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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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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头痛便头痛罢,似乎养成习惯之后,长久的没有钉子碰,反而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殷螭有时不免自嘲的想,大约人都是有点劣根性的,哪怕是被欺受气不痛快罢,一旦习惯了,便丢不掉。
  
  所以说,自犯贱,不可活啊!
  
  元旦皇帝祭天大礼的时候,林凤致终于不再称病不朝,出来与百官一道陪祀天坛了。他是太子少傅,自然站在东宫那一班官员当中,陪侍在太子身旁。安康久日不见先生,兴奋得小脸通红,小孩子也不懂得不合礼仪,一路上只是拉着先生的袍袖不放。因此殷螭每次回头去看的时候,总看见林凤致低头向太子耐声耐气的微笑着,脸上虽然仍是病容苍白,神态却温柔得出奇。殷螭不免产生个古怪想法:“要是这场大病把他的坏脾气都消磨了,在我面前也能这样温柔,可有多好?我便是折损名声、丧失民望,也值得了。”
  
  可他也知道这明明是不可能的,林凤致借妖书案翻出这么大的波涛,身受九死一生的苦刑,不就为了获取翻身的资本吗?如今一仗完胜,日后恐怕只有更加难驯与不逊,那大病初愈瘦骨支离的身躯下面,绝对藏着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的力量。
  
  正月初五,宫内送出密诏往少傅府,命林凤致当晚接驾。
  
                  二之18
  殷螭私下微服到少傅府过夜,这几年里已经成为惯事,密令一送至,林凤致便将不相干的下人遣开,布置好专用的卧房。宫中心腹侍卫先来清了一下场子,接着就是殷螭带着贴身护卫坐便轿过来。君臣都是常服,一关上门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林凤致便即收起了御前应对的恭谨风范,随手给殷螭拉开椅子请坐,笑道:“陛下,好久不见。”
  
  殷螭却不说话,只是站着对他瞪视,目光凶狠,却又带三分热烈,仿佛要从眼中伸出手去将他活活撕碎吞落肚里,突然合身扑过来,什么也不说便往床榻之上推倒,动作粗鲁的来撕扯衣裳。
  
  林凤致料想殷螭三个月不见自己,此来必然不肯放过,心里早做好了准备,被他一言不发的扑上床,便即也闭目承受。没想到对方这一次却是异常凶猛,几乎毫无抚慰,只顾横冲直撞,这一场□几乎不能算作欢爱,却似暴虐,他重伤初愈,哪里吃得了这般苦头,做到一半竟抵不住痛楚,呻吟着低声告免。殷螭并不理会,仍是尽兴肆虐,直做到他昏厥过去才停手,心中忿气犹自未消,抱着他摇晃道:“这当口装什么死?醒醒!”
  
  林凤致好一阵才被他摇得醒转过来,全身都是痛出来的冷汗,苦笑道:“再不放手,我真要死了……内伤刚好,受不住你这般折腾。”殷螭哼了一声,道:“活该!谁让你自己去大理寺找打。”但听见他声音微弱,也有点吃惊,不由得稍微放松了些。林凤致缓过气来,稍有力气,便照例推开了他,挣扎着下床穿衣。
  
  殷螭平时做完了都懒得动弹,由得他起身走人,今日却不知怎地,心里特别不痛快,竟一刻也不想放开,起身追下床,自背后又抱住了他,喃喃的唤道:“小林。”林凤致方才吃痛太狠,身体仍在打颤,被他这一抱,脚下一软,竟摔了下去。殷螭抱住不放,也同他一起滚倒在地板上,又翻身过去压住了他。林凤致咬牙道:“还想做就上床,在地下算什么?——你想我死在你手里,我便奉陪。”
  
  殷螭闷闷的道:“要死也是杀了你头,做死你有什么意思?”勒紧他身子在怀里,狠狠抱了一会儿,却终于放开了手。
  
  林凤致实在站不起身来,只能支撑着坐在地下,从桌上摸了茶壶来喝水歇息。殷螭忽然道:“小林,你知不知道……”林凤致咬着壶嘴,含糊问道:“什么?”殷螭愣了一愣,道:“没什么。”林凤致又是痛楚又是乏累,只是微微喘气,也无心追问他了。
  
