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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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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简直是肯定的,倘若单单是自己输掉也就罢了,这次赌注押上的却是六万国朝大军,以及如今大军最高将领高子则与赵大昕的性命。因为殷螭如若能吞并这枝大军,不消说这两人不降即死,而林凤致与这两人都是朝中相识,料想以他们对小皇帝的忠诚度,是断不会投降殷螭造反的。
小皇帝居然批准那份明知是假冒的林凤致奏疏,批准的同时就应该知道这主意出自殷螭,还敢冒险,未免把先生的能耐也看得太高了!
然而小皇帝的批准,又当真是对先生的能耐,乃至忠诚,无条件的信赖与信任么?说实话,林凤致并不敢十分肯定——因为在关于殷螭的事情上,刘后与殷缸悠涫狄恢倍粤址镏乱巢录芍摹A址镏轮雷约杭僮氨唤俪忠欢鞑还难郏敲创丝瘫磺樾埔彩敲靼谧诺模帜檬裁慈眯』实巯嘈畔壬欢ú换嵛榛舐遥蝗シ垂窗镏篌ざ嵛唬
所以殷螭说的话也有道理,殷Ц蚁抡庋闹家猓鸵欢ú换崆嵋兹萌说贸眩厝徊剂讼葳宓热巳ヌ绻桓医淖⑷涸谙壬闹页嫌肽苣椭希敲淳投喟肓壬救艘菜慵平葳辶恕Hㄊ瞥∩衔奕饲椋缶置媲拔匏角椤馐橇址镏乱恢毕蜓鷲獝诘模』实廴绻沼谀芄缓细衤Γ妥攀涤Ω媚孟壬砸幌率植攀钦怼K凳祷埃泳即笠遄叛郏址镏戮霾换嵩购藁实垩雍ψ约海还痈鋈松雷叛郏址镏乱膊皇枪怨缘茸疟蝗撕Φ南土贾病
他沉吟未决,殷螭却偏偏将话说得更彻底:“你多半在想,不管大家怎么算计,你就是一个不去,也就能免得上我的当了罢?我跟你说,去了你还有万一的指望脱身离开,救下高子则那干人马;不去的话,转瞬鸭绿江变作鸭血汤,可莫要怪得我!我到底只是想完完整整把大军拿到手的,只有迫得无奈才会索性鸡飞蛋打,作成隔江的倭寇落便宜。我的底子全兜给你了,你也该仔细权衡——你向来自以为能胜过我的,怎么这回就不敢跟我斗了呢?”
威逼利诱加激将,接连聒噪了三四日,林凤致只是默然不睬。但到了第四日上,驻扎在鸭绿江畔九连城的国朝大军却来了回文,声称欲待拜见新任经理使林凤致,并同意他欲调解高袁两军的要求,定于五日后大虫江边险山堡会面,同时朝鲜陪臣水军统制李敬尧也来谒见天朝大臣。
林凤致当然根本不曾发过什么公文声称上任与调解,问题是现在人身自由被牢牢掌握着,殷螭要借自己名义干这些勾当也没办法声辩。这一场险山堡之会,就算是鸿门宴,也得被逼着非去不可。林凤致素来有个长处,明知回避不得的事,索性不去回避,倒也安然无争,穿上了殷螭命人送来的官服,表面上摆着新任经理使的架子,实则是牵线傀儡,浩荡荡带着扈从赴险山堡而去。
然而这场鸿门宴,却并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林凤致此来明面上说是调解高袁二将,但袁百胜如何能轻易抛开大军来赴会,高子则又怎么敢随便离开营地?所以林凤致进入险山堡的时候,只有兵部右侍郎、平倭经略使赵大昕上来拜见。
在军中经略使与经理使职权相平,但赵大昕的官衔品级却比林凤致低了好几等,所以持礼甚恭,一丝不敢怠慢。这位兵部侍郎虽是新升任,却是老官僚了,乃是嘉平二年的进士,算起来还与林凤致是同年,所以关系倒又透着亲近。这也是殷螭虽然敢于偷天换日的以林凤致名义上奏疏、发文书,一步步谋夺大军,却没法索性连林凤致本人也假冒掉的缘故。
