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这样的人,吓也吓不倒,杀又杀不得,说亦说不过,只能木呆当场,听他口若悬河,将话头一一道来。
  
  不过,豫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心思难测的林凤致,分析时局和事理,均是十分精当老到。嘉平帝居然轻易将一个无耻呈身的小官当作心腹,豫王本来只以为是皇兄面软心活,因疚垂爱,如今看来,病怏怏的皇兄,其实并非自己一直小瞧的那般罢软无能;而如此说来,俞相所谋,实不可行,断不能成。
  
  “俞汝成出身寒微,在先帝之时不过做到户部尚书,并非先帝所委任的顾命大臣,只因治绩特出,今上垂青,降恩简拔入阁,一年之间便将前首相徐可珍排挤出朝,独掌大柄,不可谓无才无能。然而朝中先帝朝所遗老臣尚多,门生故旧安插遍及六部,再加上先帝委任的三公均在,就算不事事掣肘,也时常与内阁相矸格,因此俞相即便掌握大权,却还远远谈不上‘权倾天下’,施政议事,每不如意。若要遂他之欲,非得将朝内泰半官员更替淘汰不可,但是今上一向简静无为,虽然纵容俞党,却也不废老臣之言,这朝廷上,实际大体分为两党,除了立朝无所附丽的中庸臣子之外,或属俞党,或属旧派,交相争权,要解决这个局面而独家坐大,在今上治下,俞汝成是无计可施的。”
  
  “所谓‘拥立豫王,更新朝局’,名义上是为王爷争大位,其实不过是欲夺朝中老臣之权,进而掌握天下而已!王爷自以为得一时之利,殊不知先帝所遗的老臣们,或是身历数朝的忠耿臣下,或是开国元勋之后,尽管也难免门阀党羽之讥,却大多忠心为本朝效力——这是因为他们满门富贵,数代清誉,均系于朝廷,倘有易朔更姓、换羽移宫之事,这些老臣也必然随着本朝覆灭而万劫不复。王爷若欲贪图俞汝成推举,而弃利益攸关之老臣,换躁进图利之新人,那么今朝王爷身登大宝,明日未必不会另有他人黄袍加身。王爷若不惜本朝基业,不顾念太祖太宗血战而得来的江山社稷,只贪一时风光利益,那么自管请便,继续图谋,下官也无话可说。”
  
  “实话说,林某素来悖逆不道,这一家一姓之江山,与皇上相关,与王爷相关,与林某却有什么要紧干系?只是这几年俞相为了培植亲信,剪除异己,种种狠辣无情手段,王爷谅也有所知闻,如今尚有旧派一系牵制他不得肆意胡为,万一将来权柄集于他一人之手,必然先大行清洗,他日朝堂之上急风骤雨,可想而知!而本朝历代均分封同姓王于各地,万一社稷易主,外地藩王未必不会各举旗帜,来争正统,而腥风血雨又可以想见,本朝自定鼎以来安享至今的太平盛世,岂非立刻便要毁于一旦?王爷天潢贵胄,或许懒待垂怜百姓,林某却是草民出身,一介文臣,乐太平而厌乱世,不愿意在有生之年,亲历兵火锋镝之苦。——言尽于此,王爷三思。”
  
  豫王呆坐椅中,周身冷汗涔涔而下,这些话,他不是没想过,不是不明白,只是图谋行险道、走捷径的人,心内总有“侥幸”二字,又有“利益”一物,蒙眼障目,让人即便是知道不妥,也甘愿饮鸩止渴。因此当林凤致慷慨陈词之时,他倒不仅仅是为他这番言辞所惊所动,而是因为这番道理,原来是这么人所共知而震骇——既然这样,图谋还有成功的可能吗?
  
