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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雷簿作者:营长小五(完结)-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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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艺的军报终于传来,他已带兵到赵州,与洺水隔河相峙。军报上说斥候探得洺水城已破,城中军民被刘黑闼屠戮殆尽,罗士信的头颅被挑在城门上示众多日。

    李世民看到此处目眦尽裂,一掌拍下,生生拍断了案几。

    颜子睿拾起军报看过两行,顿时钉在当场。

    怒过了一刻,李世民骤然起身,大步向外堂迈去:“姜由,把将军们都叫来!”

    颜子睿攥紧军报跟着走出去,不一时将军们就都在厅堂坐定。想是姜由已把事由透了几句给众人,几人面上都既痛且怒,厅堂里一时寂寂无声,众人的吐息都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李世民目光扫过众人一轮,半晌,才一字一顿开了口:“我以得报,罗士信、程名振两位将军身死殉国。程将军机敏而有巧思,罗将军更是我朝武将翘楚,护国肱骨,竟被刘黑闼割下头颅悬于城门之上。我与尔等痛失袍泽,我大唐天朝颜面扫地,如此奇耻大辱,若不能十倍偿还,我李世民枉生为人!”

    众将闻言,皆是虎目含泪,悲愤莫名。

    王君廓扑通一声跪倒道:“是末将守城不利才使罗将军殉国!死的本该是我!如今雪停,末将请命,带我唐军主力打到洺水,我要把刘黑闼斩成肉糜!”

    一时群情激愤,众人请战之声此起彼伏,连素来沉稳的秦琼都拍案道:“不诛刘贼,无面目见士信兄于地下!”

    李世民待众人怒气稍息后,沉声道:“此仇必报,但我们仍需从长计议!忿速可侮,打仗不是武斗,若只凭一时火气蛮打,全无章法,不仅不得报仇,甚而会给刘黑闼可乘之机。”

    众人被李世民一提点,只得勉强按捺下怒气。

    尉迟敬德道:“殿下说罢,怎么打!我尉迟立马就跨马提矛打过去!”

    李世民道:“汉东军眼下盘据洺水,那原本指望阻隔他们的洺水河如今倒成了绝好的天险,阻隔我唐军进程。”

    尉迟敬德道:“怕甚么!那河不结冰了吗?趟过它去!”

    李世民道:“刘黑闼就不能用投石车把河面砸开吗?况且就算刘黑闼不这么做,冰面甚滑,我军过去要小心行走,汉东军只要在河对岸用弩机、投石车对我军连番攻击,我们便成了案板上的死肉,任人宰割。”

    秦琼道:“那我军也布下严密阵势,在后方掩护如何?”

    李世民道:“我也如此作想,只是这么一来我军伤亡只怕惨重。因此我军虽然势必过河,却在强渡之外,还要来一招声东击西!”

    秦琼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道:“罗艺的军报到了,他的人马现已屯在赵州,与汉东军隔河对峙。”

    秦琼道:“殿下是想让罗将军再当一回饵,将刘黑闼引过去?”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只是刘黑闼上过一次当,这次恐怕不能轻易入套,这调虎离山之计要做得分外巧妙才是。”

    尉迟敬德一拍坐席道:“怕他头蛮牛不成!刘黑闼打仗哪里有甚么花招,就仨字——不要命,怎么会不上当!”

    秦琼道:“尉迟,你再这么下去只怕和那头蛮牛也差不远了!难道你忘了他身边那抬步辇不成呢?”

    尉迟敬德怒道:“提起那厮我就恨不能一矛洞穿了他!那贼人害去我多少兄弟性命!落到我手里定叫他死无全尸!”

    颜子睿闻言脸色便一僵,转脸去看李世民。

    李世民神色不动道:“尉迟,各为其主罢了。在座的各位不也有前朝炀帝、瓦岗寨李密、洛阳王世充等人的旧部?刘黑闼虽竖子可恶,虐杀我兄弟,但他帐下军师未必不是我们来日之国士。”

    尉迟敬德一瞪眼道:“殿下,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罗士信死得忒惨烈!我现在想到汉东那起狗娘养的就来气!”