赵大昕在永建朝的时候还做着地方官,不曾入朝,就算陛见过天颜,也不会看清楚永建皇帝长什么模样,所以殷螭并不怕被认出来,又兼生来胆大敢冒险,还大摇大摆随着林凤致一道来赴会。当然名义上是假扮作了林凤致的下属,与另一名袁百胜调拨的军中高手护卫,按着腰刀寸步不离的跟着林凤致,名为保护,实是监视与胁持。林凤致当然也知道自己虽然终于见到了朝廷人员,却一样不得自由,索性也不理会,只是与赵大昕说了一通官场客套话,将殷螭等随从都听得腻味无比,这才命人宣前来谒见的朝鲜陪臣、水军统制李敬尧。
李敬尧其人,却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朝鲜名将,林凤致还在朝中之时,便听说过他的名字,闻知他是武举出身,倭人初侵朝鲜时他正担任全罗道水军统制,亲自训练部下,并且设计铁甲船,配合天朝支援的新式火器,在海上拦击倭军,屡立战功,使日本方面始终不能水陆并进——这也是天朝平倭大军一开始能够顺利将倭人直赶到釜山的一个重要辅助因素。
但当李夔怕天朝问责自己擅自登位之罪,以至于惧而投降日本之后,天朝这方失策退军,导致大败,李敬尧也失了陆路援应,只能苦苦守定几处海岛,扼住咽喉要塞不放倭军从海上侵略过来。等到李夔后来又与倭首平秀成反目相攻,传信海上欲召见水军统制。李敬尧只道这位擅立的新王好歹也有护卫子民之心,于是拼死杀开血路,从古今岛奔向王京,前去参见李夔,谁知李夔等人只是想夺他水军之权,李敬尧一入王京,便遭到诬陷下狱,水军被李夔派出的亲信元庸接管——该将人如其名,果真庸碌之极,接手水军不久,便将李敬尧辛苦建立的古今岛要塞这一处家当丢了个干净,让倭军打得七零八落,朝鲜的海上防线,全部崩溃。日本双头并进,夹击之下,李夔收复入手的朝鲜王京也复被夺去,只能狼狈逃窜,却又不敢投奔天朝,终至被倭人所擒杀。
李敬尧坐了近一年的大牢,李夔丢失了王京,逃窜离去的时候,居然没人想得起这个在押臣子,就直接将他扔在狱中留给倭人处置。据说倭首平秀成倒颇为赏识这个曾经一再抵御并重创自己水军的人物,几番劝降,李敬尧都誓死不从。平秀成怒而欲杀,却有敬仰他的朝鲜百姓冒死将他救了出来,与其旧部残兵会合,重建水军。李夔被杀后朝鲜国中无主,逃在天朝避难的国王李洹远远传谕,起复李敬尧仍做水军统制,但朝鲜业已全盘沦落,国将不国,哪有什么兵权可用?但李敬尧也真能干,仅凭一点残部的底子,重新招兵买马,居然硬是弄出了一枝可用的水军,并且在椴岛与大和岛之间击退了欲东来的倭军舰队,守住了鸭绿江口无遭侵之虞,也相当于替天朝防住了海上门户。这时陆路方面,倭军将领黑山信幸已经抵达鸭绿江边最靠近天朝国境的义州,情势颇紧,所以这回李敬尧前来叩请天朝发陆路接应,绝非仅仅只是朝鲜利益攸关。
林凤致与赵大昕都是文官,自来只见军队归属朝廷所有,由得兵部调动,很难想象有人居然能够白手起家自建水军,不免对这样的人物大有好奇之心,于是宣命进来的时候,都不由注目细看——未见之前,大家都猜这李敬尧多半是一派英豪之风,岂知执着手本恭敬入帐的这名朝鲜陪臣,却生得面容清癯,长须飘拂,颇有文雅平和之态,浑不似能够浴血苦战的模样,使得军中诸人都不觉愕了一下。
李敬尧在朝鲜的官衔品级甚高,但朝鲜乃是天朝藩属,国王都只相当于郡王级别,比殷螭没做皇帝前的亲王品级还低一等,朝鲜国中的臣子,面对天朝时不敢称“臣”只能自称“陪臣”。所以李敬尧尽管是一品武将,却也不得不向林凤致与赵大昕行跪礼,同时还要三叩九拜遥遥向天朝皇帝问安,其态甚为恭谨。然而天朝方面赐了他座位之后,李敬尧只应付了几句寒暄话,便忽然抬头正对林凤致,道:“末将斗胆,想要请教林大人一句学问上的话。”