  只是在这场合,无论如何,对方说得再有理,再私心暗赞,脸上也万万不可认同,还是得死撑到底:“林大人一片言辞慷慨激昂,果然是世间至理,争奈小王并没有非份之念,不轨之心,这番话未免白说了。”
  
  林凤致也不追究到底,微笑道:“这也是,王爷忠心可昭天日,原是下官杞人之忧而已。”
  
  他说了这么一大篇话,不免口干舌燥,盏中茶水已全部倒进了豫王的衣领里,于是便走过去倒热水。豫王望着他背影,双拳捏拳,一时恶念横生,几乎想找把刀当场将此人砍杀。只是身在大内,哪里容易找得到凶器,何况倘若真的杀了此人,就算皇兄不追究,自己也是说不出理由来,对将来更是大大不利。心里又不禁浮出一个古怪念头:“这样的人,要真杀了却也可惜!”
  
  林凤致忽然又道:“下官听说,当年王爷尚在童稚之年,便曾向先帝进谏,不愿剥夺亲兄长的太子之位,据说这善念来自于已故刘太傅一言:‘自古以来,难有终其天年的废太子。’因为这一句话,王爷甘愿放弃先帝欲予之大位,而保今上东宫无恙,这是何等孝友天性?难道到了今日,却欲听俞汝成巧言相诱,宁可置今上于死地么?”豫王冲口道:“胡说!怎会对皇兄不利?”林凤致回头看着他,笑道:“也是,俞相的提议,说的是逼今上退居深宫,拥立王爷,没说要对皇上不利。然而,自古以来难有终其天年的废太子,难道却有安逸余生的废天子?王爷天生睿智,自是比区区所想更具明见,下官倒是多嘴了。”
  
  豫王回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不得不叹。林凤致此人,说话间阐明利害,摆开道理,已经说得九分九之妥,最后还要加上动之以情一条,委实灵巧,委实锐利。这样的人,杀掉固然可惜得很,留在皇兄那里,却也令人下半辈子,不敢放心大意。
  
  但林凤致淡淡而笑,说道:“王爷放心,下官也不会久居朝堂。此事了结,便是下官离去之日,决不至于一直碍着王爷的眼。”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极为平淡,眼中却微露萧索凄楚之意。豫王从来只贪□,不屑情爱,这时被林凤致长篇大论分析一番,既警告又劝说,心里又惊又惧又疑又恨,一时惟剩忌惮戒备,哪有还有方才的欲念?然而在看到他这一丝奇异神情的时候,却不自禁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他所说的“离去”,并不仅仅是离开朝堂那么简单,一霎时间,即使是表面上大大咧咧的豫王爷,也感到对方压抑着的情绪是波涛汹涌、复杂惊人的。
  
  于是他便问道:“你和俞相,当真就有如此深仇大恨?我听说老俞对你可是真好。”林凤致道:“国家大义,岂顾私恩。”豫王笑道:“面子话就免了!据我所知,老俞可是一直当你如珠似宝的捧着,你的功名前程,均出他手,就是上届的名花榜,都是他指示御史上书,替你禁毁掉的,不然的话,林大人的声誉,可实在不妥得紧啊!他如此相待,你却反来向皇兄告发这谋逆大罪,明摆着要灭他满门,就算你们床笫失和、情海醋波,也没这么切齿刻骨的罢?难不成竟是杀父奸母、夺妻淫女的不共戴天之仇?”
  
  他问这些话,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讨便宜,反正今日不论在口舌还是气势上,都输定了,不如拿对方最不想说的事情,稍稍羞辱一番,也算小小的出了一口恶气。这个问题本来没指望林凤致会回答,可是出乎意料,林凤致竟然答了,说话时仰起头,眼中微微闪着阴郁的火花,声音虽轻,却带着森森寒意,这股压抑的、隐约似含悲哀而又无比决绝的杀意,使豫王一直到回房坐定,尚自心底发冷发颤。
  
  林凤致只是简简单单的答了一句话:“不错,是不共戴天之仇。”
  
  豫王觉得,能让这样一个人恨到如此,绝对不是普通的事,而且,绝对是太可怕的事。
  
                  8
  本朝的太后姓刘,乃是已故刘太傅的幼妹,其出身也是本朝元勋之后,母家势力极盛,因此刘氏自出嫁为太子妃做起,一路由皇后而至太后,人生一帆风顺,美满无比。现今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最心爱的小儿子豫王不能常常在身边。虽然凭着圣上宠溺,豫王至今还未出京之国,然而朝内一帮老大臣们,动不动拿这事来说话,向圣前参上一本,就好似不把太后这块心尖肉硬逼得送到河南府藩王封地去,就不肯安生。因此太后在后宫中一提到多管闲事不通人情的大臣们,就长吁短叹,咬牙切齿。
  