    李世民道:“在座的谁人不这么想?但蛮勇无用,这口气大家只能暂且憋着,等诛灭汉东军,逮到刘黑闼,是凌迟是如何,那时候才有撒气的道理!”

    秦琼也道:“尉迟老哥,罗将军与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殿下与他相识更早于我们,只是眼下还是商量大计为先罢。”

    李世民点头道:“我们还说罗艺那边。方才叔宝说得在理,那个步辇中的军师确实不可不防,此人非比寻常,我们若要汉东军乖乖被我们牵着走,实在要费一番心思。”

    众人称是,一时都皱了眉头思索起来。

    厅堂内正安静,却听颜子睿开口道:“殿下,我军的粮草还剩半个月罢?”

    李世民狐疑道:“不错。相时为何会如此问?”

    颜子睿只自顾自算道:“按罗艺将军连下四城,粮草一定不缺,说不定还有富余。定,栾,廉,赵四州里,廉州有小太仓之称,按军报所说,廉州的粮仓储备除却罗艺将军的粮饷,余下的运到我们这里,至少能吃十天。而一个月后,朝廷的粮饷也运到了。”

    李世民道:“相时,你算粮饷做甚?”

    颜子睿仍在筹算:“眼下是正月初五,一个月,洺水河便开化了。”他说着抬起脸看着李世民道,“殿下没忘刘文静与杜先生定下的计罢?”

    李世民道:“你这是要——”

    颜子睿道:“按原来的算计,在河上建筑工事少说也需得三四日,因此如若刘黑闼占据洺水城,我军于河上大建工事势必被他们发现而不成,我想这也是殿下弃此计不用,转而与诸位将军谋画他策的缘故。”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洺水城既然已落入刘黑闼之手,他在河畔势必会派重兵把守,他自己建了浮桥,断容不得他人效仿,用来对付他。我们再要动作,只怕困难得很。”

    颜子睿道:“但是殿下忘了,刘黑闼的浮桥还在。”

    李世民顺着他的话头一想,不由喜道:“莫非相时有变通之法?”

    颜子睿道:“当日我在洺水河中,并没有把浮桥尽毁,那两座桥的根基还在,只要懂得其中勾连拼装的关节,拆开重叠,只需半日,我军要的工事变成了。”

    李世民抚掌道:“如此甚好!”

    秦琼却皱眉道:“相时,你当日为何不尽毁那浮桥?若让汉东军得了喘息功夫,将浮桥重修,岂不坏了大事?”

    颜子睿冷冷道:“当日一时疏忽罢了。”说着继续道,“那两架浮桥以鲁班锁之机巧联合,我下得水去,必有拆解之法。殿下再调度熟谙水性的军士百人,将浮桥在水底以铁锁牵拉,必能成事。”

    王君廓呸了一声道:“娘的,这样非等到河水开化不可,至少还有仨月辰光!刘黑闼那狗娘养的还不知要玩些甚么下作花招来!我王君廓第一个就坐不住!”

    颜子睿道:“王将军急甚么,罗将军与程将军之事在座的哪一位不恨得怒发上指?便是我最不中用的颜子睿,也只想将刘黑闼抽筋剥皮,扔在油锅里煎成糊!即便将刘黑闼剁碎了喂狗,又值甚么?汉东军便能归顺了?汉东军那班将军可不是戆头!”

    王君廓听他拐弯抹角骂自己戆头,气得跳起来,被秦琼一把按住道:“相时兄弟,大家也都心急如焚,一时口舌不忿,争得也没个意思。你若心里有了计较,不防说出来,大家也领受一番。”

    颜子睿道:“相时不敢当。只不过有几句胡言乱语,说出来出丑。虽说一个月前,殿下为百姓计,知会朝廷不急着送粮饷来。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匆匆开战,只能便宜了刘黑闼,纵使侥幸赢了也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秦琼点头道:“这些方才都已说过。”

    颜子睿道:“而眼下,罗艺将军已到了赵州,刘黑闼虽占了洺水,前后退路却都被唐军把着,我们莫不如屯兵到洺水河对面,与罗艺将军成夹击之势,将刘黑闼困死在洺水城。只待洺水河开化了,用那计策一举歼之,岂不既痛快,又保存我军实力?”