朝鲜国中官宦贵族都使用汉字,因此李敬尧的汉语也说得流畅之极,这“请教”二字咬得甚重,竟然颇带几分国朝之人常常以“请教”为名而挑衅又或刁难的意味,这样的语气与他行大礼时恭谨的态度大相径庭,众人都不觉一愣。林凤致倒保持着温蔼笑意,道:“李将军请讲。”
李敬尧起身恭然一礼,说道:“不敢,末将虽是小邦鄙民,却也一直知道仰慕天朝教化——久闻林大人非但清节令名堪为百官楷模,文笔高妙也是一时擅场,这一部《虞山先生集》,在天朝风靡一时,便连小邦也是瞻仰过的。”说着自袍袖中取出一册书来,题签上果然是“新刻林虞山先生文稿”,却是京师书坊刊刻的。
林凤致其实不写闲文,所刻文稿,也就是往日的八股文窗稿与科举的应试策论卷,以及一些弹章奏折的应对文字,本来没什么好看,只因声名大了,这些文章也成了读书人效仿的对象,以至于他除了做官时不能免俗,自刻赠人的“书帕本”(按,当时做官人士,每在一处任满离去,或者调动、出使、巡查回来,惯例是自己出资刻一部书,以书一套加上帕子一方,当作礼品馈赠官场朋友,这样的书便叫做“书帕本”)之外,书坊射利,也将他的文稿一再翻刻,没想到风行国朝十六省不算,连这外邦小国居然也拿出这部书来,倒使林凤致微怔之下,情不自禁也有些得意。
但李敬尧请教的话语,却令他片时间便收起了微笑——李敬尧翻开几页,指着一行字道:“大人这篇《民之于仁也》,破题第一句便是:‘夫仁人爱物之心,必施于民者也。’末将不明,冒昧请问一句,仁必施于民,是何等施法?可有界限?”
他说的这篇文章却是林凤致乡试时所做的策论,题目出自《论语?卫灵公第十五》,林凤致中举人那一年是十七岁,离如今差不多又是这么多岁数过去,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策论到底写了些什么,但圣贤书的道理还是不曾忘记的,便道:“《颜渊》篇云:‘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可见所谓仁施于民,也无非就是‘爱人’二字;《宪问》篇又称管仲为仁者,只因‘民到于今受其赐’,可见圣人以万民之生为仁,民无贵贱,地无远近,得生则一,何来界限?”
李敬尧拱手道:“末将受教——小邦虽是鄙远,却沾王化,衣冠礼仪,悉仰上国,想也算得万民之列,必不至于不见赐于仁人君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谦恭,林凤致与赵大昕却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名陪臣的委婉言辞下面,实则藏着尖锐质问之意。
自从天朝失策,将十万大军仓促撤回,导致败绩之后,第二次发出的平倭军,名为平倭援朝,大部分时间却在消极防御,没有再跨过鸭绿江去击倭军,任凭日本九路大军将朝鲜八道一一侵占,眼睁睁看着朝鲜百姓挣扎呻吟于倭人铁骑之下,这等行径几乎可以说得上一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番被问,如何不生出愧意?
但李敬尧前来叩请高子则发陆路接应,想必还是得不到肯定回复的——倒不是高子则胆小畏战,而是如今军中制度,最高决策者并不是提督官,却是经略使,一般由兵部出身的文官担任,战事都受兵部指挥影响。此刻朝廷方面的意见,还是偏向于保守一派,所以赵大昕也就显得过分谨慎小心,只要守住自己的地盘,便是有功无过,而出击倭军,倘若败了,不消说罪责难逃,就算胜了,也未必能得讨好!