  殷螭其实想说:“你知不知道我那时真想杀了你?”然而这句话说出来,料知林凤致要么回答:“是么?那就多谢手下留情。”又或者丢来这样一句:“如今再杀也不迟,敬请动手。”说话时多半还要笑吟吟的,又显出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
  
  实在恨极了他这一回,他明知自己迫于形势不能杀,不敢杀——所以,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煎熬,自己的愤恨,一度心里冰火般沸腾的那些日子,在他眼里全是无所谓的吧。
  
  所以,这句话问不得,问出来毫无意义。心里憋闷之极,无法可想,索性抢过他的茶壶,泄愤似的几口喝光,过一阵忽然道:“你听着,我打算去留都祭祖陵。”
  
  他忽发奇想不是一回两回,但这次一开口还是将林凤致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先驳回道:“国朝前例……”殷螭道:“国朝前例,不是也有去留都祭祖的?”林凤致道:“那是武宗皇帝。”殷螭道:“有例可循,那不成了——再说,没前例我便不能开先河?你们这帮大臣就是罗嗦!”
  
  林凤致心中纳闷,暗想本道他此来,多半要拿这回妖书案的风波来狠狠发作一场,没想到说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留都祭祖来,难道适才床笫粗暴一回,就算全部揭过?恐怕未必!心中警戒,口上却答得从容,道:“武宗皇帝,委实不算什么好先例,只怕援引不得——不过陛下既然乐意,当然也不是臣下所能置喙。”殷螭不耐烦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想挖苦就直说,反正我决意要去了,大不了路过扬州不驻驾。”
  
  原来武宗皇帝却是本朝一个著名的荒逸之君,曾经打着“祭祖”的名头南下游玩,把江南一带骚扰得好不苦恼,最后这位游龙天子在扬州地界嬉游时,不慎乘船落水,虽然抢救得及时,却因受惊着凉,酿成大病,回京后便告驾崩。这段史事,常常被拿来作为其后君王的反面教材,如今殷螭竟公然说要学他去留都祭祖,还煞有介事的说“路过扬州不驻驾”,林凤致禁不住好笑,暗想又不是单单扬州有水有船——不过这时倒也懒得讥刺,于是一本正经的的道:“那就好,小臣恭送陛下,万祈一路平安。”
  
  殷螭望着他一笑,道:“不用恭送了,我带你一起走。”
  
  林凤致这才真正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回绝:“恕难从命!”殷螭道:“为什么?带你去玩还不好?”林凤致道:“陛下起行,太子自必留守——我是东宫官员,不是近御大臣,奉陪不得。”殷螭道:“没事,我特准你随行便是。”林凤致道:“太子殿下学业……”殷螭道:“六岁娃娃,有什么学业?又不是没人教——东宫要是缺你不得,你怎么就自己去坐了半个月的牢,又养了三个月的病呢?”
  
  他堵了林凤致一句,忽然若有所思,道:“你怎么偏对安康那么好——小林,嘉平元年你多大,在哪里?”林凤致答道:“十七岁,在江西入了学籍,又中第七名举人——问这作甚?”殷螭笑道:“这么巧?原来你跟我同岁!我是在想,那一年安康出世,你却还没来京城,不认得皇宫。不然的话,我真要怀疑安康是你给皇兄戴了绿头巾私养出来的了,恁地挂心!”
  
  林凤致变色道:“这是什么话?你便是想废东宫——”殷螭截住道:“开玩笑罢了,谁说要废东宫?别整天忒较真儿,没意思!我跟你说,别找借口推三阻四,我知道你那点想头——你不过是刚刚翻了身,正要趁这机会在京城兴风作浪罢了,我能由得你?”
  