    尉迟敬德道:“这大冷的天,在洺州里都冷的兵卒嗷嗷叫,屯到营帐里岂不是要冻死几十条人命来?只怕刘黑闼没被我们围死,唐军自己倒兵变了。”

    李世民听他们讨论,思忖道:“炭薪柴火眼下还不至于没有,营帐既然冷,干脆在洺水河两头建南北大营!反正围城之时也无仗可打,这样一来操练演阵也更有规矩。”

    秦琼道:“殿下英明。如此一来,到时不仅打败汉东军,我朝顺势还能在河南一带布下坚实军防,南北大营一建,每年轮流派兵驻扎,便能控制河南门阀大族,叫他们再不能兴风作浪!”

    李世民点头道:“你想得不错,此外——”

    颜子睿却不期然接了口道:“此外,洛阳距河南甚近,明面上是我朝在河南布下兵防,实则将河南一块加上唐军分流来的兵卒都纳入秦王府军备之中,万一秦王殿下与太子闹起干戈,河南一地便是一张王牌。”

    李世民不由转脸去看他,心中惊讶不已:不过十来日,这狡慧少年竟变了这许多。当初在秦王府外伤几条刺客都有不忍之色,险些要和尉迟敬德吵起来的那个人,如今不仅在议事堂上有条不紊地讲出军国大略,辞色更是犀利到十分,将别人心中的算计侃侃而谈,细看去,他眼中昔日活泼灿烂之色,已是尽换作了料峭冬霜。

    李世民一怔,不禁道:“相时……”

    颜子睿只抿了唇,默不作声。

    他一眼已盲,失却了焦距的眸子黑如千年无波的幽潭,另一只点漆的眼眸则闪烁明灭的冷光,畸色双瞳两相对照,诡奇而冥蒙。

    李世民心下不忍,便回转身对众人道:“相时所言已解了个大大的难题。既如此,我们不便拖延,各位将军下去准备准备,明日便动身罢。”

    秦琼道:“殿下,相时所言必不虚。只是洺水河不是一般的小溪潜流,这小一个月过去只怕要生出些变数,不如等过几日冰化了,叫懂行的蛙人下河看过,再作计较罢?”

    尉迟敬德心思粗,当下道:“叔宝你这话可有一半不地到了。相时身上重伤刚愈,可懂那破桥的人除了他再没别的人,眼下让人下那死冷的河,你这不是为难人相时嘛!”

    李世民心道,按相时的性子只怕听了这话,又要强出头,忙抢在颜子睿开口前道:“那浮桥造好不几日便冻了河,上有浮冰,下有沉水,水中鱼虾在大冷天也都消停得很,那桥基自然生不出甚么变化来。”

    秦琼一听也有理,道是自己谨慎过了,便不再多言,与众将军一道走了。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起身向颜子睿伸了手道:“起来罢,相时,咱们也准备准备,明日行军一路可不舒坦。”

    颜子睿搭了他的手撑起来,姜由掀了门帘等他们二人进暖阁,在迈步的当口,颜子睿自顾自看着前面道:“殿下放心,今日即便殿下不帮我打圆场,秦将军的考量我也不会答应。”

    李世民教他说得一愣:“你说甚么?”