这个显得有些掣肘的制度,说来惭愧,却是朝廷采纳兵部主张,以“恢复旧制”为名,在清和朝新设置出来的,背景原因复杂,其中之一就是为了分武将之权,尤其是制约曾经举师“兵谏”的军中力量。林凤致也知道这种做法实不妥当,以史为鉴,唐之监军,宋之杯酒释兵权,都是不合适的削弱将军指挥权而产生不良影响,但后人指摘前人容易,当真身处其间,却又有不得不咬牙为之的难处——兵谏的例子一为之甚,其可再乎?军中权力万一坐大,如何抵对?兵部这一文职军事系统要求分权制衡,岂能不从?
重福、嘉平两朝,除了沿海偶有倭寇骚扰之外,可算是国泰民安,少见战事,所以两届皇帝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永建朝殷螭坐享着父兄治理好的江山,虽然出了点乱子,搞个御驾亲征也带着玩耍心思,当然更加不会去想这些麻烦事。林凤致则不幸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甫将小皇帝推上台,便面临着刚刚平定的西南——并且这西南一带虽被殷螭的御驾亲征收复,却也折腾成一片焦土,民不聊生,简直是个随时便会再度叛乱的架势——这头镇压安抚西南,那头派军抗倭援朝,北寇来犯之后又不得不加强北方边防,接二连三都是烽烟之事,军中受到的倚仗要远远超过那三朝,如何不思制衡与防范?在几方力量之间玩平衡,本来就是极其难而又极其险的事情,挂一漏万顾此失彼都是难免,又何况,林凤致位虽高而权不专,除了能影响小皇帝决策之外,也只能借力打力,操纵百官朝议所向,毕竟不能硬扭着群臣的意思,完全贯彻自己的纲领,坚持自己的主张!
所以万事有利必有弊,林凤致反对任何人大柄独掌,希望达成互相制衡、各司其职、各抒己见的朝政格局,于是,便要牺牲绝对权力,乃至于将自己也放入受制的地位去,在朝臣争鸣之中,获得方方面面都能同意的均衡方案——有时也不免成了自缚手脚的保守方案。
这些朝政方面的微妙之处,却如何对属国陪臣说得?所以面对着李敬尧的委婉质问,林凤致只能嘿然不语,赵大昕也不好越过他讲话,诸人沉默一晌,端茶送客。
殷螭一直假扮随从陪侍旁边,他再不学无术,四书五经也是读过的,当然不至于不懂李敬尧话中的机锋,然而这样的质问,在殷螭这等从无责任感的人物听来,才是不屑一顾,甚至索性反唇相讥:“你自家的国王都逃得没影,怎么反怪我天朝上国不救?”所以殷螭对于林凤致居然被问住,一面肚里暗笑,一面也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心想这倒是个好大话柄,今夜非好好挖苦小林这迂腐家伙不可!
可是林凤致对于问倒了自己的李敬尧,竟是表现出令人意外的认真态度,按身份,李敬尧退出的时候,最多由赵大昕军中的低级文员送出险山堡也就给足礼节了,林凤致却不但亲自站起身来向李敬尧拱手为礼,而且一直步送到堡门去,看着李敬尧一行人登舟,朝鲜船的风帆在大虫江中扯起,脸上竟颇有黯然与惭然之色。
殷螭忽然觉得不妙——李敬尧虽然年过半百,其形貌文雅端肃,却颇似当年俞汝成的风范,自然,比俞汝成少了霸气,却多了忧国忧民的气质,脸上简直明白写着“忠义之士”四个字,而忠臣义士的身份,不用说正是林凤致一贯追求的。殷螭琢磨,当年林凤致就仰慕比他大近三十岁的俞汝成,可见十分好老家伙这一口,如今这李敬尧又不是林凤致的什么老师继父,全无相爱禁忌,并且李敬尧的口碑,又比乱臣贼子的俞汝成要高明得多,眼见林凤致被问倒之后,便对此人显出格外的青目有加,难道说,自己竟会遇上个外国情敌不成?