  这几日太后觉得很奇怪,小儿子豫王虽然平时也常常入宫来看望母后,却是个野马性儿,在宫中留宿绝对不会超过两天,就必定闹着要回去散心。这一回却好不奇怪,自从十月十二那天豫王入宫之后,居然一连五六日,都住在花萼楼不曾回去,自然也就天天来参见母后,母子团聚得颇是欢喜。太后高兴之余,不免也生出疑心:莫非这个宝贝儿子在外头闹了什么大事,以至要回宫来躲这么多天?
  
  豫王听母后问将起来,只是摇头:“唉,儿臣能闹什么大事!倒是皇兄,近来不知道怎么忽然喜欢跟群臣较劲起来,接二连三的惹乱子,这一阵朝堂闹得跟开水锅似的,儿臣这不是怕他们聒噪,没法子只得来躲清净么!”刘太后其实对大儿子不怎么宠爱,但是到底是皇帝儿子,也不能不关切,吃惊道:“有这等事?皇帝身子又不好,入冬正是每年的难关,有什么要紧朝政,非在这时候跟大臣们较劲?”
  
  这时皇后刘氏与德妃时氏也正好在慈宁宫问省太后起居,刘皇后乃是太后的亲侄女,时德妃则是太后的姨甥女,与豫王都属于中表之亲,自幼见惯了的,所以也不曾避嫌,都在太后身周坐着。听太后这么一问,刘后矜持,只是淡笑一笑,时妃嘴快,立即道:“还不是皇上近来被个小编修官迷了心窍,忽然好端端的,到处黜斥起官员来。听说前儿准了兵部尚书的辞呈,昨儿又罢免了吏部的什么主事,俞相国为此跟皇上较起劲来,领着内阁一帮人闭门不出,接连三日,将所有送到阁臣府邸的公事统统退回,说是要闹什么罢朝咧!现在朝房的折子堆得比山高,皇上每夜不是在养心殿,就是去噙梅暖阁,通有四五日不曾回寝宫了罢……”刘后截着她话头道:“妹妹,朝政上的事,我等后宫女流之辈不宜枉议。”时妃忙领了皇后的教训,却低头委屈道:“臣妾只是担心皇上龙体罢了。”
  
  太后不悦道:“俞相领着内阁闹罢朝?这算什么规矩?我看皇帝平日是太纵容他们了,居然闹得君不君臣不臣,成何体统!”时妃那一大篇话的重点本在“小编修官”,没想到太后的注意却在“俞相”,心里不禁发急,一时却又不好再提,幸好豫王十分凑趣,接着笑道:“母后有所不知,俞相也是气得跳脚了,听说他栽培的一个翰林编修,只因最近遽得皇兄宠信,得意忘形,背弃师门,颇是做了些轻狂勾当。朝臣几次参他,都被皇兄护短按下,俞相老脸上委实挂不住,这才赌气罢朝,也不过是情面上的事罢了。”
  
  太后怒道:“居然有这等佞臣?你皇兄不明,你难道也眼睁睁看着他发昏?”豫王在母后面前随便惯了,往椅背上一倒,一个欠伸,笑道:“母后,这些朝政勾当,却不是儿臣能方便去多嘴的,儿臣只管在宫里头躲清净,大家闹定了,也就完事大吉。世上有句话呀,叫做‘隔岸观火,台下看戏’,儿臣舒舒服服的做亲王,享乐子,有什么不好,何苦出头招惹麻烦呢。”
  
  太后气得啐道:“不长进的东西!” 又问:“那个闹得朝政不宁的佞臣,到底是什么来头?”豫王收起笑容,正色回道:“这是皇兄的事,儿臣却不敢胡说。”太后柳眉倒竖,立刻一叠连声叫人,去把贴身服侍皇帝的内官叫几个过来。眼看太后怒了,皇后德妃连忙齐声劝解,于是豫王便趁机起身告辞,脚下一滑先溜了。
  