  林凤致心下微寒,脸上保持镇定,说道:“既然陛下相疑,便请外放——何必还要劳动圣驾,带到留都去。”殷螭道:“外放?你想逃出我手掌心?想也休想!小林,你的能耐我清楚,眼错不见,你就给我捣下天大的乱子,如今我杀你不得,却也不能平白教你得意——想趁机在京师扎下根基?我即刻带你去南京逛一圈,一年半载回来,时过境迁,看那时有多少人记得你这忠义英雄!”
  
  他这般直说出来,林凤致不禁微微失色,殷螭瞅着他只是笑,伸手过来搂住他肩头,道:“我真杀不了你——再也杀不了你了,却万万不能遂你的心意。你不是擅长布局造势?我便最喜欢奇兵突出,偏能打乱你计划,咱们天生便相克,你还是乖乖认了罢。”
  
  林凤致默然不语,心里在急速盘算,殷螭硬将他拉到怀里,摸到他身间衣衫才虚虚披着,没有扣好,忍不住又要上下其手,但想到适才太过暴虐,再做估计他要吃不消,于是反而替他将衣襟掩上了,笑道:“这么瘦,这场病真把你害苦了,南方温暖,我带你去将养不好么?何况你老相好吴南龄在那里,我便送你去见见——人家可是千里迢迢上万言书来救你,好个不负旧情!”林凤致忍不住道:“谁是相好?你当天下人都同你一般龌龊?”
  
  殷螭哼了一声,道:“成,我龌龊,你们是道义朋友,君子之交!当初你便同他串通了,让我调他去南京做祭酒——”林凤致道:“你自己批的,关我何事?”殷螭恼道:“南京国子监出缺,报上备选名册那时,要不是你说什么调走吴南龄,你在京城便再没一个朋友,我会点他?”林凤致道:“我说的可不是实话?”殷螭道:“好厉害的实话——我看你伏笔已久,就等着跟他南北呼应!你不跟我去?仔细我到留都就发落他的不是,小小祭酒,隔了千里也敢撩拨京师学子作乱,反了他了!”
  
  林凤致心道吴南龄做事,怎么可能给你捉住把柄,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只好沉默。殷螭只道他忌惮,心里本来还没怎么生气,这时却不禁憋火,但能够威胁他同去南京,又难免得意,闷声不响的抱紧他坐了一会儿,道:“好了,你乖乖听话,这笔帐我就永远不跟你算了——南京挺好玩的,我们去散散心罢,说定了。”林凤致道:“我身体虚,当不起舟车劳顿。”殷螭道:“放心,我会安排你在最舒服的地方——我赐你陪乘御舟。”他咬着牙阴阴的笑,又道:“你不是新挣来好大名誉?我便让天下人都看见,你跟我一路同卧同起——再怎么样你也无非是个幸臣!”
  
  林凤致忽然也是一笑,道:“可惜,如今你再对我怎么样,天下人也只会说我是忍辱负重,为了扶孤而虚与委蛇——你越这样折辱我,我的名誉越好,所以都无所谓。”
  
  殷螭一直不愿意去想他这一场翻身仗的胜利成果,想了便觉怒气满胸,这时冷不防被他当面说破,一时气得面上改色,半晌才道:“那好,你便慢慢忍辱负重下去罢!”
  
                  二之19
  林凤致素知殷螭喜欢心血来潮,然而心想去留都这种大事,一来群臣必定劝阻不放,二来就算能够成行,准备车驾也不是十天半月能完成,等一切妥当能够起行,至少也得过完正月,自己未必没有工夫从容着手干一些事。谁知殷螭自称的“奇兵突出”,果然大是让人措手不及,说完话不出十日,连元宵佳节还没来得及过,他已被强行带上了御驾扈从的车乘,在冰天雪地之中南下而去。
  
  原来殷螭自知惹不动清议,索性采取突袭战术,自己悄悄准备已定,便忽如其来的丢下安排朝政的诏书,只带了一支心腹羽林军左卫便即扑往天津卫,向驻扎那儿的守备威武伯刘秉忠——却是太后的另一亲侄——借扈从,反过来再向京师知会。朝中大臣都还在休着年假,措不及防,急忙忙赶到的时候,已经被皇帝甩在背后。虽然也有不少锲而不舍的大臣直追上来,跪谏请回,争奈野马已经放出,便收不回辔头,殷螭反而从中挑选了几名青壮年的高级重臣,命他们随驾从行,共往留都。剩下的一些大臣只能空跪雪地,老泪纵横:“不意武宗皇帝之事,复见于当代!”
  