林凤致要知道背后殷螭飞快转念之中不停呷醋的无聊心思,估计登时气得又要奉送给他“龌龊”二字,好在林凤致既不会读心,也根本没有工夫去看殷螭的脸色猜他念头——送完李敬尧,刚刚转回身来,一道陪送出堡的赵大昕忽然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下官有机密事体相告。”
作者有话要说:鄙视一下还欠着考试就忍不住写文的我,以及写了新段子就存不住的我……在去北京之前再更新一回:
三之9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是瓶颈产物+被小电欺负吞后又重写,泪,其烂无比,只好请大家将就着看吧…… 划分天朝与朝鲜地界的鸭绿江,发源于建州长白山,在辽东境内却另有三道河流汇成大虫江,注入鸭绿江。国朝的六万平倭军主要驻扎所在九连 城镇江堡,便在大虫江与鸭绿江的交汇处,而林凤致前来赴会的险山堡,也坐落在九连 城上游大虫江岸畔。这座城堡依山而筑,堡下江水走了个“之”字弯,水势甚急,地形险要,故称“险山”,乃是平倭军贮藏粮草与兵器的所在,也用以供赵大昕这等文职性质的高级首领作为军事机要密地。此刻赵大昕要请林凤致听机密事体,便是将他直让入堡顶望江阁去。
虽说“借一步说话”,然而殷螭与另一名护卫怎么能让林凤致脱离自己的掌握?仍是以“袁将军吩咐保护大人安全”为理由,牢牢盯定林凤致。好在赵大昕也没有将身边护卫全部差遣开去,所以不太好一定要求林凤致斥去从人,只是问了一句:“不知林大人这两位贵介尊姓大名?”袁百胜派的那名护卫叫做祁五,林凤致照实说了,又替殷螭捏造了一个假名:“这是家将,姓林行二。”殷螭登时气得腹胀:“你这家伙,讨我便宜!怎么叫我跟你姓?”
但林凤致嘴上促狭,脸上却是一本正经,赵大昕也随口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两名护卫:“这是张虎臣张大人,那是年三七年大人,都是四品带刀侍卫,圣上特拨随军的。”林凤致道着“久仰大名,想必武艺高强”之类的客套话,目光在张虎臣脸上微微顿了一顿,随即掠开,却看向望江阁中迎出来的一名文官,诧道:“这位是……”
那文官穿着从五品的服色,看服制当是兵部员外郎,年纪却是甚轻,只得十八九岁,黑瘦的脸上目光闪亮,上前行礼道:“林年伯,小侄失迎了。”赵大昕道:“年兄却不认得他了?他是徐工部的令郎。”林凤致笑道:“原来是仲羽世兄,多年不见,几乎认不出了——几时来军中报效的?”“仲羽”乃是那官员徐翰的字,他听林凤致询问,叉手对道:“小侄上个月才来,奉上命送新式火器的图纸与讲义。”林凤致道:“令尊新研发的火器,自是极厉害了。”
原来如今的工部左侍郎徐照字启明,也是林凤致的同年,且曾经一道在翰林院供奉做修撰,又是同僚的关系。当年俞汝成谋反事败,徐照也是俞门弟子,不免受到追究贬了几级,偏生他还不知好歹,上疏请朝廷勿兴大狱,多所牵连,当时殷螭刚坐上皇位,正愁着群臣难驯,逮住这只出头鸟,登时判了三十廷杖杀鸡给猴看,打得徐照死去活来,奄奄一息的被贬到广东潮阳去看鳄鱼。直到林凤致废黜殷螭,永建帝换作清和帝,才将这个旧日的同僚复又招回朝来,进入工部。
徐照虽然是进士出身,平生最擅长的却是算学,贬谪广东之后,在广州府参谒上司时遇见了来华的西洋传教士,向对方学了西洋的算术几何等学问,格物之学大进。进入工部之后主管军器局,将国朝旧有的石腔火炮加以改进,以铁铸之,居然使射击里程与准头都大大增进,在京城守卫战中首度使用,便立下汗马功劳,由此得到朝廷赏识,一路飞升,自九品兵器局大使直跃至三品侍郎,专管研发火炮,为兵部提供了许多精良武器。徐翰乃是徐照次子,家学渊源,从小便有算学神童之誉,在铸炮样式与火药配方的研究上竟比父亲更胜一筹,小小年纪就做到了五品官,这次朝廷派他来平倭军中,显然对援朝战事也是下了很大心思,决计要投入最精强的火力来击退日本对天朝国土的觊觎之心了。
