜珂妹妹做得一半好。”

    李世民道:“观音婢这可是太谦了。”

    颜子睿立在一旁见他二人夫妻和睦,心下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脚底虚软,竟有些无处着力之感,眼见着长孙王妃端丽贤德,举止进退都有理有据,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

    过不久,便有小厮来报,任城王携女眷亲随已入得府中,只听一阵车辇人声喧嚷,便见一行人在丫鬟仆妇指引下向厅内行来,为首是一玉冠华服的青年,眉目与李世民有几分相像,却不及李世民英伟,更带了几分沧桑历练,他身旁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看眉眼必是子嗣无疑,等他举步进来,才能瞧见他身后一众女眷,都是入时的衣装打扮,堂下顿时莺莺燕燕,称得着厅堂也鲜活起来。

    李世民早在他未进门时便起身相迎,大笑着道:“承范,别来无恙啊!”

    李道宗亦是满脸喜色:“堂兄!”

    李世民将人请进上座,笑道:“自武德五年与窦建德一战以来,你镇守灵州,我也没个停脚,这一晃也两年多,”他说着看着摸着那男孩儿头顶道,“景恒的个头都窜高这么多啦!”

    那叫做李景恒的男孩儿闻言骄傲道:“我在灵州还学会打猎了呢!还会说回纥话!酒也能喝了!”

    李世民大笑道:“好,不愧是李家男儿!”

    李景恒环顾四周,问道:“承乾弟弟呢?”

    李世民道:“他脚疾又犯了,前日里刚针灸过,今天正歇着呢。”

    李景恒有些失望地低下脑袋,忽而又抬头问道:“那,那凤儿姐姐呢?”

    李世民闻言脸色便有些不虞,正待要调作笑脸答他,却听李道宗道:“说得也是,凤儿那丫头今日怎么没在此地凑热闹?她那个活泼性儿,莫说景恒念她,我在灵州也时常想起她那些了不得的手段来,这样绝顶聪明又伶俐刁蛮的小丫头,天底下怕也难再找出第二个来,哈哈!”

    李世民只得笑道:“承范还嫌被她捉弄得不够?这小丫头可是秦王府的小魔王,谁也惹她不起啊!”

    李道宗道:“我却不喜欢小丫头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小孩子总要活泼顽皮些才好。景恒下面全是些小子,我倒真盼着有那么个女儿。”

    李世民打趣道:“那倒好说,你认凤儿作干女儿不就成了?”

    李景恒一直竖着耳朵听话,此时着急插话道:“那,那我岂不是做不了大哥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将起来,长孙氏便陪着几位女眷闲话聊天,李氏堂兄弟则闲谈些灵州风物,朝野逸闻,两人言谈皆是些清逸之事,不曾言及朝堂半分。李道宗素性淡薄脱略,懒怠卷入朝野纷争,当年擒住窦建德最终稳固了大唐江山一统的大局时,李世民便在宫中周旋,才使得李渊将李道宗派往灵州,既不负他征战奇才,亦不用趟进储位之争的混流。

    颜子睿见他二人说到灵州,忍不住闻道:“敢问王爷,灵州城外北城郭的那座夷落山如何了?”

    李道宗虽知李世民与手下向来亲兄热弟不分主仆,然见一个小小亲随也随意开口,却也有几分惊异,抬头看了一眼颜子睿,道:“这位小兄弟是?”

    李世民闻言便笑了一笑,道:“他是我府内上府果毅都尉,叫做颜相时。”

    李道宗道:“他便是那个不愿晋升两级入朝为将,甘愿留在秦王府当亲随的颜都尉?”

    李世民大笑道:“哈哈哈,便是他了!”

    李道宗不由钦佩道:“我还当以讹传讹罢了,谁想竟真有此事!我还听说颜都尉谋略过人,且有奇技傍身?”

    颜子睿鲜出秦王府,对于朝堂,只在乎暗流势利消长,对于闲话传闻则是漠不关心,哪里能想到自己竟成了朝野传闻之一,当下闹了个大红脸,忙摆手道:“王爷过誉,王爷过誉!”