  他这一下春风得意,连花萼楼都不回,先顺路往暖阁去,谁知空无一人,内官禀道:“皇上起驾往慈宁宫了,林大人去了朝房。”豫王心道:“一个家务,一个公务,倒是合拍得紧!只怕今晚上姓林的便要被母后撵出大内了,倒不忙出去收拾他,先等几日。俞相的事成与不成,我反正站干岸儿,管他们怎么办呢。”
  
  谁知等到晚上,出去打探的小六回来报讯:“林官儿还留在大内,听说皇上跟太后争了一场,又犯了喘症,却不肯回寝宫,今夜又在养心殿安歇了。”
  
  这一下豫王震惊不小,嘴上笑道:“皇兄倒真是多情种子,破天荒头一遭听说他跟母后顶嘴,居然为那个东西!”说着话,便命下人服侍自己穿袍束带,前去养心殿探皇兄的病。
  
  嘉平帝倒无大碍,只是这次喘势比平日更紧些,据说在慈宁宫因为说话太急,还发了一次昏,被太医急灌散剂才救醒过来,豫王去看望的时候,只见他口唇犹带紫绀,双颧火赤,需要靠坐着才觉喘息通畅,手中却兀自握着朱笔沉吟。豫王一进殿,参见之后,便连声道歉:“都是臣弟多嘴的不是,罪该万死!”嘉平帝声音虚弱,却微笑道:“有什么呢,太后向来这样听风就是雨的性子,与王弟何干。”
  
  因为在病中,兄弟二人也说不了几句话,过一阵外面禀传通名,林凤致恭恭敬敬的进来,跪拜之后,便将几份拟好的诏书呈上定审。嘉平帝喘后眼昏,看字费力,于是赐他在御榻前坐了,一字一句的读给皇帝听。豫王一时不好便即告退,呆在室内又不便插嘴,眼见这君臣二人行迹亲密,关系默契,不禁又是好大一阵胸闷。
  
  而且,他在旁边听林凤致读新拟的几份诏书,却是越听越惊。嘉平帝登基四年,御前所拟诏书的风格,一向是不愠不火,含蓄委婉,别说斥责大臣,连说句不是的话都少有,林凤致今日所拟的几份诏书,却是措辞严厉,咄咄逼人,指责内阁诸臣:“挟众要君,颇多叵测。”痛斥吏部官员:“拖延散漫,胸无定策。”又将兵部大骂一顿:“交讦争权,缓急不分,虚资糜饷,尸位素餐!”看来嘉平帝是铁心不再让步,要将群臣罢朝的风波给打压下去了。
  
  林凤致一一读完之后,嘉平帝迟疑道:“卿的笔力好是好,只是……怕不是太过锋芒?”林凤致道:“那么微臣再重新草拟便是。”嘉平帝叹道:“也罢,就这样算了。反正拟来拟去,也是这些意思,卿也累得紧了……这一发下,明朝还有得闹腾,唉。”说着神情不胜萧索。
  
  豫王见皇兄脸色灰败,显然这几日颇是身心交瘁,忽然心底有点酸楚,轻声道:“皇兄,臣弟告辞。”嘉平帝仿佛没听见,过了许久才疲惫一笑,道:“王弟缓步……今晚太忙,倒是冷落王弟了。”
  
  豫王连称不敢,躬身退出去,将到屏风之外,林凤致忽然道:“皇上,不若今晚便将圣旨颁发到朝房,微臣此刻亲自跑一趟便是。”豫王没听见皇兄答应,想是点了点头,接着林凤致便也躬身退了出来,到门口向他微微一笑,道:“正巧和王爷同路,下官恭送王爷一程。”
  
                  9
  去朝房和去花萼楼,其实方向不同,出养心殿不远便得分路,林凤致这么说,豫王也明知是借口。两人心照不宣,走到回廊时便放慢了脚步,提灯小监远远在前,随从侍卫知机落后,长廊一片昏暗,静夜中橐橐靴声显得分外清晰,豫王忽然有一种荒唐的错觉,觉得此刻恭谨地落在自己身后半步、端着公事架子的编修官,是个如影随形摆脱不掉的存在,而这从未有过的光景,却似乎有几分诡异的熟悉感,明明陌生不惯,却又似乎习以为常。
  