所以林凤致被李敬尧那一句质问后难免抱着惭愧,见到这个年轻人之后却不觉眼神亮了一亮,当然又教殷螭那颗专门爱喝飞醋的心狠狠嘀咕了几声,想着晚上回去定要跟他床上算帐——可是这时却不得不装作恭顺的随从模样,老实跟随林凤致踏入望江阁。阁中却是一排七长八短的竹架与圆筒,还有帷幕严密遮住的不知是些什么新式兵器,触鼻一阵树胶火漆、硝石硫磺的气息,呛得人老大不舒服。
这望江阁显然是堡中要地,徐翰行了礼后便退出阁外,只让赵大昕陪同林凤致走入,这一路登阁并无外人,赵大昕的称呼也由“大人”变作了“年兄”,叫得十分熟络。然而一入阁内,他脸色忽肃,回身喝道:“圣上密诏,天子太傅林凤致接旨!”
这一喝突如其来,林凤致便即拜倒,恭声道:“臣在。”赵大昕并不取旨意,只是微微冷笑,道:“这是年大人传来八百里加急口谕:圣上有旨,林凤致勾结袁杰,图谋不轨,着即褫官返京,发付东厂审查,钦此——谢恩!”
这一道口谕,便足以使人上人变做阶下囚——林凤致却是毫无惊惧,只是叩首:“臣林凤致谢主隆恩。”那四品带刀侍卫年三七已经抢上前来,手中竟是一副铁链镣铐,林凤致便安然伸出手去让他锁拿。
这铁链还未套上林凤致的身体,便听当的一声,却是袁百胜派遣的护卫祁五拔刀格开,林凤致脸色一沉,道:“退下!袁将军难道想陷我于不义?”那祁五早知首领业已造反,如何在乎这个“不义”,腰刀舞成一团银光,强劫着他要退出阁楼。这次赴会一共派出五百士兵护送,都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险山堡虽是要地,却因处于战线后方,守军只有三千精兵,只要会合上己方人员,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赵大昕如何能让他们就此退走,眼看祁五刀法高明,年三七被逼得只是后退,根本锁拿不得林凤致,那个叫做林二的护卫却只是笑吟吟按刀旁观,也不知是否成竹在胸,只需掠阵——他当然不知道殷螭根本不会武艺,只是来凑热闹的——望江阁是机密要地,若不传呼下面守兵谁也不敢擅入,赵大昕倒也并不叫人,只是带着另一名侍卫张虎臣急退几步,厉声喝道:“祁护卫!若再顽抗,仔细箭矢无情,玉石俱焚!”
喝叫声中,只听铮铮铮连声长响,铁锁链断作数十截四散飞溅,却是祁五的快刀将年三七的铁链寸寸削断,这刀法快得只如一瞬,而兵刃之利又教林凤致与赵大昕两个文官惊得几乎不能喘气。林凤致忽然失声道:“赵年兄当心!”示警之际祁五已经挥刀扑向赵大昕,明显是想要劫持他的架势。赵大昕见了他的快刀,也不知道另一个侍卫张虎臣能否抵敌,急步后退,便欲按向墙壁,可是脚步才一滑,后颈已是一凉,一柄利刃架了上来,一个声音嘿嘿喝道:“赵经略,机关就不必用了!”
这却不是祁五,而是张虎臣的声音。
原来袁百胜一方有恃无恐敢放林凤致来调解会面,乃是早就安排下了隐秘内奸!
赵大昕一时震惊无比,然而他到底是带了几年兵的军中经略,当此时强作镇定的功夫还是有的,脸上居然毫不变色,斥道:“张虎臣!你世受国恩,胆敢劫持大臣?”张虎臣并不说话,只是刀锋前送,逼得他离开墙壁机关所在。殷螭这时已经拉住了林凤致,笑嘻嘻上前,说道:“劫持大臣,好大罪名——可是赵大人,假传圣旨也是死罪哪,你便不爱惜你项上人头?”