  若是林凤致此刻精神健旺,一定又要狠狠讥刺几句殷螭无人君之望,但他自从初五那夜被殷螭暴虐一场,身体难受了好几天,又被他强行带出在冰雪中行路,冒了风寒,登时发起烧来,所以也无力反抗争辩,连与追来的大臣一道劝谏拦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昏沉沉躺在毡车里由他带着走。好在殷螭嘴上说着要跟他同卧同起、示天下人以嬖幸之名,看他病成这样倒也没有胃口——按他的说法是“良心好”——于是并不骚扰,给他独自拨了毡车乘坐,还命随行的御医专门看护着。
  
  林凤致受刑之后的重伤方始养好,体质尚虚,患了外感病便分外缠绵难愈,等这一场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已到二月初,车驾都已到了山东境内。殷螭本来在京内就想走水路,结果因为正月天寒,北方河流尚有冰冻,御舟无法航行,到了山东之后,终于春暖花开,于是在临清舍驾登舟,沿运河顺流而下。
  
  这次御驾往幸留都南京,出京时火速飞忙,到途中就开始摆起皇帝出巡的派头,各地驻守大员沿途觐见致饷,征用民伕,大摇大摆沿河而下,直到三月才抵达瓜洲,进入石头城。留都的文武百官早已得报,一齐朝服出城接驾,恭送到行宫之中。
  
  这南京本是太祖开国时的定都所在,其后太宗才迁往北京,在南京仍然留下了全套的文武班子,所以称作“留都”。这套文武班子体统与北京完全一样,但既然皇帝不在,政权中心已移,那么也就无非是一堆虚衔,管理不着什么事务,因此是大好的养老与赋闲所在。在北京官场混不得志的,皇帝或当道阁臣看不顺眼却又无罪不能贬降的,常常被打发到这里做官,于是南京官场与北京官场比较起来,就具有两个特色:一是闲散,二是牢骚。
  
  闲散倒也罢了,牢骚这点,却委实是留都政治风气的独具优势,因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说话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于是南京文武百官虽无实权,论起清议来却比北京更为激进,乃至号称国朝之清议所出——北京的清议多务实,南京的清议却多尚虚,并且喜好多管闲事,比如京师闹场妖书案,南京众臣便远迢迢的凑热闹去上书搭救林凤致,其实林凤致到底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南京官员倒未必十分放在心上。不过也正是因为妖书案风波刚过,南京这边还记得林凤致这个名字,所以当听说随行大臣中竟然有这样一位新鲜出炉的名人时,官员们也不由得小小的骚动了一下,纷纷产生识荆之意。
  
  所以殷螭的奇计,杜绝了林凤致在京师趁机捣鬼的路子,却又为他在南京结交百官大开方便之门。虽然殷螭也防范了一下,命随行众臣都就近宿入行宫之内,又特意将林凤致的房舍安排得离自己的寝宫最近,便于自己去驾临,也让他不便晚间出入,在外面广交党羽。但堂堂一位大臣,总不能公然拘禁不许外出,何况林凤致的性子,也不是肯轻易被拘禁的,他如今名声正好,真关住了难免惹出是非。殷螭心想好不容易摆脱了北京朝廷的清议,何苦又去招惹南京的清议?也就只命人盯紧林凤致的行踪,随时回报,免得他在这陌生地方翻出浪花。因此林凤致乐得天天早朝点个卯,退朝后便应酬交际去了。
  
  他能迅速交际上一堆新朋友,除了自身名声之外,与老同僚吴南龄的揄扬介绍也大有关系。林凤致本来还想着殷螭在京中威胁过要寻吴南龄麻烦,到南京后要不要回避一下往来?结果殷螭的御驾才入行宫,诸臣散退的当口,他与随行的京方大臣们方拜送起身,正待由行宫侍侯的内官领去寻住所,吴南龄便已自南京群臣中排众而出追了过来,大笑:“鸣岐兄,久违久违!”
  