    颜子睿头一低进了暖阁:“我这性命虽轻贱,以后也不会随意交付了。我和师父说好的……”

    李世民过了一刻才回过味来,苦笑道:“你能爱惜自己,那是最好不过。”

正文 伍叁

    雪冷冰滑,唐军行了整整一日才到了屯兵地肥乡。

    是夜,李世民便带了人马趟过冰冻河面,悄悄逼近洺水城。远远望见罗士信的头颅果然还在城门上,挑竿正是罗士信的镔铁霸王枪,数日风雪下来,已看不出原来面目。

    李世民愈是暴怒,愈发少言寡语,又带了人马四处巡视一圈,发现洺水城防布置得滴水不漏,知是青城子手笔。各处谙熟于胸后,便回了驻扎处,与众将戮力建制南北大营,巩固营防,深挖战壕,不到一月,南北大营均已初步建成,李世民与罗艺二人分管肥乡、赵州两地军营,成相互拱卫之势。

    然而唐军坚壁清野,团团围住汉东军时,刘黑闼也不是吃素的,他日日派人隔岸叫嚣挑衅,言辞激烈狂妄,唐军只等洺水冰化,咬死了坚壁不出。

    其间,诸将之中王君廓对刘黑闼最是恨之入骨,好些次按捺不住提了刀便要奔出大营,都叫尉迟敬德与秦琼死死按住,而虽说如此,尉迟敬德自己也是个过年的爆竹,一点就炸,幸而长安来的运粮将军是李绩,此番一同留在军中,他曾落败在刘黑闼手中,对刘黑闼颇有些了解,帮着秦琼一道儿将那两人扣在了大帐中才免于闹出事故。

    此外,汉东军运粮之道也颇为隐秘,唐军派出好几拨斥候,报回来也只大略探得汉东军的两道有二,一为陆路,一为水路。陆路从洺水城后走,有重兵把守,而水路一线由于此时已出了九,洺水河并周围数道支流水流湍急,运行颇便捷,汉东军时时变换水道,更拿捏不住规律。

    而李世民下定了决心定要叫刘黑闼好看,眼下反倒不急起来。日日操演巡视,分析军报,气度越发镇定,兵卒调动分外有度。

    这日过午,新派出的斥候回转,向李世民回报道:“属下该死,仍未能探得汉东军粮道具体所在。但属下在潜入汉东军周围时,听见杀猪宰羊之声,听周围人声,似是汉东军中要办甚么庆典。”

    李世民闻言眼前一亮,还未开口,颜子睿已叫姜由招来玄甲军中擅伪装者十人部,李世民对这些人道:“你们即刻动身,去汉东军中刺探,定要查出到底有何异动。”

    那十人去后,李世民笑对颜子睿道:“相时越发有军师的架势了。”

    颜子睿查看着地图头也不回道:“殿下谬赞,只要不是狗头军事便成。”

    李世民大笑道:“这可说不准啦!”

    颜子睿淡淡笑过,指着地图道:“殿下,洺水城在这里,后靠冀州,从冀州运粮最是便捷轻省。”他边说,手指边在地图上一一指过,“我军的斥候在最通达的大路上守候多日而不见人影,那除却大路,便只有这两条可运粮草。南向的这条道两山相望,中间一线天,若在陡坡上设置伏兵,过路车马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便只剩这条。”

    李世民顺着他手看过去:“这条路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这条路据王君廓与李绩说,山路崎岖、险嶂层叠,半道上还有一座断山横拦,只留下匹马侧身的间距,进出攻守都难得很。纵然以你师父之智谋,人力毕竟有限,这数万人马的几十日的粮饷难道凭空飞过去?”

    颜子睿拧眉想了一刻道:“我也想了好些日子,并不十分通彻,只觉得那断山中说不定有玄机。且除却这条路还有些像样,其他的路更不消说了。”

    李世民点头道:“有理。那这水路相时如何看待?”

    颜子睿道:“殿下昨日不还和我说,洺水河支流众多,我们寻他踪迹还不如让他们引我们过去吗,这么快就忘了?”

    李世民摸摸鼻子道:“我一心把功劳让给你,你却半分不领情。”

    颜子睿坐下自斟茶水,抿了一口道:“我要功劳作甚。只要殿下记得我这些个事项,便别无他求。左右我做定了殿下亲随,功劳又不能当饭吃。”

    李世民拿过茶壶道:“这是我沏来提神的浓茶,你也浑喝。”说着让姜由煮了一锅新茶。

    颜子睿道:“殿下有闲计较茶水,不趁着当儿请各位将军来吗?一会儿线报来了再部署,只怕误事。”

    李世民道:“你看地图想对策时,当我遛鸟看花呢?军令早传下去了。”说罢又指着地图道,“相时,你猜汉东军水陆粮道会走哪条支流?”