赵大昕只道他定是袁百胜的心腹,这罪名岂堪承认,所以只是昂然瞪视,斥了一声:“休得胡言!”殷螭扣着林凤致手腕,脸上半是讥笑,半是捉弄,道:“要么就是你那皇上耍你,给道密旨却是口谕,日后随时可以反悔抵赖的。那口谕叫你留他体面,不要声张是不是?赵经略,你委实蠢!他们师生各自弄鬼,你做冤大头——这位林太傅连你身边有个内奸,都是看在眼里不肯说破,你当他跟你们一条心?”
赵大昕终于微微变色,林凤致却只是默然无言——因为那侍卫张虎臣,他确实一眼便已看破,因为这人眼熟之极,正是曾经陪着殷螭到自己老家去做过客的那个心腹侍从。
当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林凤致便知道今日的脱身计划定要失败,然而却不曾抢先说破——因为这个由小皇帝主使、赵大昕安排的陷阱,自己毕竟也不知其中详情,不知道前面埋伏着什么样的凶险,不知道会不会危及到殷螭的性命。
所以林凤致宁可失败,也要替殷螭留下可以保他安全的暗桩人物,那么其实是对小皇帝的不信任,对赵大昕的不负责——自己不得不惭愧自咎,无法面对同僚的责问眼光。
可怜赵大昕接了小皇帝的密旨,嘱咐他将林凤致秘密逮捕送上京城,却又严令不得泄露风声,既不能伤害,也不能对外宣称林凤致有罪;又声称林太傅乃是被劫持逼迫,叮嘱若有人拦阻林凤致被捕,必是贼党,可以格杀勿论,倘若杀掉贼党,那么便可就地释放林凤致,让他继续担任官职。这般自相矛盾的旨意,已经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何况赵大昕也不知道绑架太傅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更加不知道林凤致对于这个劫持犯,具有几乎可以说得上盲目的回护心理。所以赵大昕先被皇帝含糊其词,后被林凤致有所隐瞒,导致救人不成反受陷,岂非倒霉之极!
偏偏殷螭最爱做的事就是落井下石,眼见这样一个倒霉鬼,怎么能不好好取笑一番?他的嘲弄话跟林凤致的刻薄比起来又是一种风格,拐弯抹角是绝对不干的,卖弄聪明是必然的:“赵大人,你也当了几年的经略使,这个陷阱安排得恁地拙劣,你还照办?怪道我朝大军打不赢倭人!倘若当真玩个鸿门宴,一声令下刀斧手齐出,咱们大家火拼一场,还说不准谁胜谁负;想跟我斗鬼点子?笑话!”
他挖苦林凤致又是另一番口吻:“你也真是的,人家当我没见过世面,你也小瞧了我?这么差劲的一个陷阱也奉陪着踩进来玩?你敢说你不知道——你跟这姓赵的在外头眉来眼去,传消息定主意,别当人是瞎子!”
赵大昕厉声道:“要杀便杀,赵某岂能受你宵小之辈羞辱!”
殷螭被这一句话气得几乎要跳:“我是堂堂天子,你敢骂我宵小之辈?”可是这当口还不是表露真实身份的时候,再气愤也只得忍着,就让赵大昕当自己是袁百胜的手下,而非袁百胜是自己的手下——被比自己身份低下的人开口斥骂,这辈子只挨过林凤致的,没想到今日还要忍这个小小兵部侍郎的,偏生暂时还不能杀对方,也只有忍着气,将林凤致手腕重重捏了几把,心道:“全记在你头上,今晚非在床上好好算一笔不可!”
林凤致哪里去管他的龌龊心思,只是冷冷的道:“放开赵大人,我依旧跟你们走便是。”殷螭笑道:“你傻了?好轻巧话儿——你自己还不得脱身,管得别人?”张虎臣持刀逼赵大昕走向阁楼门口,赵大昕却是颇有骨气,竟然立定不动,道:“险山堡决不至于为赵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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