    李世民却显摆一般好不谦虚地道:“何止,不仅文武兼备,还能观天象,查星辰,制机巧,救生死,宏文馆十八学士之一。”

    李道宗闻言更为叹服:“堂兄府邸上果真是英杰汇聚,人才辈出!这等忠心且渊博之士有个十个八个,堂兄何事不成!”

    李世民道:“别,我并非那起贪得无厌之辈,这样的,一个就够啦!”

    颜子睿知他意有所指,一时半刻又不能发作,一张脸白了又红,分外精彩起来。

    是夜,秦王府设宴款待,颜子睿照例循个由头遁了,自有姜大娘留出吃食给他开小灶,颜子睿嘴里不停嚼,大喇喇往胡床上一盘,脱得光溜溜在身上抹金疮药,抹完后才想起未曾沐浴,只得骂了一声,寻了本杂书来翻,边吃边看,等吃完了再去狗拍水般哗啦啦三两下泼湿,囫囵擦了个大概,再重新上药。

    这么来回折腾一气,莲花铜漏中水已经下到亥时,颜子睿摇着把团扇,坦胸露腹坐在床上等药膏风干,李世民便在此时闯进门来,颜子睿下意识扯过薄被要遮,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颇恶俗,因而李世民一抬头,便见得颜子睿身上零散伤痕,金疮药膏润泽亮丽,手里还扯半床被子僵在半空。

    李世民噗一声,口中未来得及眼下的半口酒便喷了个精光。

    颜子睿大怒,道:“酒壮色胆!非礼勿视!”

    李世民忙用袖管捂了嘴闷笑,笑了一阵却渐渐僵住,回过神来看着颜子睿身上几处淤青与划痕,道:“这些,都是今天的事?”

    颜子睿披上外套,道:“针尖大点事殿下也拿说道,不嫌累得慌?”

    李世民道:“相时,你与凤儿究竟怎么一回事?”

    颜子睿只当耳旁风,自顾自穿戴。

    李世民无奈,只得搬出冠冕堂皇的说辞来压他:“相时,你既不耐与我说,我也不多问。只是你之事,我并非只为私情挂心。凤儿眼下虽说不过是个小丫头,一手天机笔功夫也允称一流高手,且季氏姊妹二人如今共掌丽景门,虽然宜珂为主,将来也不免平分秋色,而你是宏文馆肱骨,你二人若有龃龉,于私于公都不利。”

    “我省得了,”颜子睿重重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我王八断气——死憋,我是真不知道那丫头如何作想。罢了,小丫头片子的想法谁能琢磨得清,说不定过两日就成了没事人。走罢,宏文馆那人都等得长毛了。”

    李世民摇摇头跟上,及至到了宏文馆内,众人已经在等。颜子睿一甫踏进去,便控不住靠在门框上笑得没边没沿,一不留神扯痛伤口,只能边笑边抽气:房杜二人为避人耳目打扮成道士模样,杜如晦倒有几分仙风道骨,房玄龄那张黑脸虽说不丑,却整个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爬出来也似。

    见李世民来了,众人皆起身相迎,季宜珂亦在其中。

    李世民与众人见礼后,季宜珂再向李世民敛衽福礼道:“姜椽属已将消息告知下来,奴家代夫君在此谢过殿下。”

    李世民忙止住她道:“宜珂不必多礼,这是我分内之事。你有孕在身,还需多加保重。”

    季宜珂再三谢过后退了出去,李世民看着她有些臃肿的身形,终究没问季凤儿之事。

    待季宜珂回去歇息后,李世民对刘文静道:“大理寺那边如何了?”

    刘文静道:“孙伏枷那老头儿守着迂腐当刚直,好说得很。”

    李世民道:“此话怎讲?”