    颜子睿看着地图道:“我若是刘黑闼,不管走哪条河都有被伏击之虞,还不如每条河都走。”

    李世民笑着接口:“但每条河都走,一来秩序易乱,耗费人力过大。二来运粮船来回换水道也不好周转,引人注目。所以若你是刘黑闼——”

    “我就把粮草分流,每次走两三条不同水路,而每条水路都有运粮船,直消运粮时在各自水道开行即可。”颜子睿说罢指着地图道,“而洺水城周最便宜的便是从贝州清河、沧州清池、瀛州河间这三条水路运粮,所以刘黑闼的运粮船必定在这几处河口!”

    李世民大笑,顺势把他拉到怀里道:“你是孔明转生不成?哈哈,那我李世民何幸甚之!”

    颜子睿挣开了坐到一边,拢了袖管在炭炉便烤暖,默不作声地看着茶汤在薪火上咕噜冒泡,手里拈一根竹钎随意划拉。跃动的薪火投射在他独明的双目中,一色明耀,一色晦凄。

    李世民无奈,只能叹气挨着他坐了,侧过脸看着颜子睿道:“相时,你怎么越发像起蛰虫了?”

    颜子睿不解地看向他,李世民眼角掠过一丝促狭道:“天越冷你越懒得动弹,连话啊笑啊的都少见,怕不是真到等到二月节,春雷滚过一遭才算重活过来罢?”

    颜子睿看着茶汤上氤氲水雾出神道:“昔日喝茶论道,师父说过,万物恒常,阴阳相证。死中有生,生中有死。说到底,生死也无太大分别。当日我听不懂,如今倒算能领会个一二。”

    李世民满心不愿听他提这些,却不忍拂逆他兴致,只得顺着他的话茬道:“你们灵妙宫偏重老庄玄学,个中又糅杂禅宗佛理,说出两句话都和卜筮似的,一个字听不懂。你倒也解一解,怎么就生死无差了?”

    颜子睿将竹钎在锅沿沥净了水,在缭绕盘旋的水烟中信手勾画几笔,道:“我在病榻之时,少不得想到死字,开始也怕。其实再英雄的人,嘴上说赴死是一回事,真到死状临到眼前又是一回事。”

    李世民失笑:“浑说。你不过抗了几日风雪,就这么容易死了,那些带兵打仗的早不死上千百回了?”

    颜子睿摇头:“不一样的。在战场上的生死只是一刹那,快得根本不及想。且周围全是刀枪剑戟,一片喊打喊杀,人的血是既热且狂的,人都疯了,哪还在乎甚么生死。”

    李世民道:“你接着说。”

    颜子睿道:“在床榻上想得便多,人、事、物,世间种种,一轮价想过来,人似也空了。”

    李世民苦笑道:“那不成了空壳子?”

    颜子睿道:“确实有些像空壳子。但这空壳子还有个心骨。甚么都想过以后,看甚么都不值争抢了,但心底此时便有个声音,它细不可闻地说着一些事。”

    李世民奇道:“甚么事?”

    颜子睿将下颌枕到膝盖上,声调便拖了几分鼻音:“那些原本以为自己都忘了,或者以为不甚重要的事。譬如在陇州过的一个年,譬如行囊里一条原本成对的发带,譬如叫花鸡就杜康酒。错综复杂,没个章法。”

    李世民笑不出来了,捱了一刻,才叹了一声:“只思人,未思乡。”

    颜子睿的竹钎不慎从手中滑落,在地上跳了两记,滚到薪火里,慢慢烧着了。

    李世民道:“相时,你待你师父,到底是甚么?”