  既然都在众多官员之前老友重逢了,殷螭肯定会收到小报告,回避什么的便无意义,所以林凤致索性坦然相认回礼,一开口首先为万言书申救之事道谢。吴南龄谦道:“那是道义所为,当得什么?倒是弟迁官不曾谢得旧日同僚之力,愧感!”林凤致微笑道:“那是出自宸断,我辈何有力哉。”两人都是一笑,心照不宣。
  
  他们原是旧日搭档,虽然林凤致叛出俞党,又拒绝过孙万年联手之议,却不妨碍平日互为援手,比如林凤致一见南京国子监祭酒出缺的候补人员中有吴南龄名字,便知道他有意谋这个职位,于是故意开口激得殷螭点中其名;而吴南龄一闻妖书案之出,便懂得如何在最好的时机予以声援,远远一份万言书就挑动北京太学生与举子义愤而闹——所以殷螭猜想的不错,两人确实大有串通,却是多年来公务上练就的合拍默契,绝对无把柄行迹可拿。
  
  吴南龄在南京这个安乐窝呆了两年,显然混得无比逍遥,整个人都发起福来,面团团更似一个富家翁。他为人性格上温文谦谨,交际中却是长袖善舞,不然也不会在俞党叛乱牵连之下还能独保其位。如今来到留都做官,管束着一帮太学生们,说闲不闲,说忙不忙,倒是于官场各路交游广泛,人缘极好,拉着林凤致稍一引介,立即呼朋唤友、应接不暇。
  
  这等情况,不消说当晚殷螭就得报知晓了,因为当天才入行宫,安排未定,一时没空来找林凤致,第二夜便含愠驾到问罪。林凤致任他排揎,只是不理,听他发了无数狠之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今春会试之后便接殿试,陛下本当在京主持,如今远出,京师举子已不免失望;若在南京这边又无故贬斥太学宗伯,臣怕愈发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殷螭大怒,将他所谓“读书人”又痛骂了几句,然而这话有理,无可驳回。何况发狠归发狠,倘若当真无故贬降吴南龄,难保北京那面的“喝醋”流言不会又跟到南京来,殷螭总想打击林凤致的名声,却不肯辱没自己的架子,于是只好再威胁几句不许来往,胆敢弄鬼之类的话,这件事便作罢论。
  
  他的威胁对林凤致一向无甚效用,所以林凤致白日间照样与吴南龄一道拜访众官、广交朋友。而殷螭这一路南下,因林凤致被强行带出京城,外感风寒甚重,高烧数日才退,自觉良心发作,居然直到登舟之后也收敛了色性不曾骚扰他,又兼出京匆忙没带别的嬖宠,竟自空了近两个月的床,委实忍得久了,从这夜临幸起,便接连数日不肯放过。
  
  虽然他不再象那夜粗暴,尽量温柔软款,但林凤致自伤愈后一直体虚,被他折腾了好几晚后,便弄得精神委靡。林凤致还没抱怨的时候,殷螭倒先不满发作了一场,硬说林凤致白天忙着勾搭新交,以至晚上心不在焉,甚至说出:“你看我现下都只有你一个,你还敢三心二意?”这样无聊的话来,林凤致觉得他委实不可理喻,心道一来我交朋友哪有你这等龌龊之辈?二来谁拦阻你另找别人?三来我奉陪你已是勉强,你还管我心思在与不在!于是一时怒了,将以前那句狠毒评价又重新送他一回:“你是犯贱!”
  