  豫王在林凤致面前吃过几回口舌上的亏了,这次便拿定主意后发制人,打死也不先开口,谁知林凤致却只是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直到离回廊尽头还有几步,他才悠然叹道:“王爷若要置身事外,又何苦搅这混水?” 豫王只推不懂,道:“什么事外,什么混水?林大人说话,莫要打哑谜,小王是极愚钝的。”林凤致便不作声,到了回廊尽头,他在后面一躬身,道:“王爷慢行,下官就此分道扬镳——望王爷记得多来问候皇上龙体。”行毕了礼,由一个提灯小监伴着,便向南去了。
  
  明明是他主动要送豫王一程,显然是有话要说,没想到却只是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豫王准备好的应付招数没有使出来,大是纳闷,看着林凤致抱着文书匣匆匆而去,一盏宫灯照得他背影分外清瘦伶仃。豫王忽然回味起来,今日对方说话的语气中隐约有一丝怅然,比起前几日泼自己一盏冷茶后侃侃而谈的那股逼人架势,仿佛少了锐利,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和伤感的味道,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这种变化煞是古怪,豫王寻思之下,不免意马心猿:“他干吗叮嘱我多去问候皇兄?莫非到底看上了本王英俊风流,拿这个做借口,以后好多见本王几面?”
  
  林凤致当然不知道豫王的自猜自想的意淫,他心中有事,匆匆到朝房交付了诏书,再回到养心殿向皇帝缴回书符玺信,已经是三更时分,嘉平帝靠在榻间,围着锦被,已经昏昏睡着,地下只余几个小内侍在照管火盆,料理茶水,也是东一个西一个在打盹。林凤致向外边值勤的大太监缴了令,正打算悄悄往上面再拜告退,皇帝却忽然睁开眼来,问道:“是林卿么?过来吧。”
  
  林凤致于是绕过云母屏风进去,在御前告了坐,榻旁的小监惊醒过来,见皇帝醒了,赶忙去斟茶倒水。嘉平帝示意林凤致再靠近一些,等他靠到身前,便伸出一只手臂将他揽住,上半身靠在他肩侧,喃喃的道:“卿身上气息好冷,宽了大衣服罢。”林凤致今日去朝房办公务,穿的乃是正七品朝服,深夜从外面走一遭回来,青袍上已凝了一层新霜,听皇帝这么说,不禁有些微窘,答应了起身宽衣。小太监知趣,便一个个都退出屏风去了。
  
  林凤致宽去外衣,仅穿着一身白纱绿缘的中单,重新坐到皇帝身边,嘉平帝揽着他肩,忽然声音有些哽咽,极低极低的道:“林卿,今日……”林凤致应声道:“今日之事,皇上不必太放在心上。王爷一向心直口快,又对微臣向有偏见,在太后面前多说了几句也是人情之常,皇上何必多想?”嘉平帝叹道:“当真?”林凤致言不由衷,脸上却毫无迟疑犹豫,立即便接道:“自是当真。”
  
  嘉平帝看了他眼睛半晌,微微一叹,道:“你说谎话,倒是毫不心虚。”
  
  他忽然手臂上加劲,低声道:“再靠近一点,让我抱抱你。”林凤致便靠到他怀里去,只觉皇帝全身都在颤抖,声音也是发颤,问道:“如林卿这等人,想是不曾受欺骗、被辜负过罢?”林凤致道:“回皇上话,微臣有过。”嘉平帝道:“倘若是一向信任看重的人……”林凤致沉默一刻,道:“也曾经是臣最信任、最敬重、最……爱戴的人。”
  
  嘉平帝也没追问这是什么人,又问道:“卿家中有几个兄弟?”林凤致道:“回皇上话,微臣襁褓丧父,无有兄弟。”嘉平帝哦了一声,道:“卿原来恁地孤苦……卿之寡母独自抚育孤子成人,节义可叹,改日有暇,朕替卿下旨旌奖。”林凤致道:“谢圣上天恩,只是却不必了。”他顿了一顿,声音平淡,又道:“臣母在臣孩提之时便改嫁而去,并无守节抚育之事,不敢虚叨圣恩。”
  