    颜子睿怔忪片刻,仰面倒在坐席上,姜由忙抱来一床被子铺在他身下:“颜都尉颜老爷,您好歹也找个暖和地方将就不是!到时候起了病,多少人担着心呐!”

    他这亮堂堂的一嗓子,将原本弥散在李、颜二人间莫可名状的一点境况抹了个干净。颜子睿在被褥上舒服地翻过身,趴着道:“不是有你姜大娘前后照应嘛!”

    姜由面色一黑,正要发作,斜眼瞥见秦王殿下一张覆了霜的面皮,心里咯噔一下,忙寻个由头知趣地退下了。

    李世民手搭在颜子睿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过一晌,到底开了口:“相时,你还没回我话。”

    颜子睿声音闷闷地从被褥里传来:“回殿下,我已梦了周公了。”

    李世民无奈,干脆把颜子睿连被裹了扔到床上,自去大帐,召集诸将坐等斥候消息。

    直等到黄昏,人定时分,回转了五人,为首者向李世民报告道:“属下业已探明,高雅贤因手刃罗士信有功,擢升左仆射,刘黑闼今晚为他设宴庆祝。”

    尉迟敬德怒道:“狗屁!高老儿分明恨士信在洺漳一战中抢白他,才如此折辱以泄私愤!汉东军一万人马战罗士信两百人,算个屁功!”

    李世民眼中闪过狠厉神色,却仍沉住气道:“你们很好,下去记军功罢。”说罢对众人道,“刘黑闼若提了别人我倒要伤脑筋,这高雅贤倚老卖老、骄矜非常,他带兵对我军是好事。今夜借他庆功宴,我们便闹他的措手不及,看他这酒还能否喝得安生!”

    王君廓一拍案几道:“格他娘的老棺材死不足惜!殿下,让我带二十人潜进去,好将那厮斩杀当场!”

    李世民制止道:“稍安勿躁。”

    接着李世民说着对秦琼道:“叔宝,我拨给你的一百蛙人队你可整编完了?”

    秦琼道:“回殿下,末将已遵殿下日间吩咐将蛙人队悉数集结完毕,并步卒中腿脚功夫上乘者一百人合编在一处,另有弩机营一百人在后接应。”

    李世民点头道:“甚好。尉迟,你那二百人呢?”

    尉迟敬德道:“选出来啦,擅排雷者五十人,赶车好手五十人,再加上我原先帐下的一百亲兵,二百人整肃完毕。”

    李世民看向王君廓,王君廓不待他发话便道:“末将那一百人马也早准备好了,都是功夫灵活身形精干的,那些物事也已经备齐。只是,殿下这么急的让众家兄弟集结这些人马却是为何?我是大老粗,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世民道:“这事仓促,故而未及告知诸位。且还要防着些汉东军的斥候,这事关乎我军最终成败,故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秦琼道:“殿下为大局计,自有殿下的道理。”

    李世民笑道:“不是这么说。下午得的报,确实有些仓促了。”顿了顿,道,“这仓促却也有仓促的好处,我们便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正文 伍肆

    李世民说得豪放,众将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之色,李世民接着道:“刘黑闼帐下有神机妙算手,将汉东军水陆两线运粮之路藏得密不透风,我军斥候多日查探皆无果,今日却是老天助我等成事!”

    王君廓第一个虚席跪地道:“末将愿听殿下差遣!”

    众人也纷纷跪倒在地请战。

    李世民长笑一声,在座上点将道:“尉迟敬德!”

    “末将在!”

    “你带齐人马,往洺水城往冀州的路口埋伏着,只要有人在那里奔走,便让飞毛腿紧随其后,探明其人去向——大致是西首那条山道。接着弄清那条道上到底通路藏在哪里,半路上横断的那座山丘里科盟有玄机,须得小心排查,务必将那条道封死!”

    “末将遵命!”

    “秦琼!”

    “末将在!”

    “你带人伏在洺水城门外,只要有汉东水军出来,你便尾随其后。汉东军水道估摸不止一处,连接贝州、漳州、瀛州三地水域都或有船只,务必将其一网打尽,毁其船阻其流,分毫无漏!”