  上次这句话激得殷螭翻脸半月,这回却骂得他发了半晌的呆,回过神来之后,居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离开。第二天便传诏南京乐部,进奉江南出色戏班与优伶入宫听用。
  
  方今南戏传奇流行,曲调声腔以吴中为最盛,可谓风靡天下;而优伶歌童,又以苏扬两地所出为最佳。南京又是留都所在,东南繁会之所,皇帝这一下命,立即管弦齐进,妙人云集,一座行宫之内清歌绕响,丽容耀目。殷螭仔细挑选了几个戏班留用,而他口味又与人不同,并特不爱男旦,专选清俊生角陪侍——到这时才觉颇是惬意,暗想江南风味,果然又与京师不同,此间明明大有至乐,自己怎么前几日全想不到,偏要去跟小林那个无趣的家伙纠缠较真?所以,也难怪他又骂自己犯贱,果然是不一般的犯了贱啊!
  
  然而风流天子这一流连声色,南京这边的百官便不免议论纷纷。南人风雅,不觉沉溺歌儿舞女、秾词艳曲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倒觉得颇有雅趣,并不需要拿这个来责备天子。然而这位皇帝明明宣称是祭祖而来,却不急于督促礼乐两部办理祭祀大典,先忙着声色自娱,似乎也颇有不合?众臣忧疑之下,到底不服,结果殷螭一直怕招惹的南京清议,终于动弹,谏书便陆续一封封飞进了行宫来。
  
                  二之20
  殷螭这一忙着选歌征色,林凤致便落得逍遥自在,不用说白天忙着访友,连晚上也可以不必天黑定回行宫,尽管迟延了。自到南京之后,他便几乎将曾经向朝廷上疏劝谏释放自己的官员拜访答谢了一个遍,吴南龄也向他新引见了不少留都要员。东南风气好尚文雅,不似北京官场注重品衔,官僚们倒常常互称别号,以示不俗。吴南龄混了两年,早入乡随俗的取了个“竹窗”的别号,于是林凤致也随便拈来故乡风物,自号“虞山”,取后又觉哑然,心道虞山林氏满门清标,不意这名号却被我这忍辱蒙耻的不肖子弟占了去,先父先祖地下有灵,不知情何以堪?
  
  然而现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孤臣孽子,名声大大的好,甚至跟南京这边眼高于顶、自诩清流的缙绅们也混到了称兄道弟意气相投的程度。这日因皇帝迷恋新声,罢了早朝,闲来无事,便与吴南龄和他手下的一帮国子监博士去逛书肆。大家都换下朝服,只作寻常文人打扮,在三山街流连了大半日,选中的书籍都教长随先送回下处去了,眼看时近黄昏,便有人提议道:“此处离秦淮河正近,不如大家作东,到画舫上好好喝几盅如何?也请虞山兄领略一下这金陵烟粉。”东南文士本来都是风流自命,一提此议,登时众人轰然附和。
  
  林凤致听到秦淮河这个地名,怔了一怔,这才笑道:“正要领略。”
  
  吴南龄忽然醒悟过来,心中一惊,急忙拦阻道:“算了,毕竟都是官身,如今圣驾在迩,还宜检点……”他的属下向来和他熟识无拘,都道:“竹山翁,何必如此拘谨!不过是听歌饮酒,又不停眠留宿,还怕言官白简不成!”林凤致笑道:“吴兄,小弟也是久欲观光秦淮风月了,便去无妨。”于是大家不理会吴南龄反对,一起拉了他便走。
  
  吴南龄只见林凤致脸色微微苍白,却笑得风淡云清,也不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自己心里只是忐忑:“当年那秋姬……他母亲,便是出身秦淮烟花之地,难道他不忌讳?”
  