  嘉平帝忽然无声的笑了,林凤致只觉他气息喷在自己颈中,夹着微微急促的喘气,说道:“却原来……世上多有无依无恃之人。”林凤致道:“民间百姓,多是如此,无足为奇。”嘉平帝轻声笑道:“原来是无足为奇的事,倒是朕少见而多怪了。”
  
  林凤致知道皇帝性格柔懦,今日与太后争执之事定然对他刺激甚深,正要解劝,嘉平帝又道:“朕的家事,朝廷共知;而我的心事,却自来难有人知道……朕一出生便为太子,然而因为幼患喘疾,体质孱弱,父皇一直有废立之意,母后也不喜我,这些事体,卿想必知晓。”
  
  林凤致对这等宫闱之事不敢置喙,只有沉默着洗耳恭听。嘉平帝慢慢的道:“其实当初父皇想要废太子的时候,我私心里,原本是松了一口气的。我自幼体弱,怕和人争,更何况和阿螭争……小时候,别的兄弟因我是太子,都敬我远我怕我,背后却又悄悄嘲笑我,惟有阿螭,同我是一母所生,本来就亲近些,而且母后又极宠爱他,父皇最看重他,惟有他,全不用忌惮我的什么太子身份,跟我一道读书一道嬉戏,百无禁忌……卿无兄弟,或许不懂得这手足天伦之乐罢。”林凤致轻轻应了一声:“是。”
  
  嘉平帝道:“当年因废立之议,闹得满朝纷争,最后却是阿螭一言而打消了父皇母后的主意,那年他才六岁,向父皇说:‘只要哥哥好,阿螭才不要做什么太子。’——这一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因为这一句话……如今他便是再叛我负我,我也不能怨怪,因为,本来就是我得了他该得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强笑,声音极是凄苦,林凤致便劝道:“拥立豫王云云,本是俞汝成一党打出的幌子,与王爷本无干系,豫王不至于辜负陛下,圣上还宜宽心保重。”嘉平帝身体颤抖,说道:“我何尝不曾想过,阿螭若是想要,就给他算了!可是偏偏……坐上这个位置,便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做了皇帝,愈发是这样。当年朕才登基,只说了一次立皇太弟之议,群臣登时分党结派,交相攻讦,闹得不可开交。一味劝谏,朕还可以一意孤行,却不敢让他们拿了这事做了由头,朝中分裂。”林凤致正色道:“皇上所虑甚是,立储是天下根本,每朝每代各有制度,轻易更变,必启后代祸乱之源。”
  
  君臣二人不再说话,一时室中静默,只能听到殿上铜壶滴漏,轻微的一声一声,仿佛滴在人心头一样。林凤致任皇帝抱着,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从颤抖到平静,呼吸也渐渐由急促到平稳,此刻肌肤相亲,体温相融,呼吸相闻,这光景本该极其暧昧,一时却只觉得惟有安宁之感。他本来微微绷着的身体不由慢慢放松,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嘉平帝也在微微叹气,低低的道:“你真暖和,我曾抱过你,那是什么光景?可惜……醉糊涂了,全不记得了。”林凤致垂下头,半晌淡笑道:“微臣也不记得了。”
  
  窗外夜风掠过,轻微的瑟瑟作响,想是又落了一阵严霜。冬夜漫漫,深宫寂寂,谁料得还有这般相依相偎的温暖。
  
  然而这是相恋呢,还是相怜呢?
  