    刘文静冷笑一声道:“反着讲。孙伏枷这样的酸儒把名声看得比祖宗牌位重,只要咬定他是太子一系定会帮着李建成置张亮于死地,以他茅坑里石头一般的脾性,舍了身价性命不要也不会教张亮在他手底下屈打成招。”

    李世民笑道:“大妙!宜珂也安插了高手在大理寺盘踞着暗中护卫,如此一来,只需张亮咬死自身清白,则可高枕无忧。”

    刘文静轻微地哼笑一声,默然不语。

    颜子睿顺着他眼神看去,原是看向门外,心中立刻雪亮:季宜珂母子都在秦王府中,怕即便张亮有心叛变,也不敢拿妻子试剑。想到此节颜子睿心中又是泠泠一寒,只怕刘文静要他接季宜珂姊妹来长安,除保全她们安危之外,更有一层要挟的意思在里面。

    在这功夫,众人已放下张亮一事,李世民将今日任城王李道宗来府的缘由与众人说了,杜如晦道:“怕是圣眷终究……不比储君稳固来得重要。”

    刘文静道:“殿下在外征战,虽说将士百姓中有口皆碑,可惜悠悠众口也抵不过天子一句话。李建成与李元吉终日里坐镇长安,这亲疏远近,即便皇上再看重殿下又如何?”

    李世民微愠道:“肇仁这话未免偏颇,父皇不过是对兄弟相争看不过眼罢了。”

    刘文静冷笑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殿下不信,慢慢看便知道了。”

正文 捌壹

    李世民气结,不由现出怒色来,杜如晦见状岔开话题道:“殿下,东宫太子詹事李纲,殿下可还记得?”

    李世民道:“不是说我回长安前便上表告老还乡,正在家里等候父皇准奏,今又如何?”

    杜如晦道:“殿下莫急,今日殿下与任城王宴饮之时,宫里传来消息,圣上不打算放那李纲大人回乡养老去。”

    李世民道:“那又如何?”

    杜如晦看一眼房玄龄,咳了一声,笑道:“玄龄曾于李大人上表请辞前与他有过一番肺腑之言。”

    李世民看着他二人神情,慢慢回过味来:“照杜先生所言,太子詹事李纲——”

    杜如晦点头:“殿下所猜不假,且照今日线报看来,圣上不仅不打算放李大人归隐,还要加封李大人为太子少保,原礼部尚书与太子詹事二职继续兼任。”

    他刚一说完,李世民便抚掌大笑道:“房先生莫不是有通天手段罢!李纲先后曾任周齐王长史,前朝太子冼马,向来以刚正清明誉满天下,房先生快与我解惑,到底使的甚么奇谋?”

    房玄龄作揖道:“殿下过奖,在下这次未曾用得甚么高明谋略,不过行文人相交之礼罢了。”

    李世民笑道:“房先生还请细说。”

    房玄龄道:“文人相交,无分贵贱,高山流水以求知音,梅妻鹤子以觅至交,不以爵位家世为标榜,但求投缘二字。”

    李世民点头道:“房先生所言极是。”

    房玄龄道:“当日,李大人在早朝上奏本请归,满朝哗然……”

    那日时值月望,乃太极宫早朝之日。李世民还在洺水与刘黑闼对峙,早朝上,三朝老臣李纲将奏章递上,高祖皇帝看后勃然大怒,喝问道:“李纲!你曾给强盗潘仁当过长史,给亡国之君做过冼马,却耻于做朕的太子詹事吗?且如今国家甫新,正要仰仗你辅佐太子,你却意在归乡,却是为何?”

    李纲一头银发带着官帽,翎羽颤巍巍地低下去:“回禀陛下,臣死罪。当年老臣辅佐之潘仁虽说性情强滑,但每每想妄杀无辜时,也能听我规劝罢手,故而臣那长史当得问心无愧。而今,圣上功成业泰,臣本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然臣凡劣,太子行事有悖,臣却劝阻不利,所言如水投石,虽湿透石面,却不能渗入。当此际,臣如何再敢尸位素餐,辱没圣眷,蒙羞东宫?”

    一番话说完,李渊无言以对,只得先压下奏章。

    退朝后,房玄龄便私下登临拜访,李纲在正厅见他,道:“房先生这是当哪家的说客来了?”