  自从嘉平末年,林凤致在吴寓拒绝孙万年关说,与俞汝成讲和联手之后,吴南龄便同他心照不宣的再也不提。两人虽不同道,不妨碍私交,又是多年共事的僚友,彼此行事风格尽知,尽管远隔南北,吴南龄却熟知林凤致在朝事迹,料想他也暗中推测得出自己步骤,甚至各自的谋划之中,未必不稍微借一下对方之力——然而互相交情也罢,互相援手也罢,乃至互相利用也罢,话题中却格外回避旧事,就好象世上从来没有过俞汝成这一个人。
  
  吴南龄觉得自己算是够了解林凤致了,自他进入翰林院,都是自己和孙万年教他处理政务,熟悉朝典,眼看着他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稳重青年,其实也可以说是半师半友,颇有长兄对幼弟一般的关照情谊。他的过往是自己看过来的,现今是自己所深知的,乃至将来,也是自己可以推算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周详缜密风格,制定了计划便不会违背改变,然而这一刻,吴南龄却忽然觉得林凤致的思路有时也会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或许,他的人生,本来都逸出于常轨之外,不能以常情度之。
  
  因为心内疑惑,所以包下花舫,吴南龄便有意无意的就近靠林凤致的座位坐了。这帮博士乃是熟门熟路,各有常来往的红粉知己,就连吴南龄做着一方宗伯,不便公然出入声色场所,到底也认识几个著名女校书,大家片笺相召,登时粉白黛绿香风飘拂的坐了满舫,就连初次到来的林凤致也替他邀了个出色女娘过来。
  
  林凤致并不拒绝,倒同那女娘避开人多处,靠到舷边小曲栏上,单独摆了梅花攒盒,相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生得秀美,举止又文雅,言笑又洒脱,不一刻便同对方聊得熟络。吴南龄听他们喁喁细语,说的却全是吴语,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心下大觉纳闷,暗想虽说鸣岐的确早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然而自恩相之事后,便见他避情场有如蛇蝎,哪里还会去主动兜搭?何况如今从驾天子,何必公然招惹麻烦,难道他不怕小不忍则乱大谋?正在疑虑,忽听那女娘说了一句:“弗晓得,拨耐问问。”随即立起身来,用南省官话大声问道:“姊姊妹妹,阿晓得哪块有个秋家?七八年前有三十来岁的一位娘子,蛮出色标致的?”
  
  众女娘听得,茫然思索,一齐摇头,林凤致又补充了句:“七八年前从良去的,嫁了位官宦。”众女仍然不知,倒有一个博士凑来问了一句:“虞山兄,是旧日相好?”林凤致正色道:“不,是位故人。”但座上女娘们大多盈盈十六七年纪,最大也不过双十年华,如何知晓七八年前之事,林凤致显然微觉失望,掩饰着饮了杯酒。
  
  吴南龄才知道他是想问问母亲生前事迹,暗叹一声,心想这算什么事?你也一直当做不光彩的身世之玷,怎么反来自揭伤疤,自寻耻辱?于是端着酒杯走过去,假装向他敬酒,悄悄的说了一句:“鸣岐,何苦。”林凤致又喝一杯,笑容落寞,自语道:“他说我整天忒较真儿,倒是有理。”吴南龄没听明白,奇道:“他是谁?谁说的?”
  
  林凤致一怔,想到这话却是殷螭开玩笑说的,怎么居然把那种混蛋的话倒记住了,一时无语,又斟酒来喝。
  
  这时众女娘仍在互相问着记不记得有个“秋家”,忽然舷边有个船娘凑过来道:“那个不是旧年里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块倒真是有个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儿蛮大,蛮风光!”便有一名博士笑道:“怕不是什么大员罢?要么就是卸了任的,否则敢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弹章!”那船娘坚持道:“是蛮大的官儿呢!好象叫啥布——”林凤致道:“布政司。”
  
  又有人插嘴道:“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性子温柔样样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员破着有碍官箴……”那船娘撇嘴道:“旁的不晓得,性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泼货辣子,常年跟人寻闹的——就是运道蛮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欢喜,不讲价就讨了走,宠得不得了,福气啊!”
  
  吴南龄见林凤致默不作声的听着,于是道:“人生祸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缘——都罢了。”有位女娘羡慕道:“嫁了大官又得宠,真是好运,后来呢?”船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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