  林凤致忽然有点恍惚,有点迟疑,却静静的道:“四更天了,请皇上安歇吧。明日朝堂,必定又是一番攘乱,还得应付。”
  
                  10
  出乎林凤致意料的是,那三封措辞严厉的诏书颁发下去之后,竟然一连两日朝堂非但不曾攘乱,反而一齐噤声不响,就象往蛙声乱噪的池塘里丢了一块石头之后,登时群蛙齐喑。看来群臣是被皇帝这次突如其来的发飙,给狠狠的镇了一下。直到第三日,才有回过神来的科道台谏诸官,开始上疏,同时被嘉平帝斥责的内阁与吏部、兵部诸臣,也一个接一个的奉上奏章,一面认罪,一面分辩,大有重新哓哓不服之势。
  
  于是林凤致给皇帝出主意,首先将诸臣的认罪分辩奏疏按住留中不发,接着便将台谏的谏章与弹劾抄送转发各部议处,尤其是所弹何部何人,便专门加上批语特地发送过去,勒令分说。这一下群臣非但莫测上意,而且纷然惶乱,六部诸科道顿时各护其主,交章互劾,无非都是指责对方诬蔑好人,自家清白无辜的说话。朝房沉寂数日之后,一下子又是弹章雪片价飞来,弄得重新回来上班的内阁大臣们眼花缭乱,头绪难寻。最后呈送到御前的折子,连篇累牍都是无聊攻讦,鸡毛蒜皮都拿来大做文章,读得病榻上的嘉平帝一边不胜其烦,一边不禁失笑,对林凤致摇头道:“卿真不愧是翰林院里历练出来,熟知朝堂习气——只是这也太混乱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嘉平帝准了辞呈的兵部尚书朱光秉终于做完交接,正式退职,而朝廷要求官员推荐接任者的征诏,却又拖了几日,才由兵部诸员共同拟了一篇推荐名单上来。林凤致将开列的官员履历一一读给皇帝听,嘉平帝皱眉道:“怎么好象都是俞汝成的门生亲信?难道兵部竟被把持至此?”林凤致答了声是,却随手点了一个名字,笑道:“皇上就将此人履历发到吏部去勘合,不要紧,决不会成的。”
  
  果然吏部立刻将该名官员的履历挑出无数刺来,发回御前请求重定,原来此人出身户部,旧日曾是俞汝成的属下,户部却同吏部颇有不合,这回部门交相攻讦,两部正打嘴仗打得痛快,如何不赶忙公报私仇,党同伐异?于是嘉平帝顺水推舟责令吏部也进一份推荐名单,将可选之清白勤谨的官员择而列出,重新圈定一个发落,通过勘合。这回却是兵部不肯依了,委任状颁下送到兵部之后,拥有驳回权的兵部所属科道,随即以“该员素无官声,未娴军务,难当大任”为由将诏令封驳退回,拒绝签发。
  
  转瞬已到十月底,互相扯皮之下,兵部尚书始终定不了人选,京中都銮仪使却又来上疏劾兵部办事不力,居然入冬至今还未将禁军各营军士的火炭银与寒衣款审核批发,嘉平帝切旨责成兵部中暂摄主职事务的左右侍郎,自二人以下全兵部官员各自罚俸一月。兵部便劾禁军各营统领实有侵吞兵饷之弊,弹章批了个“知”字后发下,京城守军营中顿时一片大哗。
  
  满朝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豫王却一直留在宫中享清闲,每日就是去参见一下太后,探望一下皇兄,过得异常之逍遥自在。太后自从上次被皇帝顶了嘴,怒得非同小可,然而本朝严训,后宫不得干政,再是恼怒,也没法强行将皇帝宠的那个佞臣直接赶走,只能天天向王儿唉声叹气,不给偶尔来定省的皇帝好脸色看。嘉平帝本来与母后有些疏离,又被刘后也旁敲侧击的劝谏了几句,愈发心烦,索性以天冷喘重为由,搬到养心殿不再回寝宫,林凤致则因每夜同皇帝拟诏议事,忙到深夜,便赐留宿,原本他便有淫邪惑主之讥,这一下更被哄传擅房专宠,以至皇帝冷落六宫,于是后宫怨声载道,朝廷大臣各派间攻讦得不可开交之际,也不忘交章弹劾,苦谏君王。
  
  豫王来看望皇兄,每次都见他愈发疲惫了些,和自己说闲话,说着说着便神思飘忽,沉默下来,于是也不好过于打扰。至于林凤致,却是十有八九回见不到人影,一问才知道他最近长日不是在朝房,便是去翰林院,公务忙得脚不点地,看起来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在豫王眼里,却不免觉得对方有故意躲着自己之嫌。
  
  于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