    房玄龄道:“大人所言差异,在下今番所来,一不谈政事,而不言得失。”

    李纲道:“那房大人是来找老夫喝茶赏花的?只可惜老夫清贫惯了,草庐两三间,当此隆冬四处钻风,既不备得好茶,更养不出好花。”

    房玄龄道:“大人心系社稷,坦荡清正,何须好茶好花?只这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便乾坤坦荡,足够在下好生揣摩领略一番。”

    李纲教他说得一愣。

    房玄龄接着道:“在下虽在秦王府,却一直仰慕大人人品,因知大人脾性,故而一直未曾拜访,以免为大人招致闲言碎语。如今……,说句大人可能不乐意听的话,大人既有归隐之意,再无官名之累,在下便按捺不住,厚颜求教了。”

    这几句话句句契合李纲脾性,且他素性自诩傲骨,又有几分好为人师,当下快慰大笑,与房玄龄引为忘年交,相谈甚欢。

    听到此处,李世民赞道:“先生识人精准,且能料定圣意,李纲这一番复职,虽然东宫必不待见他,于我们却有利非常。且李纲学富五车,虽无捭阖之能,却是匡扶正气的砥柱,亦可为我辈之楷模。”

    杜如晦笑着接口道:“如今只等圣上诏命下来,玄龄再去拜访一番,这回略施手腕,李大人自然能看清谁人为天下明君。”

    李世民道:“只是,建成亦有才能,绝非隋炀帝之流,为何却与李纲如此不对盘?”

    房玄龄道:“开始臣亦想不分明,与李纲相谈后,李大人语焉不详地提到一两句,臣才私下揣度,怕是为了太子要置殿下于死地之故。”

    李世民道:“此话怎讲?”

    房玄龄沉吟道:“这话有些不好说——”

    “有甚么不好说,房大人和李纲喝一晚上粗茶,怕是把肠子喝得一般直溜了罢!”刘文静讥诮地截过话头道,“李大人啊,是块功德牌坊,棱是棱,角是角,眼底见不得半寸灰。他的主子必要有尧舜禹汤的德行,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端方耿直。太子却要对亲兄弟下杀手,这岂不是有违伦常,天地不容?”

    李世民苦笑一声:“那可难为刘大人了,这点上我与建成倒是血脉至亲。”

    刘文静摇头冷嘲一声,颜子睿只觉这李纲李大人大为有趣,接口道:“非也非也,在刘大人那双非黑即白的招子里,既然李建成是先下手为强,那殿下便是那委委屈屈不得已奋起反击的倒霉蛋了。”

    一旁李绩道:“这可算是君子易交,小人难防了。”

    一时众人又议论些别的,至子时方散,陆陆续续打着哈欠走自去宏文馆中各人住所歇了。

    李世民与颜子睿留在末尾,刚欲举步,却听刘文静道:“殿下留步。”

    李世民道:“肇仁还有事?”

    刘文静道:“殿下把府内账目又大多交给宜珂了罢,早几日我便见得她将府中所受封赏按殿下意思分割明白,几位老臣那也都打点过了。”

    李世民点头道:“这是我劳烦她的,她手底下清楚,且心思又细密,这一大笔进出别人实难胜任。”

    刘文静接道:“只是咱们送东西,东宫也没闲着,且舍得下血本,区区一个秦王府,殿下还长年累月的在外打仗,能有坐镇长安扶持朝政的太子殿下有钱?”

    李世民道:“肇仁何出此言。这拉拢人心一事不是早就定下计策,建成出手豪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上回给尉迟送了一车东西,可见一斑。”

    刘文静道:“因此财物之属,我们必比不过东宫,至多宜珂心思活络,置办些别人想不到新奇体贴物事,也是杯水车薪。这便到我要说之事,任城王李道宗。”

    李世民道:“堂弟?”

    刘文静点头道:“任城王曾与殿下并肩作战,很有些情谊。只是任城王性情超然物外,不愿卷入党争。”

    李世民道:“这我一早知道,不然也不至于当初费一番功夫使他远走戍边,以免将他牵扯进来。说来,相时你曾在灵州待过,灵州果真如朝奏所说,物阜民丰之地吗?”

    颜子睿道:“我在灵州时虽不曾在民间生活,偶尔去市集行走,所见倒确实挺热闹,只是远不及长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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