    “末将领命!”

    “王君廓!”

    “末将在!”

    “你最先出发,率人混进城中。你熟悉门路,务必即刻将洺水城仓悉数烧毁,一粒米也别给刘黑闼留下!”

    “末将得令!”

    一番简明扼要的军令发下来,众人只觉身上热血沸腾,身上佩戴的宝刀似乎也作激越之声,在刀鞘中撞击出一片渴血响动。

    在座唯有李绩未承军令,他为人持重之外还有几分圆滑,此时笑着问李世民道:“末将虽吃了败仗,拖着副待罪之身,一条命倒还拼得,敢问殿下可有差遣?”

    李世民笑道:“茂公你这是妄自菲薄了。一战逊尔,连父皇都安抚体恤,哪里来的待罪之说?茂公与刘黑闼交手数度,经验见识比之我等超拔出一筹来,我正要请你与我一同前往刘黑闼处,也不知茂公意下如何?”

    李绩忙揖道:“幸得殿下差遣,末将万死不辞。方才末将胡乱猜度,还望殿下海涵。”

    李世民摆手道:“茂公不必多礼,打虎亲兄弟,哪来那么多讲究。”

    王君廓疑道:“殿下不是让我去烧粮草仓库嘛,怎么还跟来了?”

    他建功心切,这一句话说得没了君臣尊卑,偏生一张黑胖脸面上两只大眼急得瞪突出来,李世民被逗乐,哈哈笑道:“我不是去监你的军,你急个甚么!”

    王君廓方见众将脸上均有好笑神色,这才讪讪道:“那殿下——”

    李世民正色道:“我与你兵分两路。你自去成你的事,我与茂公去一探高雅贤的庆功宴,一则声东击西,帮你吸引汉东军的注意,二则也好摸清汉东军诸人的路数,免得最后一战之计落得个功亏一篑。”

    一时众人各得其所,退出议事大帐准备出发。李世民正穿戴夜行软甲,不意颜子睿也穿戴好了走过来。

    李世民见状笑道:“你好好留着看家,别跟着掺和了。”

    颜子睿道:“管事的都走空了,让我看着伙夫帐里的萝卜白菜吗。”

    李世民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皱眉道:“黑灯瞎火的,刀剑无眼,你听我的别一道儿来了,若大营里有甚么变故,你还能知会罗艺一声。”

    颜子睿摇头道:“殿下是怕我累赘。我虽卸了内力,刀枪却还拿得动,不至于要人回护。”

    李世民着把颜子睿推进暖阁:“我不是嫌你拖累!我是——” 说话间大营中催站的号令已经响过一回,李世民急道,“眼瞅着出发了,你在这里我才能安心打仗,你可明白?”

    颜子睿挣道:“我是殿下亲随,哪有躲起来的道理?且我去过洺水一回,不比旁人熟稔地形?再者——”

    李世民打断他道:“相时,我知你到底念着你师父,但在此关头,我绝不能让你同来。”说着招来姜由道,“你看好颜都尉,若我回营时都尉有半点差池,我拿你是问!”

    李世民说罢头也不回往帐外走,正一掀帘,猛听得颜子睿低呼了一声:“李世民!”

    姜由吓得一哆嗦,要捂他嘴已经来不及。

    李世民回转身来,盯着颜子睿道:“你说甚么?”

    颜子睿咬了牙道:“李世民……你,你让我出战罢。”说着抬起脸来,眼中竟是祈求之色。

    李世民凝视着他的异色双眸,耳边回荡着颜子睿放缓了声的“李世民”三字,终究归为一声叹息:“走罢……”

    大营外是一块硬铁也似的乌沉天色。

    三十多只用长矛临时扎就的筏子正被兵卒推下河去,此时河水开化一小半,渡筏在河面上与碎冰撞击之声不绝,而几位将军带领的各路人马整肃停当,俱是凝神肃立,半点人声也无。

    为防汉东斥候刺探军情,唐军近千人马一例不执火把,在一片暗寂寂的穹窿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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